日光照进太极殿里。
射进来的光影被门扇窗镉剪得碎碎的,投在地上,碎乱的光影儿里站满了人。
这些人并非全是朝臣。
太极殿本是宫中议政之所,平日极为肃穆,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此时殿中之人却多是氐人酋豪。
在苻生治下,他们个个被迫得噤若寒蝉。如今那独眼皇帝倒了,太极殿里竟从没有过的喧闹起来。
这批人一部分来自宗室,其余就是氐人的五个大姓:苟、强、姜、吕、杨……在场的百数十人相互之间,姻亲关系可谓极其复杂。若有谁能厘清这些氐姓酋豪之间的关系,大体也就能明白此时大秦国的权力之基了。
这笔账,苟太夫人心里是完全清楚明白的。
此时,她躲在屏风后面,静静地等着。
坚儿与苻法此时正在偏殿里。大事既成,由谁来接手这么个大摊子,想必他兄弟之间会有谦让。苻法虽是苻雄一门长子,却是庶出。苟太夫人知道坚儿颇为敬重这个兄长,多半会谦让请这兄长即位的。好在她相信,苻法绝不敢贸然僭越。
苻柳今日称病没来。
他本是皇上胞弟。本来苻生被囚后,最大的变数就是他手里的南军作乱。可苟太夫人星夜遍访了酋豪大姓,让家家都已接受了皇上被囚的事实。等天亮了,苻柳才后知后觉,眼见麾下离心,事不可为,也只有退让了。
接下来,又花了一天的时间来稳定宫城,说服诸位酋豪今日聚集太极殿议事。朝中的大司马苻安,征东大将军苻柳,以及各位苻姓尊长那儿也都得安抚。忙忙乱乱,倒没人去理会囚于冷殿的苻生了。
今日,诸酋大会,即是关键的时刻。
——大殿里,此时嗡嗡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先开始,自有人三五成群,一拨一拨地发泄着自己对倒台的独眼皇帝的怨气。苻生之暴,大多并非针对升斗小民,而主要是针对宗室、大臣与酋豪。往日他们敢怒不敢言,今日,终于可以敞开说了。
这么闹了好半晌,才见一个花白胡子,穿着氐式裘袍的老者站出来说话:“好了,好了。大家伙儿遭的罪彼此也都知道——说来好险,苻生这小子几乎没把咱们从老帅那会儿就开始苦苦筹划,好容易才建起的大秦国给折腾散了。也亏得永固兄弟不愧是老帅血脉,泼胆搏命,拨乱反正,把他给弄了下去。咱们大家伙儿今儿来这儿可不是用来诉苦的,整个长安城的百姓都在那儿等着呢!今天,咱们得选出一个明主来,否则,有晋、燕之国虎伏于侧,大家伙儿不能定国之本,以后还想受那颠沛流离之苦吗?”
他是苟姓中最年尊位望的苟林,也是苟太夫人的族叔。本来已少问世事,太夫人今天专请他来镇场的。
一言既出,整个大殿里立时安定了下来。
静了一下,却听得有人道:“东海王苻坚,临事有静气,且此次除暴有功,足为宗室表率。还用做何他想——我等自当拥其为王。”
却听旁边另一人不服道:“清河王苻法,年纪稍长,禀性纯良。若为天子,必为万民之幸。”
倡议即起,大殿里转瞬又陷入蜂鸣般的争论。
苟太夫人在屏风后面一直静悄悄地听着。
又等了一会儿,才见她打发去偏殿跟着、在门外偷听坚儿与苻法说话的侍女回来了。她看了那侍女一眼,侍女点点头。太夫人就知果然如自己所料,哪怕坚儿真心实意地让位于苻法,那庶子果然还知礼识大局,未敢擅动。
前面大殿里的争议已进入白热化。苻雄一门五子,三个儿子在朝中都极有威名,其中,还要数苻法声名最佳。他交游广阔,宗室、朝臣、将帅、酋豪无不结纳。且他生性仁慈,愿拥他为帝的人也就不少。
就在人人争辩之际,却见一姜姓老者站出来道:“依咱氐人的老规矩,能擒敌者能为王!苻生是谁擒下的,为王者自当是谁,还有什么好争议?”
