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森梦见他被绑住,然后有什么东西开始啃他的腿,小口小口啮咬着,有时咬得很深,让他痛得在睡梦中大声哭喊。
* * *
他猛然清醒。
不自觉地呻吟着。
四周一片黑暗。他的左大腿后方,靠近臀部的地方痛得不得了。这种痛他再熟悉不过,有人拿刀子割了他的肉。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又回到戴着黑头巾的耶许夫的行刑室,两边手腕被吊在天花板,脚踝也被链在地上,全身被拉扯得紧紧的,不管他承受多剧烈的痛苦,他都不能移动挣扎。
有人摇晃他的肩膀。
一个女人叫着他的名字。
“伊森,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
“请住手,喔,天啊!请住手。”
“你安全了。我已经把它拿出来了。”
他注意到有光线闪了一下,眨了好几次眼,视线慢慢聚焦后,亮度也随之大增。
手电筒往下照在地板上。
在间接光源下,他看到石墙、两个地穴、一个彩绘玻璃,然后所有回忆一下子全涌进脑袋里。
“你知道你在哪里吗?”贝芙莉问。
他的大腿痛得好厉害,让他以为自己就要吐了。
“我的腿……不大对劲——”
“我知道。我必须割开它取出一个东西。”
他的思绪飞驰,医院、警长、他想离开却失败了,他试着重组回忆的顺序,想为它们找出一个符合逻辑的解释。他相信他还见到了凯特,不过不是很确定。和她会面的片断感觉很像在作梦,也许还是个噩梦。
他的头不再昏昏沉沉,但腿上的剧痛让他很难集中注意力想别的事。
“你在说什么?”他问。
贝芙莉拿起手电筒,将光射向她的右手。她的食指和大姆指间捏着一个类似晶片的东西,上面还留有好些干掉的血渍。
“那是什么?”他问。
“他们用来监测、追踪你的工具。”
“它埋在我的大腿内?”
“他们在所有人身上都放了一个。”
“拿给我。”
“为什么?”
“我要将它踩个粉碎。”
“不,不,不,你不会想那么做。不然他们就知道你把它拿出来了,”她把晶片递给他。“待会我们离开时,再把它扔在墓园就好。”
“他们不会知道我们躲在这儿吗?”
“我身上还有晶片时,也曾经在这儿躲了一阵子。这些厚石墙会干扰信号。不过,我们不能一直留在这儿。他们可以锁定搜索范围,小到信号消失前的一百码都没问题。”
伊森挣扎坐起。他拉开毯子,看到地上一小滩血反射着手电筒的光。他大腿后方的切口流出更多血。不知道她得挖到多深才把晶片拿出来。他有点头重脚轻,他的皮肤很痛而且很烫。
“你的袋子里有什么可以把伤口阖上的东西吗?”伊森问。
她摇头。“只有大力胶布。”
“拿出来。有总比没有好。”
贝芙莉把大袋子拉过去,手伸进去里头翻找。
伊森说:“你说你是一九八五年来到松林镇的,那是我在作梦,还是你真的有说过?”
“我真的说过。”她拿出一卷胶布。“我该怎么做?”她问。“我没受过任何护理训练。”
“将它在我大腿上绕几圈就好。”
她拉出一小段胶布,将它黏在伊森的大腿上,小心地绕了一圈。
“会不会太紧?”
“不,这样很好。至少要先把血止住。”
再绕五圈之后,她撕开胶带,将尾端黏平。
“我有事要告诉你。”伊森说,“会让你无法置信的事。”
“试试看啊!”
“我五天前来到这儿……”
“你已经告诉过我了。”
“那天的日期是二〇一二年,九月二十四日。”
她不知该怎么反应,只是吃惊的望着他。
“你听过iPhone吗?”伊森问。
她摇头……
“网路?脸书?推特?”
……继续摇头。
伊森说:“这任的美国总统是……”
“隆纳·雷根(Ronald Reagan)。”
“二〇〇八年时,美国选出了历史上第一位黑人总统巴拉克·欧巴马。我想你应该也没听过太空梭挑战者号事件吧?”
他注意到她手中的手电筒抖个不停。
“没有。”
“拆除柏林围墙呢?”
