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一月的拉萨并不是太寒冷,走在阳光下还会感觉有点热,不过这依然不是旅游旺季。蜂拥而至寻找心灵净化的文艺青年比起之前的月份还是减少了许多,几条主要的旅游街道总算不那么挤了。
林静橦迈着优雅的步伐走进一家著名的藏式风情酒吧。尽管是旅游淡季,酒吧里的人依然不少,她左顾右盼了一阵子,发现临窗的座位都已经被占据了,只好在酒吧中央找了张空桌坐下。
“我等人,稍晚一些点单。”她对迎上来的服务员说。
服务员点点头,很快给她送来一杯白开水。林静橦信手拿过放在一旁书架上的一摞杂志,随意地翻看起来。临近年底,正好有一家时尚杂志推出了明年的全年星座运程,林静橦翻到这个栏目,对照着自己的星座。
“真没想到您这样的人也会相信星座啊,小姐。”身旁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就算不相信,星座和塔罗也是社交领域的时尚话题,多掌握一些谈资总没有坏处。”林静橦说着,放下了杂志,面带微笑地抬起头来,“还有我早说过了别叫我小姐。小姐现在是骂人的话嘛。”
站在桌子边上的是一个红脸膛的精壮汉子,有着一张轮廓分明的武勇面孔和一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睛,看年纪并不比林静橦大多少,但显得饱经风霜,和林静橦白皙细腻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脸型并不像藏人,却和藏人一样晒得黑里透红,看来在西藏已经呆了很长时间了。
林静橦站起身来,张开双臂,似乎是想要给红脸汉子一个拥抱;红脸汉子却抢先伸出右手。林静橦愣了愣,嘴角泛起一丝微微的苦笑,放下了左手,右手和对方握在了一起。两人的手稍稍接触后,红脸汉子就很快抽回手,先替林静通扶住椅子,等她坐下后,自己再在对面坐下。
“邵澄,你打算一辈子称呼我‘小姐’,一辈子就这么礼貌而冷淡地对待我吗?”招呼服务员点完单之后,林静橦问。
“身份所在,谈不上什么冷淡的。”名叫邵澄的汉子淡淡地回答说。
林静橦摆摆手:“算了,不提这茬了。既然你心里还有芥蒂,我们就谈公事吧。你确定那个黑暗家族又重新出现了么?”
“在见到真人之前,我不能确定,”邵澄说,“但是我在西藏待了十年,从来没有遇到过妖兽复苏,今年这是头一次。妖兽复苏是一种危险的信号,可能预示着某些巨大力量的觉醒。”
林静橦点点头:“妖兽复苏的确是不大妙的征兆,往往意味着一些强大魔仆的觉醒。不过西藏的这一支黑暗家族,恐怕比魔仆还要危险,因为他们全都是疯子。邵澄,明天你就离开拉萨,回内地去吧。”
“你担心我会死?”邵澄问。
“于公而言,你是家族唯一一个还具备实力的成员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家族折损实力;”林静橦抬头望着邵澄,“于私而言……我无论如何不想你死。这件事情,已经不是我们家族的力量能够扭转的了,保存实力为上吧。”
“我明白,其实你是想让四大家族的人去和这个未知的力量火并,然后我们坐收渔利。你还是那么倔强,总是不愿意放弃啊。”邵澄轻笑一声,“而且我可以肯定,如果我离开西藏,你就会留在这里,因为我现在不再是家族里唯一能打的人了。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力量的变化么?你移植了新的附脑吧?”
林静橦默默地点点头,邵澄的目光里瞬间流露出一种怜惜和心痛,但这目光一闪而逝。他再开口时,语气依然平淡无波澜:“你自己做出的选择,旁人无权置喙。现在你已经比我还强了,人又那么机警,留在这里,或许用处比我大吧。”
林静橦依然没有做声。服务员送来了饮料,邵澄看着林静橦面前的咖啡,再看看摆在自己面前的酥油茶,笑了起来:“到了西藏还喝咖啡,你果然是一个不喜欢改变的人,我还记得你刚回国的时候怎么都吃不惯中餐,宁可啃汉堡。但是这样的你,却愿意冒着生命危险给自己植入第二个附脑。”
“我这是为了家族。”林静橦轻声说。
“在我面前何必说谎呢?”邵澄喝了一大口酥油茶,再顺手拈起一坨糌粑,“家族对你当然很重要,却并没有重要到可以让你豁出命去维护的地步。你只是为了他,对吧?”
“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林静橦神色黯然。
“那就换个话题吧。你和那个姓路的,打算什么时候完婚?”邵澄说到“姓路的”三个字时,目光里隐隐有一丝恨意。
“邵澄,我们那么久没有见啦,一见面你就一定要提那些让你我都不痛快的事么?”林静橦的语声里隐隐含有一丝恳求。
邵澄摆了摆手:“算了,都不提了。一切既然已经发生,就让它们走在自己的轨道上好了。你多保重,小姐,我先走了。”
他站起身来,大踏步离开了酒吧。林静橦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窗外的高原阳光照射进来,咖啡的热气袅袅蒸腾。
在林静橦和邵澄谈话的过程中,坐在两人邻桌的客人一直在静悄悄地用耳机听着音乐。这是一个十六七岁的藏族少女,有着健康的古铜肤色和红扑扑的脸蛋,虽然没有出声,但身体一直随着耳机里传出来的流行音乐的节拍左右摇晃,一副十分陶醉的样子。
邵澄走后大约两三分钟,她摘下耳机,把随身物品收拾好,也准备离开。但她还没有站起身来,摆在身前的一把用来吃蛋糕的金属叉子突然凭空移动起来,尖头微微上翘,对准了她的心脏。
少女愣了愣,随即苦笑一声:“林小姐,果然还是瞒不过你。”
“你不该故作姿态地放大音乐声音,那样你就不得不提升精神力量来侵入我们的蠹痕防护罩进行偷听,自然会被我捕捉到。”林静橦回答。
“但是一般人是捕捉不到我的蠹痕的,这说明那个传言是真的:你移植了附脑,极大地提升了能力。”少女虽然被林静橦识破,但似乎一点也不紧张。
“你不必伪装了,你早就知道我的新附脑并不是传言,”林静橦淡淡地一笑,“你以为我猜不到你是路晗衣的手下么?”
