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看进去,他家并没有遭到破坏。
玻璃窗完好如初。
木门也没被撞破。
他踏着石板小径,来到前廊。脚下的地板嘎吱作响。天快要全黑了。
他拉开纱门,推开实木前门。
里头又黑又暗,亚当·赫斯勒坐在没有火的壁炉前的摇椅上,看起来比伊森记得的样子苍老憔悴很多。
“你他妈的跑到我家来做什么?”伊森的声音简直像在咆哮。
赫斯勒转头看他,长期挨饿所造成的高耸额骨和凹陷眼窝非常明显。
他回答:“相信我,我在这里看到你也觉得很惊讶。”
突然间,他们已经在地板上扭打成一团,伊森挣扎着想将双手掐在赫斯勒的脖子上,想捏住他的气管,让他痛苦死去。他以为赫斯勒瘦成这样,自己应该可以轻易取胜,没想到对方却瘦长结实且柔软度极佳。
赫斯勒臀部一转,将伊森扭翻在下。
伊森用力挥拳往上打。
赫斯勒不甘示弱地报以一记又急又猛的左勾拳。
伊森眼冒金星。
他尝到了血腥味,鼻子灼痛,鲜血直流。
赫斯勒说:“你根本不懂得珍惜。”
他又挥了一拳,但伊森一把抓住他的手肘,用力往外拉。
赫斯勒的韧带扭伤,发出惨叫。
伊森将他推向翻倒的摇椅,挣扎起身,环顾四周想找一个又硬又重的东西当武器。
赫斯勒跟着站了起来,摆出拳击姿势。
客厅里几乎全黑,伊森没看到他发动攻击。
赫斯勒先打中他的肚子,再来一记猛烈的右勾拳。如果不是他太过虚弱,这拳应该就够将伊森打昏了。
但还是打得伊森差点扭断脖子。赫斯勒朝他的肾脏挥出重重一拳,伊森的身体转了九十度。
伊森尖叫,踉跄后退到走廊,赫斯勒冷静且自制地步步逼近。
“你配不上她。”赫斯勒说,“我比你更适合她。一直都是这样。”
伊森的手指抓住铸铁衣帽架。
“我甚至比你还要爱你老婆。”赫斯勒说。
伊森举起坚硬的金属底座,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
赫斯勒蹲低躲过。
它在墙上敲出一个大洞。
赫斯勒出拳,但伊森用手肘撞上他的下巴,他痛得跪了下来。伊森终于直接打到赫斯勒的脸,他的额骨在伊森的拳头下发出爆裂声,感觉实在痛快极了,于是伊森又挥出第二拳。第三拳。第四拳。赫斯勒愈来愈虚弱。伊森的力道却愈来愈强,而每打一拳,他内心的恐惧就愈深。
害怕这个男人能做什么。
害怕赫斯勒会从他身边夺走什么。
害怕失去泰瑞莎。
伊森终于放开他的脖子,赫斯勒躺在地板上呻吟。
他把衣帽架从墙上拉下来,双手紧紧握住铸铁杆,将厚重的底座高举在赫斯勒的头上。
我要杀了他。
赫斯勒看着他,满脸鲜血,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另一只则透露他很清楚伊森想要做什么。
他说:“来啊!”
“你派我来这里送死。”伊森说,“是为了钱,还是因为你想抢走我太太。”
“她值得比你好上一百倍的男人。”
“泰瑞莎知道你是为了和她在一起才密谋了这一切吗?”
“我告诉她我是为了找你才到这里来的,然后我被车撞了。她和我在一起很快乐。伊森。发自内心的快乐。”
好长一段时间,伊森站在赫斯勒上方,举着衣帽架,差一点就要敲破他的头骨。
他很想就这么打下去。
但却不想成为会那么做的人。
终于,他将衣帽架丢向客厅的另一头,瘫坐在赫斯勒身旁的硬木地板上,他的肾脏还在抽痛。
“都是因为你,我们才会陷在这里。”伊森说,“我的太太、我的儿子——”
“我们陷在这里是因为两千年前你搞上了凯特·威森,让你太太心碎。如果凯特没有转职到博伊西,她就不会来松林镇。碧尔雀也就不会绑架她和比尔·依凡斯了。”
“那么你就永远不会出卖我了吗?”
“我们先弄清楚一件事,如果我没有这么做,你们早就死——”
“不,我们会在西雅图安稳地过完一生。”
“你怎么能称你和泰瑞莎的生活‘安稳’?她过得糟透了。你爱着另一个女人。你想要坐在那里,斥责我,说我做的一切都是错的?”
“你在说什么屁话?”
“现在,对或错完全无关紧要,伊森。最重要的是怎么活下去。我在围墙外流浪了三年半才学会了这个道理,所以你别想在我身上看到一丝后悔,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现在只剩下杀,或者被杀吗?那就是我们现在的处境吗?”
