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森走进他黑漆漆的家。
他在楼下的浴缸放水,走上二楼,回到他的卧室。
泰瑞莎睡在一大叠毛毯下。
他弯腰倾身,在她耳边轻声说:“跟我到浴室去。”
澡盆里的热水是屋内唯一热腾腾的东西,可是热得很舒服。
泰瑞莎迷迷糊糊地走下来时,房间里已经充满了蒸气。
洗脸台上的镜子,还有浴缸上的窗户都因为蒸气糊上一层雾,石灰墙看起来仿佛流汗似的。
她脱下衣服。
跨进水里,在他的两腿之间躺下。
挤进了两个人之后,热水只差一寸就要满出浴缸边缘,温暖的雾气是这么浓,他几乎看不到咫尺之外的洗手台。
伊森用他的脚转动水龙头,让水流的声音充满浴室。他将泰瑞莎往后拉,让她的背靠在他前胸上。即使是在热水里,她抵住他的皮肤仍旧冰凉。她的耳朵就在他的嘴唇旁,这是个说悄悄话的完美姿势,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从没想到这个好主意。
蒸气包围住他们。
他说:“凯特那伙人没有杀害我调查的那桩谋杀案的受害者。”
“那是谁干的?”
“如果不是潘蜜拉,就是碧尔雀的手下,也有可能是他自己下的手,”
“他杀了自己的女儿?”
“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亲自下的手。不过,今天晚上有一场狂欢会。”
“主角是谁?”
“凯特和哈洛。”
“我的天啊!你是警长,你必须主导狂欢会进行。”
“没错。”
“你不能阻止吗?”
“我不想阻止。”
“伊森,”她转头看着他,“到底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比较好。”
“你的意思是,如果计划失败的话。”
“是的。”
“失败的可能性多高?”
“非常高,可是我们昨晚已经讨论过了,我答应过会想办法的,尽管我们有可能失去一切。”
“我知道,只是……”
“事到临头,感觉又不一样了,是不是?顺便告诉你,潘蜜拉看到我们了,她看到我们昨晚在外头散步。”
“她告诉任何人了吗?”
“没有,我打赌她不会讲,至少在狂欢会开始之前不会。”
“可是,狂欢会结束后,如果她说出去了怎么办?”
“过了今晚之后,一切都无所谓了。可是,听好,我不一定要这么做,我们可以循规蹈矩,当个合作的小镇镇民。我是警长,多少能有些特权,在这里,我们不需要缴贷款,不需要付帐单,他们会提供所有日常生活所需。我以前每天工作到很晚,现在却天天回家吃晚饭,我们一家人可以多很多时间在一起。”
泰瑞莎轻声说:“有一部分的我确实想着我能不能听进去,你知道吗?就是接受现况。可是那不是生活,伊森,这些限制之下,那不是生活。”她亲吻他,热气和水雾让她的嘴唇恢复了柔软,“你去做任何必须做的事,只要记得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一样爱你,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我觉得和你之间比我们过去在西雅图的五年婚姻里更亲密。”
* * *
下午两、三点,雪停了。
晴朗的冬季天空下,伊森站在圈住学校的铁丝网旁。
孩子们从红砖建筑鱼贯走出,蹦蹦跳跳下了台阶。他看到班恩和两个朋友走在一起,背包在肩膀上晃啊晃的,一边聊天,一边开怀大笑。
一切似乎是这么的正常。
孩子们下课离开学校。
就这样。
班恩走到人行道,还是没注意到他爸爸。
伊森说:“哈罗,儿子。”
班恩停下脚步,他的朋友也一起转头。
“爸爸,你怎么在这里?”
“我只是突然想来接你回家,我可以陪你一起走回去吗?”
他看起来并不想和爸爸一起走回家,不过他将尴尬隐藏得很好。
他转身对朋友说:“晚一点我再找你们,”
伊森将手放在班恩的肩膀上。
他说:“不如我们先绕到你最喜欢的地方去一趟吧!”
他们走了四个街区抵达大街,过马路后到一家名为“甜牙牙”的糖果店。不少学生跑得比他们快,已经在里头打量着好几百个装满各式糖果的玻璃罐,口香糖、Spree咀嚼糖、Sweet Tarts甜酸片、Pixy Stix果汁胶条、Cry Baby泡泡糖、Jolly Rancher棒棒糖、Jawbreakers糖球、Mamp;M巧克力、Starburst软糖、Pez水果糖、Skittles彩虹果汁糖、Patch Kids酸甜软胶糖、Nerds碎碎糖、Smarties巧克力、Atomic Fireballs大糖球,所有你想得到的蛀牙好物应有尽有,无一缺席。伊森知道糖果和所有其他物资一样,全都是透过真空包装保存下来的,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想,如果一样东西可以经过两千年还好好的,它一定真的硬到可以让你的下巴掉下来【※Jawbreaker。亦是糖果品牌。】。
他和班恩最后站定在巧克力柜台前。
各式手工乳脂软糖整齐地排在玻璃柜后头对他们招手。
伊森说:“选一个你想要的。”
拿着热巧克力和一大袋综合口味的乳脂软糖,伊森和班恩在人行道上漫步。
松林镇一天里就属这个时候交通最繁忙,刚放学孩子的美妙笑声如银铃般充斥着市区的街道。
感觉是如此真实。
伊森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吧!”