少女的笑容一僵。她端起面前的酥油茶碗喝了一口,放下碗时,表情又恢复了平静:“他不放心自己的未婚妻,这也很正常嘛。”
“他是不放心自己的未婚妻和他捣乱吧?”林静橦抬手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伴随着这个优雅的动作,另一件毫不优雅的事情也同时发生:那把不锈钢叉子倏地飞出,结结实实地扎进了少女的腰际。
少女脸上现出痛楚的表情,却极力忍着痛,没有叫出声来。她不声不响地拔出叉子,用手捂住伤口,鲜血慢慢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这只是一点小小的教训,”林静橦若无其事地说,“现在,马上离开这里,离开拉萨。在我离开拉萨之前,如果再让我见到你,就不会是这么一丁点皮外伤了。”
“你这么做,就是公开向路氏家族叫板,你考虑清楚后果了么?”少女咬着牙问,“你们一直固守着当初家族分裂的秘密,对联姻的路家都不肯透露,我们已经很不高兴了。”
“最多不过让路晗衣来干掉我,”林静橦一脸的冷漠,“亲手杀掉自己的未婚妻,也算是守卫人世界里的一段佳话。”
少女不敢再多说,捂着伤口咬牙离开。一直到她离开了酒吧,林静橦的脸上才慢慢现出一种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忧郁。
二、
“尽量躲在我背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跑出蠹痕的圈子。”梁野对关雪樱说。
关雪樱点了点头,梁野又说:“如果我不敌,你想法子自己逃,虽然希望微茫,总得试试。但千万别试图帮我,你帮不上忙,只能拖后腿。”
关雪樱又点点头表示明白,心里想着,按照冯斯的说法,梁野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四个守卫人之一。可看他如临大敌的态势,来的难道比他还能打?
她听话地向后退了几步,缩到了这个房间的角落里。紧跟着她的耳朵里就听到了一些奇怪的撞击声,像是有人在凿墙。
哗啦一阵巨响,对面的墙壁上突然间破了一个大洞,从洞里钻出一个人影来。尘埃散尽,关雪樱看清楚了对方的身形面容,不觉感到大大的意外。
在她的想象中,能让梁野都感到紧张的敌人,就算不是三头六臂,也一定是面目狰狞可怖,就像范量宇那样。但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这个破墙而入的敌人,赫然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她身材矮小,满面皱纹,穿着老式的布棉袄和一双黑色布鞋,棉袄上还有几处打着补丁。老太太的手里拄着一根样式古旧的拐杖,走起路来颤巍巍的,看起来活脱脱像是从陈年的家族黑白相片里走出来的老祖母。
“多俊的小伙子,不负其名,不负其名!”老太太微微眯缝着眼,细细打量着梁野,那副表情还真像一个慈祥的老祖母打量家族里的小后生。梁野面无表情,目光炯炯地和她对视着。
“就是眼神太冷了……”老太太微微叹息,“人不能活得太冷太硬,刚者易折哟。”
梁野依旧没有回答。老太太把目光转向关雪樱,眼神里多了几分喜爱:“这小姑娘,长得太水灵了,可真不像是从大山里出来的。不容易。不会说话不要紧,你那双眼睛就能说话。”
关雪樱脸上微微一红,只觉得被夸得很是受用,心里觉得这个眼前的这个老婆婆似乎不大像坏人。但这位不像坏人的老太太下一句话立刻让她吓得浑身一激灵。
“这么可爱的小姑娘,真是不忍心把你的脑袋切开去研究你的脑子。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老太太的口吻活像是在讲述着洗衣做饭带孩子的家庭琐事。
“你果然是胡姥姥,”梁野哼了一声,“这么多年来,被你残害过的孩子也不知道有多少了,你找到附脑的本原了吗?”
胡姥姥叹了口气:“进展不多,但总算有那么一丁点。小孩子的附脑受大脑控制还比较浅,总比研究成年人的要好一些。”
关雪樱这才听明白,原来这个看似慈和的老妇人,一直在干着残杀儿童以研究附脑的勾当。从她和梁野的对话,关雪樱大致能猜到,这位胡姥姥认为附脑的成长会受到人脑的抑制,所以才会从小孩子着手,去探求附脑的“本原”。
何其残忍!关雪樱打了个寒战。她再次确认了这一点:守卫人世界里全都是怪物,不可以常理度之。
梁野仿佛是猜到了她的心思:“不要把她当做守卫人。她不属于守卫人,而是黑暗家族的一员,是为数不多的在我们手里留有资料的黑暗族群。据我所知,胡姥姥毕生的梦想就是复活魔王,成为魔王的仆从。至于理由么,倒也很简单,黑暗家族里的人,大多觉得自己不能算‘人’。他们觉得,由于附脑的缘故,他们从血缘上讲和魔王更亲近。”
胡姥姥嘿嘿笑了起来:“年轻人啊,看问题就是不够长远不够深入。这不是生物学上的问题,而是社会学上的问题。别提附脑是生长在我们的颅腔内的,就算它是一块嵌进去的电脑芯片,可以随时拔出来,我们也不会被普通人当成同类看待。不过现在没时间掰扯这些啦,来吧,孩子,让我看看你的力量。”
梁野看着她:“你我这一战在所难免,但在此之前,能不能先让我提几个问题。”
“当然可以。这个地下室原本是大学废弃的地下实验室,你拖延时间也不会有别人找到这里。”胡姥姥显得有恃无恐,“何况以我对你家族的了解,除了你之外,其他高手都不在附近,那些没用的人,来了也只是徒送性命。”
“你倒是调查的很清楚,”梁野哼了一声,“我想先问问这些蟑螂的事情。”
“蟑螂?”胡姥姥略微显得有些意外。
梁野抬脚踢了一下遍布地面的蟑螂尸灰:“那些蟑螂的出现,非同小可,背后一定有特殊的目的。那样的蟑螂群,虽然视觉上很骇人,攻击效率却极端低下,而且不好控制,比起那种魔化过的魔虫相去甚远。如果真的只是为了对付关雪樱,没必要动用它们;要对付我这样的人,又远远不够看。你不是傻子,你们家族的人也不是傻子,为什么会派这样的人来这里?而你们又为了什么甘冒被看出破绽的危险,先利用大学宿舍来做实验?”
