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斯勒
特情局
华盛顿州,西雅图
一千八百一十四年前
赫斯勒走进他在哥伦比亚中心的转角大办公室,很高兴看到伊森·布尔克已经坐在他的大桌子前等着。根据他的手表,他迟到了五分钟。布尔克大概早到了五分钟。换句话说,他已经等了至少十分钟了。
很好。
“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赫斯勒一边说,一边绕过他的探员身边。
“没关系。”
“我猜你一定在想为什么我将你抽离埃弗里特的案子吧?”
“我们已经快要逮捕到犯人了。”
“那很好,可是我有一件更紧急的事需要你帮忙。”
赫斯勒坐下,隔着桌子打量伊森。他今天穿的不是寻常的黑西装。为了跟监,他穿着灰色连身工作服,肩膀上湿了一大块,显然是今早的雨水溅湿的。他可以隐约看到伊森身体左侧隐约的枪套轮廓。
赫斯勒突然想到,他其实还来得及踩煞车。在话离开嘴巴之前,他还没有真正犯下任何罪行。
他在司法界工作这么多年,常常在侦讯犯人时听到位于对错之间、似是而非的灰色地带。他们为了家人不得不偷窃。他们只想做一次就好。还有他最喜欢的一种说法:他们不知道自己犯了法,直到发现自己深陷敌营,完全无法抽身。
可是,当赫斯勒坐在桌子这一侧,还在守法的这一边时,所有关于是非对错之间灰色地带的猜溯感觉全像在放屁。
他认为他必须做出的选择再清楚不过了。
如果送伊森去出这个任务,那么他就越过了那条线。永远。
再也不能回头。
如果从这个大阴谋里抽身,让伊森回去做埃弗里特的案子,那么他还是一个只差一点就做了坏事的好人。
没什么好犹豫的。从他的角度来看,根本没有什么灰色地带。
“长官?”伊森唤他。
赫斯勒想着几年前在公司野餐会上遇到的泰瑞莎。想着和凯特打情骂俏、让他太太独自一个人在联合湖畔哭泣的伊森。
去年凯特突然申请转调到爱达荷州博伊西时,泰瑞莎对凯特和伊森的担心终于成真。伊森和他的搭档一起欺骗了泰瑞莎,更糟的是,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羞辱了他的太太,而像泰瑞莎这样的女人不该被如此糟踏。
“亚当?”伊森又唤他一次。
赫斯勒听着雨滴敲打在他身后窗户的声音,叹了一口气。
他说:“凯特·威森失踪了。”
伊森在椅子上倾身。“多久了?”
“四天。”
“她是在出勤时失踪的吗?”
“她的伙伴也一起失踪了。一个姓依凡斯的家伙。你和凯特……关系很特别,是吧?”
伊森不上钩,只是紧张地瞪着他。
“嗯,我只是想,你应该会想去出这个任务,寻找你的前任搭档。”
伊森站起来。
“博伊西分部会将案件内情用电子邮件传给你。”赫斯勒说,“我们帮你订了明早出发的第一班飞机。你会和史塔宁斯探员在博伊西分部碰面,然后两个人一起到凯特最后回报的地方。”
“那是哪里?”
“一个叫‘松林镇’的小镇。”
赫斯勒看着伊森离开。
他真的做了。
让事情开始运转了。
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他不觉得后悔,不觉得恐惧,也不觉得焦虑。
如果硬要说他有什么感觉,大概是松了一口气。
他让椅子旋转,看着窗外西雅图市中心隐约浮现的灰色轮廓,还有打在玻璃上滑落的雨滴。
他可以从三十一楼的办公室看到泰瑞莎在当法务助理的事务所。想像她坐在毫无生气的小隔问、为律师的口述打字。
他还不知道过程会是如何,可是他知道自己有一天能拥有她。他会爱她,就像她生来应该被疼爱的那样。难以解释的,这成了他人生中最大的谜团,她变成了他世界中最重要的事。
他打开预付卡手机,按下拨号键。
大卫·碧尔雀接起来,“喂?”
“是我。”赫斯勒说。
“我才在想什么时候会接到你的电话呢!”
“他明天就会到你那里去。”
“我们会准备好的。”
赫斯勒关上手机,拔掉电池,将电话折成两截,塞进垃圾桶底部昨日午餐的保丽龙盒里。
泰瑞莎
泰瑞莎和班恩走出森林时,太阳刚好从远远的山峰之间落下。
她小声对儿子说:“在这里等着。”
泰瑞莎蹲下,爬过灌木树丛,干枯的叶子在她的膝盖下发出惊人的噪音。
她透过树枝,从灌木边缘往外窥伺。
他们穿越小镇北方的整座森林,已经走到松林镇的边缘。举目所见全是空旷的街道和黑漆漆的房子。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转头看着班恩,挥手示意他过来。
他窸窸窣窣地爬过枯叶,蹲在她旁边。
她把嘴巴贴在他的耳朵上,对他耳语:“我们要越过十个街区。”
“我们要去哪里?”