这姜姓老者名叫姜雍,昨日凌晨,苟太夫人单车遍访,最在意的人也就是他。所以拜访的最后一人也是他,在他家停留的时间最长。此人一族共有十余子侄在南、北两军中担任要职,更有征西将军姜路是他亲生子,此时坐镇甘州,镇压西凉。他一开口,自然极有分量。
只见姜雍一开口,果然不少人立即出声附和。
殿中局势,拥立苻坚之人,已占多数。
苟太夫人知道该自己出面了。
只见她缓缓从屏风后面走出,直趋太极殿上主位,冲众人缓缓一礼,清声道:“家门不幸,先夫早丧,如不是国本动摇,贱妾也不敢让儿子行此大险。邀天之幸,此事得以功成。本来不敢奢望大位,但诸位既然属意,国乃吾等诸族之家,只好让小儿勉力一试了,还望众位同心辅佐,庶几我大秦可望昌盛。”
抬起眼来,她的眼在人群中对上了姜雍的眼。
那一夜,她可是开出了骠骑将军的价码,连同还要博休娶此姜雍的孙女为妻,才赢得这老头儿的支持。
她轻轻点了点头,意似君已履约,我必不负。
宫城的东南,本有一池,名为苍池。在池中孤岛上,还建有一台,名为渐台。
苻融经过苍池时,陡觉大风将起,太液波翻。他不顾那风,还是强行依堤振衣而行,登临渐台。
没想到渐台上,却先有一女子在了。
苻融见了那女子身影,先施了一礼,叫道:“洛娥姐姐。”
那女子本自凭栏看着苍池中波涛渐起,闻声一回身,忙避让道:“安乐王驾到,婢子未曾迎驾,恕罪恕罪。安乐王万勿折煞奴婢。”
但这苻融,确是当年她在枋头时看着长大的,也还亲手带过他。那时这孩子还张口“洛娥姐姐”闭口“洛娥姐姐”地叫,不像其他苻姓男孩儿那么的识礼。这些年她入宫后,近两年苻融也宫中行走颇多,但都曾遥遥一见,洛娥于礼自当避让,难得认真看这个自己从小带过的孩子一眼,只见他此时已生得如芝兰玉树,心里不由也如那苍池一样,渺茫地平生起一点沧桑之感。
苻融对洛娥还是难抛当年亲密之意,抬眼看着她,笑道:“这些年,姐姐竟一丝没变。”
他喜欢洛娥,打他小时起就开始喜欢的。因为只有在她身上,他才看见了那汉人书本上说过的仪态,所谓“皎若明魄之生崖,焕若荷华之昭晰;调铅无以玉其貌,凝朱不能异其唇;胜云霞之迩日,似桃李之向春”……
“安乐王不正忙着,怎么有空儿来这儿?”
——在夏日,苍池一带本是宫中盛景。可在冬天,这一带从来寂寥无人。
苻融轻声一叹:“我想起往日夏正浓时,皇上最喜欢带我来这儿。如今……”他一叹收住,情知自己此来多半是出于对堂兄的抱愧感。
那日皇兄留他在宫中过夜,以及其后听到的种种消息来看,皇兄当时分明已打算杀法哥与坚哥了。他追想当时皇兄的语意,分明生哥也知道自己与法哥、坚哥的谋反之事是有牵涉的。可生哥分明还是不想为难自己。
想到这儿他就觉得难过。
这些年,四周人等一向都把他当大人看待。哪怕他今年也不过刚满十七。母亲苟太夫人生性严肃,哪怕多疼顾些自己,也一向以成人的标准要求自己的。只有生哥,却是把自己当个孩子、当个小弟般带着。可自己对他所为,不可谓不是“忘恩负义”。
他看了一眼洛娥,陡然觉得当年在枋头的感觉像又回来了。这是另一个可以把他当孩子似看待的人。苻家子弟,一向过了三岁,旁人就会要求他行事像个大人了。
所以下面这段话他肯跟洛娥诉说——
“昨晚,不知怎么,我梦到了生哥……其实也不算生哥,那就是一头大熊。可那只大熊只有一只眼。四处都是寒冬,一切冻白如无物,我正张皇失措,就碰着它了。我感觉那大熊像在对我笑,哪怕它表情是极为严厉的。它从一头扑杀的鹿体内捣出心来,两只大掌上都沾满了血,它把血抹了我满脸。虽然在梦中我都觉得生腥难耐,可那血是暧的,抹了它,我就知道我能活下来。”
……梦里,最后自己还情不自禁地用舌头舔了舔那脸上的鹿血。
苻融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的手白皙修长,旁人看不出它上面是染了血的。可这数月以来,这手上,其实已次第染上了鱼欢、染上了黄眉哥,接下来,就要染生哥的血了。偏偏他知道众人对自己的厚爱,只要自己轻轻一笑,那血味就会从自己身上遁开。谁也不知道,他其实一向是舔着血活下来的。
洛娥的脸上露出一抹诧异。
苻融抬头时才注意到。
“姐姐,你怎么了?”
