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床休息。”梅菲恩一边说,一边将耳朵从贴在伊兰胸口的木管上移开。这名助产士身材娇小,脸颊丰满。今天,她用一条半透明的蓝色丝巾把头发系在脑后,身上穿着整洁的白色和天蓝色长裙,仿佛故意要向天空中密集不散的乌云挑衅一样。
“什么?”伊兰问。
“一个星期。”梅菲恩说着,向伊兰摇了摇一根粗手指。“你一个星期不能下床。”
伊兰眨眨眼,感到一阵惊愕,身上的疲惫感也仿佛逃得无影无踪。梅菲恩的脸上露出愉悦的微笑,仿佛她终于能向伊兰施加这种看似不可能的惩罚了。卧床休息?一个星期?
柏姬泰站在门口,麦特待在外面的房间里。他是在梅菲恩对伊兰进行检查时才走出去的,在那以前,他就像柏姬泰一样,一直在她身边打转。但听他们说话的态度,没有人会以为他们真的在意她。他们两人一直在互相对骂,都努力想要压倒对方。伊兰又学了几个新的脏话。有谁知道“一百条腿”是什么意思?
她的孩子是安全的,梅菲恩已经确定了这一点,这才是最重要的。“卧床休息当然不可能,”伊兰说,“我还有太多事情要做。”
“那你就只能在床上做了。”梅菲恩答道。她的声音虽然愉悦,但也绝对不容置疑。“你的身体和你的孩子都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它们需要时间来恢复。我要更用心地照顾你,确保你有规律的饮食。”
“但……”
“我不接受任何借口。”梅菲恩打断了她。
“我是女王!”伊兰气愤地说道。
“我是女王的助产士。”梅菲恩依旧保持着平静,“只要我认为你的健康和你的孩子正处于危险之中,这座宫殿里的每一名士兵和仆人都会帮我。”她看着伊兰的眼睛。“你要确认我的话吗,陛下?”
伊兰在床上缩了缩身子,想像着女卫士禁止自己走出房间的样子。或者更可怕,她们有可能会把她绑在床上。她瞥了柏姬泰一眼,但只看到她在满意地点头,仿佛是在说:“这都是你应得的。”
伊兰颓然躺倒在床上。这是一张四柱大床,装饰成红色和白色,这个房间也装饰得相当华丽,到处闪耀着水晶和红宝石的光芒。这真是一个镀金的监狱。光明啊!这不公平!她一边系上睡裙的前襟,一边想着。
“我知道,你并非是真的想确认我的话。”梅菲恩从床边站起身。“你很聪明的。”她瞥了柏姬泰一眼,“我允许你与元帅谈话,讨论今晚发生的事情。但要记住,你们只有半个小时的谈话时间。我绝不会让你再过度透支自己!”
“但……”
梅菲恩又向她挥挥手指。“半个小时,陛下,你是一个女人,不是一头拉犁的牲口。你需要休息和接受照顾。”她转向柏姬泰。“不要过分地烦扰她。”
“我做梦也不会那样。”柏姬泰说。她的愤怒终于开始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和助产士一样的愉悦。真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家伙。
梅菲恩退到外室,只有柏姬泰留了下来。她眯起眼睛看着伊兰,约缚中依旧传来气恨和恼怒。她们两个就这样对视了很长的时间。
“我们该拿你怎么办,伊兰·传坎?”柏姬泰终于问道。
“看样子,要把我锁在卧室里。”伊兰斩钉截铁地说。
“这不是一个坏主意。”
“你们能永远把我锁在这里吗?”伊兰问,“就像故事里的葛菲娜,在被遗忘的高塔中锁了一千年?”
柏姬泰叹了口气。“不,只需要六个多月,就足以平息我的焦虑了。”
“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伊兰答道,“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们必须承受风险。”
“这些风险也包括让安多女王一个人去面对一群黑宗暴徒?你就像战场上脑子里充血的白痴,只知道冲锋,甚至破坏了己方的战线,根本不顾及是否有盾牌手为你掩护,一心就想求死!”
伊兰朝那个怒不可遏的人眨了眨眼。
“你不信任我,伊兰?”柏姬泰问道,“你想要甩掉我?”
“什么?不!我当然信任你。”
“那为什么你不让我帮你?我现在根本不该在这里,这是现实强加给我的位置。你让我成为你的护法,却不让我保护你!如果你不告诉我,你何时会让自己置身险境,我又该怎么做你的护法?”
伊兰很想把被子拉起来,遮住自己的脸。为什么柏姬泰会变成受伤害的一方?难道刚刚被戳了一刀的不是自己吗?“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再有意去做这种事了。”
“不,你还会搞出别的事情出来。”
“我会更小心的。也许你是对的,明看到的幻象并不能保证一切平安无事。在我真正感觉到有危险的时候,它并不能让我避免慌乱。”
“当黑宗把你捆住,塞进马车里运走的时候,你也没有‘真正感觉到有危险’?”
伊兰迟疑了一下。那一次,她应该感到害怕,但实际上她并没有。这不仅仅是因为明对她的预言。那时黑宗并不会杀死她。她太珍贵了。
在感觉到那把匕首插进她的皮肉,刺向她的子宫的时候……那种感觉完全不同,那是一种彻底的恐惧。她依然清楚地记得,整个世界都在她的周围变黑了。她的心跳声愈来愈大,就好像一场表演结束时的鼓声。在一切归于寂静之前最后的声音。
柏姬泰以评判的眼光看着伊兰。她能感觉到伊兰的情绪。伊兰是女王,女王不能避免承担危险,但……也许她还是可以稍稍约束自己。
“嗯,”柏姬泰说,“至少你有些发现吧?”
