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托比亚斯·赫斯勒
赫斯勒探险任务
怀俄明州西北部
六百七十八天之前
颜色鲜艳的藻类覆盖池边,火热的地尘世界制造出无数的温泉泡泡争先恐后地浮上水面。空气充斥着硫磺和其他矿物的强烈气味。
赫斯勒在飘落的雪花中脱个精光,用他发臭的长大衣盖住衣服和背包。他飞快跑过草地,滑进池子里,心满意足地发出呻吟。
池子中央很深、很清澈,如天空般蔚蓝。
他在池边找到一块浸在一英尺半热水里的光滑长岩块,简直是一个天然的舒适躺椅。
纯粹而开放的喜悦。
仿佛它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存在。
他躺进摄氏四十度的温泉里,大雪不断飘落,他闭上双眼享受心里升起的幸福感,让他记得当个人是什么感觉,住在一个方便舒适的文明世界、不用时时刻刻为性命担心的感觉。
可是他没有办法将他在哪儿、他是谁、为什么他会在那里的事实完全丢开。脑海里那个让他在荒野中活了八百多天的谨慎声音不断告诉他,停下来泡温泉不但愚蠢、任性,而且鲁莽至极。这里可不是温泉养生会馆。畸人随时有可能会出现。
他向来小心,可是这个池子是上天的恩赐,他知道浸泡在温泉里的回忆会在未来几个星期中成为他最大的支柱。况且,暴风雪这么大,地图和指南针根本无法使用。天气好转前,他反正是被困住了。
他再度闭上双眼,让雪花飘落在他的睫毛上。
他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仿佛鲸鱼喷水的声音。其中比较小的一个喷泉爆发了。
他很讶异地发现自己微笑了。
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地方是在爸妈家地下室里的《大英百科全书》,一张失去光泽的彩色照片中,一群一九六〇年代的人站在步道上看着老忠实喷泉将滚烫的矿泉水喷向空中。
他从小就渴望有一天能到此一游。只是作梦也想不到第一次造访黄石公园会是这种状况。
在两千年的未来,在一个已经变成地狱的世界。
* * *
赫斯勒抓起一把碎石,开始刮去一层盔甲似的累积在他皮肤上的肮脏污垢。他走向足以淹过头顶的水池中央,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
已经好几个月没洗得这么干净了。他爬出水池,坐在结霜的草地让身体散热。
蒸气从他的肩膀飘向空中。
因为过热,他有点头昏眼花。
草原另一端,长绿树木如鬼魅般耸立,在蒸气和风雪中几乎无法辨识。
然后——
一团他原以为是灌木的东西开始移动。
赫斯勒吓得心脏都要停了。
他挺直背,眯起眼睛想看个仔细。
无法判定确切距离,不过肯定不会超过一百码。离这么远,看起来很像是一个人四肢着地爬行,只不过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人类存在了。至少在环绕松林镇、顶着锋利铁片的高压通电围墙外没有。
嗯,事实上,是有一个。
就是他。
身影拉近了些。
不对。
不只一个。
是三个。
你这个该死的蠢蛋,
他全身赤裸,点三五七左轮手枪是他唯一的防御武器,却放在池子另一边长大衣的口袋里。
可是即使他有Smithamp;Wesson左轮枪在手,也没有把握能在辽蔽视线的暴风雪中近距离打赢三只畸人。要是他有所准备,要是他在它们距离更远时就发现,也许可以用温彻斯特步枪先杀掉一、两只。然后再用左轮枪打穿最后一只的后脑勺。
但想这些都已经没用了。
它们笔直地朝着温泉池走来。
赫斯勒无声无息地滑回水池里,水面上只露出一颗头。透过水气,几乎看不见它们,他内心不禁暗暗祈祷它们也同样看不见他。
一只畸人走近,赫斯勒再往下沉,只露出眼睛。
一只成年的母畸人带着两只细瘦的青少年。他目测两只小畸人约有一百二十磅重,虽未完全长大,但攻击力已经足以致命。他亲眼看过更小的畸人赤手空拳打死一头大野牛。
母畸人的体型差不多是小畸人的两倍大。
赫斯勒看到母畸人停在六十英尺外他放衣服和背包的地方。
她伏低,用鼻子在他的长大衣上嗅。
两只小的挤到她身边,也伏低和妈妈一起嗅。
赫斯勒往上升了几公分,直到他的鼻子露出水面。
他用力深吸了一口气,潜入水里,从肺部吐出足够空气,让身体顺利往下沉。
很快的,他就坐在池底的岩石地板上了。
滚烫的泉水从他双腿下无数个小裂缝射出来,
他闭上双眼,肺部的压力和疼痛愈大,对氧气的渴望也就愈强烈。
他将指甲戳进大腿里。
他想呼吸。非常想。
已经忍到尽头。
他再也忍受不住,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喘气。
畸人不见了。
他慢慢地在水里转身,一英寸一英寸地慢慢转……
停住。
几乎压抑不住那股想要转回去、想要飞快逃走的冲动。
离他十英尺的岸边,一只小畸人正在水边弯着腰。
动也不动。
头微微偏向一励。
固定住。
是在观察它自己的倒影吗?
