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果然,全村的人都在寻找冯斯。
冯斯从山崖上望下去,村里人像分工默契的蚁群一样,开始分批搜寻他的下落。而唯一通往村外的路上,站了七八个人专门把守,他根本不可能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溜出去。山间虽然广大,要藏起来不是难事,但就凭身上这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和一丁点儿零食,能撑几天?更别提山区夜间骤降的温度了。
难道真要死在这儿?冯斯心里一阵阵发紧。他迅速地判断形势,发现自己只有两个办法可以试试:第一个法子是从山上翻越出去,这当然是极冒险的一个方法。此处山势陡峭,自己又没有专业的登山工具,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然后在新闻里留下只言片语《北京一大学生违规穿越景区不慎坠崖身亡》,供网民们嘲笑鞭挞“又死了一个傻逼”。第二个法子是投降,赶在对方杀死自己之前,大声说出自己的身份。虽然这个模糊不清的身份很难用三言两语说清楚,毕竟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真相,但一旦说明了,村民们的态度很有可能发生转变。到现在为止,自己已经遭遇了好几拨不同的人群,这些人都对自己感兴趣,但没有任何人试图杀他,这说明他大概是有点用的。
但是这个办法也没有退路可言了。这些村民会因为觉得他有用而饶过他的命,这只是一种推测,万一这帮人和之前那些截然相反,反而觉得必须将他除之而后快该怎么办?
想来想去,突然第三种方法从脑子里蹦了出来。坐以待毙不是办法,要不然——主动出击?这帮人一味地在山野里搜寻,那是断定自己一定会躲得离他们远远的。假如反其道而行之,想法子找到一个落单的村民,袭击并胁迫他,先在他家里躲起来,说不定反倒可行。一来解决了最要紧的生存问题,二来所谓灯下黑就是这个道理,村民们大肆搜索之余,却未必会想到要找的人就躲在他们内部。
那就当一个犯罪分子吧,冯斯捏紧了拳头,下定了决心。
他耐心地躲藏在半山腰,其间机敏地躲过了两拨搜查,也吃光了剩余的食物,好在本地的山泉水清澈干净,喝下去暂时没有拉肚子的迹象。太阳慢慢西沉后,借着夜色的掩护,他开始小心翼翼地往山下走。然而走出去没有多远,他就发现有一个黑影朝着山上摸索过来。
这是一个落单的村民吗?冯斯心里暗喜。他自忖以自己的打架本领,制伏一个人应该不难,何况这个黑影看上去身量不大。他慢慢缩身在一棵大树后面,手里握住一块鹅卵石,准备等这个黑影靠近后就猛冲上去偷袭。但天不遂人愿,眼看来人就要靠近了,竟然停住了脚步。
活见鬼!冯斯在心里骂了一句娘。大哥,拜托你再往前走十米好不好?只需要多走十米,我就能跳出来一个大步跑到你身边,赏你一记鹅卵石。但现在这个距离实在太远,肯定会被发现的,到时候他只需要及时地大叫一声,冯斯就完蛋了。
正在心焦时,那个黑影却做出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举动。他忽然发出了一阵奇怪的声响,就像是在吹笛子,但又比笛子粗糙得多;像是在吹哨,但声音远不如哨子尖锐。
这应该是在吹草叶,冯斯判断着。他上小学时,班上有一个乡下转学来的孩子,曾教过他们吹草叶的技巧。据说有些牛人能用一片普通的草叶吹出婉转动听的曲调。眼前这个黑影虽然吹得不成调,声音倒还蛮响的。
奇怪了,在这样的一个全村动员的夜晚,怎么会有人脱离大部队,独自一人跑到山上来吹草叶呢?冯斯想着,冒险探出一点脑袋,想要看看这到底是谁。借着月光,他勉强看清了对方的身形相貌,不由得大为吃惊。
——这赫然是那个前一天夜里被父亲殴打的哑巴女孩!此时她一边吹着草叶,一边焦急地四处张望,像是在盼望着什么人出现。
冯斯忽然明白过来:这个女孩是在召唤他!她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只能用吹草叶的方式发声。她想要见的人,就是自己。
他回想了一下前天夜里发生的事情,眼前的一切不难猜测。那个粗暴的中年男人即将动用皮带的金属头抽打她——也就和凶器没什么区别了——那时候,他制止了男人,帮助了她,大概是她心存感恩想要来报答自己吧。虽然她只是一个瘦骨伶仃饱受欺凌的寻常乡村女孩,但毕竟是本地土生土长的,总能想到办法帮自己躲藏,给自己找来食品和御寒物品,那就是巨大的帮助了。
问题就在于,这个女孩是否值得信任?
她完全可能是受村长等人胁迫,故意跑到这里来欺骗自己的。他们也能推测出,这个姑娘既然受了冯斯的恩惠,很可能成为他在这个村子里唯一值得信任的人。那么,用她来欺骗自己现身,倒也是一个可行的手段。
那么,要不要相信她呢?
冯斯犹豫着,但渐渐深下去的夜色和越来越冷的山风,对他而言实在是一种无形的警告,也是一种反面的诱惑。在这样的山区里忍饥挨饿过上一夜,确实太难熬了,跟着这个哑巴女孩,也许就能得到被褥,得到热水,得到吃的……
一想到吃的,冯斯空瘪的肚子里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咕噜”。当然,只是他自己听来响亮,在山风和草哨的掩盖下,几步之外的人应该就听不清楚了。但冯斯却发现,正在吹着草叶的哑女孩身子轻轻颤动了一下,然后朝自己所在的方向小小地侧了一下身。
她听到了这点微弱的声音!冯斯在心里叹了口气,都说盲人的耳朵特别灵,倒是没想到哑巴的听力也这么好。既然被发现了,也没什么好藏的了,无论她是好意歹意,总之先和她见了面再谈吧。
冯斯回忆着自己在各种影视作品里所见到过的一些最简单的哑语,正准备钻出来,却猛然间发现女孩用右手捏着草叶放在唇边吹响,左手却悬在她自己的胸前。她的胳膊肘保持不动,只是用手腕带动着左掌轻轻摇动。
这只摇动的手掌,无疑也是在传递信息,而这个信息的解读并不难,那就是四个字:不要出来。
冯斯当然不会出去了。他也理清了事实:这个女孩确实是被村里人强迫来诱骗他的,但她却并没有完全按照指令行事,而是选择在最紧要的关头给了冯斯救命的信号,警告他不要上当。
在被这个世界愚弄了许久之后,冯斯终于发现,原来偶尔扮演一下好人,还是能得到好报的。
这下子不能出去了。又过了两分钟,下方的山道上传来几声呼喝,哑女孩停止了吹草叶,转身走了回去。下面果然埋伏着前来抓捕的村民,假如冯斯真的现身,大概很快就会变成一团肉泥。
等到女孩走远了,冯斯才敢嘘一口气。他意识到,这帮奇奇怪怪的村民对他是志在必得,如果贸然闯入村中,多半还得成为肉泥。想要摆脱沦为肉泥的悲惨命运,唯一的希望就在哑女孩身上了。从刚才的举动来看,这个姑娘头脑还挺灵活的,也许她还会回头来找冯斯。或者说,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姑娘一定会回来找他的。
他下定决心,就把赌注押在这一把了。
山里夜间的温度下降很快,冯斯裹紧了外套,把身子缩成一个球,只觉得身体冷得像冰块,肠胃却由于饥饿而感到一阵阵火烧火燎。这种感觉倒是不太陌生。许多年前,母亲的尸体被火化后,他为了和父亲赌气,接连两天没有吃东西,直到饿晕过去被抱到医院去打点滴。
但是现在,自己非但不能晕,连稍微合一合眼都不敢,着实有点难熬。他又不敢随便浪费手机的电量,无聊之下,居然开始背英语单词。他禁不住想,要是把天底下的大学生都放到这样的困境中背单词,搞不好四六级就不会那么像拦路虎了。
就这样过了几个小时,眼皮子变得像铅一样沉重,视线里也模模糊糊出现了一些幻觉,正当他渐渐觉得自己有些支撑不住了的时候,吹草叶的声音再度响起。他连忙看出去,果然是那个哑巴女孩又来了,但这一次,她的手势是一个上翘的大拇指。
冯斯疲惫不堪地站了起来,活动着麻木的手脚,勉强挤出一个笑脸:“你好。”
女孩静静地望着他,忽然之间,也展露出一个纯真的笑容。她的脸已经洗干净了,也不再是一天前那副惶恐无助的神情,到这时冯斯才注意到,这个女孩其实长得很秀气,一双灵动的眼睛就好像能说话一样。
女孩冲他招了招手,发出无声的召唤示意“跟我来”。冯斯乖乖地跟在她身后,费力地爬过一条几乎不能算路的狭窄山道,来到一片灌木植物前。女孩伸手拨开外面遮挡的草木,露出一个小小的黑黢黢的洞口。她弯下腰,朝洞里钻了进去,冯斯紧跟在后面也钻了进去。他发现这个洞异常狭窄,刚好能容纳一个成人,他块头不小,钻起来颇为吃力,甚至担心像武侠小说里描绘的场面那样,被卡在里面进退不得。
好在这种衰到家的事情终究没有发生,他还是顺利地挤了进去。钻过大约20米长的窄洞后,里面有一个相对宽敞的空间,大约有半间大学宿舍那么大。地上已经铺好了一堆旧衣服,衣服上放着一床被子,还有一个塑料袋,袋子里散发出一阵米饭的香气。
冯斯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打开塑料袋。塑料袋里套着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的是一块还稍微带点热气的米饭,米饭上有一些泡菜。此外,大袋子里还装了一双木头筷子。他抄起筷子,三下五除二就着泡菜把米饭吃了个干净,只觉得这辈子都没吃过那么香的东西。
哑女孩坐在一旁,看着冯斯狼吞虎咽的吃相,禁不住微微笑了笑。冯斯吃完,正在拍着肚子,看到女孩略带点顽皮的目光,也有点不好意思:“民以食为天……见笑见笑。对了,还没认识一下呢,我叫冯斯,你叫什么名字?”
