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布莱克·克劳奇 本章:第7章 (1)

    “伊森,我需要你放松。你听得到吗?不要再挣扎了。”

    伊森在一片迷雾中认出声音的主人——是那个精神科大夫。

    他挣扎着要睁开眼睛,可是再努力也只能看到一点点微光。

    杰金斯透过金框眼镜低头看他,伊森试着想动动手臂,可是它们如果不是骨折了,就是被铐住。

    “你的手腕被铐在病床的栏杆上。”杰金斯说,“警长的命令。不用太慌张。因为刚才你的解离性精神病发作得很厉害。”

    伊森张开嘴巴,立刻感到他的舌头和嘴唇仿佛被沙漠的热气烘烤过似的,干得不得了。

    “那是什么意思?”伊森问。

    “意思是你在记忆、认知,甚至身分认同上都有障碍。我们最担心的是:你出现这些症状的罪魁祸首是车祸导致的颅内出血。现在他们正在手术室做准备。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我不同意。”伊森说。

    “什么?”

    “我不同意动手术。我要求转到博伊西的医院。”

    “太危险了。你可能在到那里之前就死了。”

    “我想要立刻离开这个镇。”

    杰金斯退出他的视线。

    一道强光从上往下照着伊森的脸。

    他听到杰金斯的声音:“护士,麻烦让他镇定下来。”

    “用这个吗?”

    “不,用那个。”

    “我没疯。”伊森说。

    他感觉到杰金斯的手在自己的手上拍了两下。

    “没人说你疯了。只是你的大脑出了问题,不过我们可以把它修好。”

    护士潘蜜拉弯腰进入伊森的视线范围。

    美丽的她露出微笑。她也在这儿让伊森觉得安心了一点,也许只是熟悉感,可是对伊森来说还是有如海上浮木。

    “我的天啊!布尔克先生。你看起来真是糟透了。让我看看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你舒服点,好吗?”

    她拿起一支伊森这辈子所见过最巨大的注射针,筒子里不知名的药从针尖流出一两滴,闪闪发光。

    “那是什么?”伊森问。

    “只是一点安抚紧张神经的药。”

    “我不想打。”

    “不要动。”

    她在他右前臂上方的血管上拍了几下。伊森用力反抗手腕上的不锈钢手铐,他可以感觉到手指全麻了。

    “我不想打。”

    潘蜜拉抬起头,倾身靠近伊森的脸。她靠得这么近,当她眨眼时,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的眼睫毛。他闻到她口红的味道,近距离地看到她绿如翡翠的眼眸。

    “你不要动,布尔克先生。”她微笑,“否则我会直接把这个干你娘的烂货插进你的骨头里。”

    她的话让他打了个冷颤,挣扎地更厉害,手铐在栏杆上发生刺耳的摩擦声。

    “你不要碰我。”伊森大喊。

    “喔,所以你选择要这样玩,是吗?”护士问,“好极了。”她的微笑还是一样灿烂。她改变握住针筒的手势,扬起手,以握刀的方式举着,在伊森想到她要做什么之前,她已经将针戳进他的臀大肌侧面,力道之大让整根针完全没入。

    被刺人的剧痛在护士穿越房间走向精神科医师时都还未停止,

    “你没打进血管?”杰金斯问。

    “他动得太厉害了。”

    “所以他要多久才会昏过去?”

    “最多十五分钟。手术室准备好了吗?”

    “好了,把他推出去吧!”杰金斯一边倒退走向房门,一边对伊森说:“等他们在你身上切割完毕后,我会再来看你。祝你好运,伊森。我们会把你修好的。”

    “我不要!”伊森用尽力气大声抗议,可是杰金斯早已扬长而去。

    透过肿胀的双眠,伊森看见护士潘蜜拉走到他的病床后端,她抓住栏杆,病床开始移动,其中一个前轮在摇晃压过亚麻地板时吱吱吱地响个不停。

    “为什么你们不尊重我的意愿?”伊森问。他努力控制音调,想采取较为柔性的攻击。

    她理都不理,只是继续将他推出病房,推进还是一样空旷安静的走廊。

    伊森抬起头,看到他们逐渐接近护士站,

    经过的每一扇门都是关上的,也没有任何光线从门缝中透出来。

    “这一层楼没有别的病人了,是不是?”伊森问,

    护士配合着滚轮吱吱作响的拍子,开始吹起口哨。

    “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对待我?”他问。再好的演员也演不出他声音中的绝望。长久以来,他心中一直挥之不去的恐惧感,在此时如泉水般不停冒了出来。

