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车轮”是一家相当有规模的旅店,紧邻埃夫海林市场。它的大厅是长方形的,天花板下横亘着厚重的房梁。现在是中午时分,但大厅里只有不超过五分之一的小方桌旁坐着客人,一名外地商人和一名本地女子分别坐在方桌两侧。这些女子都衣着严整,将头发挽在头顶,或者束在颈后,她们也都是商人或银行家。在法麦丁,银行业和商业是禁止男人介入的。大厅里的所有外国人都是男性,因为外来的女性商人都会去女士间。空气里充满烹调鱼和羊肉的香味。偶尔会有客人呼唤大厅后面的男服务生,除此以外,商人和银行家们都刻意压低交谈的声音。雨滴击打屋顶的声音几乎淹没了其他一切声响。
“你确定?”兰德一边问,一边收起已经有些皱褶的雕像素描。
“我想,应该就是他。”答话的是一名下巴突出的男服务生。他在绣着黄色马车轮的长围裙上擦抹着双手,语气显得有些犹豫。“看起来很像他,他应该就快回来了。”他朝兰德身后望了望,叹了一口气。“你最好买杯酒喝,或者离开,高戈太太不喜欢我们在工作时聊天,也不喜欢我们谈论她的客人。”
兰德回头瞥了一眼。一名身材瘦削、头上用高象牙梳挽着一个深灰色发髻的女子站在通往女士间的黄色拱门中,正在审视着大厅里的情况。她的眼光半像是在查看领土状况的女王,半像是在端详自家田地的农夫,这是旅店老板娘特有的眼光。当她看到兰德和那个长下巴的服务生身上时,双眉立刻就皱了起来。
“热香料酒。”兰德将一叠硬币递给男仆。其中的铜币用来买酒,一枚银币用来酬谢他提供的讯息,虽然这只是一个非常模糊的讯息。自从他杀死曼奈,齐斯曼逃走以来,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这些日子里,被兰德询问到的人只会向他耸一下肩,或者是摇摇头。
大厅里有不少空桌子,兰德选了一张靠角落的。在这里,他能看见从外面走进来的人,同时又能隐藏自己。当他从一张张桌旁走过时,一些谈话声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一名白皮肤的高个儿女子穿着深绿色的丝绸长裙,她正在向一个身材壮实、穿着黑色提尔紧身外衣的男人摇头。女人的发髻呈象牙灰色,让她从侧面看上去有点像凯苏安。那个男人壮得好像一块石头,但黝黑的方脸上写满了担忧。“不必担心安多的情况,亚德麦拉先生,”女子用安慰的语气说道,“相信我,安多人会彼此相互叫嚷,挥刀舞剑,但他们之间绝对不会发生真正的战争。你最好的选择仍然是保持现在的贸易路线。凯瑞安的税要比法麦丁重五分之一,想一想,这会让你增加多少成本。”提尔人愁眉紧锁,似乎是正在认真思考成本问题,或是在考虑这个提议对他来说会不会真的是最好的。
“我听说那具尸体真的完全变黑了,而且肿胀得非常可怕,”另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身材干瘦、穿着深蓝色外衣的白胡子伊利安人,“还听说资政们下令把那具尸体烧掉了。”他夸张地耸起眼眉,用手指轻敲着鼻梁侧面。他的那只尖鼻子让他看上去很像一只黄鼠狼。
“艾泽罗斯先生,如果城里真的有瘟疫,资政们一定会发布公告的。”坐在他对面的是一名身材苗条的女子,她卷起的长发被两只精致的象牙发梳固定在头顶。她很漂亮,不过脸有点像狐狸,又冷静得如同两仪师,一双褐色眼睛的眼角上能看到淡淡的鱼尾纹。“我诚挚地建议你不要将生意转往卢加德,莫兰迪是最不安定的国家,那里的贵族们坚决反对罗德蓝王组建军队。而且相信你已经听说了,现在那里还有两仪师在大肆活动,只有光明知道她们想在那里干什么。”那个伊利安人不安地耸耸肩。这些日子里,没有人知道两仪师要干什么,包括那些原先信任两仪师的人也是一样。