“听起来,你好像已经有了答案了?”胡姥姥依旧和蔼可亲地笑着。
“你已经有将近二十年没有亲自出来走动了,现在你既然现身,肯定是足以震惊整个守卫人世界的大事,那我就来猜一猜吧。”梁野目光炯炯,“来抓关雪樱,只是你的目的之一,另一个目的比关雪樱还重要,那也是这些蟑螂出现的原因。”
“哦?不妨说说看。”胡姥姥不置可否。
“蟑螂是用来钻缝的,”梁野说,“钻地缝。你们把这些蟑螂带到这里来,是为了用它们找东西,找某些可能藏得很深、人类难以寻找的东西。”
胡姥姥轻轻摇头:“年轻人啊年轻人,知道得太多不是什么好事。”
“这倒不要紧,不管我知不知道这件事,今天你我也只有一个能活着离开。”梁野淡淡地回答,笼罩在身畔的红色蠹痕颜色愈发加深。
关雪樱紧张地看着这一切。她已经有了一些蠹痕的初步知识,但此刻却发现一件怪事:胡姥姥的蠹痕没有颜色。
她揉了揉眼睛仔细看去,果然只能看到梁野红色的蠹痕,却看不到胡姥姥身畔的空气有什么颜色改变。正在不解,梁野身前忽然响起一声闷响,然后他的身体向后退出了一步,不过步履依旧稳健。
紧跟着又是几声连续的响动,梁野不断地后退,好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在撞击他。虽然身在梁野的蠹痕范围内,关雪樱也感到了一阵难以形容的震动,那种震动并不是来自地面,而好像是直接来自于空气,让她无所逃遁,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她赶忙伸手捂住耳朵,但丝毫用处也没有。这种震颤完全无法阻挡,让她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恶心感。
梁野应该会更难受吧?关雪樱想,这种时候,我更不能让他分心。她靠着墙坐在地上,强行抑制着那种恶心感,并且开始庆幸自己是一个哑巴,不管怎么难受,都没法哼一声。
“尽量忍着点儿,”梁野头也不回地说,“一般而言,蠹痕之间可以相互抵消防御,除非是被彻底击破。但胡姥姥的蠹痕与众不同,能形成一种强大的撞击力量,与他人的蠹痕碰撞后,可以造成空间内部的震荡。很多和她对战的人,蠹痕并没有被攻破,都是神经经受不住那种震荡的刺激而死去的。”
关雪樱似懂非懂,但大致明白梁野的意思:胡姥姥的蠹痕防不住。她无法可想,只能继续强忍。好在她一向性情坚韧,权当是自己正在发高烧头疼,或者在被父亲关锁胖揍。
胡姥姥的蠹痕依然没有颜色,但和梁野的红色蠹痕一次次碰撞之后,空气里开始有升腾的白色蒸汽出现。梁野也不断地进行反击,足以熔炼钢铁的烈焰一次次喷薄而出,尽管都被对方无形的防御所挡住,却也逼得胡姥姥一步步后退拉开距离。
“真是不简单啊,小梁子,”胡姥姥的语声里充满赞赏,“还从来没有哪个年轻人能够逼得我后退那么多步,后生可畏。不过,你又要对付我,又要分心保护小姑娘,以免她被你自己的火焰烧成灰烬,还能支持多久呢?”
的确,胡姥姥这样的劲敌迫使梁野使出了全力,灼热的火焰将这个地下室的温度大大提升,大概已经和炼钢厂的熔铸车间差不多了。他不得不时时关注着关雪樱,将她严密保护在蠹痕范围内,否则稍有疏漏就可能使关雪樱遭受严重的烧伤。梁野向胡姥姥提出了几次挑战,试图把对战转化到用蠹痕创建的虚幻领域中去,那样至少空间广大,不至于让超高的温度聚集,可以减少对关雪樱的伤害。
但胡姥姥拒绝了。这个看起来慈祥亲切的老人,敏感地察觉到了自己的优势所在,绝不愿意行这个方便。梁野只能继续维系着保护关雪樱的蠹痕,这让他要多损耗不少的精力。
双方的蠹痕持续碰撞着,由最初的闷响变得越来越响亮,波及范围也越来越大,那种震荡的力量传开去,竟然让墙壁上也出现了一道道的蛛网状的裂痕。身在蠹痕内的关雪樱虽然不会受到直接的伤害,但在剧烈的震荡之下,仍然感到头痛欲裂,甚至于连鼻血都流了出来。她掏出一包纸巾,塞住鼻孔,尽管自己不能说话发声,也仍然小心地注意着不让肢体的伸展发出丝毫声音,用这种方式倔强地死守着尊严,争取不让梁野分心。
然而梁野还是不可能不分心。关雪樱并不明白自己的价值到底在哪里,但她可以看出来,至少在梁野眼中她至关重要。在和胡姥姥的无形撞击中,梁野的身体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但他仍然全力照护着关雪樱。
房间的空气开始形成龙卷风一样的涡流,发出尖锐的啸叫声,蠹痕的撞击每一次都能蹦出耀目的电光。梁野始终面无表情,时而前进两步,时而又后退。看上去,他处于明显的劣势,但他的蠹痕就像一道古老而坚固的石墙,看似摇摇欲坠,却始终挺立不倒。
反倒是胡姥姥的神情变得不再轻松。她在地上盘膝坐下,双手握着拐杖,眼神里渐渐透出凶残的杀意,满是皱纹的面孔显得扭曲而狰狞。而随着她姿势的变换,先前让关雪樱担心会不会把整个房间吹塌的风暴也减小了声势。
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吧?关雪樱想。而她也看出来了,胡姥姥似乎是中了梁野的算计。从胡姥姥还没有现身开始,他就不断地示弱,不断向自己说明胡姥姥有多么可怕,大概是他那张脸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说谎使诈的人,老奸巨猾的胡姥姥居然真的被他蒙骗、起了轻敌之心。她一上来试探了几下之后,就开始迅速提升力量,试图一通猛攻快速解决掉梁野,对方的左支右绌更显出这个战术的正确性。不料好长一段时间过去了,梁野虽然一步步被逼退,一步步缩小蠹痕范围以自保,却始终没有受到真正的伤害,反而越来越显得气力悠长。
