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低头对他微笑。至少牙齿很漂亮,他心里想着,虽然模糊的视线加上双重影像让他很难百分之百确定。她弯腰更靠近他一点,两个头终于合成一个,五官也变得清晰许多。他可以肯定这个穿着一身白色制服,扣子从胸口一路扣到膝盖上的女人长得很美。
她重复叫唤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
“布尔克先生?布尔克先生,你听见了吗?布尔克先生?”
他的头不痛了。
他小心、缓慢地吸气,直到左恻的肋骨传来剧痛。
他一定抽搐了,因为护士立刻问:“你的左胸还是很不舒服吗?”
“不舒服。”他苦笑呻吟。“对。我还是很不舒服。你说的没错。”
“你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吃点药效较强的镇定剂。”
“不用了,我还好。”
“好吧!布尔克先生,千万不要逞英雄,如果你想到任何能让你觉得舒服点的事,不要客气,尽管告诉我。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喔,对了,我是潘蜜拉。”
“谢谢你,潘蜜拉。我想,我记得你。我上次在这儿时就见过你了。这套古典护士制服实在太让我印象深刻了,我还以为它们早就停产了呢!”
她笑了。“嗯,很高兴听到你的记忆恢复了。非常好。米特医师待会儿就会来看你。你不介意我先量一下血压吧?”
“当然。”
“太好了。”
护士潘蜜拉从床尾的推车拿起血压计,将黑色塑胶布固定在他的左上臂。
“你差点把我们吓坏了,布尔克先生。”她一边说,一边把空气打进去。“居然那个样子跑出去。”
指针下降时她凝神细听。
“及格吗?”他问。
“甲上。收缩压一百二十一。舒张压七十五。”她把塑胶布拿下来。“你被送回来时,不但精神错乱,还满口胡言乱语。”她说,“那时的你似乎连自己是谁都不晓得。”
他在床上坐起来,脑袋中的迷雾似乎已消散不少。这家私立医院的病房看起来相当眼熟。床边有个窗户。百叶窗是放下的,可是从透进来的柔和光线判断,他猜现在不是清晨,就是傍晚。
“你们在哪里找到我的?”他问。
“麦肯·史考瑞的前院。你昏过去了。你记得自己去那里做什么吗?麦肯说你当时好像很激动,又很困惑。”
“我昨天在河边醒来。我那时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记得身在何处。”
“你是从医院跑出去的。你记得你是怎么离开的吗?”
“不记得了。我去史考瑞家,因为他是镇上电话簿里唯一的麦肯。”
“我听不太懂。”
“因为当时‘麦肯’是唯一对我有意义的字眼。”
“你觉得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因为在大卡车撞上我们之前,‘麦肯’是最后映入我眼帘的字。”
“喔,对……拦腰撞上你们车子的,确实是一辆‘麦肯’牌的大卡车。”
“完全正确。”
“人脑真的很有趣。”护士一边说,一边绕过床尾,走到窗户旁。“它的运作方式实在太神秘了。再奇怪的关联,它都有办法连结,”
“我昏迷了多久?”
她拉起百叶窗。
“一天半。”
光线照了进来。
居然已经日正当中。亮晃晃的阳光洒在小镇东边的岩壁上。
“你的脑震荡非常严重。”她说,“你差点就死在外头了。”
“我确实觉得自己快死了。”
射入小镇的第一道光线美得叫人屏息。
“你的记忆恢复了吗?”潘蜜拉问。
“很奇怪。我想起车祸的事时,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就像有人突然按下开关似的。史塔宁斯探员呢?”
“谁?”
“车子被撞时坐在副驾驶座的那个男人。”
“喔。”
“他死了。是不是?”
潘蜜拉走回床边,伸手轻轻按在他的手腕上。“我很抱歉。”
他猜也是。他从战场回来后就没见过那么严重的外伤了。不过,还是得问清楚。
“他是你的好朋友吗?”护士问。
“不是。那天早上我们两个才第一次碰面。”
“一定还是会难过。我很遗憾。”
“我的伤势怎样?”
“什么?”
“我受伤的程度?”