问完这句话,他才意识到对方不会说话。但这个女孩却手脚麻利地从身上掏出一本破旧的学生作业本和一支铅笔,在本子上写下了三个字:关雪樱。
冯斯微微一怔。这是三个简单的汉字,但是组合在一起并不俗气,不太像是那个粗鲁村汉能起得出来的名字。在他的想象中,这个姑娘似乎应该叫招娣、二丫之类的名字,更加贴合她的现状。他所不知道的是,“关雪樱”这三个字其实是一个日本的特有名词,指的是一种樱花。大正十年,知名画家桥本关雪的夫人在京都哲学之道旁种植了这种美丽的樱树,因而得名,成为京都著名的观赏景点。如果知道这一点,他或许会想得更多一些。
关雪樱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又写了几个字:“妈妈取的。妈妈死了。”
冯斯“哦”了一声,低声咕哝了一句“抱歉”,关雪樱摆摆手表示不介意。冯斯仔细看了看她写的字,虽说显然没有经过书法训练,一看就是小学生的字体,但每一个字都写得端正工整。这应该是一个很渴求知识的女孩子,冯斯心里微微一颤。
“那你知不知道,村子里的人为什么要抓我?”他又问。
关雪樱摇摇头,在纸上又写了几行字:“不知道,我帮你打听,你先休息,我要赶快回去,明天给你送吃的。”
“谢谢你。”冯斯点点头。他想了想,从书包里摸出了一支签字笔和一个还没开封的小巧的记事本,递给关雪樱:“抱歉,我身上只带了这两样小玩意儿,送给你吧。”
关雪樱推辞了一下,最后还是犹犹豫豫地收下了,眼瞳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关雪樱离开后,冯斯裹紧了被子,很快睡着了。虽然仍旧身处险境,不知道明天还会发生些什么凶险难测的事情,但能够找到一个真心愿意帮助他的人,已经足够让他心里生起一种难得的安宁感。
此后的几天里,关雪樱用冯斯给她的钱在村里的杂货店买了一些面包和方便面给冯斯送来,还偷偷给他煮了几个鸡蛋。尽管还没能偷听到村民们如此如临大敌的真正原因,但关雪樱还是通过笔谈,尽可能地让冯斯了解了一些这个村子的状况。
按照关雪樱的说法,这座山村的确是足够奇怪。从她记事起,村里就没有任何人外出打工赚钱,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也从来没有人迁居。这并不是一条明文规定,甚至不是口头上的禁令,但村里的成人们却似乎都知道并一直遵守着它。除此之外,四合村并没有限制外人到这里旅行,但他们对外来游客的态度并不好,好像压根儿不想从旅游业上面赚钱,也多次拒绝了从政府到投资者的协助旅游开发的意愿。
除此之外,四合村已经几十年没有一个高中生了,所有的孩子要么提前辍学,要么最多按照义务教育规定的底线读完初中。至于上了年纪的人,更是有很多人完全不识字,以至于看盗版影碟都得有专人负责讲解字幕。并且,没有一个孩子是在有“外人”的学校里上学的,村里有一所学校,小学和初中混在一起,总共只有一个老师负责教授,就是解说字幕的那个老人。
看来我之前的判断是正确的,冯斯想,这个村子是故意把自己推入半封闭的境地的。如果他们不全都是遗传性精神病,那就是一定有什么特殊的目的。比如说,为了尽量减少村子被外部打扰的频率,以便保守某些代代相传的秘密……
祖父那封信里的内容又浮现在脑海里:“记住,这并不是什么个人的事业、个人的成败荣辱,而是守望千年的家族使命,是冯家的祖辈世世代代试图完成却始终难以如愿的心结。”如今看起来,所谓的“守望千年”,还真不是夸张。
现在只能把一切委托给关雪樱了。这个女孩看似柔弱,却十分有主见,身上有一股男人身上都少见的坚韧。她每天忙忙碌碌地包干家里的一切杂活儿,再趁着夜间溜到山上来找冯斯,给他送来食物。两人在手电筒的亮光下笔谈,同时冯斯也教会她一些新的生字生词。
关雪樱17岁的人生,基本可以用之前她父亲辱骂她时的那几句话来概括。她是家里的头胎,父亲关锁对于生下一个女儿极度失望,所以对她动辄打骂,并且把第二胎生下的儿子智商偏低也归咎于她。勉强让她读了三年小学后,母亲去世了,关锁就不许她再读书了。她只能趁着父亲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对着一本破旧的新华字典和从邻居那里要来的旧教材自己琢磨。
这个隐蔽的山洞,则是一次她被父亲打得太狠了,忍受不住从家里逃出去时,无意间发现的。从此,这里成了只属于她的一片小天地,在这里看书习字就不会被发现了,却没有想到,这个山洞竟意外地救了冯斯一命。
“原来你妈妈也是在你三年级的时候去世的,我们一样啊。”冯斯油然生起一种同病相怜的亲切感,“是生病吗?”
“有人抢节(劫)。用刀杀。”关雪樱低头写下这几个字。
“都是死于非命……”冯斯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和关雪樱的命运里又有了一个共同点。
又过了两天,冯斯如惯常那样在深夜里等待着关雪樱的到来。关雪樱一般会在半夜一点左右来到山洞里,但这天夜里,她却并没有准时到达。过了半个小时,过了一个小时……正当冯斯逐渐感到心焦,担心是否出了什么事的时候,洞外传来了“窸窸窣窣”的爬行声。关雪樱急急忙忙地通过狭窄的洞口钻了进来,甚至顾不得向他打个招呼,就忙不迭地掏出作业本——冯斯送的笔和本她暂时还不敢用,以免被发现——开始在上面写字。借助手电筒的亮光,冯斯看清楚了她写的字。
分。
分?分离的分?一分钱两分钱的分?分子的分?
