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他走过好几个街区,来到松林大饭店,爬上石阶,来到入口。
透过门上的玻璃,他看到里头的灯光,柜台后坐了个年轻女人。
伊森开门走进去。喔,暖气,真棒!
烧着熊熊大火的壁炉斜对角放着一架平台钢琴。
他停下脚步,站着壁炉前张开手。燃烧的松树油脂散发出如香料蜡烛的味道。他可以伸个懒腰就在沙发上躺下来睡上好几天。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拖着脚步走向柜台。
女人微笑看着他走近。
二十多岁,长得很可爱,微胖,黑色长发绑成马尾,白衬衫外搭着黑背心,名牌上写着“莉莎”。
伊森侧身靠向柜台,将他的上臂放在高高的台面上维持平衡。
“晚安。”莉莎说,“欢迎光临松林大饭店。今晚我能为您提供什么服务?”
她的欢迎词有点怪。不是话语本身,而是她说的方式。好像她很少有机会说这些话,所以讲得不是很流畅。
“今晚有空房吗?”
“当然。”
莉莎在键盘上敲了几个字。
“只住一晚?”她问。
“是。先只住一晚。”
伊森瞄了一眼电脑荧幕。非常老旧笨重的显示器。可能是八〇年代留下来的。他不记得上次看到这么旧的机型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我有一个单人特大床、禁烟、不能带宠物的二楼房间。”
“很好。”
她打完字。“要以信用卡付款吗?”
伊森微笑。“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
“真的吗?哪里有趣?”
“我在几天前出了车祸。一辆大卡车拦腰撞上我的车。离这儿一条街而已。也许你看到了?”
“没有,我很确定我没看到。”
“嗯……我今天才刚出院,问题是……我不知道我的皮夹在谁那里。事实上,我所有的私人财物都不见了,”
“喔,我真遗憾。”
他觉得莉莎的笑容里失去了一开始的热诚。
“那么,你到底要怎么付今天的房钱呢?你姓……”
“布尔克。伊森·布尔克。听着,那就是我试着要告诉你的。我得等到明天拿回皮夹才有办法付钱。据我所知,我的东西都在警长那里。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他耸耸肩。“反正就是这样。”
“嗯……听着,在没有预付现金或信用卡资料的情况下,我其实是不能给你房间的。这是饭店的规定。因为……并不是说一定会发生啦!只是怕房间里的东西有所损害或有额外费用,我们没办法……”
“我明白。我很清楚设立订金的目的。只是我在说的是,到了明天早上,我就可以付钱了。”
“你连驾照都没有吗?”
“都在我的皮夹里。”
莉莎咬着下唇,他看得出来她在做什么。她在武装自己,一个善良的好女孩正在鼓起勇气要反抗坏人。
“先生……布尔克先生……没有信用卡或现金或证件,我恐怕不能给你房间过夜。我很想帮忙。真的。可是这样违反了饭店规定,而且……”
伊森倾身靠向柜台,莉莎没把话讲完。
“莉莎,你知道为什么我穿着黑西装吗?”
“不知道。”
“我是美国特勤局的联邦探员。”
“你是说担任总统保镖的那些人吗?”
“那只是我们任务中的一项。我们的主要任务其实是在保护国家财务结构的健全。”
“所以,你是来松林镇调查案件的吗?”
“是的。我才刚到镇上,就发生了车祸。”
“你是来查什么案子的?”
“我不能告诉你。”
“你不是在耍我吧?”
“如果我是,就犯了联邦的公诉罪。”
“你真的是联邦探员?”
“是的。而且我很累了。我希望你能让我休息一会儿。我需要一个房间过夜。我答应你,我会遵守诺言的。”
“你明天真的会付钱?一大早?”
“一大早。”
* * *
他拿着钥匙,艰难地走楼梯上二楼,转进一条又长又安静的走廊。墙面每隔二十尺就有个假油灯,在波斯地毯上投射微弱的黄光。
他的房间在最尾端,二二六号房。
他打开锁,踏进房间,按下电灯开关。
房间的装饰偏向民俗风。
墙上挂着两张画得很糟的西部肖像画。
牛仔骑在拱着背的野马上。
一群牧人聚集在营火旁。
房间里的空气不太流通,也没有电视。
床头柜上放了一个很旧的黑色转盘电话。
床看起来倒是相当柔软巨大。伊森缓缓在床边坐下,脱掉鞋子。没穿袜子走了这么久让他的.脚背起了好几个水泡。他脱下西装,拿掉领带,解开牛津衬衫最上头的三颗扣子。
床头柜的抽屉里有本电话簿,他把它拿出来,放在床上,然后拿起话筒。
嘟嘟嘟。
拨号音。感谢上天!