可见每一个人都有两面,关雪樱在满眼金星的晕晕乎乎中想。和大多数人的观点相仿,在守卫人四大高手里,范量宇太凶残暴戾,王璐太阴险狡诈,路晗衣太心机深沉,好像只有梁野能让人稍微感到一点放心,或者说,比较接近一个正常人。现在她算是明白了,在那样一个世界里,哪里存在什么“正常人”?每一个人都必须要比狼更凶狠,比狐狸更狡诈,才有可能活下来。
梁野依然面无表情,无论战况处于优势还是劣势,似乎都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心理波动。又或者,他明白胡姥姥绝不会那么容易就败北。
果然,当胡姥姥转换为坐姿后,她的蠹痕慢慢发生了变化,开始出现了颜色。那种颜色也极淡,是一种不太明显的铅灰色,但总算可以被肉眼辨识出来了。当这种铅灰色弥漫开之后,关雪樱惊奇地发现,那种无处不在无法避开的震荡眩晕消失了。她摇晃了一下脑袋,确认了这一点,正在不解,梁野已经开口说话了。
“你已经拥有了那么强的附脑,还要移植第二个,真是人老心不老啊。”梁野冷冷地说。
“强者永无止境,不做好准备,随时都可能被拍扁的。”胡姥姥依然坐在地上,眼瞳里多了几分奇异的金色,看上去相当骇人。
“听你的口气,你已经预料到了所谓的新的强者会出现了?”梁野问,“是西藏的那一支吗?”
“我不必回答这个问题,”胡姥姥轻轻一笑,“因为你马上就是死人了。”
随着这句话,她双目中的金色猛然变浓变亮,就像燃烧的火焰一样炽亮夺目。紧跟着,金色发生了变化,瞬间转变为幽蓝色。
当幽蓝色的光芒从胡姥姥眼中亮起时,这个空房间里的空气立即产生了改变,先前梁野的烈焰所造成的高温在短短半分钟内消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刺骨的寒流。暖气管道的外面布上了一层白霜,继而结冰。
胡姥姥的第二个附脑,释放出的是令万物冻结的寒冷的蠹痕。它完全消解了梁野的火焰之力,并且反过来控制了局面。
“这只是一个巧合,并不是我故意想要针对你,”占据优势之后,胡姥姥的语调又变得和缓慈祥,“我有些时候发现,冷比热好,柔和比暴力好。”
“这样的超低温,也能算得上柔和吗?”梁野哼了一声。
“至少能给你留个全尸,这已经够温柔了吧?”胡姥姥说,“如果我被你的烈焰所杀,那可会化为焦炭甚至灰飞烟灭呢。”
梁野不再说话,只是重新缩小了蠹痕的范围。关雪樱看出来了,这样的低温似乎正好是梁野火焰的克星。或者说,高低温之间原本应当是相互克制的,但是现在,似乎胡姥姥的蠹痕比梁野强出很多,令梁野完全被压制住了。而且,这一次是真正的被压制,和先前的故意示弱并不一样。
好在梁野也算身经百战,劣势下依然镇定。他把关雪樱招呼到身后,将蠹痕的范围压缩到最小以便减少消耗。这个地下房间里此刻有如冰窟一般,白雾弥漫,除了梁野的红色蠹痕所照拂的这一个小小的区域,其他地方的所有物体都已经被冻结了。金属的管道在之前的高温侵袭后又遭遇骤冷,纷纷断裂,发出刺耳的声响。
“看来她不但移植了附脑,而且采用了最新的技术,”梁野对关雪樱说,“在这种技术中,附脑会部分侵蚀大脑,对人的心智产生更加严重的干扰,甚至会让人发疯而死。但只要侥幸成功,就会大大地提升蠹痕的力量。这个老太婆,还真是拼命呢。”
胡姥姥在蠹痕的撞击声中依然听到了梁野的话。她叹了口气:“我已经是半截身子放在棺材里的人了,多活几天,少活几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我们这样的人未来能找到活路。”
“我们难道不是一直都有活路的么?”梁野说。
“很快就将没有了。”胡姥姥的语声里隐隐含有一点凄凉,视线有意无意地从关雪樱身上扫过。
梁野眉头微皱,关雪樱也从胡姥姥的目光里看出了一些别样的味道。她禁不住想,即将断绝守卫人活路的人,难道是我吗?
我到底是谁?我到底能做什么?
三、
“这个人是我的祖父。”
说完这句话之后,冯斯把手机往桌上一扔,然后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面色阴沉。
黎微拿起手机,看了看上面的图片:“嗯,这个孩子的脸的确像是你爸爸。这个老头就没见过了。说起来,好像真的没听你提起过你爷爷奶奶那一辈的事情。”
她把手机屏幕转向刘岂凡:“你确定就是这个人?不会认错?”
刘岂凡很肯定地点点头:“就是这张脸,绝对不会认错的。虽然这几年他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但他的脸我不会忘记。”
“那就有点奇怪了,”黎微说,“这张照片至少也得是快三十年前的了吧?照片上冯斯的爷爷是中年人。而你,不过是几年前见到他,为什么还是中年人?”
刘岂凡一愣:“你不提,我还真没注意到。是啊,他和我几年前遇到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那么多年了为什么半点都没有变老?”
