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布莱克·克劳奇 本章:第13章 (1)

    伊森的右脚踝被铐着,上头有一条链子连到栓在地板的铁环上。

    他坐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前,上面摆了三样东西……

    一张A4大小的白纸。

    一支深蓝色原子笔。

    还有一个黑沙不停往下漏的计时沙漏。

    耶许夫警告伊森,在沙子漏完时,他就会回来,到时候如果伊森写在纸上的东西不能让他满意,伊森就会被凌迟至死。

    可是伊森心里很明白,就算他写下的是即将发动的大规模攻击的清楚细节:时间、地点、目标、参加的基地人数和飞机数量,耶许夫还是不会满意。

    没有任何事能让他满意,因为不管伊森写了什么,他一定会死,而且会死得很凄惨。

    伊森从耶许夫的声音和邪恶的棕色双眼中看得出来,他其实并不想知道军事情报,他只想刑求他。

    审问的假动作不过是他的前戏。

    只是为了让耶许夫兴奋勃起的前戏。

    他是个虐待狂。而且大概还是个盖达恐怖份子。

    不知为什么,伊森被吊在行刑室时,他不让大脑去想这些事,可是现在他独自坐在安静的房间里,突然明白了这个真相。

    不管他写下什么,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后,他的人生将会变得非常非常糟。

    房间里有个二尺长六尺宽的窗户,可是被木板封住了。

    透过木板上的小裂缝,几缕伊拉克明亮的阳光射进屋子里。

    温度上升得很快,每个毛孔都在飘汗。

    他觉得一切仿佛都不是真的,他就快受不了了,他的感官变得异常灵敏,环境带来的刺激瞬时将他淹没。

    ——外头有只狗在吠。

    ——这处的儿童嘻笑声。

    ——好几里外传来怪异犹如蝉鸣的机枪声。

    ——有只苍蝇飞过他的左耳。

    ——附近烹调伊拉克烤鲤鱼的香味。

    ——这个基地里,有个男人正在尖叫。

    没有人知道我在这儿。至少没有一个可以帮助我的人知道我在这儿。

    他的思绪飘向了留在美国而且怀孕中的泰瑞莎,但他的思念之情和想家的心让他更难以接受即将面对的可怕未来。他想回忆他们最后一次透过军方休闲综合服务网路的通讯对话、感受两人之间的深切爱意,但他明白如果这么做,他一定会心碎。

    不,不能,不要去想。现在不要去想。也许留到我快死的时候再去想吧!

    伊森拿起原子笔。

    我需要做点什么,让我的脑子不要胡思乱想。不能只是呆坐在这儿,一直想着即将发生的不祥未来。

    不然我就中了他的计。

    因为,他就是想这样折磨我。

    * * *

    他从战争的恶梦中惊醒。

    整整一分钟,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一边发抖,一边却又因为发烧觉得好热。

    伊森坐起来,在黑暗中伸出手。当他的手指碰触到粗糙的岩壁时,他内建的卫星定位系统立刻更新,而他目前面对的恐怖困境也瞬间全回到脑海。

    他在睡梦中将所有的衣服踢开。现在它们全又冷又湿地散在他身边的岩石上。他将它们一一摊平,希望能让它们早点儿变干,然后屁股往前移动,直到身子靠在洞口为止。

    雨已经停了。

    夜空出现了星光。

    他向来对天文学一点兴趣也没有,可是他发现自己在找熟悉的星座,心里想着不知道他现在看到的星星是不是在它们该在的地方。

    这和我从前看到的星空一样吗?

    河流在他底下五十英尺处不停地唱着歌。

    他往下瞪着河水,当他看见它时,他的血液几乎凝结了。

    伊森的第一个反应是赶快躲回山洞,可是他忍住了,他怕突然的移动反而更容易引人注意。

    狗娘养的,他们跟来了。

    他们还是渡过河了。

    现在追兵在河边的巨大松树里搜索,完全被阴影遮住,让他无法判断出人数。

    伊森以极慢的速度一寸一寸地移回山洞,将身子伏贴在冰冷的石板上,只露出一双眼睛从洞口窥伺。

    所有的人全消失在树林里,有一段时间,河边似乎一点动静也没有,四周寂静无声,伊森几乎要怀疑刚才的事是不是他幻想出来的。想想他过去五天的经历,重复出现的幻觉说不定是回归正常神智的第一个好征兆。

    不过,在三十秒后,他们从树林的影子里冒了出来,出现在陡坡的碎石底部,

    搞什么?