    他躺在床上瞪着她。从下往上的角度很怪异,他看到她下巴的下半部、她的嘴唇、她的鼻子、天花板,还有一路后退的长长的日光灯管。

    “潘蜜拉。”他说,“拜托。请和我说话。请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经过护士站后,她放开手,让病床往前滑到它自己停下来。她则走向走廊尾端的对开双门。

    伊森瞥见门上的标示牌。

    “手术室”

    其中一扇门被推开,一个穿着蓝色手术衣的男人走出来,双手已经戴上乳胶手套。

    脸上的面具遮住了鼻子、嘴巴,只露出一对镇静机智的蓝眼睛,和他的手术衣简直搭配得完美无瑕。

    他以温柔平静的语调说:“为什么他还醒着?”

    “他动得太厉害了。我没办法戳到血管。”

    外科医师往下瞄了伊森一眼。

    “好吧!在他失去意识之前,先把他放在这儿。你想还要多久?”

    “十分钟。”

    他简单地点个头,转身走回手术室,侧身用肩膀撞开门,他的肢体语言透露着激进和愤怒。

    “嘿!”伊森在他身后大叫,“我要和你谈谈!”

    在门打开的短短几秒钟,伊森窥见手术室的全貌。

    房间中央摆了张手术桌,侧边上头投射下极大极强的灯光。

    手术桌旁的金属推车上放了一大托盘的手术工具。

    每一样都干干净净地摆在消毒过的布上,闪闪发亮。

    各种尺寸的手术刀。

    锯骨器。

    钳子。

    还有许多伊森不知道名称、但看起来像电动工具的东西。

    门关上的前一秒,伊森看到那个外科医师站在推车旁,将一把电钻从套子里拿出来。

    他一边看着伊森,一边在板机上按了五六下,高转速引擎的刺耳噪音刹时淹没了整个手术室。

    伊森的胸膛在医院病人服中剧烈起伏,他可以感觉到脉搏加快,发出打鼓似的咚咚声。他瞄向护士站,正好瞥见潘蜜拉消失在转角。

    这时,走廊上只剩他一个人。

    除了门另一边的手术室传来的手术刀和器具相撞的叮当声外,什么声音都没有。护士的脚步声愈走愈远。正上方的日光灯管轻声嗡鸣。

    一个疯狂的念头突然跳进他的脑袋里:要是他真的疯了呢?要是那个外科医师真的能在手术室打开他的头骨,然后治好他呢?那么这些全都会消失吗?他会不会就不再是现在这个人?他会不会变成另一个没有太太、没有小孩的人?

    他挣扎坐起。

    他的头好昏,好笨重,不过那也可能是被波普警长痛殴的后遗症。

    伊森往下瞪着他的手腕,两只手都被铐在病床的金属栏杆上。

    他用力拉着手铐,把链子都拉紧了,双手胀成紫色。

    痛得不得了。

    他放松一下,然后用力拉,手铐的不锈钢边缘嵌进他的手腕。他左手的皮肤被割伤,鲜血喷洒在白床单上。

    他的脚没被绑住。

    他将右腿从栏杆边放下,尽全力伸长想碰到墙壁,可是还差了三寸。

    伊森躺回病床上,冷静下来为自己的现况做一次全面的检视。真是糟到不能再糟了,他被打了药,被铐起来,而且就快要被推到手术室任凭他们宰割了。天知道他们会对他做什么?

    他得承认上次他在医院醒来和杰金斯医师谈过之后,他确实开始怀疑自己,害怕也许他在车祸中受的伤真的影响了他的脑神经。

    扭曲了他对人、对时间和空间的观感。

    因为他在松林镇的遭遇实在太怪异了。

    可是在过去的几分钟里——护士潘蜜拉的疯狂行为,他们不顾他的意愿硬要将他推进手术室——反而证实了他的猜测,他并没有疯,而这个镇的人确实想要伤害他。

    过去几天,在来到松林镇后,他的情绪在恐惧、想家和失望间不断翻腾,可是他现在的处境更是犹如坠入绝望的深渊。

    对他而言,等在门的另一边的就是“死亡”。

    再也见不到泰瑞莎。再也见不到儿子。

    只是想到这个可能性就让他热泪盈眶,因为他老是让他们失望。在许多方面都让他们两个人失望。

    他经常不在家。他经常心不在焉。

    这种程度的恐惧和后悔,只有在面对耶许夫和波斯湾旁的刑求室时发生过。

    凌迟。

    想到这儿,恐惧不禁开始啃噬他,麻痹他处理资讯的能力,让他无法做出适当反应。

    说不定是麻醉药终于冲破了血液及大脑的屏障,开始生效了。

    老天爷啊!不要让我现在就倒下。我一定要保持清醒。

    他听到十尺外的电梯门打开,发出的刺耳噪音。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朝他飞奔而来。