一个留着灰黑色山羊胡的坎多人在左耳垂上戴了一颗大珍珠,他正向前倾过身子,看着对面穿深灰色丝绸长裙、黑色头发被紧紧地盘在头顶的矮胖女商人。“希梅尔女士,我听说转生真龙已经加冕成为伊利安国王,”他皱起眉头,让前额出现更深的沟壑,“因为白塔的宣告,我正考虑让我的春季商队沿艾瑞尼河前往提尔。河岸大道也许相当难走,但伊利安的裘皮市场不值得我冒那么大的风险。”
矮胖的女子笑了笑,但那笑容在她的圆脸上并没有停留多久:“珀萨温纳先生,我有可靠的讯息,说那个人在戴上伊利安王冠后,几乎没有在那个国家露过面。不管怎样,白塔会对付他,可能他已经被白塔控制住了。今天早晨,我收到讯息,提尔之岩遭到围攻,难道你在那里能找到合适的裘皮市场?不,提尔不是一个能够避开风险的地方。”珀萨温纳先生前额的沟壑更深了。
兰德走到角落里的那个小桌子旁,将斗篷扔到椅背上,背靠墙坐了下去,又将衣领翻起来。那名长下巴的男服务生拿来一只锡酒杯,里头盛着冒热气的香料酒。放下酒杯时,他还匆匆谢过兰德的银币,然后就快步向另一名喊他的客人跑去。大厅的两端各有一座大壁炉,旺盛的炉火驱走空气中的寒意。也许有人注意到兰德现在仍然没有脱下手套,但没有人多看他一眼。兰德将酒杯放在双手中间,假装盯着酒杯的样子,却时刻注意着旅店门口的动静。
他听到的大多数谈话都无法引起他的兴趣,有些事情他早就知道,而且知道得比这些人更详细真实。伊兰和那个白皮肤的女人有着相同的看法,但她对安多人的了解远不是一个法麦丁商人能比的。不过,提尔之岩遭到围攻对他来说却是个新闻。
但兰德并不为此感到担心。提尔之岩从没被攻破过,除了他以外。他知道埃拉娜就在提尔,他感觉到埃拉娜从法麦丁北边跳跃到更遥远的北方。一天之后,她又到了遥远的东南方。现在她和兰德之间已经有了相当长的一段距离,这让兰德无法确定她是在哈登莫克还是提尔城内,但埃拉娜应该就在那片区域。她的身边还有另外四名兰德可以信任的姐妹。如果梅兰娜和蕾菲拉能够从海民手中得到兰德想要的一切,她们一定也能在提尔实现他的目的。蕾菲拉是提尔人,这应该对她们的行动有帮助。即使没有他,这个世界仍然能够坚持一段时间。这个世界必须坚持住。
一名高个儿男子从前街走进大厅,他披着潮湿的长斗篷,脸藏在兜帽里。兰德的视线一直跟随他上了大厅后面的楼梯。这时那个人已经掀起兜帽,露出一缕灰色的头发和一张苍白的窄脸。他不可能是那名男仆所说的人,任何有眼睛的人都不会把他和培拉奥·托沃搞混。
兰德继续端详他的酒,但心中开始有些气恼。明和奈妮薇已经拒绝无目的地乱串酒馆了,他怀疑艾丽维娅也只不过在拿着那张画装装样子而已。而今天,她们三个全都去了城外的丘陵,这还是兰德借助明的约缚做出的推断。他还能感觉到明很兴奋。她们三个都认为齐斯曼在刺杀兰德失败后已经逃走了,其他黑塔叛徒或者是跟他一起逃走,或者根本就没来。这几天下来,她们一直在说服他离开法麦丁。但至少岚还没放弃。
为什么那些女人一定是错的?路斯·瑟林在他的脑海中恶狠狠地耳语着。这座城市比任何监牢都更可怕。这里没有真源!为什么他们要留在这里?为什么理智健全的人会留在这里?我们可以骑马出城,到屏障外面去,只去一天,几个小时也行。光明啊,只要几个小时就行!那个声音在疯狂地笑着。哦,光明啊,为什么我的脑袋里会有个疯子!为什么?为什么?