“没有,没听过。”
“两次波斯湾战争?九一一事件?”
“你是不是想让我以为自己疯了?”她眯起双眼,既生气又害怕。“喔,我的天啊!原来你和他们是一伙的,是不是?”
“当然不是。你几岁?”
“三十四岁。”
“生日是……”
“十一月一日。”
“哪一年呢?”
“一九五〇年。”
“那么你应该已经六十一岁了,贝芙莉。”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说。
“我也不懂。”
“这儿的人……他们彼此不会谈论任何发生在松林镇外的事。”她说,“那是规则之一。”
“你在说什么啊?”
“他们称之为‘活在当下’。不准谈论政治。不准谈论你到松林镇之前的生活。不准谈论流行文化,电影、书籍、音乐都不行。至少镇上找不到的东西你就不准谈。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个镇几乎没有任何大牌子的产品。连他们使用的纸钞都很怪。我一直到最近才发现所有的钱都是一九五〇或六〇年代印制的。没有更新版的钞票。而且这儿既没日历,也没报纸。我会知道我到这儿已经多久,全靠自己写日记计算。”
“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然而违反规定的处罚可是相当严重的。”
伊森的大腿因胶布的紧缩不断抽动,不过至少血止住了。他决定再忍耐一阵子,再将它放松。
贝芙莉说:“如果让我发现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我没有和他们一伙,不管你说的他们到底是谁。”
泪水在她眼中积聚,她眨眨眼,让它滑落,然后用手抹去脸颊上的泪痕。
伊森背靠在石墙上。
他觉得冷,也觉得痛,而且愈来愈糟。
他听到雨还在下,滴滴答答打在陵墓上,彩绘玻璃后方仍然一片黑暗。
贝芙莉把毯子从地面拿起来,盖在伊森身上。
“你累坏了。”她说。
“我问你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可是你并没有正面回答我。”
“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
“至少你知道的比我多。”
“知道的愈多,就觉得愈奇怪。知道的少还好一点。”
“你到这儿快一年了。你是怎么过日子的?”
她笑了,表情伤感而无奈,“就和其他人一样过……假装相信他们说的谎言。”
“什么谎言?”
“一切都很好。我们住在一个完美的小镇上。”
“在这里,天堂就是你家。”
“什么?”
“在这里,天堂就是你家。那是我昨晚试着开车逃出去时,在小镇郊区的广告看板上看到的标语。”
“我刚醒来时,头脑一片浑沌,身体也因车祸陷入极大的痛楚中,所以当他们告诉我,说我是松林镇居民时,我相信了。我迷迷糊糊地在外头晃了一整天,然后警长波普找到我。他带我去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酒吧‘啤酒公园’,告诉我我是那里的酒保,虽然我一辈子从没在餐饮业服务过。然后他带我去一栋我从没见过的维多利亚式楼房,告诉我那就是我的家。”
“你就这样相信他?”
“我一点记忆都没有,伊森。当时我唯一记得的只有自己的名字。”
“可是你的记忆后来不是恢复了?”
“是。所以我知道有什么事非常不对劲。我不能和外面的世界联络。我知道这不是我的生活。可是,我觉得波普有点……邪恶,我的第六感告诉我,最好还是不要去找他问任何问题。”
“我没有车,所以我开始步行,往小镇的外围走。可是奇怪的事发生了。每一次我走到马路弯回镇上的地方,猜猜看谁出现了?我慢慢领悟到波普其实不是警长,而是狱卒。看管每一个住在这儿的镇民。我知道他一定有什么办法在监测我,所以接下来两个月我格外小心,让自己看起来非常正常,出门工作、回家、结交新朋友——”
“你的朋友没人起疑心吗?”