“如果不是他老人家基因变异,或者找到了秦始皇的长生不老药,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了——他也是个守卫人,这种不会变老的特殊能力,是附脑带来的效果。”冯斯说。
他双手手指交叉放在脑后,靠在椅背上,眼神里颇有几分茫然。黎微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怎么了?既然你经历过那么多事,应该能想到你爷爷不会是一个普通人。”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普通人,也早就猜测过他也是一个守卫人,所以我才会更加想不通,”冯斯说,“他是守卫人,我是个废物天选者,那家在我们中间的我爸爸,为什么只是个什么特殊能力都没有的普通人?”
“你确定他只是普通人?”黎微问。
“他如果不是普通人,也就不会在我面前被一个普通人杀死了。”冯斯轻声说。
黎微看着他,欲言又止。冯斯转向刘岂凡:“刘兄,虽然你说你在这个家族里完全属于边缘人,但无论如何,总算是呆了那么多年,好赖也至少知道那么一点点。能不能麻烦你把你生活中的一切都告诉我,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
刘岂凡凄然一下:“我的生活……再没有比那更单调的了,所以,每一个细节都重复了千百遍,倒是绝对不会忘。”
按照刘岂凡的描述,他的生活果然单调乏味到了极点。在被抓之后,他反复接受了十余次脑部手术,先后三次处于濒死边缘,但都顽强地活了过来。在结束了最后一次手术之后,刘岂凡的附脑开始被激活,逐步产生了操控时间流逝的能力。
当能力逐渐被开发出来之后,在他的身边,始终有不同的人看管着他,每隔几个月就带着他换一座城市居住。他有时候住在豪华别墅,有时候住在老旧的居民小区,不管住在什么地方,都是处于被软禁的状态。这样的软禁其实看管并不严密,因为在经过多次手术改造之后,他的附脑虽然激活了常人难以具备的高超能力,却也同时伴生着极强的副作用:这个移植进去的附脑比普通附脑更加活跃,所以对“酒”的需求量更大,时间间隔也更短。
这个副作用大大方便了对刘岂凡的看管。事实上,甚至不必要看管,估计他也不敢跑,因为附脑逐步醒来试图占据身体的过程实在是太痛苦,没有人能够承受。附脑成为了武侠小说里的三尸脑神丹,让刘岂凡不得不乖乖听命,无法生起反抗之心。
所以他每天安安静静地呆在住所里,看看书,上上网,一应生活用品也不必自己去操办,生活得简直比退休老干部还要清净乏味。好在他原本就是一个喜欢一个人独处的人,除了思念父母的时候心境忧郁外,其他时候倒是真无所谓,有时反而会觉得像这样衣食无忧地活到死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当然,他也不能白吃饭,家族赋予他与众不同的能力,自然有派用场的时候。他利用这种令时间延缓的能力,帮助家族杀死过七个人,绑架过五个人,潜入过四个不同的场所偷取物品,还有一次参与了家族之间的群体战斗。不过每一次,他都只是站在远处释放蠹痕,既不知道被杀的和被绑架的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家族需要盗取的是什么。
“杀的人多半是家族的仇人,绑架的人么,或许和你一样,都是被他们看中的可以改造的普通人,又或者是用来做人质的仇家。”冯斯分析着,“但是偷东西……这可有点意思了。你真的完全不知道他们偷的是什么吗?”
“负责盗窃的人并不是平时和我在一起的,”刘岂凡说,“你也知道我的蠹痕范围很大,我一般都是离得很远地让时间流逝变慢,用我的血令他们暂时对蠹痕免疫,然后其他的就管不了了。”
“但是你们去的是些什么地方你总该记得吧?”冯斯说。
刘岂凡点点头:“一共有四次,分别在四个不同的地点。我只知道第一次的地点是什么。”
他一一说出了这四个地点。第一次所去的,是一个位于青海的敌对家族的村庄,刘岂凡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此地后来他又去了一趟,协助家族进行了集体战斗,全歼对方的主力。此战之后,敌对家族选择了搬迁,所以那个村庄的地址现在已经不再有意义。
第二次,是潜入南方某所废弃的医院,冯斯一听就知道,那就是范量宇等人曾告诉过他的、黑暗家族用来进行附脑试验的基地。那间医院里的黑暗家族也已经撤离,仍然是一个不大有意义的地址。
但第三次的地点就有点意思了,是位于天津经济技术开发区的一家外资公司。那是一家日本的跨国企业,主营生物技术与绿色环保科技。
“生物技术?绿色环保科技?”冯斯摸着自己的下巴,“有意思,这个真有点意思。而且……日本?”
他一下子联想到了关雪樱。在那次海滨的惊魂遭遇中,关雪樱回忆起了自己婴儿时期的往事,她的母亲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并且遭到日本人的追杀。甚至于“关雪樱”这三个字,也是日本的一处著名风景。
难道这两件事会有不同寻常的联系?揭开魔王秘密的关键,竟然会藏在日本?
这个线索来得过于突兀,他知道自己单凭空想不可能得到有价值的东西,只能先记在心里:“那第四个地点是什么?”
“第四个地点,是北京郊区的一栋自建楼房,听说那里以前曾经是个民办精神病院,后来被政府取缔了。”
冯斯一下子站了起来:“京郊的精神病院?”
黎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你自己住过疯人院,就听到疯人院就要激动一下?”
“不是,那个疯人院的负责人,很有可能和哈德利有关,”冯斯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真该死!那么重要而明显的一条线,竟然被我忽略了。蠢货!”