冯斯莫名其妙,不明白关雪樱到底想要说什么。关雪樱也有些着急,冲他比画了一阵后,索性在本子上画了一个有点像包子形状的半圆形,然后在下面又写了几个字:“死人住的地方。”
冯斯一下子明白过来。她所想要写的,并不是“分”字,而是“坟”。
坟墓的坟。
二
冯斯已经有差不多一个星期的时间失去联系了。文潇岚一遍又一遍地拨打冯斯的手机,听筒里传来的始终是冰冷冷的“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她想要用山区里信号不好来解释,但仔细想想,以冯斯表面上嘻嘻哈哈,实则细心谨慎的性子,怎么也得每隔一两天出村找个有信号的地方给她报报平安。
这么一想,心里就难免有些焦虑,再加上硬着头皮帮冯斯照管微博账号也实在恶心,她很想让冯斯快点回来,至少是快点有消息。于是这一天从实习单位回来后,她开始在网上大范围搜索与双萍山有关的一切信息。上一次,她在为冯斯查找出了地名和线路之后,就没有再过问,但现在看来,这座不知名的远山似乎还藏着一些什么。
这一搜不打紧,倒还真找出来不少相关的帖子,不过一页页地翻下去,基本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游记或者旅游贴士,其中夹杂着大量的吐槽,指责当地山民毫无发展旅游业的观念,对游客冷淡,山村条件差。
“这个白痴……不会是拳头痒痒和当地人打架,然后被剁成肉酱了吧?”文潇岚嘟哝着。她想到何一帆肯定应当知道一些,但那个死丫头脸上天真无邪,其实守口如瓶,多半不会告诉她。
忽然之间,一个帖子的标题映入眼帘:《朋友在双萍山四合村遇害,警方定性为意外死亡,求法律援助》。
遇害?文潇岚心里一紧,连忙点开这个帖子,却发现这个帖子早已被删除。诡异的是,连搜索引擎的快照也被删除了。好在和技术青年宁章闻混得久了,她也知道几个存储历史旧网页的国外网站,总算在其中一个网站里找到了这个网页。那是一个长帖,发帖人对当时发生的一切,以及她自己的心理变化描述得十分详尽。一行一行地看下去之后,她忽然忍不住站起身来,关掉了宿舍的空调。
太冷了。冷得人浑身汗毛倒竖。
事情发生在十年前,按照那位发帖人在帖子里的描述,前往双萍山旅游的是两个女性驴友。她们的职业是自由插画师,不必每天坐班,所以空闲的时候时常搭伴出去旅游,只要背着电脑和画板就能干活。这一次,她们的目的地是双萍山。
由于事先查找好了攻略,知道此地并非旅游热点,因此两人并不需要事先预订房间,到了那里再现找就行了。而事实上两人也没的挑,只有村长家里有多余的空房接待旅客。
村长态度不冷不热,食宿条件很糟糕,其余村民也显得不太友好,好在附近的风景确实不错。两人住了三天,把周边的山水看了一圈,准备按计划先回县城,再去往贵州的其他景区。她们搭上了每天只有一班的长途车,回到了县里。然而当天中午,回到县城里之后,发帖人的朋友发现自己离开时忘了一样东西——随身的一块移动硬盘。这块硬盘里存储了大量的画稿和重要资料,是万万不可丢失的。
于是她立即决定,马上回村里去找。要是晚了的话,指不定就变成小孩子放在地上踢来踢去的玩具了。只是当天已经没有公车可以搭,她在宾馆附近转悠了一阵,找到一辆黑车,好说歹说许以高价,才说动了司机带她回去。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发帖人问。
“不必了,就是去取个东西而已,晚上就能回来。”她的朋友说。
然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发帖人拨了一晚上的电话,对方的电话却始终关机。而她当时并没有陪她的朋友一起去叫黑车,所以非但不知道车牌号,连到底是哪种车都不知道。无奈之下,第二天上午她报了警。
警察的行动非常迅速,当天下午就给了她回应,让她完全不知所措的回应:她的朋友死了,死在那个村子里,原因是从悬崖上摔了下去。事后的官方验尸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死者身上并无其他死因。
但她却敏感地意识到这其中大有文章,因为她的朋友只是回村里取一下移动硬盘,不可能再去闲逛两人早就看过了的风景,更何况她到达村里时应该接近天黑了。
更让人疑惑的是,清点遗物的时候,她发现一切贵重物品都没有丢失,包括随身的现金、手机和那块移动硬盘。但朋友数码相机里的存储卡却不见了,询问警察,得到的答复是一概不知。她忽然间明白过来,朋友的出事,很可能和那张存储卡有关,而存储卡能给人造成威胁的可能性,大概只有一个:照片或者是录像。
朋友说不定是拍到了什么危险的东西,因而被灭口了!这位发帖人得出了这样的推论。她不动声色地接受了警察的解释,拿回了朋友的遗物,在宾馆里等待着死者的父母到来。但警察离开后,她立即打开了朋友的手机后盖,取出其中的存储卡,放到读卡器里。
——十年前的时候,拍照手机刚刚发明出来不久,在中国大陆根本就没有风行开,甚至那会儿使用数码相机的人都并不多。但很凑巧的是,她的这位朋友偏好赶时髦,托人从香港代购了一个。所以村里人即便知道把数码相机里的存储卡取走,却也料想不到,用来打电话的手机竟然也能拍照。
她用颤抖的手点开了存储卡,里面存放着上百张低像素的手机照片。前面几十张都是一些寻常的随拍风景图,但再往后,却突然出现了一张异乎寻常的照片。
这张照片的角度是俯拍,大概是从悬崖上拍的,画面上可以看到村中的一片空地,空地上站满了村民,基本都是成年人。但有几个妇女的手上各自抱着一个婴儿。看上去,这是这座村子的某种集体活动。
第二张照片则显示出村民们已经转移到了另外一个位置,看样子像是一处小山坳,但她们在旅游时并没有留意到村子附近有这样一个地方,她猜测大概是此地的入口被村民们隐蔽起来了。村民们此时站在一片密密的树林前,有序地排列成了几行,前方的似乎都是年纪大的,应该是按照辈分地位来站的。但在这张照片上,却见不到那些抱婴儿的妇女了。
第三张照片仍然在同样的位置,只是所有人都换成了跪姿,而这张照片上终于能见到先前那些妇女了,原来她们一直被其余村民们围在正中间。从按照尊卑次序站位,到跪地匍匐,似乎是在说明着,这几张照片所记录的,是一种十分庄重的仪式。
当然了,这前三张照片虽然有些不同寻常,却也说不上有多么不对劲儿。在我国的边远山村,各种各样古老而奇特的风俗并不罕见,理解成祭祖或者祭拜山神什么的,都无不妥。但接下来的第四张照片就有些骇人了。
从周围的景观和人员的站立方位来判断,这第四张照片和第三张照片应该处于完全一样的位置,然而两张照片相比,却发生了一个巨大的变化:照片上那片密林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一大片,露出了隐藏在密林之后的一样东西。
一座坟墓。一座巨大的、小山一般的坟墓。由于照片像素太低,背景光线也很暗淡,基本看不清多余的细节,但隐约可以看到入口处摆放着几尊奇形怪状的雕像,至少有两人高。
在这个看起来乏味无趣的小山村里,竟然会藏着这么一座庞大的墓葬。发帖人到这时候开始明白过来,这个村子绝对不简单,这座坟墓可能就是他们需要守护的秘密。她也猜到了,朋友一定就是因为目睹了这一场诡异的仪式,才招来了不幸。
她定了定神,接下来看第五张照片。此时光线已经很昏暗,再加上不敢开闪光灯,照片上基本就是一团团模糊的黑影。她把照片放大,瞪大了眼睛努力辨别着,勉强可以看出人群散到了一旁,坟墓入口外成了一片空地,空地上摆放了几团小小的东西,这些东西是——婴儿!先前被女人们抱在怀里的婴儿,此刻都被放在了地上,而墓穴的入口处则多出了一团庞大的黑影。
那团黑影到底是什么?这张照片实在看不清,于是她跳到了下一张。
第六张照片的拍摄角度发生了改变,似乎是拍照人被什么东西所吸引了,于是冒险在悬崖上向前攀爬了一段,或者是爬到了一棵树上,总之距离现场近了不少。于是这张照片上,上一张照片中的庞大黑影略微清晰一点了。虽然还是黑乎乎的一团,但却已经勉强可以看出一些轮廓了。此外,和第五张进行对比的话,这个黑影的位置也有所改变,先前还在墓穴的入口处,现在却已经移到了靠婴儿们更近的位置。
那是一个近似于椭圆形的物体,但并非规则的椭圆,看上去有些扁。如果不留意的话,可能会把它当成一块岩石,毕竟一张照片上是看不出任何动态的。然而,如果细看的话,会发现这个椭圆形物体的前端有什么东西在隐隐闪烁着亮光。她把照片放到最大,仔细看着那一点亮光,然后她就一把捂住自己的嘴,避免自己尖叫出声。
——那是一只眼睛!一只闪烁着绿莹莹的光芒的眼睛!