兰德愤怒地压住路斯·瑟林,让他变成一只在耳边嗡嗡叫的小虫。他曾经想过要陪那些女人一起出城,哪怕只是感觉一下真源也好,但只有明对此表现出很大的热情,奈妮薇和艾丽维娅绝口不提她们出城的原因。虽然她们早晨出去时还没下雨,但那时天空中已经是乌云密布了。这并不是她们第一次出城,兰德非常怀疑她们只是为了感觉一下真源,能够暂时汲取至上力。没关系,他能够忍耐无法导引的感觉,他能够忍耐失去真源的空虚。他能忍耐!他必须忍耐,这样他才能杀死那些想要杀他的人。
你不是为了这个!路斯·瑟林喊道。他努力突破兰德的压制。你在害怕!你害怕当你使用那件特法器时那可怕的病会压倒你。它会杀死你,会让你陷入连死都不如的境地!它会把我们都杀死!他拼命地呻吟着。
酒液泼洒到兰德的手腕上,浸湿他的袖子。兰德放开酒杯。这只酒杯原先就不是正圆形的,现在虽然它有些变形,但也不至于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不害怕!他不会让恐惧触及到他。光明啊,最终他必须死,他已经接受了这个结局。
他们想要杀死我,所以我要他们死,兰德想,这需要一点时间,是的,也许到那时,那个病就会过去了。烧死你吧,我必须活到最后战争。在他的脑海中,路斯·瑟林笑得比以前更加狂野了。
另一个高个儿男子迈着大步从通往马厩院子的门走进旅店,那道门紧挨着大厅后面的楼梯,他一边抖落斗篷上的雨水,一边朝女士间的门口走去。他的鼻子很尖,嘴角带着冷笑,轻蔑的目光迅速扫过大厅里的所有人。他看起来和托沃的确有点像,却要比托沃大上二十岁,身上也多了三十磅的肥肉。他将头探进黄色的拱门,用清亮而娇柔的声音喊道:“高戈太太,我明天一早就走,所以不要算我明天的住宿费,记住!”他有很重的伊利安口音。托沃是塔拉朋人。
兰德拿起斗篷,将酒杯留在桌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正午的天空灰暗而阴冷,雨并没有减弱多少,一阵阵冷风从湖面上吹来,任何人都不会有心情在这种天气逛街。兰德一只手拢住斗篷,好遮住外衣口袋里的素描,另一只手拉住兜帽,以免它被大风吹起来。雨滴顺着风势打在他的脸上,仿佛一颗颗冰粒。一顶轿椅从他身边经过,轿夫们湿透的头发紧贴在背后,他们的靴子不时踏进石板路面上的水坑里,溅起一片片水花。有几个人用斗篷紧裹住身体,快步前行。现在距离天黑还有几个小时。他走过一家名叫“平原之心”的旅店,却没有进去。然后又是一家叫“马瑞多三女士”的旅店。他告诉自己,他不想在这样的大雨中继续游荡,也没必要在这样的天气里再一家挨一家地串旅店了。但他知道自己在说谎。
一个矮胖的女人裹着深色斗篷,从街道的另一头走了过来。她忽然转向兰德,一直走到兰德面前。她掀起斗篷,兰德这才看出,对面的是维林。
“原来你在这里,”维林说道,雨滴落在她仰起来的脸上,但她仿佛丝毫没有察觉,“你的老板娘以为你想要走到埃夫海林去,恐怕琪恩妮太太对于在她旅店中进出的人并不是很注意。现在我的鞋和袜子都湿透了。当我还是个女孩时,真的很喜欢在雨中行走,但现在这种活动对我来说,似乎已经失去魅力了。”
“凯苏安派你来的?”兰德问。他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显露出带着期望。在埃拉娜离开后,他一直住在“资政之首”旅店,就是为了让凯苏安能找到他。他害怕如果凯苏安必须在一家又一家旅店中寻找他,就会失去对他的兴趣。而直到现在,凯苏安始终都不曾再找过他。
“哦,不,她不会这样做的,”维林似乎对兰德的这种想法感到很惊讶,“我只是以为你想听到一些新闻。凯苏安和那些女孩一起去了城外。”她若有所思地皱起眉,侧过脑袋。“不过艾丽维娅应该不能被称之为女孩了,她是个让人很感兴趣的女人,只是年纪太大,不能成为初阶生,这点实在是不幸。哦,是的,非常不幸。她在如饥似渴地学习各种知识。我相信,她掌握了一切利用至上力进行破坏的技艺,但她对其他方面几乎一无所知。”
兰德将维林拖到街边一幢石砌的单层房屋旁,他们至少能在屋檐下躲避一些雨水,虽然寒风在这里依然强劲。凯苏安和明她们在一起?这也许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两仪师一直都非常关注奈妮薇,而且根据明的说法,艾丽维娅要比奈妮薇的力量更强。“什么新闻,维林?”他低声问。
那个圆胖的小两仪师眨眨眼,仿佛忘记了关于新闻的事情。然后,她突然笑了:“哦,是的,是霄辰人,他们到了伊利安。别这么担心,他们还没到伊利安城,但他们已经跨过边界,在海岸和内陆都安扎了大量营地。我对军事不怎么了解,每回我阅读历史时,遇到军事内容总是会跳过去。但我能看出来,不管他们是否到了伊利安城,那里肯定是他们的目标。你发起的战役似乎没能减缓他们的脚步,这也是我不喜欢了解那些战役的原因,它们很少能改变历史的长期进程。你还好吗?”