“我不知道。表面上,他们从不怀疑。我一点都看不出来他们觉得事情有什么不正常。过了一阵子之后,我才明白因为每个人都害怕,所以大家全乖乖听话。可是在怕什么?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敢问。”
伊森想起他闯进的那个社区派对,一切是这么正常,这么平凡。喔,老天,那只是前一晚的事吗?他想起松林镇精致的维多利亚式楼房,还有住在里头的家庭。有多少居民,多少囚犯,在白天戴上无忧无虑的快乐面具,却在晚上辗转难眠,恐惧挣扎地猜测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才会被关在这个风景秀丽的监狱?他相信人数一定不少。不过人的适应性很强。他猜更多人的处理方式会是说服自己、说服孩子,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向来这样,没有什么不对。有多少人则是一天活过一天,告诉自己活在当下,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回忆他们来到松林镇之前的生活?对不能改变的事,接受现况比冒险寻找真相容易太多。更何况,长期被囚禁的犯人在面对监狱外的真实世界时,往往适应不良,不是自杀就是再犯。这儿的人是不是也会有类似的心态?
贝芙莉继续说:“在我到达的几个月后,有天晚上,一个男人在酒吧偷偷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在你左大腿后方’。那天晚上洗澡时,我第一次摸到它。只隆起一点点,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面。可是那时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第二天晚上,同一个人又来了。这一次他在帐单后草草写下:‘把它拿出来,收好,他们就是用那个来追踪你。’”
“我试了三次,都狠不下心。第四次,我鼓起勇气一刀划下。白天的时候,我把它带在身上。行为举止就表现得和其他人一样。奇怪的是,有时我会觉得一切都很正常。当我在别人家吃晚饭,或者在邻居举办派对时,我反而开始觉得也许生活本来就是这样,之前的人生说不定只是我做的一场梦。于是我明白为什么其他的人可以毫不抗拒地在松林镇住下、生活。”
“晚上,当我结束酒吧的工作后,我会回家,将晶片留在我应该睡觉的床上,然后溜出去。每一次,我都走不同的路。可是每一条路都是死路。北方、东方、西方全是高塔般的峭壁,我可以爬个一百尺左右,可是山壁愈高边缘凸出的厚度就愈小,最后我不是手没地方抓,就是爬到胆战心惊,不敢再继续。我在那些岩壁的底部见到不少白骨。陈年的、破碎的白骨。人类的白骨。都是想攀岩逃出去,却失足摔死的人。”
“第四次溜出去时,我往南走向当初驶进松林镇的大马路。我得到和你一样的结论,马路居然转回镇上。它只是一个没有尽头的回圈。可是我没就此停住,反而往南方的树林里走。走了大约半英里后,我终于遇上了围墙。”
“围墙?”
伊森的腿抽痛得很厉害,甚至比贝芙莉割开的伤口还痛。他动手撕下胶布。
“围墙约有二十尺高,森林里我看得到的部分都被围住了。最上面是铁丝网,还发出通了电似的嗡鸣声。同样的警示牌每隔五十尺就出现在围墙上。上面写着:‘速返松林镇。越过这一点,你必死无疑。’”
伊森重新包扎他的腿,这一次缠得没那么紧。
抽痛减弱了,虽然还会觉得痛,可是感觉上变得麻木了。
“你找到出去的办法了吗?”
“没有。那时天已经快亮了,我急着要赶回镇上。我转身准备离开,没想到一转过去就和一个男人面对面。我吓得要死,直到认出是谁才不再害怕。”
“是那个叫你把晶片拿出来的男人?”
“没错。他说他一直在跟踪我。每一次我溜出来时,他都跟在我后面。”
“他是谁?”伊森问。墓室内的光线黯淡,他不是很确定,但他觉得似乎看到贝芙莉整张脸沉了下来。
“比尔。”
仿佛一道低安培的电流窜过他的身体,伊森身上的汗毛全竖了起来。
“这个比尔姓什么?”他问。
“依凡斯。”
“我的天啊!”
“怎样?”
“依凡斯就是死在那栋废弃屋子里的人。你把我引去的那一栋。”
“对。我想要你彻底明白这个地方有多危险。”
“我确实明白了。依凡斯是特勤局派我来松林镇寻找的失踪探员其中之一。”
“我不知道比尔隶属于特勤局。他不肯告诉我任何我们称之为‘从前的生活’的事。”
“他是怎么死的?”