“是的,”伊兰说,“我……”
就在这个时候,一颗用围巾裹住的脑袋出现在门口。麦特闭着眼睛问道:“伊兰盖上被了吗?”
“是的,”伊兰说,“而且比你像样多了,麦特·考索恩。那个头巾看起来简直太荒谬了。”
麦特一皱眉,睁开眼睛,摘下头巾,露出他那张蠢笨的脸。“我只是不想被城里的人围观。现在这里的每一名屠夫、酒馆老板和该死的盗贼都知道我的样子了。”
“黑宗两仪师正在谋划刺杀你。”伊兰说。
“什么?”麦特问。
伊兰点点头。“有一名黑宗提到了你。看样子,暗黑之友找你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们想要杀死你。”
柏姬泰耸耸肩。“既然他们是暗黑之友,毫无疑问,肯定想把我们全都杀死。”
“这不一样。”伊兰说,“麦特·考索恩似乎是他们的……首要目标。我建议你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还要多加谨慎。”
“这倒是很有趣。”柏姬泰说,“竟然要这么一个没脑子的人知道谨慎。”
麦特翻翻眼珠。“你是不是已经告诉柏姬泰,为什么你会待在那个该死的地牢里,躺在你自己的一摊血上,看起来就好像你刚刚吃了个大败仗?”
“我当时正在审问黑宗两仪师。”伊兰说,“其中的细节与你无关。柏姬泰,你有得到王宫各处的报告吗?”
“没有人看到麦拉尔离开。”她的护法说道,“但我们在王宫一楼发现了那名秘书的尸体。尸体还是热的,背后被插了一把匕首。”
伊兰叹了口气。“夏安呢?”
“不见了。”柏姬泰说,“玛芮琳·葛马芬和法理恩·波达也全都不见了。”
“暗影不可能把她们留在我们的监狱里。”伊兰又叹了口气,“她们知道的太多了。她们或者被救了出去,或者遭到处决。”
“嗯,”麦特耸耸肩,“你还活着,她们却死了三个。看起来,结局还不错。”
但逃出去的人带走了你的徽章复制品,伊兰想。不过她并没有说出这件糟糕的事情,她也没有透露加丝玛所说的攻击行动。当然,她很快就要和柏姬泰讨论这些事,但首先,她需要自己静静地想一想。
麦特也说了,今晚的事情“结局还不错”,但伊兰想得愈多,就更加感到忧虑。安多即将遭到进攻,她却不知道攻击何时开始。暗影想要麦特的性命,不过就像柏姬泰指出的那样,这并不令人感到惊讶。实际上,今晚的冒险唯一的收获就是伊兰的疲惫感,以及她将在今后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彻底失去自由。
“麦特,”她一边说,一边拿出狐狸头徽章,“该是我把它还给你的时候了。你应该知道,今晚也许正是因为它,我才能活下来。”
麦特走过来,迫不及待地接过这枚徽章,然后,他又迟疑了一下。“你能……”
“复制它?我已经有了些成果,但还远远不完美。”
他郑重其事地将那枚徽章戴好。“啊,这种感觉可真好。我还想向你提个要求,不过现在看起来并不合适。”
“说吧。”伊兰疲惫地说道,“也许我会答应。”
“嗯,是关于那个古蓝……”
“这座城里的居民差不多都已经疏散了。”尤俄里和伊图拉德一同走过马兰登的城门时,对他说道:“我们太过靠近妖境。这已经不是我们第一次进行疏散了。我的妹妹希葛瑞统率着末步堡,他们会从西南方的山脊观察这里的情况。她已经传来信息,当我们坚持不住的时候,她会向沙戴亚所有瞭望塔发出求援信。如果援军到来,她就会点燃烽火,告知我们。”
这名面孔瘦削的统帅看着伊图拉德,表情异常严肃,“能够来支持我们的部队已经没有几支了。泰诺比女王去寻找转生真龙的时候,带走太多军队。”
伊图拉德点点头。现在他已经不瘸了,跟随他的殉道使安泰尔非常擅长治疗。阿拉多曼人已经在城门内的广场上匆匆建起营地。兽魔人抢走他们丢弃的帐篷,在夜里用它们点起大火,照亮它们享用受伤人类的场面。伊图拉德命令一部分部队驻扎在空出的房屋中,同时也在城门前派驻了相当数量的部队,以免兽魔人发动突袭。
殉道使和两仪师们正努力治疗伊图拉德的部下,但现在只有受伤最重的人能得到治疗机会。伊图拉德向安泰尔点点头。他正在广场上一片被绳子围起来的区域中治疗伤员。安泰尔没有看到他的动作,他只是满头汗水地专注于工作,努力使用着一种伊图拉德不愿去想起的力量。
“你确定想要去看他们?”尤俄里问道。他的肩头扛着一杆骑兵长枪,枪尖后面拴着一面黑黄两色的长三角旗。这里的沙戴亚人都称它为“叛徒旗”。