洛娥摆摆头,想让自己清醒回来,喃喃道:“没什么,只是我昨晚也梦到皇上。梦到他,变成了一头大熊,回头冲我残酷地一笑,抖了抖身上的厚毛,就向着那个遥远的荒原走去了。就是为了这个,今天我才想到这儿来……你知道,宫里有些乱乱的,没有谁挂念他,人人都想着自个儿。可不管怎么说,以前,皇上待我,算是好的。”
他们一时没再说话。
可两人心里都知道,他们回想起来的却是上一年,夏日,皇上带了苻融来苍池玩。当时,苍池四周也颇多聚此纳凉的宫女。洛娥是随行过来侍奉的。当时,皇上脱了衣衫,赤了膊,露出躯干上无数刀伤箭创来,扑到水里,还把水往苻融身上溅,逼得苻融也脱了衣衫,与他入水嬉戏。
——那夏日的水花在记忆里四溅。
洛娥回想起来,忍不住唇角略含了丝笑:作为皇帝,这样确实是够失范的。遥想汉人的宫廷中,谅来该没这个。可她并不责怪看到眼中的情景。毕竟,那一刻水里的皇上、安乐王,哪怕岸上的宫女连同自己,都是快乐的。
半晌,只听苻融一声轻喟:“洛娥姐姐,法哥有没有来谢过你?”
那日,如不是洛娥拼死报信,苻法与苻坚兄弟断料不定皇上会发动得那么快,不抢先下手的话,今日,只怕俱已罹难。
他们几兄弟,确实该好好谢谢这个女子的。
洛娥笑笑,摇摇头:“宫禁森严,现在是东海王入主宫城,清河王怎好贸然入内。再说,谢个什么,自是我应该做的。”
她心中高兴……不管怎么说,那么多年后,她终于找到了一个足够的由头,冠冕堂皇得都能说服内心那个严苛的自我,跟苻法终于见上一面了。
苻法乍见到自己时的那一道眼神,就让她觉得:哪怕这场夜奔报信,会让自己死于拉胁锯颈,也值了!其实冒死出宫,想救苻法,或只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该是自己也不想承认的,就是想这么多年过去之后,看看他是否如自己所想,毕竟还记挂着。这点自私,洛娥自己都不想承认。
只是大事虽成,阿法却没能成为天子。
她本来倒也不介意这个,不奢望在意的那个男人怎么坐拥天下。不过若他能成天子,就可入主宫城,那时彼此见面也就顺理成章了。
她所求不多,只是想多有机会,遇到当年的那个少年而已。
可却是东海王入主宫城。
她知道清河王的性子,也知道他的身世。为了避嫌,他也不能再稍近这宫城一步,更别提面见自己了。哪怕他那个弟弟苻坚并不介意,也有他的母亲苟太夫人在那儿盯着呢。
想起苟太夫人,洛娥身子微微打了个寒战。
以自己夜奔报信之事,苟太夫人成为太后后……只怕自己的日子会远比强太后在时还要艰难。
苻融却已注意到她那轻轻一抖。
他久读诗书,作为氐人男子,他是少见的一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别人心中的疑虑他有什么看不出的?只听他亲切道:“姐姐勿忧。姐姐是我满门的大恩人,且还是宫中资深女史,眼光卓著,以后借重姐姐之处犹多,就是这宫中事务,现下都还有赖姐姐呢。”
洛娥听了这话,心下稍安。不管怎么,有安乐王作保,以后总不至于没地儿站了吧。
此时,却见苻融脸上忽微微一笑。洛娥当然注意到他那一笑。
她自有她含蓄地探问方式:“殿下何故讪笑奴婢?”