    伊森试着想转头看是谁来了,可是等他的头转过去时,病床已经被人推向电梯。他将视线往上移,看见一张美丽熟悉的脸庞,模特儿般的颊骨唤醒了他的记忆。因为反应迟钝,他花了五秒钟才想起来她就是那个失踪的女酒保。

    她把他推进电梯,小心地调整病床,好让门能关得上。

    她按下楼层的钮。

    她皱着眉,脸色苍白,深蓝色的披风雨衣不断地滴下水来。

    “快点!快点!”她的手指重复压着地下室的钮。

    “我认得你。”伊森说,可是他还是想不起她的名字。

    “贝芙莉。”她微笑,但看得出来她还是很紧张,“我一直没拿到你答应我的巨额小费。我的天啊!你看起来糟透了。”

    电梯门开始关上,制造出又长又尖锐的噪音,比指甲刮黑板的声音更让人难受。

    “我到底出了什么事?”电梯开始下降时,他问。

    “他们想控制你的大脑。”

    “为什么?”

    她翻开雨衣,从牛仔裤后面的口袋拉出一支手铐钥匙。

    她的手指不停发抖。

    她试了三次才终于将钥匙插进洞里。

    “为什么?”伊森再问了一次。

    “等安全之后,我们再谈。”

    手铐猛然弹开。

    伊森坐起来,从她手上拿过钥匙,动手解开另一边的锁。

    电梯缓慢下降来到三楼和四楼之间。

    “如果停下来后有人进来,我们就开打。懂了吗?”她说。

    伊森点点头。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绝对不能让他们把你送进那间手术室。”

    另一侧的手铐弹开,伊森爬下病床。

    他还能站得很稳,感觉不出任何药效。

    “你可以跑吗?”

    “他们刚才在我身上打了一支麻醉剂。我可能撑不了太久。”

    “他妈的。”

    电梯门上的铃响了一下。

    三楼。

    继续往下。

    “多久以前的事?”贝芙莉间。

    “五分钟。不过打在肌肉上,不是静脉注射。”

    “哪一种药?”

    “我不知道,不过听他们说我应该会在十分钟内昏迷。嗯……现在大概只剩八、九分钟了。”

    电梯降到一楼,继续往下。

    贝芙莉说:“待会门打开后,我们左转,沿着走廊一直走到底。那里有扇门可以通往外面的街道。”

    电梯抖动停住。

    过了好久,电梯门仍然动也不动。

    伊森将身体重心换到脚的前半部,如果走廊上有人等着要攻击他们,他就要冲出去大开杀戒,肾上腺素在他体内飘涨,他变得敏捷锐化,就像每次出任务前螺旋桨开始转动时那样。

    电梯门先开了一寸,停了十秒,然后慢慢地发出又长又尖的噪音往后完全打开。

    “等一下。”贝芙莉轻声说。她站在门槛,伸头张望,“没人。”

    伊森跟着她进入空旷的长廊。

    黑白方格的亚麻地板一直往前延伸,末端的门离这儿至少有一百五十尺远。在强力的日光灯照射下,一切看起来一尘不染,甚至还微微反光。

    远处传来门被用力关上的声音,他们两个顿时停步。

    接着传来许多脚步声,但听不出来到底来了几个人。

    “他们从楼梯下来了。”贝芙莉对他耳语,“赶快!”

    她转身跑向相反的方向。伊森跟在她身后,一边试着加快他赤脚跑在亚麻地板的速度,一边忍耐着他猜想是受伤肋骨引起的剧痛。

    他们跑到空无一人的护士站时,身后走廊另一端的门被人用力推开。

    贝芙莉加快速度,转进三条走廊中的一条,伊森努力想跟上,一边跑一边往后看,但他很快转进角落,什么都没看到。

    这一条走廊同样空荡荡的,但长度只有一半。

    贝芙莉跑到一半,突然停下来打开左手边的一扇房门。

    她示意伊森进去,可是他却摇头,倾身靠向她,在她耳边讲了几句话。

    她点点头,冲进房间,拉上门。

    伊森走向右手边的一扇房门。

    握住把手,将门拉开一条缝,侧身闪入。

    黑漆漆的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靠着走廊光线,他看得出来这个房间的平面设置和他在四楼住的病房一样。