这是一座充满敌意的城市,不同团体的沙戴亚人都相互示以冰冷的面容。许多人身上披着缠结在一起的黑色和黄色布条,并用它们捆绑自己的剑鞘。他们纷纷向尤俄里点头致意。
伊图拉德心里想道一段古语,“一名坚贞之士胜过十个争吵之人”。他能猜到尤俄里手中叛徒旗的意思。有时候,一个人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虽然那看似是错误的。
他们两人继续沿街道前行。马兰登像大多数边境国城市一样有笔直的城墙,方形建筑和狭窄的街道。这里的房屋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座堡垒,有着狭小的窗户和牢固的门。街道的转弯走向也很奇怪,更没有茅草屋顶,只有防火的石板屋顶。在一些十字路口旁的黑色石砌墙壁上,有着极难发现的干涸血迹。但这些逃不过伊图拉德的眼睛。尤俄里对他的救援是发生在沙戴亚人内部的流血事件之后。
他们来到一座没有任何标志和特点的建筑物前面。外来者不可能知道,这里就是女王的远亲和她亲自任命的留守城主,维朗姆·托库曼的居所。门口的士兵都穿着黄色和黑色衣服。他们向尤俄里行了军礼。
走进这幢房子,伊图拉德和尤俄里又爬上三段狭窄的楼梯。这里几乎每一个房间里都有士兵。在最顶层,四名穿着叛徒旗服装的士兵守卫着一扇雕金大门。狭小的窗户让走廊显得相当昏暗,走廊地面铺着黑色、绿色和红色的地毯。
“塔朗,有什么事情吗?”尤俄里问。
“没有,长官。”那名被问到的部下敬了一个礼。他留着长胡须,拥有一辈子骑在马背上的人所特有的O形腿。
尤俄里点点头,“塔朗,谢谢你所做的一切。”
“我支持您,长官,直到最后。”
“愿你的双眼直视北方,但心依然留在南方,我的朋友。”尤俄里说道。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伊图拉德也跟了进去。
在房间里,一名沙戴亚人穿着华贵的红色长袍,坐在壁炉边上,正喝着一杯葡萄酒。一名女子穿着精致的长裙,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做着刺绣。他们都没有抬起头。
“托库曼领主,”尤俄里说,“这是罗代尔·伊图拉德,阿拉多曼军队的统帅。”壁炉前的那个人握着酒杯,叹了一口气。“你没有敲门,也没有等待我的许可。一个小时前,我刚刚要求能有安静思考的空间,任何人不得打扰,你却就这样闯了进来。”
“维朗姆,”那名妇人说道,“你还希望这样的人,会在这个时候和你讲究礼貌吗?”
尤俄里平静地将手按在剑柄上。这个房间里杂乱地放着一些家具:一张位于房间一侧,显然并不属于这里的床,几只箱子和立柜。
“那么,”维朗姆说,“罗代尔·伊图拉德,当今世上最伟大的将军之一。我明白,这样问也许有过唐突,但我必须遵循礼法。你是否意识到,率领军队出现在我们的国土上,你就是在冒着挑起战争的风险?”
“我效忠于转生真龙。”伊图拉德说,“末日战争已经到来。先前的一切盟约、国界、礼法和法律都要服从真龙的意志。”
维朗姆一咋舌,“真龙信众,我早就收到报告,你的手下显然就是这样一群人。但听到你这么说,我还是不由得会感到奇怪,难道你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愚蠢?”
伊图拉德看着那个人的眼睛。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是真龙信众,但现在为此争辩就如同说一匹马是石头,还要期待别人能够认同。“难道你不在乎兽魔人的入侵吗?”
“以前兽魔人也会来。”维朗姆说,“这里一直都有兽魔人。”
“女王……”尤俄里开口道。
“女王,”维朗姆打断了他,“很快就会从揭露并逮捕伪龙的远征中返回。到那时,她会处决你,叛徒。你,罗代尔·伊图拉德,将很有可能因为你的地位而得到豁免。不过,当你的家人得到赎金要求的时候,我会很同情他们。我希望你的财富能够与你的声誉相匹配。否则,你将很可能会在随后的岁月中,成为牢房中老鼠们的将军。”
“我明白了。”伊图拉德说,“你是什么时候投向暗影的?”
维朗姆睁大了眼睛,站起身。“你竟敢污蔑我是暗黑之友?”