冯斯回想起来了,几个月前,当詹莹教授被离奇杀害后,他通过姜米的破解查看了詹莹留下的日志。在日志里,詹莹提到,哈德利教授给她留下的哪些重要资料,是通过一个名叫魏崇义的人转交的,而那个人的身份,正是京郊某家被关闭的精神病院的拥有者。
这之后,冯斯开始了和姜米一起的川渝之行,经历了一连串的凶险事件后,渐渐淡忘了这个只闻其名的魏崇义。前些日子哈德利教授死去后,他隐隐觉得似乎还有点儿什么线索可以和哈德利发生联系,却始终没有想起来。
而现在,刘岂凡的讲述终于提醒了他: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一个可能的知情人。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在北京的郊区。
冯斯简单解释了一下这个魏崇义的来历:“我对他的个人状况一无所知,唯一知道的就是他曾经替哈德利老头保管那些重要资料。哈德利是一个十分谨慎小心的家伙,我想,能够被他所信任的人,也一定非同寻常。”
“那你打算怎么办?”黎微问,“马上去找他?”
“先不急,”冯斯说,“疯人院这种地方,轻易去不得,我得先做些准备。”
“那这位刘公子你打算怎么处置?”黎微说,“他可是被你抓到这里来的。”
冯斯一敲脑袋:“娘的,我把这事儿给忘了。”
他走到刘岂凡身前,上上下下扫视他,看得刘岂凡满脸不自在:“你、你看我干什么?”
冯斯苦恼地托着腮:“我该拿你怎么办呢?你不是什么坏人,就算是坏人我也没胆子做掉你。可是放了你我又不甘心,”
“你不必多想,”刘岂凡微微摇头,“你就这么放着我不管,到明天附脑就会发作。到时候没有‘酒’我就死定了。”
冯斯一怔,这才想起来,守卫人大多需要使用“酒”来镇定心神。当附脑失去压制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他已经在傻大个俞翰身上见识过了。而俞翰算是守卫人中能力偏低的,并不具备操控蠹痕的能力,仅仅是力气比较大而已——那样就已经让他无法招架了。刘岂凡这样操控时间的特殊能力假如爆发出来,会造成怎么样毁灭性的结果,他实在不敢多想。
“恐怕不止是你挂掉那么简单,”冯斯苦笑一声,“你的附脑会失控,在你死去之前,可能会造成很多灾难性的后果。”
刘岂凡的头又垂了下去。这似乎是他的一个习惯动作,在他的一生中,除了这样低垂着头之外,很难再有其他的表达方式了。
“不行的话,你回去吧。”黎微忽然说。
刘岂凡一脸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黎微接着说:“你并不算是个坏人,只是身不由己而已,为难你没有什么好光彩的。”
“但是,放我回去的话,我还会继续给他们做帮凶,也许还会害死很多人……”刘岂凡好像是不敢看着黎微的脸,目光注视着窗外的夜色,嗫嚅着说。
“那又怎么样?总不能眼看着你送死吧?”黎微摆了摆手,“你赶紧回去吧。如果你想要感激我们俩,别把我的住址说出去就好。”
刘岂凡依然不敢相信,犹犹豫豫地看向冯斯,冯斯无奈地笑了笑:“女王大人都发话了,我还能说什么呢?但她说得的确有道理,我们又不是在拍香港警匪片,当然不可能杀了你。留下你只能是让你附脑发作等死。你走吧。”
刘岂凡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了声“谢谢”,慢慢走向房门,黎微却忽然叫住了他:“等等!”
“还、还有什么事?”刘岂凡有些结巴。
“按照你刚才的说法,你的身上从来没有一分钱,现在外面又下着雪,你难道打算腿儿着回去?”黎微说着,摸出一张钞票递给刘岂凡。刘岂凡犹犹豫豫地接过钱,不小心手和黎微的手指碰了一下,他一哆嗦,钱掉落到了地上。
“真是个纯情处男……”冯斯咕哝了一声。
黎微用手指捏住嘴唇,似乎是拼命让自己不笑出声来。就在这时候,冯斯忽然走上前,一手一个,拽住胳膊,把两人都拉了回去。黎微和刘岂凡猝不及防,差点双双摔倒。
刘岂凡逆来顺受惯了,黎微却有些恼火:“你干什么?”
“门外有人!”冯斯压低了声音说。
“倒还蛮机警的……”门外传来一阵讪笑声。
“这个声音好像挺熟的?”冯斯有些疑惑。
“就是刚才被你拍晕的那个死胖子,”黎微摇了摇头,“我们大概是被算计了。”
随着她的这句话,门锁开始转动。很快门被打开,当先走进门的果然是先前被冯斯砸了一板凳的胖厨师,身后还跟着两个壮汉。胖厨师的头上经过了简单的包扎,还是隐隐能看到渗出绷带的血水,可见至少冯斯那一板凳是的的确确对他造成了伤害。
“说我算计你们,算是说对了一半,”胖厨师虽然伤势不轻,但看上去神态自如,似乎并不把头上的伤口放在心上,“起初的时候,我是真的没有料到你能直接无视我的蠹痕打中我,所以挨你那一板凳并非作伪。不过后来的昏迷就是伪装的了。我没有那么容易被打昏的。”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冯斯问,“如果头上挨了那么重的一下都不会昏过去,那你的抗打击能力远强于我,要对付我也并不难。”
“因为我必须先要弄清楚一个问题:为什么刘岂凡的蠹痕和我的蠹痕会在你们身上同时失效?”胖厨师说,“你的底细我早就摸清楚了,你的附脑从来没有主动生效过,但有过强化他人蠹痕的例子,这说明你的确是有潜力的,毕竟是天选者么。面对刘岂凡这样极其特殊的蠹痕,你能够避开时间减缓的效果,并不是不可能的,但是你身边的这位女士为什么也可以?”