苻融微笑道:“我怎敢笑姐姐?我是在笑自己——还白把宫中之事托付姐姐,没想着,姐姐日后只怕就不住在这宫中了呢。”
洛娥听了一愣,接着,不由得心中已一番摇曳。
只见安乐王笑道:“姐姐放心。法哥我已见过,他的心事,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只待诸事平息,我一定全力玉成此事。那时,姐姐想起现在曾‘奴婢奴婢’的自谦,只怕会认真惭愧的吧。”
他们两个说及此处,一时只觉得心头满是温柔。
这凛冬毕竟终将过去,长安城外的荒原上,草木也必将再度荣盛。可以想见渭水河冰开的日子。前日就有传说,渭水河上的冰像要开了……那时,所有的朝政、时局、世事、人生,也不过像那城外荒原一样,春来一度,秋来一度,滋荣一度,凛冽一度……这么想着,会让人觉得活着毕竟是有期待的。
——而有期待,就是美好的。
可这时,忽见一个人影急急从堤上向渐台行来。一见到那人走路的姿势,苻融的脸色就变了。
洛娥见他变色,自己脸上也一时色变——来人是长祥。
如今宫中大变临头,他在到处抓一块可以让自己浮起来的东西,想找个倚傍。叔父那儿是靠不住了,他如今只怕自身难保,若是韶华真嫁给了安乐王就另一说,可如今,皇上既倒,他那个叔叔董荣已经两头不靠。以他的为人,只怕满门覆灭也有可能。
长祥只能自己给自己想法子。
如今,宫中凡是他盘算着可以站下去的人,他都全力奉承着。昨儿起,安乐王吩咐他办件事,他自然要全力办好。
只见他生恐自己的脚步显得不够焦急,两条腿摆得极快。正赶上个大风天,那风过裆处,让他潜意识地感觉到自己的残缺,那儿空着……所以他更加的怕,为这怕,心中都渺茫地悲哀起来。或许当日叔父想以女儿嫁给安乐王时,自己不该冷眼旁观,多少也该尽把死力的。当然,现在一切都晚了。
才一上台,他就看到安乐王的眼色。
——那是焦急的,急于确认、又想将之否认的眼色。
此时绝不能招惹这么急切的主子。长祥努力把自己的身姿放正,仪态端谨——因为他是来报丧的。
可他不能先开口。
没人喜欢在谁口里听到不想听的消息。
终于,安乐王那胶住了似的嘴动了动:“皇上……”
长祥跪了下来,他不知自己此时该不该哭,但话里还是带了哭音:“皇上没了。”
苻融伸手用力往阑干上一拍,用的力太大,拍得那木头阑干一阵摇晃。
父亲死时他都没这么悲痛过,可能为这一次死亡,也有他的过错在。
他再开口时,猛地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都似老了,像猛然听到本该几十年后才会发出的声音突然贯进自己现在的耳朵里。
“怎么没的?皇上都……说了些什么?”
长祥跪在地上,垂着头,脸上的表情因为知道别人看不见,更纠结成一团。
该怎么禀?这是他必须细想的。他拖长了带着哭腔的调子,却又不敢让哭意太浓,结结巴巴地道:“昨日,皇上在房中依旧饮酒。奴婢是抱了酒去的,守卫本还在拦,奴婢说:是安乐王的命令,他们才不敢拦了。奴婢依着殿下的吩咐,如往日一般侍奉皇上。皇上一切无恙,喝酒还是从前的架势,只是半瓮将完时,问了声:‘是小安乐让你送的吧?’”
他偷偷抬眼上看,只见安乐王眼中已满是泪意。
他知道自己这种结结巴巴的调子找对了,继续道:“奴婢点头应‘是’。皇上就再没什么话,一直喝到晚上。酒快尽时,奴婢又去找了几瓮。却听皇上开封时叹了一句:‘他为什么不敢来?其实,他不必怕见我的。我死不足惜,可惜是我死之后,就再无人如我这般疼顾他了。’”
苻融眼中的泪滴终于不可遏制地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还有呢?”他哽着声音问。
长祥跪着继禀道:“没想今日,朝廷的旨意传下来了。”
他说起“朝廷”两字时,声音中还满是敬意,似是想不起就在前两日,这朝廷还代表着如今阶下囚的那个人所有随性的意愿。
“奴婢听说,朝廷本来先还封了皇上一个‘越王’,奴婢本以为皇上就此能囫囵逃过此劫。可今日,旨意还是下来了。奴婢一直守着没敢离开,就见带刀的士兵来了。他们进来时,奴婢见到皇上的眼睛一瞪,那一下,奴婢真吓得要命,虎倒威犹在,皇上往昔的那份架势仍在。奴婢见来的那些兵士分明也吓着了,他们一时都抽出刀来。只听皇上大笑一声:‘抽刀做何?你们依旧是怯啊!’”
“皇上嘲笑了句,接着,把酒瓮往地上一摔,挺起脖颈,就等着那兵士动手。可来人都被他吓着了,只见那兵士靠上前,手举着刀,刀分明还在抖。只听皇上鄙笑道:‘没用的东西,坚头不敢亲自来吗?就派了个这么胆小的。你看好了,偌大头颅,也不过一刀罢了!’”
“说着,他自凑上前,竟将自己的颈子就着那兵士的刀顺势一划……”
他至此打住,因为见到安乐王整个身子都在打战。
可他依旧得补下去:“皇上倒气时,奴婢隐隐听他像在叫:‘叫小安乐葬我!’”
苻融再也忍不住,他不理别人,直接冲了出去。
大风已作,苍池中池水耸动。
“叫小安乐葬我!”
这一点,他是答应过生哥的。他要带着生哥去龙首原,在那里葬了他,把他葬在离菁哥不远的地方。
他要在那里再一次回头看看这个长安。
生哥走了!
那时,是否一抬首,自己见到的还是这:莽原千古,外箍个、关山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