“我认识一些沙戴亚暗黑之友,”伊图拉德说,“他们之中有些被我当作朋友,有些也曾和我作战。但我从来都不曾见过一个人会眼睁睁地看着人们与暗影奋战,却绝不施以援手。”
“如果我有一把剑……”维朗姆说。
“愿光明烧尽你,维朗姆·托库曼。”伊图拉德说道,“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告诉你这句话,为了我在与暗影的战斗中失去的那些人。”那名沙戴亚领主仿佛被吓呆了。而伊图拉德已经转身向门外走去。尤俄里紧随在他身后,关上了房门。
“你不同意我的指控?”伊图拉德在楼梯上问救援他的叛徒。
“我确实不知道,他到底是个傻瓜,还是暗黑之友。”尤俄里说,“这两者他必居其一,否则他就不可能看不到上一个冬天,头顶的乌云和亚瑟已经征服了半个世界的传闻。”
“那么,你就不必有任何畏惧。”伊图拉德说,“你不会被处决的。”
“我杀死了我的同胞,”尤俄里说,“反叛女王任命的统帅,并篡夺了这座城市的指挥权。我的血管中没有一滴属于贵族的血。”
“当泰诺比返回的时候,一切都会改变,我向你保证。”伊图拉德说,“你肯定会为自己赢得一个头衔。”
尤俄里站在昏暗的走廊里,这里只有从楼上和楼下透过来的灯光。“看来你还不明白,我已经背叛了我的誓言,杀害了我的朋友。我会要求对我判处死刑,这是我的权利。”
伊图拉德感到一阵寒意。“该死的边境国人,”他想道。“向真龙立誓吧,对他的誓言将代替你过去的一切誓言。不要浪费你的生命,和我一起在最后战争中战斗吧。”
“我不会躲藏在任何借口后面,伊图拉德。”那个人说着,继续向楼梯下走去。“就如同我不能看着你的士兵白白送死。来吧,让我们去看看那些殉道使。我很想去见识一下你所说的‘神行术’。如果我们能用它们送出信息,带回补给,那么这次攻城战一定会变得非常‘有趣’。”
伊图拉德叹了口气,但还是跟着他走了下去。他们并没有提到透过神行术逃走。尤俄里不会放弃这座城市。而且尤俄里明白,在他们救援过伊图拉德以后,伊图拉德也不会抛弃他和他的属下。
这是一块优秀的阵地,要比伊图拉德最近所据守过的许多阵地更加优秀,这一点是肯定的。
佩林走进帐篷,发现菲儿正在梳头。她真的很美,每一天,佩林都会为她能回到自己身边而感到惊喜。
她转过身,对他露出满足的微笑。她正在使用他留在枕边的那把新的银梳子,这是他从高尔那里交换来的。高尔在梅登城中发现了这把梳子。如果莎娜哈对她非常重要,那么佩林也要用同样的热情来对待它。
“信使已经回来了,”佩林说着,拉上帐帘,“白袍众选定了战场。光明啊,菲儿,他们是在强迫我彻底消灭他们。”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困难。”菲儿说,“我们会赢的。”
“也许。”佩林说着,坐在他们床铺旁边的枕垫上,“但就算是殉道使会完成大部分战斗,我们最终还是要亲自上阵。这意味着我们还是会有人死去,而所有这些人都是我们在最后战争中需要的。”他强迫自己放开握紧的拳头。“光明烧了那些白袍众吧,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停止造孽。”
“那么,我们更应该打败他们。”
佩林哼了一声作为回答,没有再为自己的挫败感作更多的解释。不管怎样,与白袍众战争都是一种失败,双方都会死人,这是世界所急需的人。
闪电划过帐篷外的天空,让阴影落在帆布帐篷上。菲儿走到他们的衣箱前,拿出自己的睡袍,也为佩林拿出一件袍子。菲儿认为一位领主应该在晚上准备一件长袍,以备不时之需。迄今为止,她的准备已经有多次发挥了作用。
她走过佩林身边,气息中带着忧虑,表情却很愉快。佩林已经用尽一切手段,想要与白袍众达成和解。但看起来,不管他是否愿意,他们很快又要开始杀戮了。
他脱下外衣,躺在床上。还没等菲儿换好衣服,他的意识已经飘走了。
佩林进入狼梦中。在他身旁,正是那把插进大地的巨剑雕像。在远处,他能辨认出被高尔命名为“远望点”的山丘。他的营地就在一道溪流后面。
佩林转过身,向白袍众营地飞奔而去。在那座营地前,佩林猛地停住脚步,就如同被水坝拦住的急流。
“飞跳?”他一边喊着,一边在白袍众营地中四处搜寻。寂静的帐篷立在一片空地上,没有任何回应。佩林又在营地中搜索了一会儿。巴尔沃没有辨认出佩林所形容的那枚玺戒。白袍众的这名首领到底是谁?
又过了一个小时或者更久,佩林依然没有任何新的发现。不过,他已经确认了白袍众存放物资的帐篷,这些帐篷也许不像监禁俘虏的帐篷那样看守严密。借助神行术,也许他能放火烧光他们的粮食。
也许。白袍众最高领袖指挥官的回信中充满了这样的文字:“我正在让你的部下有机会相信,他们并不了解你的本质”、“你的耽搁正在消磨我的耐心”以及“你只有两个选择,交出你自己,接受公正的审判;或者让你的军队承受圣光的正义”。
这个人有一种奇怪的荣誉感。佩林在见到他的时候,就已经发现这一点,而他的信更加强了佩林的这种感觉。但他到底是谁?在每一封信的结尾,他的署名只是“圣光之子最高领袖指挥官”。
佩林走到大路上。飞跳在哪里?佩林开始疾奔。片刻之后,他来到一片草地上。这里的土质非常柔软,不断将他迈出的脚弹回空中。
他将意识伸展出去,在南边感觉到了什么。他向那里奔跑,希望能跑得更快一些。于是,他的速度加快了,树木和山丘似闪电般从他身边掠过。
那些狼知道他来了,是橡树舞者的狼群,有自由、火花、晨光和其他的狼。佩林能感觉到它们相互之间传递的信息,那是由影像和气味组成的来自远方的耳语。佩林的速度更快了。风开始在他的耳边咆哮。
狼在向更遥远的南方移动。等等!他发出信息,我必须见你们!
它们只回应了充满兴致的气息,突然间,它们转向了东方。佩林停住脚步。它们又转向了。佩林以最快的速度奔跑着,但当他逐渐靠近它们的时候,它们突然间又出现在别的地方。南边不再有它们的气息。它们在北方。
佩林咆哮一声。突然间,他扑到了地上,开始手脚并用地向北方飞奔。他的毛发被狂风吹起,张大的口中感觉到风中的寒意。但狼依旧停留在遥远的地方。
他发出一阵咆哮。它们却传回一阵嘲弄。
他更迅捷地向前推动自己,从一座山丘跳向另一座山丘,树梢在他的身下退去,地面变得一片模糊。片刻之间,迷雾山脉跃入他左侧的视野,他在转瞬间就已经超过了那片山峦。
狼转向了东方。为什么他追不上它们?他能嗅到它们就在前面。犊牛向它们发出一阵阵啸声,却没有得到响应。
不要太强,犊牛。
犊牛猛地停下脚步,整个世界在他周围抖动。狼群还在向东移动,飞跳却坐在一条宽阔溪流的转弯处。犊牛以前来过这里,这附近就是他先辈的巢穴,他曾经沿着这条溪流向上游巡行,进入属于人类的那片水上丛林。他……
不……不……记住菲儿!