“警长办公室。”
“用跑的?还是用走的?”
“用跑的。”泰瑞莎小声说,“先深呼吸几次,让你的肺充满空气。”
她和班恩用力吸满了氧气。
“准备好了吗?”她问。
“准备好了。”
泰瑞莎从树丛爬出来,站直身子,然后转向班恩,拉他也站起来。他们站在一栋维多利亚楼房的后院。她认得这里。三个月前,她把这栋房子卖给了一对怀孕的年轻夫妻,因为他们在镇上循规蹈矩,表现良好,所以得到一栋更大、更好的房子当奖励。
不知道他们在过去二十四小时的人间炼狱里,面对的又是什么样的命运?
泰瑞莎沿着分隔后院的围墙慢跑,班恩跑在她身边。
他们跑到恻院,然后前院,泰瑞莎放慢脚步,给自己一点时间观察他们置身的新环境。
现在她可以直接看到第一大道。
马路中央躺了几具被吃了一半的尸体。她算了算,至少有五个人。可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动静。
她加快速度。
松林镇大多数的房子前院都被白色矮栏杆封住,所以她和班恩只能沿着人行道跑。
山谷里愈来愈暗。
太阳下山后,感觉夜晚总是来得特别快。而且现在整个山谷都没有电,所以今晚也会是一片漆黑。
他们过上了躺在人行道上的第一具尸体。
泰瑞莎转头对班恩说:“不要看,亲爱的。”
可是她却没有听从自己的忠告。
还好它的内脏已经几乎被吃光了,所以看起来不太像个人,只像一堆骨头和内脏被扔在地上。一只秃鹰站在胸骨上,正在享用大餐。
他们来到第一大道和第十一街的交叉路口。
泰瑞莎可以看到远远的警长办公室前的那排高大松树的顶端。
“快到了。”她说,“只剩一个半街区了。”
“我好累。”
“我也是,可是我们要赶快跑。”
在第一大道和第十三街的交叉口,班恩小声唤她:“妈!”
“怎么了?”
“看!”
泰瑞莎回头看。
三个街区外,两个灰色的形体正四肢着地从第十三街朝他们奔来。
“快跑!”泰瑞莎尖叫。
他们拼命快跑,紧急分泌的肾上腺素给了他们额外的力量和速度。她跳过边石,跑过修剪整齐的绿地,朝警长办公室入口狂奔。
进到建筑物后,泰瑞莎停下来,透过玻璃门看着外头的街道。
“它们看到我们进来了吗?”班恩问。
第一只全速跑到叉路的畸人完全没有迟疑地转弯,朝着警长办公室直直追来。
“快走!”泰瑞莎转身,冲过接待室。
离入口愈远,光线愈暗。
如果不是走廊末端的一扇门开着,让黄昏的微光稍微透了一点进来,通往伊森办公室的主要通道大概会黑到什么都看不见。
泰瑞莎跑向它。
进了门后,她转弯跑进伊森的办公室,看到放枪的柜子门被拉开,弹药散了一地,桌子后还留了好几把步枪。
枪柜下方也被拉开。
她伸手进去,取出一只大手枪,对着墙扣下扳机。不行。如果不是保险关上了,就是它里头没子弹。也可能两者皆是。
“快一点,妈!”
她抓起左轮枪,可是它是空的,而且就算她能找到正确的子弹,她也不知道要怎么打开上膛。她蹲在枪柜前面,脚下的地板至少散了一打以上不同尺寸的子弹。
“妈,你在做什么?”班恩问。
这样不行。他们没有时间了。虽然她嫁了一个特情局探员,但是对武器火药其实一无所知。
“新计划。”她说。
“什么?”
她用力拉开伊森的书桌抽屉。一定还在吧?在他刚当上警长的那星期,伊森带她参观这个地方,还将她锁进唯一的一个铁牢里,然后晃着挂钥匙的大铁环,一边懒洋洋地假笑:“除非你可以想到贿赂警长的办法,否则看来你就要在牢里过一夜了,布尔克太太。”
她看着他将钥匙放回这张桌子的中间抽屉。现在她将手伸到里头,手指绝望地搜索着。
找到了。
她感觉手指抓到了大铁环,将钥匙一把拉了出来,绕过桌子跑向班恩。
“我们该怎么办?”他问。
“跟我来!”
他们冲回走廊。
一只畸人在外头嗥叫。
“它们来了,妈!”
在经过接待室时,泰瑞莎朝入口瞄了一眼,看到两只畸人正跑过种了一排小松树的石板路,眼看着就要闯进来了。
她大叫:“赶快!班恩!”