赫斯勒看过的畸人数量并不少,但大多数都是透过他步枪上的瞄准镜。都是远距离。
他从未在没被发现的情况下,和畸人靠得这么近过。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的心脏:透明皮肤下跳动的肌肉明显可见,血液从紫色动脉一阵一阵输送出去。看起来有点雾雾的,仿佛他是隔着一层石英在看它。
畸人黑色的小眼睛让他联想起坚硬、深不可测的黑钻石。
奇怪的是,畸人可怕的外形反而不是让他焦虑不安的原因。
而是在锋利长爪、尖锐牙齿和破坏力十足的力气下藏不住的人性。这些生物毫无疑问是由人类演化而来的,而现在整个世界都是它们的。赫斯勒的老板兼松林镇的创造者大卫·碧尔雀估计,光是在美洲大陆就有高达五亿只畸人。
蒸气很浓,不过赫斯勒不敢滑回水里。
他动也不动。
那只小畸人继续看着自己在池水的影子。
如果它看到他,他就死定了。除非——
母畸人在一段距离外尖叫。
小畸人抬起头来。
妈妈又尖叫了一次,声音里充满了危险来袭的紧张感。
小畸人急忙撤退。
赫斯勒听到三只畸人离开温泉池。等到他有机会移动身体,很快地转过头探看时,它们已经消失在暴风云中。
* * *
赫斯勒等雪停,可是雪不停飘落。他从温泉池爬出来,抖掉他长大衣上三英寸厚的积雪,擦干双脚,套上靴子。
他穿上已经湿了的长大衣,抓起其他东西,小跑步越过草地,跑进松树林。躲进像个茅草屋顶般遮住地面的低矮树荫下。他发着抖扔下所有东西,一把打开背包盖。最上面躺着一把黄药子,下面是下雪的第一天早晨他搜集来的一束干火种。他还记得浓厚的灰云像个巨大的床垫横跨过整片天空的样子。
试到第三次,打火石才点燃苔藓。
小树枝开始燃烧时,赫斯勒折断头上的几根树枝,将它们放在大腿上,用力折成两半。
* * *
火烧得很旺
赶走了寒意。
他赤裸地站在火焰旁,享受它发出的热气,
很快的,他穿好衣服,温暖舒适地靠在大树干上,伸出双手在营火旁取暖。
保护伞外,大雪继续飘落在草地上。
夜晚已悄悄来临。
他很暖和。
很干爽。
而且暂时……
还没有死。
在这个烂透了的新世界,一个人在度过漫长而寒冷的一天后,能够希望的也不过是这样而已。不是吗?
* * *
第二天早上,他睁开眼睛,看到树枝上深蓝色的天空,和草原上厚达一英尺的洁白积雪。
营火几个小时前就熄了。
草原上的小树被雪压得弯下了腰,像一座座迷你拱桥。
温泉的效果极佳。好几个月来,赫斯勒挣扎起身时头一次不觉得自己僵硬的像条生锈的铰链。
他很渴,可是饮用水已经被冻成结实的冰块。
他吃了一点肉干,减缓每天早上醒来时饥肠辘辘的感觉。
举起猎枪,从瞄准镜检视草地上是否有东西在移动。
气温比昨天低了将近二十度,大概是摄氏零下十几度吧?大把大把的水蒸气从温泉表面升起,在上方形成一朵永远不会消失的云。
辽阔的雪景中,看不到任何生物。
他掏出指南针和折成一小块的地图,然后用力扛起背包。
赫斯勒从树荫下爬出来,开始横越草原。
很冷,几乎没有风,太阳正要升起。
他在草原的中央停步,再度拿起猎枪用瞄准镜检视四周。
至少,在这个片刻,这个世界只属于他一个人。
* * *
太阳升起后,白雪反射出的强光变得异常刺眼。他本来想停下来找出太阳眼镜,可是森林遮蔽的阴影眼看着就要到了。
这一区全是美国黑松。
两百英尺高的巨大树木,又直又细的树干,窄窄的树冠。在森林里行动其实更加危险,赫斯勒从长大衣的内袋掏出点三五七左轮枪,检查子弹。
森林的地势逐渐升高。
阳光透过松树间的缝隙在地面洒下耀眼的金光。
* * *
赫斯勒爬到山顶。
映入眼帘的湖水发出珠宝般的温润亮光。靠近岸边的水面结了冰,但中心的水却还在流动。他坐在发白的树干残株上,将猎枪的枪托举上肩膀。
湖泊面积非常大。他检视湖岸。除了一片平滑闪耀的白雪之外,他打算前进的方向没有丝毫异状。
但在两英里外的相反方向,他看到一只公畸人正从刚杀死的一头熊的肚子里拉出长长的肠子,大量的鲜血染红了它脚下的雪地。
赫斯勒开始往缓降坡走。
到了湖岸,他拿出地图再确认。
森林很靠近湖边。他沿着湖的西岸走,在湖岸和树木之间缓缓前进。
在雪地里爬山消耗了大量体力。他累极了。
赫斯勒把猎枪从肩膀上卸下,在水边坐下来休息。距离近了,他看出冰层其实相当薄。应该是昨晚温度急降才结冰的。这场雪下得太早。非常非常早。如果他没记错,现在才七月而已。
他再次检视湖岸。
背对森林,