他的皮毛变成了衣服,他发现自己的手脚都撑在地上。他瞪着飞跳。“为什么你要跑掉?”
你想要学习,飞跳发出信息,你变得更有技巧,更快了。你伸展开双腿,尽情奔驰。这很好。
佩林回头看着跑过来的道路,细想刚才的速度。他一步就能跳过一座山丘。这太奇妙了。“我必须成为狼,才能这么做。”佩林说,“但这样的话,我就会‘太强’。如果我要做你禁止我做的事情,我又该怎样接受训练?”
你太喜欢责备和抱怨了,犊牛。一匹幼狼在巢穴外狂嚎乱吠。这不是狼的做法。
飞跳在眨眼间就消失了。
佩林咆哮一声,向东望去,他感觉到狼就在那里。他追赶着它们,只是这次更加小心。他不能让心中的狼吞掉自己,不能变成诺姆那样,丧尽人性,被锁在笼子里。为什么飞跳要鼓励他这么做?
这不是狼的做法。飞跳所指的是他的抱怨,还是佩林身上发生的变化?大家全都知道要结束这场狩猎,犊牛,飞跳从远方传来信息,你必须停下来。
佩林身子一滞,停在河岸边。对白鹿的狩猎。飞跳突然出现在他身旁。
“那是从我最初感觉到狼的时候开始的。”佩林对他说,“我第一次对自己失去控制的时候,就遇到了白袍众。”
飞跳趴伏下来,将头枕在爪子上。你在这里总是很强,一直都是这样。
自从佩林知道狼,知道狼梦以来,飞跳时常会对他这样说。但突然间,佩林明白飞跳的另一层意思。这并不是指他在狼梦中所做的一切,而是指佩林本身。
他将自己战斗时的疯狂和寻找菲儿时的不顾一切都归罪于狼,但这些是狼造成的吗?或者这只是他的一部分?是不是正因为他的这个部分,才让他成为狼兄弟?
“有没有可能,”佩林问道,“能够以四条腿奔跑,却又不会在这里变得太强?”
当然可以,飞跳以狼的方式笑了起来,就好像佩林刚刚看到这个世界上最显而易见的事情。也许它的嗤笑的确有道理。
也许并不是因为他是狼兄弟,所以才像狼;而是因为他非常像狼,才成为狼兄弟。他并不需要控制狼,他需要控制的是自己。
“我该如何追上狼群?”佩林问,“跑得更快?”
这是一个办法,另一个办法是到你想去的地方。
佩林皱起眉头。然后,他闭上眼睛,利用狼奔跑的方向来猜测它们会出现在哪里。有某种东西发生了变化。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正站在一座沙砾山丘上,一丛丛很高的野草生在沙砾之间。一座高峻的山峰屹立在他右侧,峰顶碎裂成许多犬牙交错的山岩,仿佛一个巨人将真正的峰顶硬生生地拔走了一样。
一群狼从树林中冲出来,它们之中大多还带着笑容。犊牛,在应该结束的时候依然在狩猎!犊牛,在享受狩猎的时候却要将它结束!他微笑着,想要从那些笑声中感觉到善意。但实际上,他却回想起他的表哥维尔将一桶湿淋淋的羽毛倒在他头顶上的那一天。
有什么东西在空中飘飞,是一根鸡毛,而且还湿透了。佩林愣了一下,意识到它们正在他周围散开。一眨眼的工夫,它们又消失了。狼散发出强烈的笑意,不断传来犊牛身上挂满羽毛的样子。
犊牛,在这里的梦中失神,那些梦就会变成这个梦。飞跳对他说。
佩林挠了挠胡子,压下尴尬的心情。他已经体验过狼梦中不 可预知的变化。“飞跳,”他向那匹狼转过身,“如果我想的话,我能给周围带来多大的变化?”
如果你想?飞跳说,这和你想什么无关,犊牛,这关系到你需要什么,你知道什么。
佩林皱起眉头。有时候,这匹狼的话还是会让他感到困惑。
突然间,狼群中的其他狼不约而同地转过身,看着西南方。然后,它们消失了。它们在这里。飞跳传来一个图像,那是远方的一座山谷丛林。然后,它也准备到那里去。
“飞跳!”佩林向前迈出一步,“你怎么知道的?它们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是它们告诉你的吗?”
不,但我能跟上它们。
“怎么做才能跟得上?”佩林问。
我一直都知道该怎么做。飞跳说,就像走路,或者跳跃。
“是的,但该怎么做?”
狼发出困惑的气息。那是一种气味,它终于说答道,但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气味”,那是一种感觉,一种印象,一种味道。
“随便去哪个地方,”佩林说,“让我试着跟上你。”
飞跳消失了。佩林走到那匹狼曾经出现的地方。
嗅着那里。飞跳从远处传来信息,或者说,是在做一种类似于传递信息的动作。佩林放松下来,向它伸展过去。他发现了几十匹狼。实际上,那里狼的数量让他吃了一惊,它们正聚集在龙山的山麓中。佩林以前从没感觉过这么多狼聚集在一个地方。为什么它们都要来这里?这里的天空看起来是不是比狼梦中其他的地方更加阴森,仿佛聚集了更强的风暴?
