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时候,就像现在,他会产生松林镇不过是个平凡小镇的错觉。
明亮的阳光照进山谷。
凉爽宜人的早晨。
敞开的窗户飘出阵阵烹煮早餐的香味,三色紫罗兰在窗下的花台绽放迷人的花朵。
人们趁着早晨外出散步。
帮草地浇水。
拿刚送到的小镇报纸。
清晨的露珠结成水滴从黑色的信箱滑下。
伊森,布尔克发现自己很享受产生这种错觉的时候,假装一切就像表面上那么美好。假装他和他的太太、儿子住在一个人间天堂般的小镇,而他是一个备受爱戴的警长。假装他们在小镇上有朋友、有个舒适的家、过着什么都不缺的生活。就是这种错觉、这种假装让他终于了解此地营造的幻象有多成功;了解人们为什么屈服,让自己沉浸在环绕他们的美丽谎言里。
* * *
伊森推开“热豆子”咖啡店的大门,上头挂的铜铃清脆地响了两声。他站到柜台前,对有双美丽眼睛、一头金发长辫、嬉皮打扮的年轻女店员微笑。
“早安,玛兰达。”
“嗨,伊森。和平常一样?”
“对,谢谢。”
当她开始为他的卡布奇诺调制浓缩咖啡时,伊森好整以暇地环顾店内。所有的常客都来了,包括两个正拱着肩下棋的老先生菲力普和葛雷。伊森走过去,观察他们的棋盘。看起来,他们已经下了好一阵子。两人都只剩下国王、王后和几个小兵。
“看起来你们两位似乎陷入僵局了。”伊森说。
“不要太快下结论。”菲力普说,“我还有妙招没使出来!”
他的对手,一个满头灰发的老先生,在棋盘对面张开藏在浓密胡子里的嘴大笑,然后说:“他所谓的妙招,就是等很久才走下一步,久到我都死翘翘了,他就能因对手弃权而获胜。”
“喔!闭嘴!葛雷。”
伊森绕过一张破沙发,来到书架旁。他伸出一只手指滑过书脊。古典小说、福克纳(Faulkner)、狄更斯(Dickens)、托尔金(Tolkien)、雨果(Hugo)、乔伊斯(Joyce)、布莱伯利(Bradbury)、梅尔维尔(Melville)、霍桑(Hawthorne)、爱伦坡(Poe)、奥斯汀(Austen)、费兹杰罗(Fitzgerald)、莎士比亚。猛一看,似乎就是一堆随便采买的便宜平装本。他从书架拉出一本薄薄的小说,《妾似朝阳又照君》(The Sun Also Rises),封面是一幅描绘斗牛的印象派画作。伊森咽下喉咙里的哽咽。这本破破烂烂的海明威(Hemingway)初试啼音之作大概是地球上的最后一本了。他将书拿在手上,感觉既敬畏又悲伤。
“伊森,你的饮料好了!”
他另外抓了一本要给儿子看的书,走到柜台拿卡布奇诺。
“谢谢,玛兰达。我想借这两本书,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她微笑,“要努力打击犯罪喔!警长。”
“我尽量。”
伊森举手碰了碰他的帽沿,走向大门。
* * *
十分钟后,他推开对开双门中的一扇,玻璃门上印着大大的粗体字:
松林镇警长办公室
接待柜台后面没人,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他的秘书坐在她的桌子后,看起来和平时一样无聊。她正玩着接龙,以非常稳定、近乎机械式的速度将扑克牌一张一张放下。
“早安,白朗黛。”
“早安,警长。”
她连头都没抬。
“有人打电话来吗?”
“没有,老板。”
“有人来找我吗?”
“没有,老板。”
“你昨晚过得好吗?”
她抬起来,露出仿佛不小心被逮到的表情,右手还紧紧抓着一张黑桃A。
“怎么了?”
当上警长之后,伊森和白朗黛的交谈都很表面,只有:早安、再见和一些事务性的对话。她来松林镇前是小儿科护士,伊森不确定她是否知道他知情。
“我只是问你,你昨晚过得好吗?”
“噢。”她的手指滑过自己又长又白的马尾发丝,“好。”
“做了什么有趣的事吗?”