全部的照片就只有这六张。再往后,既没有照片,也没有拍照人的任何音讯了。发帖人说,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赶紧回到了大城市。她认为,如果两人不是分头行动,而是都回到了村里,说不定两个人都会被杀死。
她还觉得当地警方很可能和村民们沆瀣一气,而且除了那几张模糊的照片外,自己也没有任何证据,只好先发帖求助,征询一下网友的意见。有意思的是,和当初的冯斯一样,尽管见到了常识难以解释的怪象,她仍然拒绝相信任何怪力乱神,而是认定那个照片上露出眼睛的怪物是村民们装扮的。
“那个村子里很可能藏着一个邪教,”她在帖子里说,“那些村民受到了邪教的控制,举行那样装神弄鬼的恐怖祭祀。”
太天真了,文潇岚看到这里禁不住叹了一口气。这位可怜的插画师,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她所遇到的到底是怎样的危险事物。不过,现在文潇岚没有多余的工夫去为旁人的命运嗟叹了,她首先担忧的是冯斯。从这个帖子的描述来看,那一团模糊不清的东西,很有可能就是冯斯一直在追查的那种和视肉比较相似的怪物,而且是一个形态相当庞大的个体。
她进一步想到,如果那个村子里真的存在着这样一个怪物,而且是全村人膜拜的对象,那么,很可能那个山村里的所有人都是一伙的。冯斯这样大大咧咧地跑到村子里去,基本上就是羊入虎口。
文潇岚慌忙在搜索引擎里输入地名,想要查找当地区号拨打110,但马上又想到了,这个村子那么多年都没有任何负面消息传出来,想来也有对付警方的办法,搞不好还有内应,那样的话,报警可能更危险。也就是说,无论遭遇什么,现在都只能靠冯斯自己去解决问题了。
她又想到了点什么,打开聊天工具,找到一个自己认识的业余画插画的驴友,报上了那位发帖人的网名:“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我知道这个名字,是一位还不错的插画家,但是已经死了,死了很久了。十年前,她出了车祸,被当场撞死,肇事者至今没有找到。”对方很快回答说。
这个回答并没有出乎文潇岚的意料。她看着屏幕上那个似乎带有一只眼睛的诡异黑影,忽然间叹了口气。
“自求多福吧,但愿你总能走狗屎运……”文潇岚喃喃地自言自语。
三
关雪樱一会儿写着汉字,一会儿写着拼音,偶尔还要画一幅简单的图画,或者用手势比画一下,总算是把她想要解释的东西向冯斯说清楚了。
“村子里有一座大坟,爸爸从来不准我接近。但是村里的大人每年都会去。”关雪樱说,“那座坟好像是一个秘密,平时是藏起来的,没有外人能看到。我偷听到他们说话,说你是来找那座坟的,所以一定不能让你活着出去。”
“你有没有听说过,坟里到底有什么?”冯斯问。
“我偷偷听到别人说起过一点,”关雪樱“说”,“那里面好像是埋着一个……老祖宗。”
“老祖宗?”冯斯有些意外,“一个老祖宗的坟至于保密到这样吗?”
“老祖宗好像没死,还活着。”关雪樱“说”。
“僵尸?”冯斯的眉头微微一皱,居然没有感到太吃惊。在经历了过去几个月的种种奇遇后,这个村子里假如藏的是什么比较寻常的事物,反而会让他觉得不可信。当然了,这也绝不会是什么普普通通的僵尸,不是跳出个林正英撒点糯米、贴张符就能解决的。何况冯斯还远不如林正英,连把木剑都掏不出来。
但他别无选择。已经到了这一步,别说区区僵尸,就算是一个奥特曼横在那里,他也必须去扮演怪兽。
“能不能告诉我那座墓该怎么靠近?”冯斯问。
“你应该先逃跑,”关雪樱“说”,“太危险了。”
冯斯摇摇头:“我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他们已经记住我的脸了。如果这一次不把事情弄清楚,以后也就再也没机会了。”
“有那么重要?比命还重要?”关雪樱“问”。
冯斯笑了笑:“我倒是很想充满豪情地回答你一句‘很多东西都比命更重要’,但是事实并不是那样的。和所有人一样,我也怕死,一点都不想死。但是这件事如果不查清,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还能活多久,搞不好最后还是死得不明不白。与其那样,还不如拼一把呢。”
关雪樱咬了咬嘴唇,犹豫了一下,接着开始写字。似乎是心情有点激动,她用力很猛,冯斯听到了纸页被划破的声音。
“好,我带你去。但我也想请你帮我。”关雪樱写道。
“你要我帮你什么?”冯斯问。
“带我离开这里。”
这又是个难题。冯斯当然对关雪樱的处境充满同情,也愿意帮助她,但拦住殴打她的父亲是一回事,把她带离这个山村带回城市又是另一回事——那岂不成了拐卖人口?别说保护未成年人不受家暴的相关法律还不完善,就算真的依法剥夺了关雪樱那个浑蛋父亲的监护权,她的去向也绝不应该是跟着冯斯这样不靠谱的大学生。
他想要拒绝,但在昏黄的烛光下见到关雪樱的眼神,不知怎么心头一震。这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从冯斯的犹豫里已经看出了答案,所以目光中充满了失望和伤心,但却没有丝毫怨怼。
“不用了,我还是会帮你。”关雪樱划掉了上一句话,写下了这一句,然后她默默地开始收拾火柴、蜡烛、手电筒和食品等物品,似乎一秒钟也不想耽搁。
这个姑娘就将一直这样在这个山村里直到老死吗?几年之后,她会被嫁给一个山村里的粗鲁汉子,遭受着和父亲相同的殴打和虐待,生养孩子,做牛做马伺候丈夫全家,很快变成毫无神采的衰老妇人,最终无声无息地死去。没有人会记得她曾经来过这个世界,没有人会记得她偷偷用来习字的铅笔和作业本,没有谁会记得她也曾经有过一双清澈而渴求知识的眼睛。
冯斯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说:“我答应你,我带你走。”
关雪樱身子微微一震,冯斯接着说:“当然,前提是这一次我们能活着逃出村子。”
不管这么多了,他想,趁着头脑发热,赶紧答应下来吧。冰冷的理智往往容易让人犯错,某些时候,还是得遵循自己的本心。
关雪樱伸出手,装作不经意地擦去了眼角的一滴泪水,然后无声地一笑,冲冯斯竖起大拇指,意思是“我们一定能活下来”。
然而,半小时之后,两人刚刚燃起的豪情消失了,好似一堆燃烧的木柴上被浇了一桶冰水。
“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守在那儿?”冯斯满脸苦相,“我还以为你们村的男人都跑去找我了呢。”
“不只我们四合村,还有邻近两个村的人,”关雪樱写道,“三个村,一家人。”
“规模够庞大啊……”冯斯叹了口气,“就算是007,想要接近也不容易。”
关雪樱似乎对“007”没什么概念,没有接茬。两人躲在暗处,看着那片浓密的树林前方站着的二十多条大汉,有些一筹莫展。关雪樱之前告诉了冯斯,被叫作“祖坟”的大坟就藏在树林后面。那似乎是一个很古老的机关,一旦发动,树丛会自动移走。
“能想办法绕路吗?”冯斯问。
关雪樱摇摇头,连字都懒得写了,伸手向远处一指,然后比画了一个山的形状。那意思是说,坟墓背后靠着的是悬崖,无处攀爬,根本不可能绕路。眼前的这片密林,就是唯一通往墓穴的道路。
秘密就藏在那里,也许是和自己切身相关的绝大秘密,但却无法再前进半步,这样的境遇实在让人心急如焚。冯斯甚至想到,要是俞翰那个傻大个在就好了,以他附脑觉醒时的力量,一个打这20个应该不成问题吧?