但他就是感觉不到飞跳。不知为什么,那匹狼关闭了自己,让佩林找不到它的位置。佩林让心神平静下来。仔细地嗅,飞跳曾经这样告诉他。该怎么嗅?佩林闭上眼睛,让自己的鼻子感受飞跳周围的气息,松果和松脂,针叶和阔叶,硬皮树叶和杉树叶。
还有……别的一些东西,是的,他还能嗅到一些东西。一种遥远的、萦绕不去的、这里所没有的气味。那里的许多气味和这里并无不同,同样是大自然的丰沛感觉,同样是树林中的富饶,但那里的气味中还混合着苔藓和潮湿石块的气味,那里的空气和这里不同,还有花粉和花香。
佩林用力闭紧眼睛,深深吸着气。他在自己的意识中用这些气味构建起一幅画面,这个过程很像是狼传递画面表达自己的思想。
就是那里。他想。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
他睁开眼睛,自己正坐在松林中一块突出的石头上。这是在龙山的旁边。如果从他刚才所在的地方跑过来,要用几个小时。这块石头上长满了苔藓,石头下方是向外延展开去的树林。在他周围是一片紫罗兰花丛,阳光照耀在盛开的花朵上。能看到没有枯萎皱缩的花朵,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好了,哪怕只是在狼梦里。
来吧,飞跳传来信息,跟我来。
然后,它又不见了。
佩林闭上眼睛,深深地吸气。这一次更容易一些。橡树和青草,泥土和湿气,似乎每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特殊的气息。
佩林开始移动。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杰罕那大道旁边,这里也是橡树舞者的狼群刚刚来过的地方。飞跳正在草地上跑动,散发出好奇的气味。狼群已经移走了,不过走得并不远。
“我一直都能这样吗?”佩林问飞跳,“在这个梦里嗅到一匹狼去了哪里?”
任何人都可以,飞跳说,只要它们能像狼那样嗅。它笑了。
佩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飞跳从草地上向他跳过来。我们必须练习。犊牛,你还只是个短腿短毛的小狼。我们……
飞跳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佩林问。
一匹狼突然发出痛苦的咆哮。佩林猛转过身,是晨光。那声嚎叫被打断了。那匹狼的意识如强风中的灯火,骤然熄灭。
飞跳发出长啸。它的气息中散发出惊慌、愤怒,还有哀伤。
“怎么回事?”佩林问。
我们遭到了狩猎,跑,犊牛!我们必须跑。
狼群中其他成员的意识都跃走了。佩林怒吼一声。当一匹狼死在狼梦里,它就会永远地消失,不会重生,不会再奔跑,再用鼻子去探寻风的走向。只有一种力量会猎杀狼的灵魂。
杀戮者。
犊牛!飞跳又传来信息。我们必须跑!
佩林还在吼叫。晨光发出最后一丝惊骇和痛苦,那是它在世界上最后的影像。佩林在一片混乱中构建出一幅图景。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犊牛!不!他……
移动,佩林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小片林间空地中。这里距离真实世界中他的营地很近。一个全身肌肉虬结、深褐色皮肤、黑发蓝眼的男人正蹲在这片空地的中央,一匹狼的尸体就躺在他的脚旁。高大魁梧的杀戮者散发出一种稍有些不同于人类的气味,就好像人和石头混杂在一起。他穿着用黑色皮革和羊毛做成的黑衣服。就在佩林眼前,杀戮者正剥下那匹狼的皮。
佩林向前猛冲过去。杀戮者惊讶地抬起头。他有些像形态扭曲的岚,也有着那种刚硬的、充满棱角和直线的面孔。佩林咆哮着,铁锤突然出现在他手中。
杀戮者在眨眼间就消失了,佩林的铁锤只砸到了空气。佩林深深吸气。他在那里!海水、木头、潮湿的水汽、海鸥和它们的粪便。佩林利用新学到的技巧,将自己向那个地方投去。
移动。
佩林出现在一个空旷的码头上。他并不认识码头后面的这座城市。杀戮者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正在检查手里的弓。
佩林发动了攻击。杀戮者抬起头,睁大了眼睛,气味中流露出困惑。他举起弓来格挡,但佩林的铁锤将他的弓砸得粉碎。
佩林吼叫着,收回铁锤,再次抡出。这一次,他的目标是杀戮者的头颅。杀戮者露出微笑,黑眼睛里闪动着愉悦的光芒。突然间,他的身上散发出渴望,那是对杀戮的渴望。一把剑出现在他举起的手中。他转动剑锋,挡住了佩林的攻击。
铁锤高高迸起,仿佛击中了坚不可摧的岩石。佩林踉跄一下,杀戮者伸手按在佩林的肩膀上,向外猛推。
他仿佛拥有无比巨大的力量,这一推让佩林倒在码头上,但码头上的木板在他的背后消失了。佩林跌过空气,落入下方的水里。他的呼吼变成了汩汩的呛水声。黑色的液体将他包裹在其中。
他丢掉手中的铁锤,挣扎着向上游去,却发现海面变成了冰层,而海底冒出了蛇一样的绳子,缠绕住佩林的手臂,将他向下拉去。在冰层上面,他能看见一个影子在移动。是杀戮者,正举起重新出现在他手中的弓。
冰层消失,水面分开,海水从佩林身边流走。他发现箭锋正指向自己的心脏。
杀戮者松开弓弦。
佩林希望自己立刻离开。
移动。他惊呼一声,落在他刚刚寻找飞跳时到过的那块岩石上。佩林跪起来,海水还在从他的身上滑落。他吐掉口中的水,抹了一下脸,心脏正剧烈地跳动。
飞跳出现在他身旁,喘息着。它的气息中充满了愤怒。愚蠢的小狼!无知的小狼!还没断奶,就要去追猎狮子吗?
