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第八街和大街交叉口时,他突然觉得精疲力竭。
他和凯特、哈洛在几个街区前分开,街上只剩他一个人。
天空变了,再也不是那么深的蓝黑色。
星光褪去。
即将破晓。
他觉得他好像一直醒着,完全不记得上次好好睡一觉是什么时候。
他的双腿部在痛,大腿后的缝线又裂开了,他又冷又渴,仿佛看到自己家在四个街区外对他招手,他要脱下冰块般的湿衣服,盖上他找得到的所有毛毯,好好休息,让他的脑袋清醒好——
他听到汽车疾驰的噪音,立刻转头。
往南边、医院的方向望去。
刺眼的车灯直直向他驶来。
他本来还在过马路,这时却呆立在红绿灯下方。
在松林镇你几乎看不到一辆车真的驶过小镇。马路两旁确实停了不少车,大部分的车也都还能跑,小镇边缘甚至有个加油站,站旁还有个修车技师,可是镇民很少很少开车,汽车在松林镇的主要功用其实只是装饰品。
那一瞬间,他想像着不可能的画面—同他驶来的说不定是一辆休旅车,开车的是爸爸,妈妈在副驾驶座上睡着了,小孩则躺在后座神游梦乡,也许他们是从斯波坎(Spokane)或密苏那开了一整夜的车来的,也许他们是来松林镇度假的,也许他们只是路过。
当然不可能。
他心里也知道。
可是站在黎明前寂静的小镇里,有半秒钟的时间,他几乎相信那是真的了。
向他驶来的车子速度飞快,轮胎直接跨在大街马路的分隔线两侧,转速破表,时速至少有六十英里,甚至七十,巨大的引擎声回荡在黑暗的建筑物间回荡,刺眼的车灯射向他的眼睛。
当他听到车子的转速变低时,他才想到自己应该赶快闪开,不要在马路上停留。
那辆曾经多次载他入山的Wrangler吉普车在他面前的斑马线急煞,停了下来。
没有门,车顶的帆布盖也拿掉了。
伊森听到手煞车被拉起来的声音。
马可斯坐在驾驶座看着伊森,他的眼睛还没完全张开,显然不久之前才被人从床上挖起来。
引擎的空转声中,他说:“请跟我回去,布尔克先生。”
伊森将一只手放在软包倾杆上。
“碧尔雀叫你早上五点来接我?”
“他打电话去你家,没人接。”
“因为我整晚都在外面跑,办他要我做的事。”
“嗯……他现在就要见你。”
“马可斯,我又累又冷,而且衣服都湿了,你回去告诉他我先回家洗个澡,睡个觉。然后——”
“我很抱歉,可是,不行,布尔克先生。”
“你说什么?”
“碧尔雀先生说‘现在’。”
“叫碧尔雀去死吧!”
他们头顶上的红绿灯不停地变换颜色,红光、黄光、绿光轮流照在吉普车上,也照在马可斯的脸上,以及他突然拔出来指向伊森胸膛的手枪上。看起来是格洛克全自动手枪,不过光线太暗,伊森无法百分之百确定。
他观察着既愤怒又恐惧并且十分紧张的马可斯。
拿着枪的手有点抖,虽然几乎看不出来。
“上车,布尔克先生,很抱歉我非这么做不可,我收到的命令是立刻把你带到碧尔雀先生的办公室。你当过兵,不是吗?你明白有时候只能奉命行事,至于个人是否赞同,则和决定无关。”
“我确实当过兵。”伊森说,“我负责驾驶黑鹰直升机,将大家载进我知道他们无法安全脱身的战场,将暴徒杀得尸骨无存。而且,是的,我也听从命令。”伊森爬进副驾驶座,低头从手枪的枪管看到马可斯狂乱的双眼,“可是我只听从我完全信任、尊敬的人的命令。”
“我确实完全信任、尊敬碧尔雀先生。”
“那很好,”
“请扣上安全带,布尔克先生。”
伊森扣上安全带,想着自己终究还是不能好好睡一觉。
马可斯收起手枪,放下手煞车,换到一档。
放开离合器,他很快地让吉普车在积雪的柏油路上回转,往大街的另一头驶去,吉普车的后半部因为轮子打滑摇摆得很厉害。
他们以五十五英里的时速飘过医院前,经过小镇边界时,速度仍持续加快。
马路和森林交会处,马可斯将排档打回三档。
虽然走路回家时,伊森就已经觉得不舒服了,可是至少他的活动量大到让血液持续流动,保持温暖。现在却糟透了,风不断灌进吉普车里,让他简直冷到骨子里了。
马可斯再换成二档,驶离马路开进森林里。
也许是因为他的脑袋还不清楚,不过现在伊森最不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去见碧尔雀。
他们开到圆石区时,马可斯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似乎是车库门遥控器的东西。
远远的一个三角形光线在雪地上扩大。
马可斯在入口的岩石前停下吉普车。
岩壁上的假门还在缓缓上升,卷进里头。
伊森的手指头都冻僵了,他握住刀子却没有感觉。
他一个动作就拉开折刀,并压上马可斯。
马可斯还来不及反应,尖锐的刀刃已经抵在他的气管上了。
他的右手从方向盘往下滑,想去拔枪。
伊森说:“别动,否则我真的会割开你的喉咙。”
马可斯将双手放回方向盘上。
“紧紧抓住方向盘,把它当成你的救生圈,因为你一放手,同样也会没命。”
岩壁完全打开了,隧道里的光照在外面的雪地及周围的树木上。
伊森对着马可斯的耳朵说。
“慢慢将你的右手从方向盘上移开,往下换成一档,然后右手就放在手排档上,不要乱动,开进隧道里,进去之后,将引擎熄火。你听清楚我说的话吗?”