    只有一个,虽然看起来是正常人的高度,但移动的方式不像人,那东西四肢着地爬过岩石,在星光下苍白而且光溜溜的。

    伊森的嘴巴尝到一股金属味——恐惧的味道,他赫然发现那东西的比例全错了,手臂几乎是正常人的两倍长。

    那个东西抬起头,即使距离很远,伊森还是能看见它指向天空的超大鼻子。

    嗅闻着。

    伊森小心而缓慢地从洞口退后,退到不能再退才停下来,然后他用手臂环抱自己的腿,颤抖着,竖起耳朵听有没有任何接近的脚步声或石块移动滚落的声响。

    可是他只能听到河流的咕噜咕噜声,而下一次他再往外望时,不管他刚才看见的、或他以为他看见的是什么,都已经消失无踪。

    * * *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即使天仍旧是黑的,他却再也睡不着,

    他太冷了。

    也太痛了。

    他经历过的事让他异常恐惧,使他无法再度入眠。

    他躺回岩石上,心里极度渴望,极度需要一个慰藉。

    泰瑞莎。

    在家时,他也时常在半夜醒来,但总能感觉到她的手臂抱着他,她的身体贴在他身上。即使是在最难熬的那段时间、那些他很晚才回家的夜晚、那些他们吵架的夜晚、那些他背叛她的夜晚。她带给他的比他所能想像的更多。她用尽全力爱他,没有犹豫,没有后悔,没有条件。毫无保留。在他爱得有所隐藏、有所牵挂时,她却是百分之百地投入自己,自始至终。

    生命中有些时候你能撇开心理投射的包袱和共同的过去,将你爱的人看得很清楚,用不同的角度去看他们,以陌生人的眼光,找回当初爱上他们的那一瞬间——在所有的眼泪和争执之前,在你觉得他们有可能很完美之前。

    伊森从没像现在将他的妻子看得如此清楚,从没像现在这么爱她,连他们刚相遇时都没有。此时此刻,在这个又冷又暗的山洞里,他想像着如果她在身边,她会如何拥他入怀。

    * * *

    伊森看着太阳将火喷向天空,星光愈来愈淡,当太阳终于升上对岸山脊时,阳光射进他的山洞里,烤热冷冰冰的岩壁,将他包裹在一片温暖舒适的金光中。

    在这个新的光源下,他终于可以检查昨天晚上为了逃离松林镇,他身上所增加的新伤。

    他的双腿和手臂上全是又黑又黄的肿胀瘀青。

    左肩和右腰被护士潘蜜拉用大针筒戳入的刺伤。

    他撕下左大腿上的胶带,露出大腿后方贝芙莉为他拿掉晶片时割开的伤口。胶布的压力成功止血,但割开的地方却发炎了。他知道自己需要抗生素和好好缝上几针,否则很可能会感染,

    伊森用双手抚摸自己的脸,感觉上似乎没有一样东西属于他。他的皮肤浮肿,带着许多裂痕。在二十四小时内断了两次的鼻子反而变得异常柔软。他的脸颊上全是跑过森林时树枝造成的浅浅割痕。他的后脑受到挥舞石块的孩子的重击,肿了一大块。

    然而,最难过的莫过于过度使用的大腿,每一块肌肉都酸痛得不得了。

    他忖度着,不知道待会儿,还有没有力气走路。

    * * *

    到了九、十点时,他的衣服已经干了。伊森一件一件穿起来,套上还有点湿的靴子,绑好鞋带,从洞口攀爬出去,往峭壁的底部爬。

    重回平地的过程给了他接下来的一天会过得如何的现实预告,当他终于到达河岸时,他仿佛可以听到肌肉全都在尖叫。

    伊森别无选择,只能休息一会儿。他闭上眼,享受着犹如温水一样照在他脸上的阳光。在这个高度,太阳的热力令人觉得相当舒服。

    空气中充满了干燥松针在阳光下曝晒的香味。

    香甜冷冽的清水。

    河流穿过峡谷明亮爽朗的淙淙水声。

    石头在潮流冲击下的“喀答”碰撞声。

    蔚蓝的天空。

    暖和的身体让他精神为之一振。虽然身陷险境,但感受到大自然的魅力,唤醒了他灵魂里沉睡许久的清明。

    昨晚他实在太累了,只能躺在石头上动也不动地狂睡。

    现在,饥饿感又回来了。

    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了红萝卜和已经被压得好扁的面包。

    * * *

    伊森又站了起来,开始四处搜索,在附近的树林里找到一支适合当拐擦的松树枝。他量了一下长度,将它折断。然后他花了几分钟拉筋,想缓和肌肉里的酸痛感,可惜一点作用都没有。