奇怪的是,他家里的市话号码并没有立刻浮现在脑海里。他花了好几分钟去想,试着去描绘他在iPhone上速拨那个号码的画面。他前天还记得的,可是……“二……〇……六。”他记得是这三个号码起头,因为那是西雅图的区域码。他在转盘上拨了五次,可是每一次在拨完“六”之后,他的脑袋就一片空白。
他换拨查号台。
响了两声之后,接线生说:“哪个城市?什么名字?”
“华盛顿州西雅图。伊森·布尔克。”
“请稍候。”他可以听到女接线生在电话的另一头打字。停了好几秒后,她才说:“布尔克?”
“没错。”
“先生,我找不到任何列在这个名字下的电话号码。”
“你确定吗?”
“确定。”
是有点奇怪。不过想想他的工作性质,他的家用电话大概不会登记在电话簿上。再想一想,他几乎可以肯定是这原因。几乎。
“好的。谢谢你。”
他把话筒放回去,打开电话簿,找到警长办公室的号码。
响了五声之后,答录机接起来了。
“哔”声后,伊森说:“我是美国特勤局西雅图分部的特别探员伊森·布尔克。如你所知,我在几天前在大街上出了车祸。我希望能尽早和你谈一谈。医院告诉我,你拿走了我的皮夹、手机、公事包和手枪……我的所有私人物品。我明天一大早会到你的办公室取回我的东西。如果你在那之前听到这个留言,请打电话来松林大饭店找我。我住在二二六号房。”
* * *
当伊森再次走下饭店入口处的台阶时,天色已经全黑,他的脚好痛,而且饿得不得了。饭店隔壁的小餐厅关门了,所以他在满天星星的陪伴下往北走,经过一家珍品书店、两家礼品行和一间律师事务所。
时间其实没那么晚,只是每家店都关门了,大街的人行道上一个人都没有。他开始害怕他会找不到东西吃,这瞬间成了他最深的恐惧,还好转入下一条街时,他看到还有店家的灯光亮着。他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同时也闻到了前方建筑物通气孔飘出的热腾腾食物香味。
他走到店门口,透过玻璃门看进一家灯光昏暗、名为“啤酒公园”的酒吧。
太好了!还开着。
他走进去。
三桌客人。除此之外,整个地方死气沉沉。
他在吧台角落的高脚凳坐下。
透过两扇前后开阔关关的门,他看到牛排正在铁网上滋滋作响。
坐在这家酒吧里,双手放在已经磨损得相当厉害的吧台上,伊森感到十分平静。好几天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他当然没忘掉史塔宁斯和车祸的事,可是他拒绝让它们独占他的脑袋。他努力呼气、吸气,试着在此时此刻保持神智清明。
五分钟之后,一个身材高跳的棕发女人端着猪排从两扇门中走出来,拉开吧台的闩板。
她走到伊森旁边,满脸笑容,扔了一个杯垫在他面前。
“要喝点什么?”
她穿了一件胸前印有酒吧名称的黑色T恤。
“啤酒就行了。”
女酒保抓了个一品脱的玻璃杯,走向啤酒桶的拉把。“你喜欢淡啤酒?还是黑啤酒?”
“你有爱尔兰的健力士啤酒吗?”
“我有差不多的。”
当他想起自己身上完全没钱时,她手上的啤酒杯已经装得半满。
她把杯子放在他面前,泡沫不断从杯缘溢出来。“你只是来喝一杯,还是要看菜单,吃点东西?”
“当然要吃东西。”他说:“不过你大概会宰了我。”
女人微笑。“应该还不会吧!我还不大认识你呢!”
“我没带钱。”
她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好。也许你刚才说得没错。”
“我可以解释。你有没有看到几天前在大街上发生的车祸?”
“没有。”
“你没听说吗?”
“没有。”
“欸……反正在离这儿不远的南边街道上,几天前出了个大车祸。我的车被撞了。事实上,我才刚从医院出来。”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你脸上有这么多瘀青?”