“你有剧烈的脑震荡,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断了几根肋骨。一些皮肉伤和瘀血。米特医师可以解释得比我清楚。不过车祸相当严重,你算是非常非常幸运了。”
她转身走向房门,在伸手开门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很快地瞄他一眼。
“所以……”她说,“你确定你恢复记忆了吗?”
“百分之百。”
“你叫什么名字?”
“伊森。”他说。
“非常好。”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伊森问。
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说吧!”
“我需要打几个电话。我要打给我太太和我的主任探员。有人通知他们了吗?”
“我相信在发生车祸后,警长办公室一定已经通知了你的紧急联络人,让他们知道你出了什么事,还有你的状况。”
“撞车时,我的西装口袋里有支iPhone。你知道它被收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不过我可以戴上我的《神探南茜》(Nancy Drew)侦探帽去帮你找找。”
“十分感谢。”
“看到栏杆旁那个红色小按钮了吗?”
伊森低头搜寻。
“你需要我时,按一下我就会来。”
护士潘蜜拉再度露出甜美的微笑,开门离去。
* * *
房间里既没电视,也没电话。墙上的挂钟是他所能找到最好且唯一的娱乐。他躺在床上看着秒针不停地绕圈圈,看着窗外的光线从早上变成中午,从中午变成下午。
他不是很确定,但他的病房显然不是在三楼、就是在四楼。潘蜜拉没再将百叶窗放下,所以在看腻了挂钟时,他便小心地转动没受伤的那边身体,仔细观察松林镇的风光。
从他优越的地理位置可以清楚看见大街和左右两侧的数个街区。
在来这儿之前,他就知道这是个很小、很安静的镇,但镇民的活动之少还是让他大吃一惊。在一个小时中,他一共只看到十二个人走过医院前的人行道,没有一辆车开过这条镇上的主要干道。最吸引人的画面是一群建筑工在两条街外的空地搭建房子的骨架。
他想着远在西雅图的太太和儿子,希望他们已经在前往这儿的路上。他们得先飞到博伊西或米苏拉,再租辆车开上好长一段路才能到松林镇。
下一次他再看时钟时,长短针指着三点四十五分。
他在这儿躺了一天了。什么米特医师的,到现在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伊森待在医院的经验不少,之前所有的护士和医师绝不会让你闲上十秒钟,不是有人拿药给你、拿针戳你,就是要检查这、检查那的。
但是在这儿,他们却像是故意在忽略他。
护士一直没将他的iPhone和其他随身物品拿来,他就不相信这个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小镇医院会有多忙。
他伸手摸索贴在栏杆的控制面板,用大姆指压下“呼叫护士”的钮。
十五分钟后,他房间的门被推开,护士潘蜜拉像阵风似地出现了。
“喔,我的天啊!真是非常抱歉。直到十秒钟前我才看到你在找我。我猜我们的通讯系统大概出了什么问题。”她站在床尾,双手放在金属床架上。“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伊森?”
“米特医师在哪里?”
她扮了个鬼脸。“他一整个下午都在开刀房,病人的状况很危急。连续开了五个小时,简直像恶梦一样。”她笑出声音。“可是我向他报告了你今天早上的血压,还有你奇迹似地恢复记忆的事,他认为你非常棒!”
她对伊森竖起两只大姆指。
“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
“他应该会在晚饭后开始巡房,所以……差不多再半个小时吧!”
伊森心中的挫折感愈来愈强,但他仍然努力压抑自己的脾气。
“你找到我的手机和其他我出车祸时带在身上的东西吗?我有个皮夹,还有个黑色公事包。”
潘蜜拉做了个举手礼,在原地假装踏步。
“正在努力中,队长。”
“先拿支市内电话过来吧!我需要联络几个人。”
“没问题,法警大人。”
“法警?”
“你不是联邦法警之类的人吗?”
“不是。我是隶属美国特勤局的特别探员。”
“真的吗?”
“真的。”
“我还以为你们的任务是要保护总统呢!”
“我们也会做点其他的事。”
“那么,你跑到我们这个世外桃源来干什么?”
伊森给她一个既冷淡又勉强的微笑。
“我不能告诉你。”
事实上,他可以,可是他不想。
“好吧!现在你彻底地激起我的好奇心了。”
“电话,潘蜜拉。”
“什么?”