    他终于开始以觉得自己应该可以维持的速度往峡谷上游走,可是十分钟后,昨天的旧伤逼得他不得不慢下来,

    半英里仿佛五英里那么长。

    每走一步,他靠在拐杖上的重量就愈多,他紧紧抓着它,好像丢掉它就会没命,好像那才是他唯一有用可靠的一条腿。

    * * *

    到了下午两、三点,峡谷的形态改变了。河水的宽度愈来愈窄,窄到只剩一小条。松树林也在缩小,不但数目变少,树和树之间的距离也变远。他看到的树不是很矮就是长了瘤,应该是极冷的冬天所造成的。

    他必须时常停下,休息的时间比走路的时间还长,一直处在上气不接下气的状态下。随着他愈爬愈高,氧气也变得愈稀薄,肺部的疼痛感也就愈来愈严重。

    * * *

    接近黄昏时,他呈大字型躺在一块满是苔藓的岩石上。旁边就是河流的源头,六英尺宽的急流飞溅冲刷着一大片彩色的石头。

    他离开山洞已经过了四到五个小时,太阳也慢慢往河对岸的峡谷峭壁后方滑落。

    太阳一消失,气温立刻垂直下落。

    他躺在那里看着天空的颜色渐渐褪去,蜷起身子对抗即将来袭的寒气,以及他无法得到任何支援的残酷事实。

    他转向侧边,将连身帽盖在脸上。

    闭上眼睛。

    他很冷,可是他的衣服是干的,他努力想将纷乱的思绪和强烈的情绪整理好,可是他实在好累,累到几乎要精神错乱了。然后,突然间,他感觉到热热的阳光烘烤着他的连身帽。

    他睁开眼睛,坐起来。

    他仍然在泉水旁的大石头上,只不过现在已是清晨。太阳正从他身后的峭壁探出头来。

    我睡了一整夜。

    他拖着身子,走到小河旁喝水。水冰得不得了,让他的头不禁痛了起来。

    他吃了一根红萝卜,咬了几口面包,然后挣扎着站起来尿尿。他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状况比前一天好多了,两条腿不再觉得痛得那么厉害。几乎还在忍耐范围内。

    他伸手握住拐杖。

    * * *

    峡谷两侧峭壁的距离愈来愈小,小溪也愈来愈窄,最后终于只剩一个出水口,消失潜进地下。

    没有了水流声,寂静更是巨大到难以忍受。

    除了他靴子下石头的“喀啦”声外,什么都没有。

    一只寂寞的鸟从头上飞过,叫了一声。

    他自己的喘气声。

    左右两边的岩壁变得更陡,上面不但没树,甚至还灌木都没有。

    只剩一地的碎石头,苔藓,以及高高在上的天空。

    * * *

    到了中午,伊森丢掉他的拐杖,手脚并用地在非常陡峭的山壁间移动。当他在峡谷里一个弯道慢慢前进时,除了脚下滚落的岩石碰撞声外,他听到了一个新的声音。他靠在一个像车子一样大的石头上,想在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声中,听听看那到底是什么。

    有了。

    人工的。

    持续性的。

    低分贝的嗡鸣声。

    好奇心让他想一探究竟,伊森很快爬过转弯处。他每走一步,嗡鸣声也跟着变大,让他对会发现什么好生期待。

    当他终于看到它时,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接下来一、两英里的峡谷一样非常的陡,峭壁最顶端是许多锯齿状的螺旋和分叉。无情残酷的地形让它看起来仿佛不属于地球。

    在五十英尺远的上坡,伊森看到了嗡鸣声的来源。一片二十英尺高、六十英尺宽的通电围墙竖立在两恻峡谷的交接处,上头添加了一圈又一圈的锋利铁片。围墙上的告示牌写着:

    高压电。有致死的危险。

    以及

    速返松林镇。越过这一点,你必死无疑。

    伊森在围墙前五英尺停步,仔细观察检视。围墙是由长宽约四英寸的正方形连结而成的,近距离听到的嗡鸣更具威胁性,仿佛散发着:“我是来真的,不要跟我开玩笑”的气焰。

    伊森闻到一股腐烂的味道,找了一会儿才发现它的出处。一只很大的啮齿动物,大概是只土拨鼠,显然想从和围墙相邻的地面爬过去。看起来它似乎被夹在网子里微波了八个小时左右。已经呈焦炭状。几只倒霉的小鸟以为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餐,判断错误想吃那只动物的遗骸,结果迎接了同样的命运。