“对。”
“我还在努力想,这和你不付我钱有什么关系。”
“我是个联邦探员。”
“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镇上的警长一定拿走了我的皮夹和电话。其实,他拿走了我全部的东西。这让我非常不方便。”
“所以,你是联邦调查局之类的人吗?”
“特勤局。”
女人微笑,在吧台另一侧倾身靠向他。灯光太暗,看得不是很清楚,但他仍然可以看出她是个大美女。比伊森年轻一点,模特儿般的颊骨,短上身,长腿。她二十多岁时一定是个不得了的冰山美人。但即使现在她已经三十四或三十五了,还是艳光四射。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太过自信,以为你穿着一身黑西装走进来,编一套天马行空的台词就能骗——”
“我说的是真的——”
她将一只手指放在他的嘴唇上。“我猜,如果你说的不是实话,那么你就是个超级高明的骗子。我的意思是,这是一个好故事。我很喜欢听好故事。所以,我会让你赊帐,饱餐一顿。”
“我没有说谎……你叫什么名字?”
“贝芙莉。”
“我是伊森。”
她和他握手。“很高兴认识你,伊森。”
“贝芙莉,等明天一大早我拿到我的皮夹和其他东西,我就会回到这儿——”
“让我猜猜……赏我一大笔小费。”
伊森摇摇头。“你在取笑我。”
“抱歉。”
“如果你不相信我,我——”
“我才刚认识你。”她说,“等你吃完饭时,我会比较清楚我是不是真的还会再见到你。”
“不能太早下定论。是不是?”他微笑,觉得应该就快赢得她的信赖了。
她把菜单递给伊森。他点了油炸马铃薯块、一份健康标准所能允许最生的起司汉堡。
贝芙莉走进厨房做他点的菜。他啜饮一口啤酒。
呣……有点不大对劲。没有味道,除了舌尖留下极淡的苦味外,几乎一点味道都没有。
贝芙莉回来时,他把酒杯放回吧台上。
“我没有付钱,所以我有一点不好意思开口。”伊森说,“可是这杯啤酒不大对劲。”
“真的吗?”她对着酒杯做了个手势。“你介意吗?”
“当然不。”
她举起杯子,啜了一口,一边把杯子放下,一边伸出舌头舔掉上唇的泡沫。
“喝起来没什么问题啊!”
“真的吗?”
“对。”
“嗯……它喝起来很淡……我不知道……它有点……它没有味道。”
“真奇怪。我倒不这么觉得。你想试试另一款啤酒吗?”
“不用了。我本来就不应该喝酒的。喝水就好。”
她重新拿了个杯子,舀满冰块,为他加满水。
* * *
伊森用两只手将还在冒烟的热腾腾起司汉堡从盘子上拿起来。
他叫她过来时,贝芙莉正在吧台的另一端擦桌子,他的汉堡还举在他的嘴巴前。
“怎么了吗?”
“没有。还没有。过来。”
她走过来,面向他站着。
“我的经验是……”他说:“当我像刚刚那样点了一个很生的汉堡时,差不多有八成的机会能拿到一个全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大部分的厨师都没办法做出一个好吃的汉堡。但事情就是这样。而你知道我在拿到一个过熟的汉堡时,我会怎么做吗?”
“送回去叫厨房重做?”她板着一张脸。
“完全正确。”
“你实在非常难以取悦,你知道吗?”
“我知道。”他说,咬了一大口食物。
他慢条斯理地嚼了十秒钟。
“怎样?”贝芙莉问。
伊森把汉堡放回他的盘子上,一边用餐巾擦手,一边把食物咽下去。
他指着汉堡。“好吃得不可思议。”
贝芙莉大笑,给他一个大白眼。
* * *
等伊森吃完盘子里的最后一块时,酒吧里只剩下他一个客人。
女酒保收走他的空盘,回头帮他添水。
“你今晚没问题吧?伊森?有地方睡吗?”
“有,我甜言蜜语说动了饭店的柜台小姐给我一个房间。”
“她也相信你的胡说八道啊?”贝芙莉嗤之以鼻。
“百分之百。”
“嗯……既然这一顿算我的,不如再来个甜点吧?我们的恶魔巧克力蛋糕是世界一流的。”
“谢了,不过我差不多该走了。”
“你到底是来这儿做什么的?我的意思是,你的官方任务是什么?如果你不能告诉我,我可以理解——”
“失踪人口调查。”
“谁失踪了?”