正在无可奈何地胡思乱想,突然,他感到脑子里微微一痛。这个痛感转瞬即逝,他并没有留意,但半分钟之后,又痛了一下。这之后,每隔几十秒钟,脑袋里就会间歇性地抽痛。
不会那么巧吧?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自己居然犯起了头痛,又或者是那个“暂时没有危害”的良性肿瘤发作了?但很快地,他意识到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因为就在这时候,几十米之外的树林里忽然传来一阵轰响,随即那些高大的树木像是被装上了轮子一样,向着两边滑开,露出了树林后面的一座坟冢。
关雪樱没有说错,这的确是一座大坟,半球形的坟体几乎有两层楼那么高,坟前的石门已经打开,从石门里跑出来一个村民,脚步踉跄地奔向他那些在外看守的同伴。
“张年顺,你他妈的疯了?让你在里面轮值,谁叫你出来的?”一个首领模样的村民很是生气。
“我听到点儿声音!”名叫张年顺的村民急急忙忙地喊道,“从祖坟里传出来的,就好像是……有什么牛在叫。”
“牛叫?”领头的村民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你没听错?”
“老子又不是聋子!”张年顺恼火地甩开对方的手,“第一声我还以为是听错了,但是接着又叫了两三声。”
“那他妈的可不是什么牛叫!”领头的村民一跺脚,“搞不好是老祖宗要醒了!”
老祖宗要醒了。这六个字一说出口,这帮村民就像炸了锅,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冯斯勉强能听清楚其中的几句:“不是还没到时间吗?”“这次怎么会这么快?”“祭品还没准备好呢,老祖宗没东西吃要发火的吧?”
“都给老子闭嘴!”领头的村民一声暴喝,人们安静了下来,他果断地挥了挥手,“老祖宗要是没到时间就醒了,那可是大事,走,赶紧看看去。”
他当先向着那座坟墓跑去,但跑出十来步后,他发现身后的脚步声不大对劲。回头一看,只有八九个人跟在他身后,剩下十余人畏畏缩缩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即便是隔得很远看不到表情,冯斯也能猜到,这些人的脸上一定充满了胆怯。
“于叔,现在村长不在,要是老祖宗发起疯来,可没人能制得住啊!”一个留在原地未动的村民对领头者说。
被称为于叔的领头人想了想,哼了一声:“说得倒也是。那这样吧,有胆子的跟我进去看看,其他人赶紧回去叫人去。”
村民们巴不得他这么说,开始一溜烟地往回跑。于叔骂了一句什么,带着剩下的九个人一起走向坟墓,很快消失在门洞里。
“运气好,”关雪樱在纸上写道,“没人了。”
冯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想:这可不是什么运气。刚刚好我靠近了这里,刚刚好我犯了一下头疼,然后老祖宗就开始牛叫了,没那么巧的事儿。恐怕是老祖宗嗅到了我的味道吧,他想,甭管那是发现食物靠近的渴望,还是发现同类靠近的欣喜,抑或是感受到敌人靠近的恐惧,总而言之,多半是我冯某人唤醒了老祖宗。
难道在火车上的那次奇遇,也是因为我“唤醒”了某个怪物的缘故?
他心里微微一颤,不过此刻没有时间多想了。等到跑向两个方向的两拨人都消失在视线外,他拉着关雪樱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坟墓前。靠近了之后,他发现这座墓地上的土堆由棕黑的夯土筑成,看起来黑黢黢的并不起眼,但坟前的几尊石雕像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嗨,又见面了。”冯斯带着嘲弄的神情举起手来,居然向其中一尊雕像打起了招呼。他看得很分明,这几尊充满邪恶意味的雕像,雕塑的都是一些世间并不存在的畸形怪兽,雕工并不精致,但配合着此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围,倒也别有一番气势。
而其中的一尊雕像,赫然是他曾经见到过的。若干天前,在前来此地的火车上,在那个血流成河的幻境中,他曾经见到过这样一只怪兽。一只形状似马,却比普通的马匹更加高大,嘴里布满獠牙,背后还有一对蝙蝠一般的黑翼的马。
果然那场幻觉并不只是个噩梦,冯斯想,鼻端似乎又闻到了那股腥臭的气息。
关雪樱拉了拉冯斯的衣袖,意似询问,好像是被他怪异的表情吓住了。冯斯拍拍她的肩膀:“没事儿,咱们进去吧。我只是在想,不是我疯了,就是这个世界疯了。”
于叔等人进去得太匆忙,甚至没顾得上关好石门,冯斯和关雪樱顺利地溜了进去。通过一段几十米长的墓道后,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宽敞的大厅。大厅里出乎意料地明亮,那是因为四壁固定了不少老式的油灯,每一盏灯都在燃烧着。借助这些油灯的照耀,冯斯看清了这个大厅里的一切。
“电视剧里见过。”关雪樱写下这几个字。
“没错,的确是电视剧里常见的玩意儿。”冯斯说,“没想到啊,原来你们的老祖宗是个道士,我爸要是见到他,一定很亲切……”
眼前是一座大殿,道观的大殿。
这座山村大墓里,居然藏着一座道观。此刻冯斯的对面就立着一尊威猛的灵官像,正圆睁着三只眼睛瞪着他。殿里有着浓浓的香烛味,说明这里的香火一直没有断绝过。
一个麻木、愚昧、封闭的山村,在村子的深处建了一座坟墓,坟墓里藏着一座道观。这会意味着什么呢?
“难道是什么邪教?”冯斯自言自语着,两条眉毛绞到了一起。这样的事例或者说故事,实在是太多了。荒僻的山村,邪恶的神明,愚昧的村民,总是能演变出许许多多的惊悚故事。只不过,那些惊悚故事被披上了一层神秘的外衣,再怎么千回百转,到最后都会落到人的阴谋和人的诡诈上。但是现在,自己所面对着的可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刚想到这里,脑袋里又是一痛。这一次痛得十分剧烈,隐隐有点在火车上时的那种仿佛被刀切般的感觉,让他禁不住轻轻呻吟了一声。但关雪樱并没有注意到他这一声呻吟,因为这声音被另一连串巨大的声响掩盖了。
那是从道观深处传来的惨叫声,那十位村民的惨叫声。
冯斯顾不上头疼,一把拉过关雪樱退到灵官殿外,藏身在门边。里面的叫喊声听起来惨痛无比,关雪樱的身子禁不住簌簌发抖,即便是冯斯,也禁不住心头发毛。
掺杂在那些惨叫中的,是一阵阵若有若无的低沉的轰鸣,有点类似于动物的鸣叫。冯斯一下子想到之前从墓中跑出来的村民张年顺所说的话:“好像是有什么牛在叫。”
倒还真的有点像牛叫呢,他想,这就是老祖宗所发出的声音吗?