“那是人类向来的处境。”
“那么为什么你不干脆杀了我?”
赫斯勒微笑,露出沾满血的牙齿。
“记得你昨天晚上离开凯特家,走回基地的时候吗?我也在那里。在森林里。天色很暗。只有你和我。我随手带着蓝波刀,就是我和畸人进行你无法想像的激烈肉搏战时使用的那一把。你完全没发现我离你有多近。”
伊森感觉一阵冷颤滑落背脊。
“你为什么没下手?”他问。
赫斯勒抹去眼里的鲜血。
“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我想是因为我没办法像我希望的那么铁石心肠。所以呢!在我的脑袋里,我知道对或错完全无关紧要,只是我的心不肯听从它的指令。二十一世纪对我的牵绊太强,我被制约。良心阻止了我。”
伊森在昏暗的客厅里瞪着他从前的上司。
“所以,我们要怎么办?”伊森问。
“我在这里坐了一整个下午……”赫斯勒说,“想着同一件事。我在这栋屋子里度过了我一生中最愉快的时光。和泰瑞莎一起。和你儿子一起。”
“那是你从我手上偷走的。”
赫斯勒一边呻吟,一边把身体撑起来,靠墙坐着。
即使光线不佳,伊森也看得出来他的下巴开始肿胀,赫斯勒只能口齿不清地歪着嘴说话。
“我会离开。”赫斯勒说,“永远不回来。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你认为你还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你不能让泰瑞莎知道这些事。”
“这样她会继续爱你。”
“她选了你,伊森。”
“什么?”
“她选了你。”
放心的感觉充满他全身。
喉头因为激动的情绪而酸痛。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赫斯勒说,“我不希望她知道,请你尊重我的意愿,那么我就会离开。”
“我还有别的选择。”伊森说。
“什么?”
“我可以杀了你。”
“你下得了手吗?老朋友。如果你下得了手,尽管来吧!”
伊森看着冰冷的壁炉。黄昏的微光从窗户透进来。他心里想着这栋房子什么时候才会又像一个家。
“我不是个谋杀犯。”伊森说。
“看到了吗?我们两个都太心软,无法在这个新世界生存。”
伊森站了起来。
“你在荒野里流浪了三年半?”
“没错。”
“所以,事实上,你确实比任何人更了解这个新世界。”
“应该是吧!”
“如果我告诉你,我们无法继续在松林镇住下去了,你会怎么反应?如果我告诉你,我们必须离开这个山谷,迁移到比较温暖、农作物可以生长的地方,你认为我们有成功的机会吗?”
“你是在问出了围墙后,整群人存活下来的机会吗?”
“是。”
“简单的答案是,不。那么做根本是集体自杀。可是如果我们真的没有选择?如果一定要在待在这里等死和冒险南迁里选一个?我猜我们只能努力想出一个可行的方法了。”
* * *
在去餐厅吃饭的路上,伊森在关母畸人的囚室前停下。她在睡觉,靠着角落蜷成一团,比上次见到她时虚弱消瘦许多。
一个在畸人囚室工作的实验人员经过伊森身边,往楼梯间走。
“嘿!”伊森叫住他。穿白袍的科学家在走廊中央停住,转过来面对他。“她生病了吗?”伊森问。
年轻的科学家闪过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
“她快饿死了。”
“你要饿死她?”
“不,她在绝食。不肯吃也不肯喝。”
“为什么?”
他耸耸肩。“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们用她的表兄弟姐妹们起了个大营火?”
科学家被自己的笑话逗得咯咯笑,继续往前走。
* * *
伊森在拥挤的餐厅角落的一张桌子找到泰瑞莎和班恩。她看到伊森脸上的瘀青时,红肿的双眼睁得大大的。
“发生了什么事?”泰瑞莎问。
“你一直在哭吗?”
“我们待会儿再谈。”
晚餐仍然全是又干又难吃的冷冻食品。
伊森吃义大利千层面。
班恩吃俄罗斯酸奶牛肉。
泰瑞莎吃义式焗茄子。
伊森将食物送进嘴里,脑子却一直想着吃了这顿饭,贮存的粮食不知又下降了多少。
又少了两百五十份锡箔纸包装的冷冻食品。
又往吃光食物迈进了一步。
而其他人却不知道他们的贮藏量正在快速下降。只是天真的以为他们可以走进餐厅、走到社区农场或镇上的杂货店,就能找到食物。
等到食物都没了,他们要怎么办?
“你想谈谈今天晚上会发生的事吗?班恩?”伊森问。
“不太想。”
“如果你不想去的话可以不用勉强,宝贝。”泰瑞莎说。
“我想看,这是惩罚他所做的一切,对不对?”