他领着儿子穿过马路,在大街和第九街角落的长椅子上坐下。
他们喝着热腾腾的巧克力,小口小口咬食乳脂软糖,看着人来人往。
伊森说:“我还记得自己像你这么大的样子,你比我乖,也聪明多了。”
男孩抬起头,嘴角带着软糖的碎屑。
“真的吗?”
他戴着眼镜和有下垂耳罩猎帽的模样让伊森不禁联想到电影《耶诞故事》(A Christmas Story)里的主角拉尔夫(Ralphie)。
“喔,真的,我是个小坏蛋,满口粗话,一天到晚打架。”
听到这个似乎让班恩很开心。
他啜饮手上的热巧克力。
“以前的学校很平凡。”伊森说,“我们要写功课,爸妈有时要去和老师开家长座谈会,学期末时就拿成绩单回家。”
“成绩单是什么?”
“就是一张纸上面有分数,为你这学期的表现评分。你大概不记得你在西雅图的学校了,松林镇有点不一样。”
班恩的表情变了,他瞪着脚下的柏油路面。
“怎么了?儿子?”
“你不应该谈论这些的。”他的语调严肃但镇静。
“我是松林镇的警长,我可以谈论任何我想谈论的事,你知道整个镇都归我管吧?”
男孩摇摇头:“才不是呢!”
“什么?”
现在班恩的眼中全是泪水。
“我们不可以谈这个。”他说。
“我是你爸爸,没有什么事你不能和我谈的。”
“你不是我爸爸。”
就算被一把钢刀直接剌进内脏也不会让伊森觉得这么痛。
他忘了呼吸。
突然间他的眼眶中蓄满泪水。
他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地问:“班恩?你说什么?”
“你不是我真正的爸爸。”
“我不是你真正的爸爸?”
“你不明白,你永远不会懂的,我要回家了。”
班恩准备起身,可是伊森用手环住他的肩,将他固定在长椅上。
“放开我!”
“你认为谁才是你真正的爸爸?”伊森问。
“我不应该谈这个——”
“告诉我!”
“保护我们的那个人!”
“保护你们什么?”
男孩抬头看着伊森,一脸的眼泪,表情讽刺地说:“保护我们不受围墙外的怪物侵袭。”
“你去过围墙的另一边?”伊森问。
男孩点点头。
“谁带你们去的?”
什么都不说。
“是一个很矮、有点年纪、光头、黑眼睛的男人吗?”
班恩没有回答,但这就是答案了。
“看着我,儿子,看着我。你说他是你爸爸时,是什么意思?”
“我告诉你了,他保护我们,提供这一切给我们,他创造了松林镇,还有镇上的所有事物,”
“那个人不是上帝,如果那就是你们在——”
“不准你这么说。”
伊森心想,就算没有其他我一定要毁掉这个镇的理由,眼前这个理由就已经太足够了。他们从我们的身边偷走我们的孩子,让他的心离我们愈来愈远。
“班恩,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是真的,但也有许多事是假的,你知道吗?你妈妈和我对你的爱,没有什么事比那更真挚的了,你爱我吗?”
“我当然爱你。”
“你信任我吗?”
“是的。”
“带你们去围墙后的那个男人不是上帝,他和上帝的距离远到不能再远,他的名字是大卫·碧尔雀。”
“你认识他?”
“我为他工作,几乎每天都见到他。”
梅根·费雪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伊森根本没听到她的脚步声。
她就这么突然地冒出来了。
她小心地拉着毛裙蹲下,一只手放在班恩的膝盖上。
“没事吧?班恩?”
伊森硬挤出笑容:“我们没事的,梅根。”他说,“在学校受了点挫折,我相信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可是只要去一趟‘甜牙牙’,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出了什么事,班恩?”
男孩低着头,眼泪不停地滴进手上的热巧克力。
伊森说:“这是我们的隐私。”
听到这句话,梅根立刻抬头。
几天前迎接他和泰瑞莎到她家的那个活泼愉快的女主人消失无踪。
她反问:“隐私?”