没有动静。但对岸的畸人把整颗头全埋进熊的肚子里,愉快地狼吞虎咽。
赫斯勒往后靠在背包上,拿出地图。
一点风都没有,阳光直射在他身上,他觉得从骨子里暖了起来。
他热爱早晨。毫无疑问,这是他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光。在晨光中行走,不知道会遇见什么样的一天,让他觉得有所盼望。在情绪上,接近傍晚的下午是最难熬的。阳光开始消逝,明白他又得一个人孤单地睡在荒野的黑暗中,而且永远都有可能在下一秒死亡,总是让他心情沮丧。
可是,至少在这个时刻,还没降临的夜晚感觉上是非常久之后的事。
他的思绪又一次转向北方。
朝向松林镇。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小镇。
朝向他回到通电围墙,安全回家的那天。
朝向第六街上那栋小巧的维多利亚式楼房。
朝向那个连自己都不能理解为什么会爱她爱得发狂的女人。只为了和她在一起,他抛弃了他在二〇一三年的生活,自愿进入生命中止两千年,甚至完全不知道醒来之后会面对什么样的世界。可是他知道那个世界里会有泰瑞莎·布尔克的存在,而她的丈夫伊森则在很久以前就死了,光这样就值得他赌上一切。
他对照着指南针和地图。
这个区域最明显的地标是顶峰高达一万英尺、一度被称为谢里登山(Mount Sheridan)的高峰。它最上头的一千尺昂然立在树带界线之上,雪白的山顶衬着紫色的天空构成一幅美丽的画面,山顶的风很大,不断落下的雪花被吹得四散纷飞。
如果一切顺利,最快一个小时可以走到。
如果要踩在一英尺厚的新雪中前进,大概两、三个小时。
谢里登山的顶峰暂时成为了他的北方。
家的方向。
李察逊夫妻
鲍伯爬出汽车,轻轻关上车门。
森林里很安静,镇上传来的尖叫声感觉很遥远。
他离开引擎盖,往前走了一小段路,试着思考。
离开镇上绝对是正确的。所以他们才能活到现在。
车内顶灯熄了。
黑暗包裹住他。
他在柏油路面坐下,将脸埋在膝盖之间,小声啜泣。不久之后,身后车门被打开,车内的灯光黄澄澄地洒在路面上。
他的松林镇老婆走了过来。
“我说了,我需要独处。”鲍伯说。
“你在哭吗?”
“没有。”他擦干眼泪。
“噢,我的天啊!你真的在哭。”
“请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你为什么哭?”
他的手扬向小镇的方向。“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她在他身边坐下。
“你的心里有人,对不对?”她说,“我指的是,在你来到松林镇之前。”
他没有回答。
“你有太太?”
“他的名字——”
“他的?”
“——叫‘保罗’。”
两人沉默地坐在马路上。
沉默地呼吸。
芭芭拉终于开口:“这一切对你来说一定糟透了。”
“我相信你也不好过。”
“你从来没有表现出你是——”
“对不起。”
“我也是。”
“你有什么错?我们都没有选择,芭芭拉。你从来没结过婚,是不是?”
“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我指的可不只是婚姻。”
“天啊!我真的非常抱歉。”
“你有什么错?”芭芭拉大笑,“一个五十岁的老处女——”
“加上一个男同志。”
“听起来真像一部三流电影。”
“不是吗?”
“你和保罗在一起多久了?”
“十六年。我只是无法相信他已经死了,你知道吗?他已经死了快两千年。我一直以为我们到最后还是会在一起的。”
“也许你们到最后还是真的会在一起。”
“谢谢你的安慰。”
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说:“在过去的五年里,你就是我的全部,鲍伯。你总是细心地照顾我。尊重我。”
“我想我们已经尽全力了。”
“而且我们做的玛芬蛋糕确实是天杀的好吃啊!”
突然响起的枪声在山谷中回荡。
“我还不想死,亲爱的。”她说。
他捏捏她的手。“别担心,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白朗黛·摩兰
老女人坐在脚踏垫拉开的皮制大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