贝芙莉拿起地板上的手电筒,它的亮度明显减弱不少。
她把它关掉。
墓室里只剩全然的黑暗。
除了雨的低鸣,一片静寂。
“那一天晚上我们两个试着逃走。到现在我还是弄不懂他们是怎么发现的,因为我们一如往常地把晶片放在床上才出门。比尔和我带着食物和工具在事前约好的地点碰面……可是我们完全没有机会。”
伊森听得出来她的声音里满是哀伤,
“我们走散了。”她说,“我平安回到家里,可是他们抓到他,残忍地杀了他。”
“谁残忍地杀了他?”
“每一个人。”
“什么每一个人?”
“整个镇。每一个人。伊森,我在家里就能听得到他的尖叫,可是我什么都不能做。但是,至少,他的死让我明白了为什么其他人会甘愿留在这儿。”
墓室里陷入沉默,许久,两人都没说话。
最后,伊森说:“我从没走到围墙过,但我确实试过从小镇南边马路大回转的后方森林找路出去。不过是昨天晚上的事。然而我却听到了很奇怪的声音。我发誓,真的。”
“什么样的声音?”
“尖叫声。也有可能是哭泣声。也许介于两者之间。最奇怪的是,那个声音居然让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像在梦里听过。也许是前世。它让我打从心底恐惧,就像听到狼嚎一样。仿佛内建在身体里,让你一听就害怕。我的唯一反应就是赶快跑。所以现在你告诉我这个通电围墙的事,不禁让我怀疑,它为什么会设在那里?目的是什么?是要让我们出不去呢?还是要让什么东西进不来?”
本来伊森以为那个声音来自于他的脑袋,可能是护士潘蜜拉打的那针的后遗症,也可能是波普痛殴他和他在松林镇的经历所引起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
但是声音很快地变大了。
有什么东西在响。
不对。
是有很多东西一起在响。
至少好几百个。
“那是什么?”伊森问,挣扎着要站起来。
贝芙莉已经走到门口,正努力要将门拉开,转轴发出刺耳的噪音,然后一阵冷风吹进地穴,他听到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大声。
伊森一下子明白那是什么了。
那是五百支转盘式电话一起响的声音,清晰、怪异的铃声在山谷里到处回荡。
“喔,我的天啊!”贝芙莉说。
“怎么了?”
“比尔死的那一夜,事情也是这样开始的。”
“我听不懂。”
“松林镇每栋房子里的每支电话现在都在响。他们会告诉居民找到你,然后杀死你。”
伊森做好对这消息感到震惊的心理准备,可是他却只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应该怕得不得了。他知道自己该害怕,可是他感觉不到害怕的情绪。他的神智已经自动断线,进入他在生死交关时不放弃求生的奋战但麻木的状态。这种情况在他从前和死神交手时发生过几次。没用的、浪费时间的思绪或情绪都要被屏除。所有的精力都要专注在他的肢体感官反应上,这样他才有活命的机会。
“我去把晶片丢了。我们躲在这儿。”他说,“等他们自动撤退。”
“松林镇大约有五百多个居民。所有的人现在全出来找你。总会有人拉开这扇门查看,在那发生时,你不会还想躲在这里头的。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伊森从她手上一把抓过手电筒,打开,往大袋子里照。
“你带了什么?”他一边问,一边在袋子旁跪下。
“给你的衣服、鞋子。尺寸我只能用猜的。”
“有武器吗?”
“没有。我没办法拿到任何武器。”
伊森开始把东西拿出来。一件黑色长袖T恤、黑色牛仔裤、黑鞋、二十多瓶饮用水……
“把灯关掉!”贝芙莉小声对他说。
伊森切熄手电筒。
“你必须现在就走。”她说,“他们来了!”
“让我换好衣服,然后我——”
“他们已经进到墓园了。我可以看到他们的手电筒。”
伊森留下一地的东西,蹒跚穿过铁门。在黑暗中,他看到四个光点在墓碑上左右挥动。
看起来还有几百英尺的距离,不过在这种天候下他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电话铃声停了。
贝芙莉在伊森的耳边说:“你要先找到流经小镇西南方的那条河。当初比尔和我就是计划从那里逃走的。只有那个方向我还没彻底探索过,比尔曾经往上走了一小段,认为它应该没问题。”
“我们要在哪里碰面?”
“你沿着河往上游走。我会找到你的。”
贝芙莉拉上斗蓬雨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