    他悄悄将门关上,转身走进浴室。

    他把手往前伸,摸索着,直到手指找到开关。

    打开灯。

    莲蓬头旁的毛巾架上挂着一条擦手巾。他一把扯下,将它缠在手上,看着镜子。

    他将手臂往后拉。

    你只有三十秒,也许更短。

    但他的倒影还是让他看出了神。

    我的天啊!他知道他看起来很糟,不过波普真把他打惨了,他的上唇肿成两倍大,他的鼻子也肿得好大,严重瘀血,就像一颗烂掉的草莓,右脸颊有道至少缝了二十针的伤口,还有他的眼睛……

    只能说他还能看得见已经算是奇迹了。他的双眼又黑又紫,周围的皮肤肿胀,仿佛他正在和致命的过敏反应奋战。

    没时间去想这种事了。

    他用毛巾包住的手一拳击在镜子的右下角,小心用手压住不让破掉的镜片一次全部掉下来。

    他打得很好,镜面几乎没有损伤,只是裂成了几大片。他用没绑布的手将破片一一拿下,排列在水槽里,然后选了最大的一片。

    接着他将手上的毛巾拿掉,把灯关上,摸索走回病房。

    除了门缝透出的一线微光之外,房间里什么都看不见。

    他慢慢前进,把耳朵贴在门板上聆听。

    声音很小,不过他可以听得出来从远处传来的开门、关门声。

    显然他们正在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地检查。甩门的声音还很远,他猜他们应该还在比较长的大走廊上。

    希望他的判断没错。

    不知道电梯的门是不是还开着。如果他们看见电梯是停在地下一楼,也难怪会一下子就猜到他逃到地下室了。他和贝芙莉实在应该将电梯送回四楼的,不过现在也没办法去改正这个疏忽了。

    他的手往下摸,找到门把,握住。

    他慢慢转动它,努力平稳住自己的呼吸,想将他的每分钟心跳调回正常范围,不然他老觉得自己似乎随时会昏倒。

    当门把压到最底时,伊森非常小心安静地拉开门。

    门打开了两英寸,感谢上天它的转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赤脚踩着的黑白棋盘亚麻地板上出现一个明亮的长三角形。

    甩门的声音变大了。

    他将破裂的镜片从打开的门和门柱中缓慢、一公厘一公厘地推出去,直到能清楚看到后面的走廊倒影为止。

    空的。

    另一扇门被甩上。

    在两扇门被甩上的间隔中,除了橡胶鞋底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声外,什么都没有。附近有支日光灯管坏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变暗,于是走廊就在明亮和黑暗问轮替。

    他先看到黑影,才看到人。一个淡淡的影子穿过护士站,然后潘蜜拉的身影进入视线。

    她站在四条走廊交接的地方,动也不动。她的右手不知道拿着什么,伊森从这个距离没有办法判断,但可以看到它其中的一端反射出寒光。

    三十秒钟后,她转身往伊森藏身的走廊前进,谨慎地以小而自制的步伐走着,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似乎胸有成竹。

    几步之后,她停下来,膝盖并拢,在地板上跪下好像在查看什么。她用没拿东西的左手手指划过地板,举到眼前,伊森的心情立刻焦躁起来,马上明白她在看什么,也明白为什么她会知道要追到这条走廊来。

    她在看从贝芙莉的雨衣滴下来的水。

    而它会直接将她领到走廊那一边的房门。领向贝芙莉的藏身之处。

    护士潘蜜拉站起来。

    她开始一边瞪着亚麻地板,一边慢慢往前走。

    伊森看到她握在手中的原来是支插上针的注射筒。

    “布尔克先生?”

    他没想到她会开口讲话,她响亮但带着恶意的声音在医院空旷的走廊上回荡,让他背上的寒毛直竖。

    “我知道你就在附近。我知道你听得到。”

    她的近距离让伊森情绪紧绷,非常担心她下一秒就会发现他手中的破镜片。

    伊森慢慢将镜子收回,更加小心地轻轻关上房门。

    “你是我最喜欢的新病人……”她继续说,“所以我决定要给你一个大优待。”

    伊森注意到他的头骨底部有一道暖流开始顺着脊椎往下走,透过他四肢的骨头将热力传达到他的手指尖和脚趾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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