佩林打了个哆嗦,站起来。杀戮者会追踪而来吗?他能做到吗?时间一点点流逝,没有人出现。佩林开始放松下来。和杀戮者的交手发生得那么快,一切就好像一阵幻影。那种力量……任何人都不可能具有那种力量。还有海上的冰层,缠绕他的绳子……
“他会改变周围的事物,”佩林说,“让码头在我的身下消失,制造绳子捆绑我,推开海水,让箭能够射中我。”
他是一头狮子。他精通杀戮,他很危险。
“我需要学习。我必须与他作战,飞跳。”
你太年轻了,这不是你能做到的。
“太年轻?”佩林说着,站起身,“飞跳,最后的狩猎就要到了!”
飞跳伏下身,将头枕在爪子上。
“你总是对我说,我还太年轻。”佩林说,“说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好吧,我要学习的最关键的东西是什么?如果不是如何与杀戮者作战,那会是什么?”
我们会知道的,飞跳说,今晚,你要走了,我们已经结束了。
佩林感觉到一片悲哀的影子,一种结束的感觉。今晚,橡树舞者的狼群和飞跳会为晨光哀悼。
佩林叹了口气,盘腿坐了下去,集中精神,开始模仿飞跳将自己从梦中推出的动作。
他周围的一切都消退了。
他在黑暗的帐篷中醒来。菲儿正依偎在他身边。
佩林又躺了一会儿,盯着帐篷顶的帆布。黑暗让他想到了狼梦中风暴肆虐的天空。睡意距离他就如同凯姆林一样遥远。最后,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努力不吵醒菲儿,然后穿上了长裤和衬衫。
外面的营地完全被笼罩在夜幕中,不过些微的光亮已经足以让他看清周围的一切。他向肯利·莫金和杰姆·高莱点点头,今晚由这两名两河人在他的帐篷前站岗。
“现在什么时候了?”他问道。
“已经过了午夜,佩林大人。”杰姆说道。
佩林哼了一声。远方的闪电照亮了大地,他向远处走去,两名两河人跟在他身后。“我不需要卫兵。”他对他们说,“看着我的帐篷,菲儿殿下还在睡觉。”
他的帐篷靠近营地西侧边缘的山坡。他喜欢这样。这让他至少能有一点独立在众人之外的感觉。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了,他还是看见高尔坐在一棵倒下的大树旁,打磨着自己的短矛。这名高大的岩狗众看到他,便站起身,来到他身边。佩林没有再拒绝他。最近,高尔一直觉得没能履行他给自己安排的护卫佩林的职责,所以在这方面显得更加勤勉了。佩林却觉得他其实只是想找借口,躲开他自己的帐篷和他的那两位女性奉义徒。
高尔保持着和他的距离,这让佩林很高兴,所有领导者都会有这种感觉吗?怪不得有那么多国家最后因为彼此之间的战争而完蛋。那些君主一定是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时间能想想自己的事情,最后只能命令他的臣民去攻打别的国家,好让他们不要再来纠缠他!
没走多远,他进入一片树林,那里堆着一小堆原木。当佩林要求为他准备好这些原木的时候,暂时代替蓝格威成为他的男仆的德恩东曾经紧皱起眉头。德恩东曾是一名凯瑞安的小贵族。现在,他拒绝再恢复自己的贵族身份。他已经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一名仆人,无论别人怎么说,也不会再改变心思了。
木堆旁还有把斧子,不是他曾经在战场上使用过的那种致命的半月形大斧,而是一柄牢固的木工斧,有着上好的钢刃和已经被手掌摩擦光滑的斧柄。佩林卷起袖子,向掌心啐了一口唾沫,拿起斧头。能够让双手握住工具的木柄,这种感觉真好。他将斧头扛在肩头,把一根原木立在身前,后退一步,高举起斧头。
斧刃垂直地落在原木上,木屑飞溅到夜空中,原木被劈成了两半,他又将一个半块原木劈开。高尔坐到树旁,拿出一支短矛,继续打磨矛锋。金属的摩擦声伴随着佩林劈开木头的声音。
佩林很喜欢这种感觉。为什么当他工作的时候,他的脑子也会好用一些?罗亚尔总是说,坐下才能好好思考,但佩林却觉得那样他什么都想不清楚。
他又干脆地劈开一块原木。这是真的吗?难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本性?但在两河的时候,他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啊。
他又劈开一块原木。我一直都很擅长集中我的注意力。卢汉师傅曾经对此大加赞赏。要佩林做一样东西,佩林就会一直努力去做,直到把它做出来。
他将那根原木的两半再分别劈开。
也许他的改变是因为遇到了外面的世界。他把很多事都归罪于狼,又对飞跳提出了过分的要求。狼并不愚蠢或单纯,它们只是不在乎人类的事情。要用佩林能够理解的方式来教导佩林,这对飞跳来说一定非常困难。
那匹狼欠他什么?飞跳在很久以前就死了,死在那个改变佩林命运的夜晚。在那个晚上,佩林第一次杀人,第一次在战斗中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飞跳不欠佩林任何东西,反而是它曾经数次拯救佩林。佩林已经意识到,其实正是因为飞跳的干预,才帮助他免于彻底迷失自己,成为一匹狼。
他向原木挥出斧子。稍有些偏斜的劈砍让原木倒到一旁,他重新摆好原木,继续工作。高尔平静的打磨也让他平静下来。他将原木劈为两半。
佩林渐渐开始专心于手上的工作。也许他有些太专心了。也许这没有必要。
但不管怎样,如果一个人想要有所成就,他就必须一次努力做一件事,直到将它完成。佩林知道有些人从来都做不好任何事。他们的农场永远是一团糟。他不能容忍那样的生活。
一定存在某种平衡。佩林曾经抱怨自己被拖进了一个充满问题的世界,这里面每一个问题都比他还要大。他曾抱怨说自己只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
如果他错了呢?如果他其实是个很复杂的人,只是恰巧遇到了一个简单的人生呢?毕竟,如果他真的是那样单纯,为什么又会与一名如此复杂的女子相爱?