“我真的很需要打几个电话。”
“好,我马上办。”
* * *
终于到了晚餐时间。亮晶晶的金属托盘上有个放了绿色和棕色泥状物的自助餐盘,没有电话。伊森决定他要离开医院。
没错,他之前就溜出去过,可是那时的他因为严重脑震荡,所以神智不大清楚。
现在,他想得很透彻。
他的头不痛了,呼吸也变得顺畅许多,而且左胸的疼痛缓和下来了。更何况,如果医师真的对他的情况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那个混蛋至少应该在过去的十个小时里抽空来看他一下。
伊森等着潘蜜拉走出房间。要走之前,她还特意告诉他:“医院的食物看起来很难吃,其实味道还不错。”
门一关上,他就把点滴针头从手腕拔出来,爬下床铺栏杆。他赤足踏上亚麻油布地板,感到一阵寒意。他知道自己的情况还没完全稳定,不过比起四十八小时之前,已经好太多了,
伊森放轻脚步走向衣柜,打开。
他的衬衫、西装、长裤全挂在衣架上。皮鞋则放在下面的地板上。
没有袜子。
没有内裤。
我猜只能不穿内裤了。
他弯腰拉上长裤时,左胸传来一阵剧痛,但一旦他站直身体,疼痛立刻消失。
伊森瞄到他赤裸的双腿,一如往常,上头纠缠的疤痕立刻让他想起八年前那个充满尸臭、有着棕色墙面的房间,他永生难忘的那个房间。
他检查后发现瑞士刀还在西装内袋里。很好。那是他二十出头时当直升机维修员时留下来的,其实对现在的他来说比较像个护身符而不是工具了。不过知道它仍然存在还是让他心里舒服点。
他站在浴室镜子前打领带。试了五次之后才弄好。手指太笨拙僵硬,好像他已经好几年都没打过领带似的。
当他终于弄好一个不怎么样的温莎结后,他退后一步打量镜子里的自己。
脸上的瘀青稍微退了一点,但西装上却染了不少草渍、污点,左上方的口袋也裂了。白色的牛津衬衫也很脏,他可以看到衣领下有被血溅到的痕迹。
他在过去几天内瘦了许多,只好把腰带扣在最后一个洞。即使是这样,裤子还是太松。
伊森转开水龙头,弄湿双手,用手指耙过头发。
将头发分好。试着让它看起来自然服贴。
他用温水漱口好几次,可是还是觉得牙齿仿佛生了苔,
他举起手臂,闻了一下。好嗯。
他其实也需要刮个胡子。上次看起来这么狼狈,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伊森把脚伸进鞋子里,系好鞋带,走出浴室,停在房门口。
直觉告诉他小心行动,不要被任何人发现。这个反应让他有点困惑。他是联邦探员,充分得到美国政府的授权。换句话说,人们必须服从他的命令。即使是医师和护士也一样。他们不想让他离开?叫他们去吃屎吧!不过,部分的自己还是想避开麻烦。很蠢,他知道,可是他不想让护士潘蜜拉逮到他。
他转动门把,轻轻将门推出一英寸宽的小缝。
走廊上似乎没人。
他凝神静听。
没有护士站传来的聊天声。
没有脚步声。
安静得连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
他把头伸出去,
很快地左右张望后证实了他的猜测。现在,外头是空的,连五十尺外的护士站都没有人。
伊森踏出病房,站上黑白相间的亚麻油布地板,轻轻掩上房门,
外头唯一的声音是天花板日光灯发出的持续嗡鸣。
他突然发现有件他非做不可的事,于是他小心地弯下腰,忍住肋骨的疼痛,拉开鞋带。
他光着脚在走廊上前进。
这一侧每扇门都是关着的,底下的门缝也没有光线透出来。看来除了他的房间外,没有一间有住人。
设在四条走廊交汇处的护士站空无一人。另外三条走廊显然通向更多的病房。
护士站后头不远处有两扇对开的门,上面挂着一个牌子,写着:“手术室”。
伊森停在护士站对面的电梯前,按了往下的箭头。
“快点!”