“没有。没什么。”
他以为她会回问他,聊聊他昨晚做了什么。可是他们对看着,尴尬地沉默了五秒钟之后,她还是没开口。
最后,伊森终于反手在她桌上轻快地敲了两下。“那么,我先进办公室了。”
* * *
他把穿着靴子的脚搁在大桌上,躺进皮椅,啜饮起热腾腾的咖啡,一个巨大的麋鹿头从对面墙上瞪着他。坐在麋鹿标本和背后的三个古董枪支展示柜之间,伊森觉得他已经很习惯这个乡下警长的面具了。
他太太也差不多该抵达她的办公室了。来松林镇前,泰瑞莎是个法务助理。而在松林镇,她成了镇上唯一的不动产经纪人。换句话说,她每天坐在大街上的办公室里,却几乎无事可做。和绝大多数的居民一样,指派给她的工作其实没什么实质意义,装饰作用居多,比较像是一个办家家酒小镇的外观点缀。一年里大约只有三、四次,她真的协助客户买新家。模范居民每隔几年就会得到“住宅升级”的选择权,作为他们循规蹈矩的奖赏。住在镇上最久、从未违规的人就能住进最大、最好的维多利亚式楼房;而怀孕的夫妻一定也会得到一幢空间更大的全新洋房。
接下来四个小时,伊森无事可做,无处可去。
他打开从咖啡店借来的书。
文笔简洁,才华洋溢。
读到巴黎夜色的描写,他不禁哽咽。
餐厅、酒吧、音乐、浓雾。
真实、活力四射的城市灯光。
知道广大世界充满多样变化和迷人事物的感觉。
体验探险世界的自由。
四十页之后,他阖上书,他受不了了。海明威无法引开他的注意,无法将他带离松林镇的现实世界,反而给他迎头痛击,犹如在他永远无法痊愈的伤口洒上大把大把的盐。
* * *
下午一点四十五分,伊森走路离开办公室。
他在安静的社区里漫步。
每个人都对他微笑挥手,仿佛都很高兴看到他,好像他已经在这儿住了好几年。即使他们心底其实很怕他、很恨他,他们也掩饰得很好。话说回来,为什么他们不怕他、恨他呢?据他所知,他是松林镇居民里唯一知道真相的人,而他的工作就是确保一切维持现状、维持和平、维持假象,连他的太太、儿子也不例外。当上警长的这两个星期,他将大部分的时间花在阅读每个居民的档案,了解他们到松林镇以前的生活,明白他们在整合期的反应,还有到松林镇以后的生活监视报告。他现在知道一半镇民的过去经历、秘密和恐惧,知道哪些人能继续这个脆弱的幻象生活,哪些人则已经出现了松动裂缝。
他成了盖世太保,只有一个人的盖世太保。
他明白他需要这么做。
可是他恨透了自己必须如此。
* * *
伊森走上大街,转向南方,走到没有人行道和建筑物的小镇边界。马路继续往下,他走在路屑,接进耸入云霄的松树林里。镇上传来的声音愈来愈小,终于完全听不见。
经过急转弯的路标后五十英尺,伊森停下脚步。他回头看向松林镇,没有车子驶过,所有的东西全静止不动,除了头顶高处一只小鸟快乐地唱着歌外,没有一点声音。
他走下路肩,进入树林。
松针在温暖阳光的烘烤下发出迷人香气。
伊森走过宛如铺了一层厚毯子的地面,在阳光和阴影之间穿梭。
他走得很快,汗水从背后流下,浸湿衬衫,布料黏着皮肤,他不禁觉得有点冷。
这是一段很舒服的健行,没有监视器,没有其他人。他只是一个独自在树林里散心的男人,终于能静下来独自思考。
离开马路两百码之后,伊森走到了石块区。一堆花岗岩块散布在松树之间。森林往山坡隆起的坡地上,一块巨岩露出地表,但还有一半埋在土里。
伊森笔直地朝它走去。
站在十英尺外,平滑、垂直的岩石表面看起来跟真的一样。不管是岩块的石英纹理或攀附在上的苔藓、地衣都做得相当精致。
不过,走得更近之后,就能看出破绽,岩石表面实在有点过于方正。
伊森停在它前面几英尺处,等待着。
很快地,他听到设备转动的沉闷机械声。整个大岩块像扇极大的车库门往上打开,尺寸之大足够让一辆货柜拖车进出。
伊森低头闪过还在上升的门,钻进地底隧道潮湿的冷空气中。
“哈罗,伊森。”
“嗨,马可斯。”
带路的还是同一个人。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剪着平头,有个步兵或警察特有的坚毅下巴,他穿着黄色防风夹克。这时伊森才想到他又忘了带外套,所以待会在车上他又会冻得要死。
马可斯已经将没门、没车顶的Wrangler吉普车调头,现在它正朝着来的方向,引擎还发动着。
伊森爬进副驾驶座。
他们身后的入口巨门轰隆隆地关上。
马可斯放下手煞车,一边打排档,一边对着耳机说:“我接到布尔克先生,现在出发了。”
吉普车蹒跚往前,加速驶上一条没有任何记号的柏油路。
车子爬上十五度的斜坡。
隧道的墙全是暴露在外的岩床。
不时见到水柱从岩壁流下,沿路也有不少蜘蛛网。偶尔会有一两滴水飞溅到挡风玻璃上。
头上的日光灯像一条病态的橘色光河,
空气闻起来像石头、水和废气的混合体。引擎和风声大到两人无法交谈,不过伊森对此倒是无所谓。他靠在灰色的假皮椅上,忍着不摩擦手臂以抵挡又湿又冷的寒风。
他的耳压增高,引擎声反而变小。
他咽下一口口水。
引擎声又回来了。
他们还在爬坡。
以三十五英里的时速来算,其实不过四分钟的路程,可是他总觉得好久。大概是寒冷和噪音,还有风声让他失去了方向感和时间感吧?