兰德强迫自己睁着眼睛。维林端详着他,看起来就像一只肥胖的麻雀。所有那些杀戮,所有那些死去的人,而这一切改变不了任何事。任何事!
她错了,路斯·瑟林在他的脑海中嘟囔着。战争可以改变历史。他的语气似乎很不高兴。最大的问题是,有时你不知道历史将会如何改变,直到一切已无法挽回。
“维林,如果我去找凯苏安,她会见我吗?她会不会跟我谈一些关于礼貌以外的事情?她似乎只在意我对她不够礼貌。”
“哦,天哪,恐怕凯苏安在某些方面是非常传统的,兰德,我从没听过她说谁太过傲慢,但……”她将指尖按在嘴唇上,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雨滴仍旧不停地从她脸颊上滑落。“只要你能消除给她造成的坏印象,至少是尽量做一些弥补,我相信她会听听你要对她说什么。姐妹们不会在意头衔或王冠,兰德,而凯苏安是我所知道的对此最为不屑一顾的人。她只在意人们是否愚蠢,如果你能让她看到你不是个蠢货,她自然会认真和你谈一谈。”
“那就告诉她……”兰德深吸了一口气。光明啊,他真想亲手掐死齐斯曼、柯朗,还有每一个背叛他的家伙!“告诉她我明天就会离开法麦丁,我希望她能跟我一起走,做我的资政。”兰德的前半句话让路斯·瑟林松了一口气。但如果他不止是一个声音,兰德会认为当他听到后半句话时,立刻变得僵硬了。“告诉凯苏安,我接受她的训导,我为我在凯瑞安的行为感到抱歉,以后,我会竭尽全力注意自己的礼貌。”他在说这些话时甚至没怎么咬牙。除非明是错的,他需要凯苏安,而明所见到的幻象从不曾出错。“好了,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兰德向维林皱起眉。
维林微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如果你来到法麦丁,以为只要宣示自己的身份,就能征服这座城市,那么当你发现在这里无法导引时,就应该马上离开了。看样子,你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
“也许我已经找到我需要的了。”兰德说道,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那么,兰德,今晚就去巴色拉宫吧,它就在高地上,任何人都能告诉你它的具体位置。我相信她会见你的。”维林裹紧斗篷,她似乎刚注意到那上面的潮湿。“哦,天哪,我必须去换一下衣服了,我建议你也这么做。”她转过身,又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兰德,一双黑眼睛眨也不眨。突然间,她的声音变得清晰有力,其中没有半点含混:“你可能会把事情弄得更糟,兰德,但现在你任命凯苏安为你的资政,我怀疑你已经不可能做得更好了。如果她能接受这个任命,而你又的确不是一个真的蠢货,你就会听从她的建议。”她快步向雨中走去,看起来有点像一只矮胖的天鹅。
有时候,这个女人让我感到害怕,路斯·瑟林嘟囔着。兰德点了点头。凯苏安并不让他害怕,只是让他警戒。任何不曾向他宣誓效忠的两仪师都让他警戒,只有奈妮薇除外。但他现在也无法完全相信奈妮薇了。
当兰德走完返回“资政之首”旅店的最后两里路时,雨停了,但风却愈来愈大。那家旅店的招牌在风中摇摆着,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招牌上面画着一个面容严肃的女人,头戴着首席资政的宝石冠冕。这家旅店的大厅比“黄金车轮”的小一些,但这里的墙壁上都贴着抛光雕花的壁板,天花板下的横梁被油漆成红色,桌椅的摆放也不像“黄金车轮”旅店那样拥挤。通往女士间的门框也被漆成红色,上面还雕刻出模仿蕾丝花边的图案,在白色大理石壁炉的眉石上也雕刻着同样的图案。“资政之首”的男服务生们都用光亮的银发夹固定住自己的长发,现在大厅里只能看见两名男服务生站在通往厨房的门口旁。不过坐在酒桌旁的也只有三个男人,他们都是外国商人,彼此之间都坐得很远,只是专心地看着面前的酒杯。也许他们是竞争对手,因为他们都会不时抬起头,皱着眉看一眼另外两个人。他们之中的一个灰发男人穿着深灰色的丝绸外衣,另一个瘦削的家伙有一张刚硬的面孔,在耳垂上缀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红色宝石。“资政之首”旅店招待的是富裕的外国商人,但现在法麦丁这样的商人并不多。
当兰德走进大厅时,女士间壁炉台上的座钟(明告诉他,那座钟被放在一个银匣子里)正在用它的小铃铛报时。还没等兰德甩净斗篷上的雨水,岚也走了进来,这名护法看到兰德时摇了摇头。不过兰德并不期待他能找到那两个人,即使是时轴也不该有这样的妄想。
没过多久,他们就一同坐在壁炉前的一张红色长凳上,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酒杯。兰德把自己的决定和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告诉岚,至少他告诉了岚一部分原因,比较重要的那个部分。“如果我现在能找到他们,我会立刻杀死他们,然后逃走。但杀死他们改变不了任何事,至少不足以改变任何事。”他盯着炉火,皱起眉头。“我可以再等一天,希望能在明天找到他们,或者再等几个星期、几个月,但世界不会等我。我以为可以迅速结束这件事,但情况的发展已经超出我的预期,也许还有些事情,我仍然不知道。光明啊,如果我不是听到了那些商人的谈话,谁知道情况到底会恶化到什么程度?”