马可斯点点头。
“我不想伤害你,马可斯,可是有必要的话,我不会迟疑。我不是没杀过人,战场上,甚至这个镇,都有人死在我手下,我随时可以再开杀戒。不要以为我认识你,就会放过你。这对我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马可斯的手一边发抖,一边握住手排档,换成一档。
他轻轻踩了下油门,车子缓缓驶入隧道。
马可斯遵照指示,在入口处停下车子。
假门放下时,伊森从马可斯的枪套抽出手枪,原来是口径点四〇的德国Heckleramp;Koch USP。
他想,不知道这里有没有监视摄影器。
马可斯说:“你死定了,你自己知道吧?”
伊森转动那把全自动手枪,抓住枪管。马可斯预料到他的下一步,猛然用手臂遮掩头部,可是伊森用木头和金属混制的枪托底端用力打向他的头颅恻边。
马可斯倒了下去,如果不是绑着安全带,他一定从吉普车上翻出去了。伊森从他的口袋拿出钥匙卡,解开安全带,让地心引力将他拉到柏油路面上。
然后他解开自己的安全带,爬向驾驶座。
脚踩上离合器。
引擎轰轰作响。
很快,他便开始爬坡,往山里驶去。
* * *
巨型山洞里吊挂的球形大灯在他头顶上嗡嗡叫,可是除了这个之外,基地里没有任何声音。
伊森检查手枪里的子弹。
几乎笑了出来。
当然,枪膛里什么都没有。
退出弹匣,一样也是空的。
他把枪丢到后座,跳下吉普车。
玻璃自动门前,他从口袋拿出马可斯的钥匙卡,扫过读卡机。
一大清早,一楼的走廊上空无一人。
伊森爬楼梯上了二楼。
日光灯照得黑白相间的亚麻地板闪闪发亮,他的脚步声在长廊上产生回音,只有他独自走在这些通道,有一种很奇怪的犯罪感。
不受监视,没有伴护。
走到最末端时,他在通往监视中心的门前停下,观察玻璃里的情况。
有人坐在控制台翻卷监视影片,全是一些人们在床上翻身、移动或作爱的画面,夜光模式下,每个人的身体都发出蒙蒙胧胧的光。
他刷过马可斯的钥匙卡。
门开了。
他走进去。
控制台前的人转动他的回转椅。
是泰德。
监视小组的组长。
是伊森最不想在控制室里遇见的人。
“警长。”泰德显然起了警戒之心,“我不晓得你要来。”
“对,这不是既定行程。”
伊森走近荧幕墙,门在他身后关上。
他说:“把两只手都举起来。”
“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把两只手都举起来’是什么意思吗?泰德?”
伊森拿出刀子。
泰德慢慢举高双手。
房间里都是过期咖啡的味道。
伊森说:“隔壁有人吗?”
“两个。”泰德回答。
“你的技术员有可能会突然走进来吗?”
“应该没有,他们通常只会一直埋头苦干。”
“为了每个人的健康和平安,希望如此。”
伊森在泰德旁边的椅子坐下,他的手发抖,伊森看到后不禁松了一口气。如果他觉得害怕,那么就比较容易控制,泰德的镜片大的像窗户一样,镜片后方大而涣散的瞳孔看起来模糊而疲惫。
“你整晚都没睡吗?泰德?”
“是的。”
“你还有多久才能下班?如果你敢对我撒谎,后果会不堪设想。”
泰德转动手腕好让自己看见表面。
“三十四分钟。”
“你害怕吗?泰德?”
男人缓缓点头。
“很好,你是该害怕。”
“你为什么这么做?警长?”
“为了找到真相。你可以把手放下来了,泰德。”
他用袖子擦了擦额头,张开双手放在他的棉质长裤上。
“我想先声明一件事。”伊森说。
“什么?”
