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中湖的水位几乎有淹没渡口的气势,据落中府衙工房勘察,是出水口被砂石淤泥堵塞,目前正在疏通,大约需要一至两日。
几顶轿子由行宫前来,停在与苏楼相对的渡口边。几人弯腰出轿子就看湖对处的苏楼外已经驻满了官兵,严严实实围了院墙一整周,正门处是重点把守了,足足站了三层人。
湖里有水花溅起,旁边有扁舟同行,周胥眯眼看了很久,指着问张琦,“这是作甚?”
张琦解释,“是特意挑选的官兵,全是一把好手,下官让他们尝试从苏楼游向岸边,可惜湖面太宽,没有人成功。联系昨夜情形,苏曜哪怕逃出了苏楼,也无法从水路逃脱。”而且是一片漆黑,风雨交加之时,湖泊简直是深不见底的黑洞。
君珑看见一只搁浅的船只,“这就是被冲走的那一艘?”
张琦道,“是,漂在湖中,方才才被拖上岸。”
李巽不如刑部观察细致,常识还是清楚,被风雨吹走的船只必然承受很大的力量,“麻绳上没有拉扯的痕迹,是有人故意解开。”
张琦补充,“木栓上也没有。”
“此乃疑点其一,记好了。”周胥吩咐副官做笔录。
一行人乘船前往苏楼,未进门楼之前先围着院墙走了一遍。因大雨之故,院墙外的泥地非常湿漉,人行走必留脚印,然而除了他们与官兵留下的脚印,没有其他人。抬头一望,苏楼是破例建筑,院墙堪比宫墙,人跳下不死也伤。想要翻墙而走,不留痕迹,绝无可能。
周胥问守门的一批官兵,“你们肯定昨晚无人由此出入?”
官兵证词统一,“属下们是五人一组轮流守卫,轮班没有空档,绝无人由正门出入。”
周胥点头,再命副官记好。
苏楼内十分安静,静的没有生气,高高的围墙将湿气闷在里头,树枝头的雨水在断断续续的滴落。从下了船只起,君珑的手串声就没有停息。
跨入正厅的门槛,诡异之气扑面而来。
偌大的空间共排了八张客椅,六张茶几,寻常的主位空空荡荡,只在墙上挂了很大一副浓墨泼洒的写意画,画轴触地。画中的墨笔下得很浓,乍一看还以为是墨砚打翻在纸上,与窗外透进地面的成片树荫意味交融。在水墨画前,遗落了一张死气沉沉的木质轮椅,椅子上摊着一成套衣物,还保持着坐在轮椅上的大致人形,颇为奇特。
最先发话的是祁王,“呦呵,还真失踪的有模有样。”
周胥询问昨夜目睹事发的官兵,“现场是否保持原样?”
那官兵点头,“事发后属下们封锁了现场,不敢让任何人靠近,就连烤衣服的炭火盆都没移动过。”
顺着他指的地方看去,炭火盆摆在厅中央靠门一些的位置。两边的八张椅子有六张椅面偏潮湿,是官兵穿着湿衣服坐下烤火的关系。据他们叙述,苏曜正是坐在轮椅现在的位置,因为怯意,官兵们尽量靠外坐,所以空下了靠近主位的两张椅子。
“苏将军一直坐在那里看住我们,没人敢与他搭话。”
祁王道,“大半夜瞪眼看人,苏曜真是怪透了。”
“且等等。”李巽发现疑点,“你说苏曜看着你们?”
官兵惶恐,“是。”
李巽怀疑的目光落在轮椅上,不解追问,“轮椅几乎背对着火盆的位置,苏曜是如何看着你们?”事实上轮椅的角度看水墨画更合适。
官兵一懵,回想了片刻,笃定道,“不,苏将军是看着我们。尽管屋子很暗,可是不是正脸还能分得清。”
“屋子里如何暗?”周胥进一步试探。
官兵道,“没有点灯,只有炭火盆。”
君珑在屋里徘徊打量四处,脚步踩在透窗而入的树影上,闻此特别回了一句,“你们能看见苏曜的脸真是有福气。”
他说的不是消遣的玩笑话,是事实。没有点灯,区区一个炭火盆怎么能照亮这么大的屋子,官兵为了避开苏曜还故意搬远了去。
作为地方官同行的张磊试想,那段时间是雷声频发之际,或许是闪电的缘故,可当他看见踩在君珑脚下的树影就知道,闪电的光线照不到轮椅的位置。这就奇了,他们怎么会看到苏曜的脸?还有阴风阵阵?