他开始感觉到山壁里的封闭。
还有因为要去见他,心里的焦躁不安。
* * *
隧道的尽头是个约十座仓库大的巨型山洞,至少有一百万立方英尺的容量,几乎是喷射机或太空船组装厂的大小。但内部堆放的却全是民生必需品,超大的圆柱形贮存槽装满食物原料,一排又一排四十英尺高的柜子摆满木头和材料。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小镇未来所有的必需品全都在这里。
车子经过一扇写着“中止室”的玻璃门,雾状的蓝光一团云似的积聚在门后。伊森想到放在里头的东西,不禁打了个寒颤。
碧尔雀发明的生命中止柜。
好几百个。
松林镇的每一个居民,包括他自己,都曾在那个房间里被化学中止了一千八百多年。
吉普车在两扇对开的玻璃门前停下来。
马可斯熄火,伊森爬下车。马可斯在键盘上敲入密码,玻璃门咻地打开。
他们经过一个印着二楼”的告示版,走进一条空旷的长廊,
没有窗户。
日光灯管轻轻嗡鸣。
黑白相间的棋盘式亚麻地板,每隔十英尺就有一扇带着小圆窗的门。门上没有把手,只能刷卡进入。
大部分的窗户都是黑的。
但是其中一扇窗户后面,却站着一个畸人看着伊森走过。它的瞳孔在大而混浊的眼睛里扩张着,露出锯刀状的牙齿,黑色的爪子不断地敲打玻璃。
他还是会不时作关于它们的噩梦。在梦中再次与它们对战,直到全身冒汗地惊醒,泰瑞莎会轻拍他的背,对他温柔耳语,告诉他,他安全了,他已经回到家,睡在自己的床上,一切都过去,都没事了。
到了走廊中央,他们在两扇没有任何记号的门前停步。
马可斯刷卡,门开了。
伊森走进小小的电梯里。
他的带路人拿出一支钥匙插进金属面板,等上头唯一的灯开始闪烁,才将它压进去。
电梯平顺地滑动。
每次搭乘时,伊森的耳压必定升高,可是他还是搞不清楚电梯到底是往上还是往下移动。
虽然他已经接手这个工作两星期了,但他还是得像个儿童或潜在威胁似的被带进带出,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两个星期。
天啊!
感觉昨天他似乎才坐在特勤局西雅图办公室的主任探员亚当,赫斯勒的桌子前,接受前往松林镇寻找他失踪的前任搭档凯特·威森的任务。可是现在他再也不是特勤局的探员了。在他心里,其实还是没办法完全接受这个事实。
门打开时,他们才知道电梯已经停了。
走出电梯,他看到的第一样物品是一幅毕卡索的画。伊森猜那应该是真迹。
他们走过豪华的大厅,这儿可没有日光灯和黑白亚麻地板,而是大理石和高级壁灯,天花板有美丽的框条边饰。连空气都比外头好闻,没有基地其他区域那种封闭、不新鲜的气味。
他们经过一个下凹的起居室。
一个挑高厨房。
一个满是真皮精装书本的图书室,里头的气味闻起来一定是古董。
转过一个弯,他们终于来到走廊尽头的双扇橡木门前。
马可斯用力敲了两下,门的另一边传来一个声音,“进来!”
“去吧,布尔克先生。”
伊森开门,走进一个极不寻常的办公室。
带着浓厚异国风味的深色硬木地板发出刚上过蜡的温润光泽。
正中央摆着张大桌,松林镇的建筑模型罩在巨型玻璃里,精细正确,甚至连伊森家的外观颜色都作得一模一样。
左边墙上挂着几幅梵谷的画。
对面则是许多平板荧幕组成的墙面。从天花板到大理石地砖,一行;十四个,一列九个。前面摆着皮沙发,正对着两百一十六个即时监控的荧幕。松林镇的街道、卧室、浴室、厨房、后院就在眼前。
每一次伊森看到这些荧幕,都得努力压下自己想扭断某人脖子的冲动。
他不是不了解它的目的,可是还是忍不住觉得……
“你在生气……”坐在雕工精美的桃花心木大桌后的男人说,“每一次你来见我,都还是无法掩饰你的怒气。”
伊森耸耸肩,“你偷窥别人的私生活,我的怒气只是自然反应罢了。”
“你认为我们的小镇能容忍‘隐私’这回事吗?”
“当然不行。”
伊森身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