过了一会儿,惨叫声渐渐平息,但老祖宗也再没有发出其他的声音。那牛一样的喘息声顷刻间消失无踪,墓穴里似乎除了冯斯与关雪樱的呼吸声和灯芯燃烧的“咝咝”声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甚至连之前不断出现的剧烈头痛也停止了。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老祖宗吃饱后睡着了?冯斯一阵疑惑。关雪樱扯扯他的袖子,向前指了指,意思是去看看。冯斯犹豫了一下,一想老躲在外面也不是办法,何况那些搬救兵的村民随时可能带着上百条大汉扛着锄头杀回来,既然没有退路,不如冒险前行吧。
这么想着,他和关雪樱一同重新走进了灵官殿,刚走出几步就闻到一阵阵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在火车上的时候,他也曾在幻觉中浸入一条被鲜血染红的河流,但那毕竟是幻觉,即便腥臭,也还在肉体可以承受的范围内。而现在,在真实的世界中闻到这样的味道,他差一点就吐出来了。回头看看关雪樱,虽然也是面色苍白,但状况却比他更好一些,实在让他感觉有些没面子。
两人穿过灵官殿,一路来到了通常位于道观中心的三清殿。刚一走进去,关雪樱就紧张地躲到了冯斯背后。这个举动并不奇怪,冯斯也看得很清楚,这里的地上有一道长长的血迹,一直通往三清殿后方的门,好像是有什么带血的巨大物体被一路拖拽过去了一样。但除了这一道诡异的血迹之外,这里再也见不到其他的任何东西。十个大男人就这么消失了。
难道是他们被捆在一起,然后就这么像拖一大捆稻草一样被拖了进去?十个身强力壮的山民是怎么被迅速制伏的?冯斯满腹狐疑,在关雪樱耳边说:“你先待在外面,我进去看看。”
关雪樱摇摇头,比画了几下手势,表明她绝不离开。冯斯生性爽快,也不勉强:“好吧,一起去吧,就算挂了也有个伴。”
他走在前面,带着关雪樱走进那道门,门里是另外一个大殿,但里面供奉的,却并非寻常道观里所能见到的玉帝、三官、真武大帝等,甚至也不是地方小庙里常见的关公、财神、城隍。那里摆着的,是一尊形状奇特的恶魔雕像。
恶魔,这是冯斯脑子里的第一反应。这尊雕像并非中国传统的泥塑雕像,而是呈现出青铜的质地。它的形态近似于牛头人身,有着魁梧的身躯和尖鼻大嘴带有两只长角的头颅,背后伸展着两只宽阔的羽翼。这个形若恶魔的雕像坐在一个石墩上,双膝向外张开,双手摊开,头颅的角度微微向上,张着血盆大口,仿佛正在发出狰狞的啸叫。
关雪樱在纸上“唰唰”写了几个字,递到冯斯眼前:“外国的?”
这正是冯斯所想的。这尊恶魔像,或者说邪神像,带有浓郁的西方特色。虽然冯斯对雕塑艺术所知甚浅,但也能一眼看出这尊雕像不属于中华文化。他掏出手机,把这尊雕像拍了下来,然后注意到地上的那道血迹正好延伸到雕像的脚下。
他想也没想,便跟随着血迹来到青铜像身前,发现铜像的胸腹处有一块活动的铜板,似乎是一块门板。他伸出手,正想触碰这块铜板,忽然腰间一紧,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身体已经悬空而起,一股不容抗拒的巨大力量把他带到了半空中。身后的关雪樱也发出了极力挣扎的声音,虽然她无法叫出声,但从急促的呼吸仍旧可以听出她内心的恐慌。
“这就是你的真面目吗?”冯斯低下头,轻声说道。在他的身下,他苦苦追寻数月之久的怪物,终于清晰地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
四
村长万东峰这些天来一直心神不宁。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一场巨大的危机正在临近。
带来这场危机的是那个名叫冯斯的年轻人。起初的时候,万东峰以为这就是个附庸风雅的普通驴友,并没有太在意,没想到这家伙到村里来的第二天,就拿着一张照片开始寻人。而那张照片上的两个人,赫然是最让他头疼,也最让他畏惧的那父子俩。
“这里留给你了,”那个人临走之前说,“如果它死了也不要紧,用你们全村人的性命来赔就行了。”
这可绝不是说出来吓唬人的,万东峰太知道那个人的手段了。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可以把自己的亲儿子炖成汤喝掉。没有办法,可怜的村长只能苦苦支撑着,维系着那个已经流传了千年的谎言。好在这个村子在先辈们的刻意安排下,始终都处在一种半开化的愚昧状态,倒也好糊弄。只要熬到自己这把老骨头有一天闭眼蹬腿了,后面的事就交给别人去烦心吧。
但是冯斯的到来有可能改变这一切。他不清楚这个人怎么会有那父子俩的照片的,但由此可以判断,这个小子一定是知道了很多他不该知道的事情。
他第一时间就做出了灭口的命令,但是很奇怪,这个大活人居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村民们怎么搜索都不见踪影。人们有些怀疑他其实是在逃跑的过程中滑落到山崖下摔死了,但是没有找到尸体,谁也不能百分之百地确认。更何况,一个大活人来到村子里失踪了,搞不好家人会跟着线索找过来。
更糟糕的是,这几天万东峰为了这件事还没烦心够,新的麻烦又来了,而且是更加恐怖的大麻烦。
“村长!出事了!”半夜响起的敲门声把万东峰从睡梦中惊醒,“老祖宗好像醒了!”
万东峰一句脏话已经到了嘴边,生生又憋了回去,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鞋也顾不上穿就跌跌撞撞地扑出去开了门:“你说什么?”
“祖坟出事了!老祖宗好像醒了!”门外的人大声重复了一遍,打破了万东峰最后的一丝侥幸。
20分钟之后,万东峰带着人来到了祖坟。他表面镇定,心里却完全没有底气。离开的那个人,只告诉过他在常规状态下如何保持老祖宗的沉睡,但眼下是非常时段,在时间根本没到也完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老祖宗突然醒了过来。
该怎么办?万东峰心里七上八下,表面上却必须强作镇定,不让村民们看出来。来到祖坟外,他先在外面喊了几声,但于叔等人没有丝毫回应。
“是祸躲不过……”万东峰长叹一声。他回过身,对着跟在身边的村民们挥挥手,“你们守在外面,如果我没有招呼你们,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别进来。”
村民们巴不得万东峰这么说,都忙不迭地点头。万东峰又叹了口气,迈步走了进去,然后用力把墓穴的石门关死,发动了藏在门内的暗锁。这一道机关只有他知道,一旦发动,将会有几块厚重的石板封住墓门,墓穴的门就没有办法从外面打开了。
“实在不行的话,我就陪你一起死在这里面吧。”万东峰嘀咕了一声,迈着略带蹒跚的步伐向前走去,同样跟着血迹来到了三清殿后方的那个大殿。在那里,老祖宗的确已经醒了。
乍一看,老祖宗的形态有些近似于深海里的大王乌贼,有着庞大的椭圆形身躯和许多长而粗的触手。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这样的外形有一些不协调。那些长长的触手虽然是从躯干里钻出来的,颜色却和躯干迥然不同。老祖宗的躯干是深灰色的,触手却是赤红色,两种色调的对比颇为鲜明,打一个比方,那些触手就好像是一棵大树上缠绕着的藤蔓,而不像是同根同源。
假如去掉这些触手,老祖宗所剩下的巨大躯干,看上去更加近似于一个放大了数百倍的大脑,布满皱褶。在这个“大脑”的前端,一只绿莹莹的眼睛正在闪烁着邪恶的光芒。这是一只并不存在于人们常识中的怪物,但它就在那里,带着令人战栗的恐怖气息,真实得不容置疑。
听到万东峰的靠近,老祖宗似乎有些兴奋,触手开始在半空中缓缓舞动。但它又很快停住了动作,慢慢把触手收了回去。
“您还认得我啊,老祖宗。”万东峰苦笑一声,“这还没到日子呢,您怎么就醒了呢?刚才跑进来看您的那几个小辈,又到哪儿去了?”