话不能说绝对,万一有人眼里好真能瞧见,又或者有其他光源被忽略了?张磊安慰自己这是可能的。问题是轮椅背对火盆,他们怎么能看见苏曜的正脸?他控制不住往离奇的地方想,越想越恐怖,愣是害的自己寒战不止。
还是周胥最有经验,“简单总结,苏曜在消失之时移动了轮椅,改变了朝向。”他对张琦道,“记着这个疑点,说不定正是关键。”
好奇跟着来的玉郡王凑了一句,“苏将军身患失魂症,或许是被迫作此举动?”
君珑道,“暂不说失魂症是个什么玩意,根本就没办法保证坐在这的是苏曜本人。”他为自己的推论求证,“你们何以肯定见的是苏曜,而非他人?”
官兵道,“他坐着轮椅!而且……属下们确实亲眼看见了苏将军。”
君珑否决,“轮椅谁都可以坐,联想到苏曜不过是错觉。且只要容貌有几分相似足可以在夜里蒙混过关。”砗磲串在他手里清脆作响,“戚婆子让你们进屋避雨却不点蜡烛,本身已十分可疑。苏曜大半夜不睡觉在你们跟前露脸,简直就是在给他的把戏找证人。”
周胥搓着短髯深思了一会,“君太师的推断合情合理。”
祁王瞩目轮椅,用指关节叩了叩椅把,“闹失踪就罢了,特地调个头是不是有讲究?”
“因为那里是苏家旧宅的方向。”当即有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回应道,声音不远不大,却飘得很久。
众人循声望去,是戚婆子站在连着内间的偏门处。她拄着拐棍,形容疲惫,眉头一拧皱纹更突兀,来回如同魂魄没有发出一点脚步声,简直像沉溺在苏楼的地缚灵。她虚弱的干咳着,“老妇见过诸位大人。昨夜风寒侵体,只得以病躯相见,见谅。”
李巽真没忘记这号人物,“方才说轮椅面朝的是旧宅方向?”
“正是。”戚婆子道,“面朝旧宅,心怀愧疚,此乃本性之故,天地万物,因果使然啊。”
祁王扬眉,“什么玄玄乎乎的,直白点说,别卖关子。”
戚婆子沙哑道,“寅时三刻,也是前将军命绝的时辰呀,报应。”
李巽将两句串连起来思考,“你的意思是说苏将军对其父有愧?”
“不能报其生养之恩,不能复其前仇冤屈,自然有愧。”戚婆子剧烈的一阵咳嗽中带着怨愤,“何止愧对前将军,苏家沦落至此,他简直愧对列祖列宗。”
冤屈?
众所周知苏明是病逝,被戚婆子扯上前仇……莫不是与唐非的那一段?
戚婆子说话向来颠颠倒倒、神神叨叨,她突然不清不楚的提及苏明,旁人是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周胥琢磨着还是先把现场情势搞清楚,毕竟一段前仇不会让苏曜人间蒸发,“苏将军消失时你可在场?”
戚婆子难得说句人话,“在场,老妇来为官爷添茶。”
“你怎么解释苏曜失踪?”
“不孝有子,天代罚之。无知凡者,务必受之。”
其话毕,晃悠的君珑忍不住发笑,笑而不屑,但什么话都不说。
拜漪涟所赐,李巽知道有雷劈不孝子的民俗故事。抛开装模作样的话,戚婆子之意是苏曜被雷公惩治不孝之罪,劈的魂飞魄散了。不怪君珑发笑,理由找的太荒唐,而且幼稚。
周胥道,“赵席命案的嫌疑未洗清,苏将军继而失踪,为此,本官能作两种推想,一则,畏罪潜逃,二则,苏曜亦是受害者。苏曜身患怪症如能得以证实,嫌疑最大的人将会是你。所以本官劝你别绕弯子,实在点说。”
戚婆子不慌不忙,“敢问大人,老妇半死之身如何能藏起一个成年男人?”
周胥微受挫,“本官目前不知,总能找到证据。”
戚婆子道,“如果有证据,老妇甘愿领罪。反之,还望大人明察冤屈,还苏家清白。”
“这个自然。”周胥承诺。
刑部再次对现场一番严查,不见异常,吩咐官兵继续戒严后众人打道回府。
屋里独有一人迟迟没有移动步伐,是玉郡王。守门的官兵疑惑,目送一众人走出苏楼楼门后忍不住上前提醒,“王爷,襄王爷他们已经走远了。”
玉郡王端详水墨画,“你知不知画得什么?”
他哪里懂。
玉郡王不强求,“画得是沙场征战图,千军万马,旗帜迎风,沙尘飞扬,实在可以说是笔笔精到,神韵十足。”
神韵看不出,他横瞧竖瞧都是一团黑气。
“画者写意,观者会意,这是境界。可惜弄湿了,原本可以更好。”玉郡王深感惋惜,叹了口气走出苏楼。
那官兵一头雾水,湿了?他壮胆伸手一摸,指尖上染了点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