他们转进另一侧的黑暗走道。
泰瑞莎看到通道的最底端就是松林镇里唯一的监牢。
她第一次看到它时,觉得它很像《安迪·葛菲斯秀》【※The Andy Griffith Show,一九六〇年代的电视喜剧影集,主角是个小镇警长。】里的布景,这些和地面垂直的铁杆甚至称得上古朴有趣。里头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就像周末时烂醉的酒鬼会被丢进去过夜的地方。
现在,这个监牢却成了他们的救生艇。
通道尾端挑高,愈来愈暗的傍晚光线从天窗斜斜射入。
畸人撞破入口处的玻璃门进来了。泰瑞莎来不及停下脚步,直接猛撞上牢笼铁杆。
她抓紧钥匙,将它插进大锁里。
在他们身后的通道,长爪子“扣!扣!扣!”地敲击地面。
其中一只畸人扬首嘶吼。
锁开了。
泰瑞莎打开门,大叫:“进去!”
班恩冲进牢里。第一只畸人同一秒从走廊冲进来。
她一闪而入,用力拉上门,只比那只畸人撞上铁杆快了半秒钟。
班恩尖叫。
第一只畸人从地板上起身,第二只则慢慢爬出走道。
这是泰瑞莎第一次有机会近距离观察畸人。
刚撞上铁杆的第一只畸人体型庞大,浑身是血。
它沾满鲜血的皮肤散发出死亡的气味。
班恩的背抵着墙,眼睛睁得大大的,脚下积聚愈来愈大的一滩液体。
“它们会进来吃掉我们吗?”他问。
“我想不会。”
“你确定吗?”
“不确定。”
当第二只畸人撞上铁杆时,整个牢笼都在晃动。
泰瑞莎紧紧抱住班恩,无助地看着第一只畸人将它五英尺半的身躯拉高站直。
它歪着头,从铁杆缝中打量他们,混浊的眼睛眨着、想着、思索着。
“它胸膛里在动的那个是什么东西?”泰瑞莎小声地问。
“妈,那是它的心脏。”
“你怎么——”噢对了,班恩一定在学校学过。
它的心脏跳得很快,在层层皮肤下看起来有点模糊,像是透过几英寸厚的冰块观察它似的。
这只畸人的腿很短。它站直身体时,手直接垂到地板上。它将右手臂伸进缝隙,手臂虽瘦,却满是肌肉,而且超过四英尺长,泰瑞莎惊恐地看着黑色的长爪子刮过监牢的地板。
“走开!”她尖叫。
另一只畸人走到牢笼侧面,同样把手伸进来。它的左手足足有五英尺长,当它的一只长爪划过班恩的鞋子时,泰瑞莎重重地在它的掌心上踩了一脚。
畸人大吼。
泰瑞莎将班恩拉到离铁杆最远的角落,两个人爬上金属床架。
“我们要死了吗?妈妈?”
“不会的。”
三只畸人从走道冲出来,咬牙咧齿地嗥叫恫吓。后头还有更多它们的同伴,房间里的声浪愈来愈大。
很快的,铁杆缝隙里有十五只手臂伸进来,愈来愈多畸人缩起身体猛撞铁杆,
泰瑞莎躺在光秃秃的床垫上,两只手紧紧抱住班恩。
天窗透进来的光线从蓝色转成紫色,房间里愈来愈暗。
她把嘴唇压在班恩的耳朵上.在怪物的喧哗声中说:“想像你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时空。”
班恩缩在她的怀里发抖,房里的畸人数目却不减反增。
怪物们不断摇晃铁杆、撞击牢笼、将可怕的长手臂伸进去,可是泰瑞莎只是动也不动地瞪着天窗。
在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前,她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监牢外的房间里挤满了畸人,其中一只蹲在大锁前,正将长爪插进钥匙孔里。
房间里的气味像是座开放式的坟墓。听起来仿佛置身地狱。突然间什么都看不见了。松林镇的夜晚来临了。
黑暗中,就只剩下他们,被数不清的怪物包围。
伊森
伊森搭电梯出了碧尔雀的住处,回到一楼走廊。电梯门一开,他立刻闻到空气中的火药味,但距离很远,而机炮的声音却已经不见了。
他朝着末端的玻璃门走,在跨进方舟时,拔出亚伦给他的手枪。
碧尔雀大部分的手下似乎都下来观看到底出了什么事。超过一百个人惊恐又毫无头绪地在里头乱转。
从这里听,枪声响亮许多。爆炸声显然是从贯穿山腰通往松林镇的隧道深处发出。
到处都是畸人的尸体,
隧道里的畸人数目庞大。
山洞里也有四、五十只。
鲜血在地面的石块间奔流。
生命中止室的入口前排了一列白布盖住的尸体。一共五具。
火药的味道浓烈呛鼻。
亚伦跑出隧道。
伊森推开人群朝他走过去。
亚伦的脸上有血渍,他的右臂有道伊森猜是被黑爪子割开的长长伤口。
AR-15半自动步枪的发射声还在隧道里回荡。
然后传来一声尖叫。
“我们正在赶它们出去。”亚伦说,“可是畸人超过两百只。我损失了几个弟兄。M230的弹药已经用完。还好我们有那座机炮,否则情况会比现在更糟。碧尔雀人呢?”
“他昏倒了,被绑在他的办公室里。”
“我派个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