当然,老祖宗是没法开口回答这些问题的。它只是慢慢地把身体往后缩了一缩,好像是有些不满于来的是它的“子孙”,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万东峰也不再多说,开始在这间神殿里寻找失踪者的下落。他走到青铜像跟前,用力拉开了那道活门。刚把门拉开,他的眼前一花,脸上突然遭到重重一击。这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立即栽倒在地上,仿佛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能感受到剧烈的痛楚从脸上升起,手脚也恢复了知觉,却无法动弹了,像是被什么东西捆住了。
万东峰勉强睁开肿胀的眼皮,看清了身前的一切。他已经被绳子捆住了手脚,身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村民们一直苦苦寻找的冯斯,另一个居然是村民关锁的哑巴女儿关雪樱。他稍微一想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不由得长叹一声。
“家贼难防啊,”万东峰摇着头,“没想到漏子会出在你那里。”
关雪樱在村长面前很是胆怯,不敢稍有表示,只是把身体缩到冯斯背后。万东峰又把视线转向冯斯:“有人帮忙,所以你能躲过我们的搜寻,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但是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能和老祖宗在一起那么久都平安无事。”
“老实说,我比你还奇怪这一点。”冯斯说着,靠到了老祖宗的身边。这个巨怪不但没有做出攻击的动作,反而把身体向后费劲地挪动了两米,那些张牙舞爪的触手也紧贴着身体收好。
冯斯却不依不饶,大步追了过去,一把揪住了其中一根触手。老祖宗不再动弹,但整个身体竟然开始微微地颤抖。
“我也不太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很显然,它害怕我。”冯斯一摊手。
半个小时之前。
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道把冯斯卷到了半空中。他回过身,终于见到了这个被称为“老祖宗”的怪物的真面目。在此之前,结合那张模糊的老照片和所听所读到的各种描述,他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这种怪物的形态,如今亲眼见到了,他发现其实和他想象的差不多。当然也有那么一点点偏差,那就是那些挥舞的触手。
——所有的描述里都只提到一团状如视肉,或者说大脑的椭圆形物体,却从来没有说过,它的主体之外还有附着物。照片上的怪物也没有。
“这算是什么?进化?”冯斯嘲弄地说。其实他心里也足够紧张,尤其在老祖宗还没有现身之前。但不知道为什么,落入这个怪物的触手之后,他反倒不害怕了,从心底还隐隐生起某种……亲切感。这种亲切感十分诡异,却又无法抹杀,就像是从陈旧的玩具箱里掏出一个破烂的布偶,尽管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幼时是否曾经和它一起玩耍过,但那种难以名状的熟悉感觉,却会从内心深处悄悄泛起。
“我说,我不会真的和你是亲戚吧?”冯斯盯着老祖宗碧绿的眼睛。老祖宗似乎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一个敢和它对视的猎物,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意外和犹豫,完全就像人一样,但紧跟着,杀意流露出来。它猛地发力,触手回收,把冯斯拉到身边,然后身体表面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就像是一张怒张的血盆大口,要把冯斯吞下去。
关雪樱大张着嘴,惊恐到了极点,喉咙抽搐般地蠕动着,发出一阵喑哑的嘶叫,这已经是她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接下来的一幕令她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老祖宗把冯斯的身躯塞到了“嘴”里,她觉得自己简直能在想象中听见冯斯的身体被撕裂,血肉被吞噬和骨骼被挤压成碎渣的声音。
但这终究只是想象,她闭着眼睛等待了很久,却没有听到多余的声音,整个神殿里一片寂静,仿佛只剩下了她紧张的呼吸声。过了好一阵子,她实在无法忍受这种让人压抑的寂静,终于硬着头皮睁开了眼睛,这一看之下,她惊呆了。
明明已经被吞噬的冯斯,居然完好无损地站在地面上,缠绕着他的触手也已经松开了。看上去,冯斯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他同样满脸疑惑,死盯着不知为何大发善心的老祖宗。但很快地,两个人都看懂了。
“你怕我?”冯斯搔了搔头皮,向前跨出两步,站到了老祖宗的身前。在他的视线里,老祖宗已经把所有触手都收了回去,整个身体似乎缩小了很多,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可以看出,它的身体竟然有些轻微的颤抖。冯斯没有说错,老祖宗竟然在害怕。
关雪樱也奓着胆子靠近,老祖宗仍然没有动弹。她望向冯斯,目光里充满了困惑,冯斯摇摇头:“我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明明已经被它吞进去了,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它很快又把我吐了出来。”
“它为什么会怕你?”关雪樱写道。
冯斯一摊手:“鬼知道为什么。不过既然它不敢伤害我,我倒是想要和它来点儿亲密接触。”
关雪樱捂住嘴,无声地笑了,冯斯也跟着坏笑一声,伸出手来,触摸到了老祖宗的表皮。手感有些奇特,就像是黏稠结实的胶状果冻,并且还带着不低的体温,比正常人的体温略微高一点。这一碰,老祖宗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就像是一只肥大的菜青虫被顽童用树枝戳了一样。
它真的在害怕。
与此同时,那种忽而出现忽而消失的颅内痛感又回来了。随着怪物的颤抖,那种疼痛也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似乎是在暗示着冯斯和老祖宗之间的诡异联系。
“你到底是什么人?”关雪樱忍不住写了一句。冯斯苦笑一声:“这个问题问得实在是好,我真希望能有人马上给我答案……嘘!有人来了!”
这一下“嘘”着实有些多余,因为关雪樱原本没法说话。两人情急之下只好躲进了那尊邪神像的体内,很快地,来人进入了神殿,开始和老祖宗说话。两人这才听出来,来的竟然是村长。
“老祖宗居然怕你?”万东峰喃喃地说,“这是怎么回事?”
“你没有说出来的半句话是不是‘老祖宗居然没有吃掉你?’”冯斯问。
万东峰翻了翻白眼,摆出一副死硬到底的架势,看来是打算向关雪樱学习,坚决不开口说话了。冯斯也并没有逼迫他,而是从身上掏出一样东西举到他眼前。万东峰看了一眼,身子禁不住颤抖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显得既害怕又厌恶。
这是一张老照片,但照片上的中年人和少年的脸都很清晰。就是为了这张照片,冯斯险些被锄头、铁棍打成肉酱,但也正是因为这张照片,他机缘巧合地来到了这座墓穴,见识到了这座山村世代守护的真相。
“这个村子里的一切,都是这个家伙安排的吧?”冯斯指着祖父的脸,“为了藏好这个怪物,你把整个村子全部封闭起来,这些年里不知道杀害了多少无辜的外人。我不想扯什么良心之类的废话,我只想问你,这个老东西到底用了什么办法威胁你?你难道就没有一丁点儿反抗的念头?”