仿佛她不明白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仿佛班恩是她的儿子,伊森才是那个多管闲事的人。
“在松林镇的学校里……”她继续说,“我们相信应该在社区的教导下——”
“是的,隐私,就是你——不——要——多——管——闲——事的那个隐私,费雪太太。”
她脸上又震惊又厌恶的表情,让伊森十分确定她这辈子还没过过敢这样对她讲话的人,尤其是她在松林镇得到这个有权力的职位之后,更是没人敢遥次。
梅根站起来,以教师的威严对他怒目相视。
她说:“他们是我们的孩子,布尔克先生。”
他说:“去死吧你!”
看到她气冲冲地冲向人行道离去,班恩挣开他父亲的手,飞快跑过马路。
* * *
“午安,白朗黛。”伊森一边走进警长办公室,一边对秘书打招呼。
“午安,警长。”
她的视线没离开过纸牌。
“有电话吗?”
“没有,老板。”
“有人来过吗?”
“没有,老板。”
他一边走,一边反手在她的桌上敲了敲,说:“希望你准备好今天晚上好好开心一下,”
他可以感觉到走向走廊末端的办公室时,她紧盯着他的眼光,可是他没有回头。
他走进去,将帽子挂在衣架上。
走向柜子,打开锁。
他之前只开过一次,也明白自己是刻意避着它,里头的东西代表了他对这个职位、这个小镇最痛恨的一件事,从他就职后就一直惶恐至今。
他的前手留下来的戏服挂在铜质壁钩上。
在自己的狂欢会里,他只从很远的距离看了波普警长一眼,这件衣服的细节在他的害怕和慌张中并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近看之下,看起来犹如恶魔之王的斗篷。
以棕熊毛皮为底,肩膀部分加缝了额外的兽皮,锁骨上的绑绳还装饰了极粗的链条,毛皮上有不少污点,伊森猜那应该是沾上人血的痕迹,可是它显然没被清理过,闻起来臭到像食腐动物呼出的气,混合了陈旧的血腥和腐败的酸臭。可是这些都还比不上它的装饰品,波普将每名狂欢会主角的头皮都割下一块缝进毛皮内侧,总共三十七个,最早的那个看起来已经皱得像牛肉干,最新的却还呈灰白色。
头饰则放在斗篷上方的木格子里。
最主要的装饰品是一个波普用金属棒固定住的畸人头盖骨,嘴巴大张,一对麋鹿角被牢牢锁在它的脑门上。
一支剑和一把散弹枪在靠墙的壁架上,上头的电灯泡照得武器上的人造水晶闪闪发亮。
电话响时,伊森吓了一跳,差点跳起来。
因为电话几乎从没响过。
他走向办公区域,绕过桌子,铃声响到第五声时接了起来。
“我是布尔克警长。”
“你知道我是谁吗?”
即使他讲话的音量比耳语声更小,伊森还是听得出来是泰德。
他回答:“知道,你怎么晓得我在这里?”
“你觉得呢?”
当然,泰德一定是从山里的监视系统看到他了。
“我们这样讲话安全吗?”伊森问。
“不能太久。”
“他们会发现?”
“最后还是会,问题是:当他们发现时,还有没有关系?”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找到了。”
“找到什么?”
“我们在找的那个东西,很模糊,藏得很隐密,不过没有任何资料是可以真的被删除掉的。”
“然后呢?”
“不能在电话里讲,你二十分钟内可以和我在太平间碰面吗?”
“好。”
“米特医师刚走进警长办公室,你最好动作快一点。”
伊森听到电话那头传来泰德慌忙挂断的声音。
伊森才挂上话筒,电话又响了。
“嗨,白朗黛。”他说。
“警长,有个米特医师来看你。”
来帮我把追踪晶片缝回去。
“我现在正在忙,能不能请你端杯咖啡给他,带他到休息区等一下。”
“是的,老板。”
伊森打开桌子左边的大抽屉,拿出他的皮带和枪套,飞快地穿戴上。
他将注意力转向枪柜,打开柜门的锁,还有中间的抽屉。
他从抽屉拿出一把以色列制的沙漠之鹰半自动手枪,放上弹匣,装进枪套里。
然后他取下三八九型猎枪,迷彩枪托配上蓝色枪管,还有四乘三十二的瞄准镜。
他的电话又响了。
他抓起话筒。
“什么事?白朗黛?”
“嗯,米特医师不想再等下去了。”
“一个不想等待的医师,你不觉得那很讽刺吗?白朗黛?”
“什么?”
“我马上出去。”
伊森挂断电话,走到枪柜旁的窗户,滑动式的,他拉开锁扣,将玻璃窗滑到底,再把纱窗从窗框上推出去。
姿势怪异地从窗户爬出去后,他在建筑物旁的灌木后伏低身子,
他奋力在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