冯斯思索了一下,忽然脸上有些变色,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黎微。黎微莫名其妙:“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可能……也是一个拥有附脑的异人。”冯斯慢吞吞地说。
“我?我也有附脑?”黎微吃惊不小,“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这种场合我哪儿来闲工夫开玩笑?”冯斯叹息一声,“欢迎来到魔王的世界。”
四、
地下室已经完全变成了冰雪世界。在胡姥姥的蠹痕范围内,严寒的风暴疯狂肆虐,梁野只能把蠹痕尽量收缩,节省精力的消耗,与之相抗。尽管在胡姥姥变异的附脑压制之下处于下风,他并没有丝毫的慌张,红色的蠹痕有如铜墙铁壁,令寒流无法突入。
胡姥姥目光里的凶戾越来越浓重,那种眼神,更加接近于旷野里的野兽,而不大像是一个人了。可见梁野说的不假,这种移植附脑的新技术,确实会让人的大脑受到影响。
不过胡姥姥毕竟是黑暗家族中排得上号的高手,虽然情绪上有些失控,并没有失去神智。当她发现梁野收缩蠹痕硬顶住了她的寒流之后,迅速调整了战术,开始在地下室里制造大量的水汽。这些水汽很快被极度的低温冻结成冰晶,并且渐渐地形成了一层冰罩。
把梁野和关雪樱笼罩在其中的冰罩。
关雪樱刚开始还有些迷糊,但过了一小会儿,她意识到了这些冰罩的作用:隔绝空气。她和梁野被关在这个冰罩里,只会不断地消耗氧气,生成二氧化碳,却没有新的氧气补充进来。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窒息而死。
她很是紧张,但梁野却把手放在背后,悄悄摇了一下,示意她不必害怕。关雪樱明白过来,梁野是不会束手待毙的,他一定是在积蓄能量,等待着一个爆发的时机。她不愿意打扰梁野,索性闭上眼睛,抑制着自己的呼吸,连动也不敢多动,生怕消耗氧气太多会影响到梁野的力量。
冰罩内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关雪樱渐渐开始觉得呼吸局促,肺里十分憋闷,意识也有些模糊了。她努力挣扎着不让自己昏迷过去,死命瞪大眼睛,从背后看着梁野的一举一动。
她开始眼冒金星,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卡住了一样,那种感觉别提有多难受。恍惚中,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不知是真是假的童年幻境中,自己变回了小小的婴儿,沉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中。波涛怒卷的大海张开了血盆大口,把她吞入肚腹中,马上就要把她消化成渣滓。
等不及了,我快要死了。关雪樱迷迷瞪瞪地想着。
就在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断气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她猛地睁开眼睛,之间先前被胡姥姥捣出一个洞的那面墙竟然整个塌陷了,化为无数碎砖块散落在地上。腾起的尘埃中,一个隐隐有点眼熟的矮壮身躯走了进来。
奇怪,这个身影还真是有点熟,会是谁呢?脑子已经不大清醒的关雪樱难以集中注意力去思考。透过冰罩,她失神地看着那个人跨入了胡姥姥蠹痕的领地,在那样的极寒中居然能行动自如。
紧跟着,她听到一声撕裂一般的脆响,胡姥姥原本安稳如山的身体竟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遭受到了猛撞。紧跟着是第二下、第三下……一声声的巨响过后,胡姥姥猛然张口,喷出了一口鲜血。
而那个不速之客并没有收手的意思,他向前跨出几步,关雪樱可以清晰地看到,身前的冰罩上出现了裂痕。那道裂痕很快地扩张开,哗啦一声,冰罩碎裂掉了。
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了!关雪樱贪婪地大张着嘴,吸入着宝贵的氧气。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即便是普通的呼吸都那么让人沉醉。半分钟后,她总算恢复了一些,这才把注意力重新投向胡姥姥。她发现那些漫卷的风雪冰霜都已经消失了,而胡姥姥……已经瘫软在地上,浑身鲜血昏迷不醒,看样子完全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站在胡姥姥身边的,果然是老熟人——曾经在宁章闻家里见到过的双头怪人范量宇。他的口鼻正在不断地流血,双眼里也布满了血丝,无疑是被胡姥姥的第一种震荡蠹痕所伤。但这些伤势对他而言似乎压根不存在,此刻他抄手而立,满脸都是桀骜与不屑,好像刚才打倒的不是名震魔王世界的胡姥姥,而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路人甲。
梁野也已经站起身来,看上去若无其事:“范兄,多谢了。”
范量宇一咧嘴:“不必谢我,你以为我不清楚你现在的力量么?你只是顾忌着小哑巴的安危、想要等到最好的时机再发力而已。”
梁野跟着一笑:“其实我也是知道你喜欢打架,所以想让你过过瘾而已。”
“我和这个老妖婆曾经交手过两次,她移植了新附脑之后,确实比以前强太多了,”范量宇说,“如果不是先和你打了一场消耗了力量,我未必赢得那么轻松。”
“轻松?”梁野摇摇头,“她的蠹痕震荡可不是儿戏,换成别人,现在脑浆都爆出来了。你永远都是那个怪物。”
“谢谢夸奖,”范量宇耸耸肩,“这个老妖婆交给我吧,你把小哑巴带回家。”
梁野目光炯炯地看着范量宇:“胡姥姥并没有什么太特殊的地方,你我都知道,从黑暗家族的族员身上几乎没可能问到口供,而那样的移植附脑技术,几个月前可能还算新鲜,现在么,各大家族不可能没有掌握了。反倒是关雪樱这个姑娘身上藏着重要得多的秘密,你为什么那么放心把她交给我?这不是你一向的作风。”
“我做事但凭自己的喜好,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范量宇冷冷地说着,把胡姥姥像一袋麻袋一样扛在肩膀上,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梁野回过身,扶起关雪樱:“你没事儿吧?”