被劈开的木柴愈堆愈高。佩林弯下腰,将木柴拢好,粗糙的木皮摩擦着他的手指。他的手指上生满了老茧。他绝不可能成为像那些凯瑞安贵族一样的老爷,他们仿佛一辈子只以牛奶当食物。不过,这个世界上也有别的领主,比如菲儿的父亲,或者像岚那样的人,他们都更像是锋利的长剑,而不是人。
佩林将木柴叠在一起。他喜欢在梦中率领狼群狩猎,但狼从不期待你去保护它们,或者为它们提供衣食、制定法律。当它们的爱人在你的指挥下死去的时候,它们不会向你痛哭流涕。
让他忧虑的不是统领众人,而是与这份工作相伴而来的其他事情。他能嗅到艾莱斯正在靠近,那个人的身上带有一股自然沃土的气息,几乎就像狼一样。
“这么晚还没睡。”艾莱斯说道。佩林听到高尔将短矛收回弓匣旁的声音。然后,那名艾伊尔人退到了一旁,声音轻得就像一只掠过夜空的麻雀。他会守在他们附近,但不会听他们说话。
佩林抬头看了一眼黑暗的天空,将斧头扛在肩膀上。“有时候,我觉得在夜晚比在白天更清醒。”
艾莱斯露出微笑。佩林没有看到他的笑容,但能够嗅到他的愉悦。
“你有没有试过躲开它们,艾莱斯?”佩林问,“避开它们的声音,装作自己什么都没有改变?”
“我试过。”艾莱斯说。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仿佛是从远方传来的隆隆声,让人想到大地的运行。“我很想这样,但两仪师们只想驯御我,所以我不得不逃走。”
“你想念自己旧日的生活吗?”
艾莱斯耸耸肩。佩林能够听到他的动作,透过衣服摩擦的声音。“没有护法想要背弃自己的责任,但有时候,另一些事会更重要。哦……也许那些事只是让你觉得更急迫。我并不后悔我的选择。”
“我不能离开现在的生活,艾莱斯,我不会的!”
“我为了狼而离开了我的人生,这并不意味着你也必须如此。”
“诺姆也抛弃了他的人生。”佩林说。
“他必须如此吗?”艾莱斯问。
“他被吞噬了,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
佩林捕捉到一丝忧虑的气息。艾莱斯没有回答。
“你有没有在梦中见过狼,艾莱斯?”佩林问,“死去的狼在那个梦里复活,再次奔跑?”
艾莱斯转回身,看着他。“那个地方非常危险,佩林。那是另一个世界,只不过和我们的世界有一些联系。传说古代两仪师可以到那里去。”
“那么其他人也可以吗?”佩林想到了杀戮者。
“在那个梦里一定要小心,我并不会去那里。”艾莱斯的气息中流露出警戒。
“你会不会难以将自己和狼分开?”佩林问。
“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候。”
“但现在你已经不再有这样的问题了?”
“我找到了一种平衡。”艾莱斯说。
“什么样的平衡?”
那位年长的金眼沉默了片刻。“我希望我能知道,那是一种我已经学到的东西。佩林,你也必须学会它。”
否则就会像诺姆一样。佩林看着艾莱斯的金色瞳仁,点点头。“谢谢。”
“因为我的建议?”
“不,”佩林说,“因为你的存在,让我知道我们之中至少有一个人能够与狼共存,不会迷失自己。”
“这没什么。”艾莱斯说,“我曾经忘记过人类生活的美好。但即使是现在,我也不知道还能在人群中逗留多久。最后的狩猎就要到了。”
佩林再次抬头仰望天空。“你说得没错。为我传话给谭姆和其他人,我已经做出决定。白袍众已经选择了战场,我决意明天前去与他们交战。”
“好的。”艾莱斯说,“但你的气味告诉我,你并不想这么做。”
“我需要去做这件事,”佩林说,“就是这样。”所有人都希望他成为一位领主,而这正是领主要做的事情,做出没人愿意做的决定。
下达这种命令依然会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他曾经在梦中见到一个幻象:一群狼追逐着绵羊,一同奔向一头猛兽。在他看来,这也许正是他要做的事,追赶白袍众,冲向毁灭。那些白袍众的确都在身上披着白色的羊毛。
但菲儿和其他人走向悬崖的那个幻象呢?艾莱斯已经走开,留下佩林扛着斧头,站在原地。他觉得自己刚才劈开的不是木头,而是人的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