实在好慢。
他这才发现自己应该走楼梯的。
他不时回头张望,害怕听到走近的脚步声,可是电梯上升的噪音让他什么都听不到。
电梯门终于开了,伴随着令人牙痛的尖锐声响,他站到旁边,以免电梯里头有人。
没有人走出来。
他快步走进电梯,按下一楼的钮。
他看着门上发亮的数字,慢慢从四跳到三。整整一分钟才下降到一楼,久到够让他把鞋子穿回去。终于电梯门在一楼刺耳地打开。
他钻出来,站在另一个四条走廊的交汇处。
不远处传来交谈的人声。
推车的轮子发出的嘎吱嘎吱声。
他往另一个方向走,经过三条长长的走廊。在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迷路时,终于看到了“出口”的标示,
伊森飞奔下五六个台阶,用力推开门,踉跄地来到户外。
傍晚时分的天空仍然清澈,天色却已变暗。周围的岩石反射着夕阳余晖,呈现出粉红和亮橘的色调。他站在从医院延伸出的短步道上。回头一看,四层楼的医院红砖建筑看起来其实更像是学校或精神疗养院。
他小心在不引发肋骨疼痛的范围内吸了一大口气。沉浸在医院刺鼻的消毒气味那么久后,这口充满松香的清凉空气实在太棒了。
他走向人行道,开始往大街的方向前进。
街上的人比下午时多一点。
他经过一家小餐馆,矮矮的平房外有个阳台。人们坐在挂了一串串白色小灯的山杨树下用餐。
食物的香味让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他穿越大街和第五街的交叉口,回到两天前他昏倒的那个电话亭。
他走进去,在薄薄的电话簿上扫视,直到他的手指停在松林镇警长办公室的地址上。
* * *
天空渐暗,温度也开始下降,伊森往小镇的东侧走,觉得在出车祸后,自己的状况就属现在最好。
他经过一户正在院子烤肉的人家。
吹过的微风带着炭火的味道。
啤酒微酸清凉的气泡在望胶杯里不停往上冒。
孩子们的笑声在山谷里回荡。
喷洒器发出知了般的嗡鸣。
他看到的每个角落,都漂亮得像幅画。
完全是柏拉图理想中的小镇。这儿的居民不会超过五百人,他不禁想着为什么这些人会搬到这儿定居。其中有多少人是在偶然经过、意外爱上松林镇的美才留下来的?又有多少人是在这儿出生,从没离开过?
他向来居住在大城市,但他能够了解为什么人们会愿意留在这种地方。有什么理由要抛弃看起来如此完美的小镇呢?他所见过最漂亮的自然景观包围着的典型美国生活。在他离开西雅图的前一晚,他看过几张松林镇的照片,可是没有一张传神地捕捉住这个小山谷的美。
然后,他来到这儿。
就是因为他来到这儿,他才知道这地方并不完美。
从经验中,他学到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黑暗。
这世界就是这样。
完美是很表面的。只是皮毛。稍微深入一点,你就会开始窥见黑暗的内在。
等到你看见最深处,可能黑得和墨水一样。
他一边走,一边着迷地望着岩壁。东恻的山一定至少有三、四千尺高。顶峰上全是峭壁和冰雪。
最后一缕阳光照耀在他背后的岩石上,他转身,欣赏夕阳余晖慢慢褪去。
光线一消失,岩石立刻变成钢青色。
而它带来的感觉也变了。
还是很美。
但更遥远。
更冷漠。
* * *
玻璃双门上的金属牌子印着:
松林镇警长办公室
他走在两侧种着小松树的入口步道上,挫折感重新涌上心头。
透过玻璃,他看到柜台没点灯,里头也没有人。
但他还是抓住门把,用力往内推。
锁住了。
下班时间过了没错。可是,他妈的!
伊森往后退,打量这栋单层建筑。似乎有一丝丝光线从最后面的百叶窗透出来。
他又往前走,反手用指关节敲了敲玻璃门。
没有回应。
他改用拳头捶,力量大到让玻璃在门框里晃动。
五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一个人出来开门。
* * *
当他走回大街时,天上挂着月亮和两颗星星。十五分钟前觉得很舒服的凉风现在已经变成刺骨冷风,吹进他薄薄的牛津衬衫里,没穿袜子的脚也冻到麻木了。
更糟的是,饥饿化身为空洞的痛楚袭向他的胃,让他有些头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