万东峰低下头去,神色间隐隐有一些惭愧,但更多的是无奈和悲伤。过了许久,他重新抬起头来,皱纹密布的苍老面容上已经是老泪纵横。
“你以为我们不想?我的祖祖辈辈都想要摆脱这样的命运,但任何的抗争最后带来的不过都是死亡,他们根本就不是人……我已经老了,无所谓死不死的,只是想让村里的孩子们都活下去。”万东峰声音低沉地说。
冯斯看着他:“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但是这样一代又一代地在愚昧和恐惧里活一辈子,大部分人甚至都不识字,和养在圈里的猪有什么分别?”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万东峰反问道。
冯斯扬起手里的照片:“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按照户口来算的话,照片上的这两个人,应该是我的祖父和父亲。”
万东峰霍然变色,身子扭动了一下,像是想要站起来。但是他被捆得很结实,这个徒劳的动作不但没有让他站立起来,反而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他顾不得疼痛,双目死死盯着冯斯,看样子如果没有被捆住的话,恐怕就要把冯斯的皮剥下来细细地看。
“看样子……你也知道我的存在啊。”冯斯轻声说。
“我知道,”万东峰颓然长叹,“我当然知道。当我得知你在拿着这张照片四处打听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怀疑了,可惜我最后还是没能阻止你。”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是谁?”冯斯的声音很平静,但心跳得格外快。眼前不只有活生生的怪物,还有一个可能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人,对他这几个月的苦苦搜寻来说,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突破。现在看起来,在知悉了冯斯的真实身份后,万东峰的意志似乎有些动摇,也许他会成为第一个愿意对自己吐露实情的人。
“这件事说来话长,”万东峰咳嗽了一声,“我只是个身体衰弱的老头子,身上也没有武器,不信你可以搜。可不可以先把绳子解开,让我稍微轻松一点?”
冯斯想了想,冲关雪樱点点头,关雪樱会意,伸手解开了万东峰身上的绳子。万东峰慢慢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筋骨,慢慢地说:“你也听到了,你眼前这个怪物,被我们称为老祖宗。它当然并不是我们这些村民真正的祖先,‘老祖宗’这三个字,只是说明它的存在时间很长。从我出生后开始,就听到老人们谈及它。有人说它已经存在了几百年,还有人说它已经存在了上千年。几百年也好,上千年也罢,总而言之,它就是这个村子永远无法摆脱的噩梦,是一道无论怎么用力也挣脱不开的枷锁。”
“看它这个样子,虽然凶恶,却并不一定就没办法杀伤吧,更何况它还得靠你们供养才能生存,为什么就没法摆脱呢?”冯斯不解。
“老祖宗不是关键,关键的是人,老祖宗背后的人。”万东峰凄然一笑,伸手指了指照片上冯斯的祖父,“这个人,和他的祖祖辈辈,我不知道应该把他们称为老祖宗的仆人还是守护者。他们世代相传,阴魂不散,控制着村里的人,逼迫我们豢养这只怪物。那些人……用古老的说法,叫作会妖术;用你们文明世界里现代人的说法,叫作掌握了一些用科学无法解释的力量,总而言之,没有人能和他们抗衡。在白白付出了许多条人命之后,我的祖先们妥协了,忍气吞声地接过了这一副枷锁,成为老祖宗的奴隶。”
原来和我想的不一样啊,冯斯有些意外地想。他原本以为照片上的山村就是父亲和祖父的故乡,但现在看来,他们俩并非本乡本土的人,而是属于某个外来的势力。祖父在信里所说的“守望千年的家族使命”“冯家的祖辈世世代代试图完成却始终难以如愿的心结”,其中所言的家族、祖辈,其实都和这个山村无关。
他们只是一群监视者。
而同样的,还可以推断出,这一群被禁锢在山村里的村民,可能也并不知晓所谓的真相。老祖宗对他们而言,是妖,是魔,是鬼,是地狱使者,是生化怪兽,根本就是一码事。这个推论让冯斯再度陷入了失望。
“也就是说,其实你也并不清楚老祖宗究竟是什么?”虽然有些失望,冯斯还是向万东峰发问了。于他而言,能多了解一些细节也是好的。
“不是很清楚,但我可以尽可能多地告诉你和它有关的一切。”犹豫了一会儿,万东峰终于斩钉截铁地说,“我想了很久,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需要有人来帮助我们,如果不行的话……不行的话……”
“那就宁可玉石俱焚,也胜过这样在痛苦和愚昧里一遍又一遍地循环。”冯斯替他说下去。
万东峰低低叹了口气。过了一阵子,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诉说:“因为文字资料都被刻意地抹杀,我无法说清楚我们村起源的时间,但可以肯定的是,起初的时候,这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山村。但不知道从哪个年代开始,有一群异乡客来到了这里……”
冯斯和关雪樱聚精会神地倾听着,突然之间,“噗”的一声闷响,村长的胸口陡然出现了一个大洞,从洞里钻出一截带血的触手。没等两人反应过来,村长的身体已经离地而起,被触手带到了半空中。
“混账!”冯斯惊怒交加,忍不住破口大骂。他已经看清楚了,偷袭村长的正是之前畏缩到一旁,让人几乎忽略它存在的老祖宗。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个怪物能听懂人话!出于暂时不明的原因,它害怕冯斯,但当有可能威胁到自身安全的秘密即将被泄露时,它还是忍不住露出了极度凶残的一面。它那长长的触手在冯斯接触时显得很柔软,似乎没有太大的杀伤力,但此刻却坚硬如铁,一下子洞穿了村长的身体。虽然这一下并没有对准心脏,但村长老迈的身躯显然难以承受这样的重击,此刻紧闭双眼,也不知道是昏迷过去还是已经死了,鲜血从右胸顺着他的身体和老祖宗的触手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
老祖宗触手一抖,村长的身子软软地摔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关雪樱连忙上前扶住他,伸手探了探鼻息,冲冯斯点点头,示意还有呼吸。冯斯稍微宽心,咬着牙大步冲向老祖宗,虽然对方依旧显得很害怕,他却不禁有些茫然,因为连这个怪物到底为什么怕他都不知道。如今无论比较体形还是力量,自己明显都是吃亏的一方,该怎么收拾怪物呢?总不能扑上去用牙咬吧?
他就像武侠小说里空负一身内力却不懂如何施展的段公子,站在老祖宗面前,脸上威风凛凛杀气十足,心里却一片空白。此时此刻,哪怕有一根木棒,或者一块石头握在手里也好啊,冯斯想着。
然而即便他此刻像段公子一样手足无措,对面的老祖宗却像一只见到老鼠的猫,明明稍微挥一下触手,就能像先前洞穿万东峰那样轻松地杀死冯斯,但它偏偏就是不动弹。它那只绿幽幽的眼睛里放射着恐惧和胆怯的光芒,仿佛冯斯才是真正的妖魔。
冯斯索性紧紧地盯住那只绿色的眼睛,和老祖宗对视着。这只眼睛阴森恐怖,甚至让人觉得有点恶心,但当视线和它接触的时候,冯斯仍旧感到了那种无法解释的熟悉感。既然这样,就让我们来眼神交流吧,他恶狠狠地想。
老祖宗避无可避,索性合上了“眼皮”——其实也就是把那只眼睛藏进了皮肤的皱褶里,但过了几秒钟,它又重新睁开眼,像是豁出去了一样,也盯着冯斯的眼睛。冯斯禁不住心里一颤,因为这个怪物的眼神实在是和人的眼神没有任何差别,其中流露出的重重复杂的情绪和思想,充分说明了它有着高度的智慧。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冯斯轻声发问。
老祖宗当然不会回答,它只是用一种难以解释的目光看着冯斯,忽然间,目光中出现了一丝邪恶的嘲弄。冯斯猛然意识到不对,但却也没有任何对策可以采取。几秒钟之后,老祖宗的体内响起了一阵怪异的声响,整个身体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那并不像之前的由于恐惧而颤抖,反倒是类似于一部开足马力运转的机器。不过那样的震动,似乎光用“运转”已经不足以解释了,倒更像是……解体。
那一瞬间,某种直觉的亮光从眼前闪过,冯斯下意识地向后退出好几步。刚刚退开,怪物身上发出一种撕裂般的声响,然后庞大的身躯突然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