“我不晓得你这里有没有警报器,或有什么狡猾的方法可以通知外面你有麻烦了。可是如果你敢这么做,如果你犯了这个错,我会毫不留情地杀了你。”
“我明白。”
“就算三十个武装警卫突然出现在门外我也不在乎,只要门一开,我就会认定是你叫来的人,在被射死之前,我一定会先割开你的喉咙。”
“好。”
“我不想走到那个地步,泰德。”
“我也不想。”
“全取决于你。现在,我们开始工作吧!把荧幕上的即时监视影片拿掉。”
泰德慢慢转动他的椅子,面对控制台。
他在一块触控板上敲了两下,所有的荧幕全变成黑色。
“第一件事。”伊森说,“我猜这扇门外的二楼走廊应该有一架即时摄影机吧?”
“可能有。”
“把它的影像抓出来,放在右边最上面的那个荧幕。”
二楼走廊的长镜头出现了,空无一人。
“现在我想看看碧尔雀在哪里。”
“他身上没有追踪晶片。”
“当然没有,他的住处或办公室有任何摄影机吗?”
“没有。”
“你觉得这样对吗?”
“我不知道。”
“他的左右手呢?潘蜜拉在哪里?还是我们一样看不见她?”
“不,我们应该可以找到她在哪里。”
左上方的一个荧幕出现画面。
泰德说:“她在那里。”
健身房角落的监视器。
房间里摆满了飞轮、跑步机和重量训练的机器。
镜头内只有一个在正中央拉单杠的女人,她毫不费力地操控着身体,不停地上上下下。
“你下指令调阅她的晶片位置?”
“是的,你到底想做什么?伊森?”
伊森瞄了一眼二楼走廊的监视器。
仍然没人。
他说:“隧道入口有监视器吗?”
泰德的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舞动。
隧道出现了。
马可斯坐在水泥地上,头垂在两腿之间。
“那是谁啊?”泰德问。
“我的领路人。”
“他怎么了?”
“他拿枪指着我。”
马可斯挣扎要站起来,他起身,但两腿突然无力,又坐回水泥地上。
“我想问你一件事,泰德。”
“什么?”
“碧尔雀邀你参加这个团队之前,你是做什么的?”
“遇到他的前一年,我太太死了,我成了游民,镇日酗酒。他以前在我有时候会去的游民收容所当志工。”
“所以你是在他递热汤给你时认识他的?”
“没错,他帮助我戒酒,如果不是他,我早就死了,我从没怀疑过这一点。”
“所以你百分之百相信他?认为他不可能做错任何事?”
“你听过我那样说吗?警长?”
荧幕上,马可斯已经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想往隧道上坡走。
“泰德,上次我来的时候,你表演过怎么追踪一个晶片的历史纪录,看某个人去过哪些地方。”
“对。”
“我想,我们不可能看得到碧尔雀的纪录吧?”
“没错。”
“潘蜜拉呢?”
泰德转动他的椅子。
“为什么?”
马可斯开始沿着隧道蹒跚地往上走。
“你做就是了。”
“你要看哪一段时间?”
“我想看她三天前的晚上去了哪里。”
所有的荧幕瞬间变黑。
二十五个荧幕上出现了一大张松林镇的空照图,一个红点在小镇南边的山上闪烁。
“那是什么地方?”伊森问。
“山里基地。”
“你可以放大吗?”
“可以,不过你只会看到一大堆山上的树,我们在镇上设立的空照系统比较精细,但基地内就没有了。”
右下方有一串数字,看起来像是军用时间。
“这是她二十一时的所在地吗?”伊森问。
“对,晚上九点。”
“很好,从这里慢慢往后转。”
时间开始跑,秒、分、时,可是红点并没有移出山区。
泰德按下暂停,说:“我们已经转到凌晨一点了。”
“所以那时潘蜜拉还没离开基地,继续跑。”
凌晨一点半左右,红点出了山区,穿过森林,进入松林镇的马路。
泰德放大空照图,
代表潘蜜拉晶片的红点愈来愈大,在荧幕上往市中心快速移动。
伊森说:“看一下那附近有哪几架即时的红外线摄影机。”空照图上出现了萤光色块,“既然潘蜜拉身上有晶片,她的行动应该就会启动摄影机,对不对?”伊森问。
“是的。”
潘蜜拉走在一条和大街平行的小巷里。
“现在是几点?”
“凌晨一点四十九分。”
“我们有这一段的影片吗?”
“真奇怪。”
“什么?”
“我找不到‘开启影片’的选项。”泰德将空照图放得更大,二十五个荧幕上只剩市中心的街区,“噢,找到原因了,看到了没?她站在死角。”放大之后,萤光色块中果然有个小黑块,时间轴继续走,但潘蜜拉一直躲在那个黑块里。
“她很厉害。”泰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