    伊森抬头往上看着峡谷的峭壁。

    看起来是很陡,可是仍然有可以施力的地方,尤其是右恻。对一个有强烈动机又有胆量的人来说,爬上去并非一定不可行。

    伊森走向峭壁,开始往上爬。

    岩壁不够硬,他的手抓到的某些地方感觉有点松软,但有不少可以抓住的地方,而且距离都很近,所以他的重量放在每个施力点的时间不会超过几秒钟。

    很快的,他已经离地二十五英尺,看到通电的锋利铁片就在他鞋跟下几尺持续地嗡嗡叫,让他心里不禁有些七上八下。

    他穿越一块大石头突出来的部分,小心地侧身移动,慢慢走向围墙的另一边。离地这么远的高度让他有些胆怯,可是他正在非法穿越小镇边界的事实更让他深感兴奋。

    虽然他的脑袋里有个罗唆的声音,小声地告诉他,之后他可能要面对更大、更可怕的危险。

    * * *

    伊森安全回到峡谷的地面上,继续往前走。因为他专心想着即将面对的危险,通电围墙的嗡鸣声听来反而没那么明显了。同样的情况在伊拉克时也发生过。在最后结局不佳的任务情势逐渐变得紧张时,他的感官也会不由自主地锐化。他的手掌会开始冒汗,他的心跳会加速,他的听觉、嗅觉、味觉,都会变得更为敏锐。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可是当他的黑鹰直升机在法鲁加被打下来时,他在肩托式火箭弹爆炸前五秒,他其实就已经知道了。

    围墙后头的世界很寂寞孤单,岩石全是碎的,像被雷电击过似的。

    连天空都很空旷。

    一片云都没有,更是强调了极端的荒凉。

    有了松林镇的经历后,只剩他一个人,和其他人相隔那么远,感觉十分怪诞。可是在他的脑袋后面,一个新生的忧虑不断地困扰他。再往上爬一千尺后,就会到达峡谷高耸、强风的顶端。如果他的体力不出问题,应该在黄昏前就能完成攻顶。他可以在碎石头上再熬过另一个又长又冷的夜。可是,然后呢?很快的,他的食物就会吃完。虽然他在泉水消失前牛饮的水还在胃里哗啦啦地晃动,但这么耗费体力的攀爬,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想再喝水了。

    即使他对饥饿和口渴的威胁非常担忧,但他其实更害怕越过山岭之后会遇上什么。

    如果一定要猜,大概是一鉴无际的荒野吧?虽然他还记得不少从军时接受的野外求生训练,可是以他目前生理、心理都十分疲惫的状态下,他怀疑自己的生存机会有多大。想到要走过这片山地,走回文明世界,困难度之高让他内心不禁畏缩了起来。

    可是,他还有什么其他的选择?

    回去松林镇吗?

    他宁愿一个人在这儿冻死,也不愿再回去那个可怕的小镇。

    伊森穿越峡谷里布满巨石的一区,从一块石头小心地跳到另一块。他听到下方有流水声,虽然看不到、摸不到,但他知道小河确实藏在大石头下的暗处。

    左边峭壁上,有东西反射出刺眼的阳光。

    伊森停下脚步,用手遮住眼睛,眯着眼看向那道光。他站在峡谷的半山腰上,只能看到那是一个正方形的金属板,钉在很上面的峭壁。它的比例非常完美,分毫不差,一看就知道是人工制品,

    他跳到另一个大石头上,速度比之前快许多,警觉性也提高了,一边前进,一边不停地往上眺望。可是还是看不清楚那个反射光线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前方峡谷的状况比之前好很多,石块的尺寸变小,让他可以在其中行走。

    他还在考虑是否应该爬上去看看那片金属板时,石头滚落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伊森反射性地以为是山崩,大片的石块朝他滚落,几千吨的石头从峭壁上落下,就快砸死他了。刹那间,他惊恐万分。

    可是声音是从他后方而不是上方发出的,伊森转身,望向他刚才走过的路,猜想大概是一个被他踩过的大石头终于失去平衡滚落下来。

    虽然如此,听到一个不是他自己喘气,也不是他移动时所发出的声音,还是让他有些不安。毕竟,他已经相当习惯这片与世隔绝的峡谷中的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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