关雪樱摇摇头表示自己无碍。梁野不再多问,带着她走了出去。这里果然是一座正在重新加固的旧教学楼的地下室,由于重新修葺,所以暂时不对学生开放。此时已经是深夜时分,天空中正在下着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整个教学区覆盖上一层亮眼的白色,地上已经有了不浅的积雪。刚刚走出几步,关雪樱就忍不住喷嚏连连,再加上半天时间水米不进,先前又在与蟑螂的战斗和与胡姥姥蠹痕的抗争中消耗了大量体力,她两腿一软,跪倒在了雪地里。
正想挣扎着站起来,梁野已经伸出手,把她横抱了起来,蠹痕把一股热力传递到她的身上,帮助她驱散寒意。关雪樱心里一宽,疲倦像水银一样扩散到全身,在梁野的臂弯里沉沉睡去。
北京城已经陷入了长夜的安眠中。在这片每个月都在传说要被拆迁的旧教工宿舍楼里,几乎所有的窗口都已经黑沉沉一片,只有宁章闻家里还亮着灯。昼伏夜出的宁章闻已经醒来,听文潇岚说完事情经过,立马心急如焚,在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好似动物园里忘了喂食的狼。
“再走下去,楼下邻居要蹦上来问罪啦!”文潇岚说,“这件事,只能相信范量宇了,他是魔王世界里最能打的。如果他都不行,你在这里把地板踩塌了也没用啊。”
宁章闻勉强点点头,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但没过两分钟,他又像弹簧一样重新弹起来,走了两步,想起文潇岚“楼下邻居蹦上来问罪”的警告,站立着不敢再动。
看着他那副抓耳挠腮的样子,尽管满腹愁云,文潇岚还是禁不住噗嗤一乐,正想要说点什么去劝慰他,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宁章闻顿时把倒霉的楼下邻居抛到九霄云外,几步跨到门口,手忙脚乱地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梁野。几个月前,冯斯从大山里把关雪樱带出来之后,曾拜托梁野把她送到宁章闻家里,所以几个人都见过面。
关雪樱被他抱在臂弯,正在熟睡之中。看见宁章闻来开门,梁野伸手想把关雪樱递给他,宁章闻涨红着脸摆了摆手,好像是不敢接触关雪樱的身体。梁野轻轻摇头,径直走进去,在文潇岚的指引下,把关雪樱放到她的床上。
“她没事儿吧?”文潇岚一面帮关雪樱脱鞋盖被子一面问。
“累了,睡着了,无碍。”梁野简单地回答。
说完,他向着大门走去,看来是要离开。文潇岚忙叫住他:“你……能不能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
“你们知道得越少越好。”梁野说着,打开了门。
“好吧,不说就算了,你们大人物都这么神神秘秘的,”文潇岚说,“不过,两个脑袋的家伙呢?你遇见他没有?”
“他帮我打了一架,然后离开了。”梁野停住了脚步,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只管说,”文潇岚说,“我和冯斯认识那么久,什么样的话都吓不倒我了。”
“我希望……你以后尽量不要见范量宇。”梁野说。
文潇岚愣住了:“为什么?”
“因为你会让他心软。”梁野回答。
这句话让文潇岚更加迷惑。她回想着自己和范量宇认识以来的种种事由,隐约觉得梁野话里有话,又一时间难以分辨。最后她问:“你和他不是仇敌吗?他心软了,也许你的家族就会少死很多人,那有什么不好?”
梁野摇摇头:“除了天选者之外,范量宇是我们当中最有可能超越自身能力的极限、进而对抗魔王的人。我宁可他多杀我们几个人,也不能失去这一丁点儿微茫的希望。”
文潇岚叹了口气:“虽然我还不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见不见他,恐怕不是我能决定的。能不能让我最后问一个问题?”
“问吧。”梁野说。
“他的身上有一个项坠,里面藏着一个女孩的照片。能不能告诉我那个女孩是谁?”文潇岚问。
“她……是范量宇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直接原因。”梁野说完,快步走出门,把门从外面关上。文潇岚怔怔地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
直到双腿都开始麻木了,她才反应过来,连忙挪动到沙发旁坐下来。那张黑白照片上的清秀面庞再次出现在她的脑海里。那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孩?她和双头怪物之间到底有着怎么样的过往?她到底做了什么,或者有什么事情发生在她身上,令范量宇变成了今天这样?
文潇岚靠在沙发上,心里涌现出无数的猜测和无数的疑问。透过窗户,雪夜里的大气呈现出古怪的暗红色,白色的雪花扑簌簌向下掉落,窗外一些脆弱的树枝承受不了积雪的重量,开始发出断裂的声响。
北京城今冬的第一场雪。到了明天、不对,是今天早上天亮之后,那些洁白的雪将会被无数的轮胎和鞋碾压成肮脏的黑色冰渣。人们抱怨着下雪带来的交通灾难,在自己的车或者公车上堵着,在能把铁块挤扁的地铁上窝火连天。这是人们的生活,简单、平凡、糟心而美好。他们完全不知道,就在他们的身边,存在着一个全然不同的诡异世界。这个世界能改变他们的历史,摧毁他们的生活。
“我到底是怎么陷进去的……当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优秀学生干部多好……”文潇岚疲惫地自言自语着,终于感到眼皮子睁不开了,慢慢沉入梦乡。但并没有睡多久,钥匙开门的声音就惊醒了她。她睁开眼睛,正看见冯斯推门走进来,手里还扶着一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紧跟着进门的还有第三个人,那是一个脸上颇有几分野性的漂亮姑娘,打扮很成熟,但仔细看脸,年纪应该和冯斯差不多。该美女显得有些萎靡不振,就像是刚刚睡醒一下。
“你的身边总是不缺美女啊,”文潇岚揉着发酸的肩膀站了起来,“你不是在疯人院里养老么?怎么跑出来了?”
“发生了大件事,不出来不行。”冯斯脱口而出粤语腔。
“我这里也发生了大件事,咱们先听谁讲?”文潇岚说。
“谁也不讲,先救命,”冯斯费力地把手边扶着的年轻人放在了沙发上,“你还记得上次那个傻大个俞翰在家里的一通闹腾吗?”
“当然记得,差点帮政府省了拆迁钱,”文潇岚打量着这个年轻人,眉头皱了起来,“喂,我说,他不会也像那个傻大个一样闹起来吧?”
的确,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满脸痛苦,肤色一会儿赤红一会儿青紫,眼睛鼓得就好像要爆炸,喉咙里发出近似野兽一般的咆哮声。这一切看起来都像是当时附脑失控的俞翰的翻版。
“他如果真闹起来了,恐怕会更糟糕,而且是糟糕得多。”冯斯说。
“谢谢你的这个好消息,”文潇岚喃喃地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把这颗定时炸弹扛回来?”
“因为他救了我们的命。”冯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