“是的。”伊森说,“我们必须如此,知道吗,因为现在没有法院、法官和陪审团,所以只能由我们来执行。我们必须自己保护自己,而那个人害死了很多人。”
吃完饭后,伊森将班恩送回他们的宿舍房间,然后请泰瑞莎陪他散散步。
“赫斯勒和我打了一架。”他们一边走上楼梯,伊森一边告诉她。
“我的天啊!伊森,你们两个是高中生吗?”
踏进四楼走廊,伊森将他的钥匙卡刷过右手边第三扇门的感应器,用力拉开厚重的钢门。
他们走上一个小平台。
伊森说:“抓住栏杆。”然后将画着往上箭头的开关往上掰。
平台在岩石隧道中移动,速度比电梯稍微快一点。
上升了四百英尺。
当它终于抖动停妥时,他们站上一个约二十英尺长的窄道,它的尾端连接着另一扇钢门。伊森再刷过钥匙卡。门锁“哔”了一声。他拉开门,立刻感到被寒气笼罩。
“这是什么地方?”泰瑞莎问。
“前几天晚上睡不着时发现的。”
早先的云雾已经被风吹散。
星光闪耀。
明亮清晰。
他们站在一个凿入岩石三英尺深的走道。另一侧的山坡陡峭,深不见底。
伊森说:“我猜这里是工作人员的吸烟区,或者想呼吸新鲜空气时也可以上来。如果想看看天空,又不想出隧道进城,这里是最快的捷径。他们称呼这条小径为‘天窗’。”
“这条小径有多长?”
“很长,它是沿着山顶开凿的。他们告诉我如果一直走,会走到西边的森林。可是我们不能走太远,至少在晚上不能。”
“因为有畸人吗?”
“是,”
他们沿着窄窄的小径漫步。
伊森说:“狠狠打了一架之后,亚当和我坐下来好好谈了一会儿。”
“听起来比较像大人会做的事了。”
“他说你选了我。”
泰瑞莎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
他可以感觉到冷风吹得他脸颊都起了鸡皮疙瘩。
“结果这对我来说变成了一个简单的选择,伊森,我希望爱人还是被爱?”
“什么?”
“亚当会为了我做任何——”
“我也——”
“听我说好吗?我说过没人像亚当那样爱过我,那是真的。但我没像爱你一样爱过其他人,我曾经为此恨过自己,因为觉得自己很软弱。我希望我能狠下心离开你,但我做不到,就算在你跟凯特的事情之后也做不到,你对我有种神秘的吸引力,你最好珍惜这点,你曾经伤害过我,伤得很深,”
“我知道我以前搞砸了,我知道我应该全心全意对待你。”
“伊森——”
“轮到我说了,我毁了很多事,天啊,我毁了一切。我的工作、凯特、战争中留下的创伤。但我在试了,泰瑞莎,我在松林镇醒来之后一直在尝试,我试着保护你和班恩,尽我所能爱你,试着做对的决定。”
“我知道你在努力,我看得出来。我们会更好的,那是我唯一想要的。”她吻他,“答应我一件事,伊森。”
“什么?”
“别太苛责亚当,现在我们得一起在这个山谷中生活了。”
伊森低头凝视着泰瑞莎的脸,克制想要说出一切的冲动,终于,他开口说:“我会试试看,为了你。”
“谢谢。”
他们继续往前走。
“怎么了,亲爱的?”她问。
“什么怎么了?”
“你在烦恼什么?”
“嗯,所有的事情。”
“不,还有别的,一些新的烦恼,晚餐的时候你怪怪的。”
伊森转头看着三千英尺下的峡谷。他在那里遇上第一只畸人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虽然那是一段可怕的经历,可是至少那时他还保有希望。当时他还相信外头的世界一切如常。只要他能想办法逃出小镇,逃出这些高山,他的家人、他的生活就会在西雅图等着他回去。
“伊森?”
“我们有麻烦了。”他说。
“我知道。”
“不,我的意思是,我们活不了了。整个物种就要灭绝了。”
一颗流星划过天际。
“伊森,我在这里的时间比你长很多。有时候,是会觉得很无助。现在更是如此。可是至少松林镇有所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食物就快吃完了。”他说,“我们今天吃的晚餐?那些又干又难吃的冷冻食物?它们并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旦那些没了,我们在山谷里种植的食物是没办法让我们撑过又冷又长的冬天的。如果我们往南迁移,也许可以,但是我们却被困在这个山谷里。很抱歉告诉你这些,可是我不想对你保留任何秘密。不想对你隐瞒任何事。”
泰瑞莎靠着岩壁坐下。
“我们还有多久的时间?”她问。
“四年。”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死定了。”
赫斯勒
他度过小镇东侧的河流。当他踉跄离开河水爬上另一边的河岸时,两只脚都已经冻麻了。
他四肢并用地爬过长在上坡岩壁的松树。
往上。
往上。
再往上。
在小镇上方一百英尺处,地形更加险峻,陡坡变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