“两个特勤局探员。”
“他们在这儿失踪了?在松林镇?”
“大约一个月前,比尔·依凡斯探员和凯特·威森探员来这儿出机密任务。到现在,他们已经十天没和总部联络。音讯全无。没有电子邮件。没有电话。甚至连他们驾驶的公务车上的卫星定位追踪晶片都失效了。”
“所以特勤局派你来找他们?”
“凯特是我以前的伙伴。她还住在西雅图时,和我同组。”
“就这样?”
“什么?”
“只是工作伙伴?”
他可以感觉到一阵揉合了悲伤、失落、生气的情绪如电流般贯穿全身。
可是他隐藏得很好。
“对,就只是工作伙伴。不过,也是好朋友。无论如何,我是来这儿寻找他们留下的蛛丝马迹。追查他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带他们回家。”
“你认为他们出事了?”
他没回答,只是瞪着她。那就是他的回答。
“嗯,我希望你能找到你要找的答案,伊森。”贝芙莉从围裙前方口袋拿出一张帐单,将它悄悄滑过吧台。
“所以,这是我今晚的消费吗?”
伊森低头瞄了一眼。上头没有列出他刚才点了什么,却有一个贝芙莉手写的地址。
第一大道六百〇四号
“这是哪里?”
“我家的地址。如果你需要帮忙,如果你过上了麻烦,或者……”
“哇?你现在开始担心我了?”
“不是。可是你身上没有钱、没有电话、没有证件,你确实很可能会有麻烦。”
“所以你现在相信我了?”
贝芙莉在吧台的另一侧俯身,将手轻轻放在他的头顶两秒钟。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 * *
出了酒吧,他脱掉鞋子,光着脚在人行道上走。水泥地很冷,但至少他不用一边走,一边忍受疼痛。
他没立刻回饭店,反而转进一条和大街交会的马路,走进住宅区。
他想着凯特。
街道两旁全是维多利亚式的房子,每栋前廊上的灯都开着,散发出微光。
安静得令人难以置信。
西雅图的晚上从来不曾是这样子的。
不管什么时候,一定听得到救护车的鸣笛或汽车警报器,不然就是啪啪作响的雨声。
此处,破坏这片全然静默的,只有他踏在人行道上的轻柔脚步声。
等一下。
不,还有一个别的,一只蟋蟀在前面的灌木里持续呜叫。
蟋蟀叫声让他想起在田纳西州度过的童年,和吸着烟斗的爸爸一起坐在阳台纱窗内,望着黄豆田,听着蟋蟀的数量从合唱的一大群愈来愈少到最后只剩下单只。
那个诗人卡尔,桑德堡是不是写过一首和这事有关的诗?伊森不大记得了,不过就是在讲寒霜下最后一只蟋蟀的故事。
破碎的歌声。
对了,就是这句,他最喜欢的一句。
破碎的歌声。
他在灌木旁停下脚步,有点怕蟋蟀会突然不叫了。可是它仍旧继续歌唱,一次又一次,规律到近乎机械化。蟋蟀的呜叫声其实是它们在摩擦翅膀。他记得他在哪儿读过,
伊森瞄了一眼灌木。
杜松类。
强烈的香味。
附近的街灯投射下来,将灌木的细枝照得异常清楚,他倾身想找到蟋蟀。
叫声依旧响亮。
“你在哪儿,小家伙?”
他转头。
发现自己正在看着一件被树枝掩蔽的东西。可是,不是蟋蟀。而是一个和iPhone差不多大的盒子。
他伸手避开树枝,触摸它的表面。
蟋蟀的声音变小了。
他把手移开。
声音变大了。
为什么有人要做这种事?
音箱传出了阵阵的蟋蟀叫声。
* * *
接近十点半,伊森终于回到饭店房间。把鞋子扔在地上,脱光衣服爬上床,连灯都没开。
在他出门吃饭前,他把窗户推开一条缝。一阵微弱的凉风吹过他的胸膛,将白天聚积的热气往外赶。
不到一分钟,他已经觉得冷。
他坐起来,翻开棉被和床单,钻了进去。
* * *
他快输了,就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