“你永远也不可能无所不知,”岚平静地说,“而你所知道的永远不可能完全正确。你认为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也可能恰恰是错误的。智能的一部分来自知识,勇气的一部分来自行动。”
兰德向炉火伸长双腿:“奈妮薇有没有告诉过你,她们会和凯苏安一起出去?现在她们正一同纵马驰骋呢。”她们应该正在返回这里。兰德能感觉到明和他的距离愈来愈近,她很快就会回来。她仍然在因某件事而兴奋不已,这种感觉时强时弱,明似乎正在努力抑制她的心情。
岚露出微笑。现在如果没有奈妮薇在身旁,他极少会有这种表情,但笑容并没有触及他冰冷的眼睛。“她禁止我把这件事告诉你,不过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她和明已经说服艾丽维娅,如果她们能引起凯苏安的兴趣,她们也许能说服凯苏安帮助你。所以她们找到了凯苏安,并请求她教导她们。”护法的笑容消失了,只剩下一张如同石雕般的面孔。“我的妻子为你做出了牺牲,牧羊人,”他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平静,“我希望你记得这一点。她对此没有说过什么,但我相信,凯苏安把她当成了一名见习生,甚至有可能只是初阶生。你知道这对奈妮薇是多么难以承受。”
“凯苏安会把所有人都当成初阶生。”兰德嘟囔着。傲慢?光明啊,他该怎么对付这个女人?但他必须找到对付她的办法。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炉火,直到他们伸向壁炉的靴子上都冒起白气。
约缚中传来了警告,兰德转过头,看到奈妮薇就站在通往马厩院子的门口,她身后就是明和艾丽维娅,她们都在抖落斗篷上的雨水,整理自己的骑马裙,并紧皱眉头看着衣服上的水渍。在这样的天气里,难道她们认为身上的衣服还应该是干的吗?像往常一样,奈妮薇戴着她的特法器珠宝,腰带、项链、手镯和戒指,还有那副样式古怪的手镯和戒指连在一起的法器。
明一边整理着衣服,一边带着微笑望了兰德一眼,看到他在这里,明并没有非常惊讶。暖意沿着约缚流入兰德的身体,其中充满了明的关切,还有她竭力压抑的兴奋。另外两个女人用更多一点时间审视着岚和兰德,然后才将斗篷交给走上前来的男服务生,走到两个男人身边,把手伸到壁炉前取暖。
“和凯苏安一同骑马很愉快吗?”兰德一边问,一边举起酒杯,痛饮一口甜酒。明的目光猛地转向他,一阵刺痛的罪恶感从约缚中涌来,但她的表情则是纯粹的愤怒。结果那口酒差点呛到兰德,明怎么会认为瞒着他去见凯苏安反而是他的错?“不要瞪着岚,奈妮薇,”勉强咽下那口酒之后,他急忙说道,“是维林告诉我的。”奈妮薇将气恼的目光转向了他。兰德只能摇摇头。他早就听说过,无论是什么错,永远都是男人的错,而且女人们往往会坚信这就是事实!“我向你们道歉,为了你们在她那里所承受的一切。我知道这都是为了我,但你们已经不需要再这样做了,我已经请求凯苏安成为我的资政,我请维林向她转达我的请求,我们会在今晚会面。如果运气好,明天她会和我们一起离开。”兰德以为这些女人会在惊讶中长吁一口气,但事情并不如他所愿。
“凯苏安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人,”艾丽维娅一边说,一边整理着自己被兜帽弄乱的花白金发,她的声音悠长而略显沙哑,让人很难忘记,“一位严格的尊长,很善于教导学生。”
“有时候你至少还能看到成片的森林,羊毛脑袋,只要有人牵着你的鼻子,把你带到森林前面。”明抱起双臂,约缚中传来赞同的心情,当然,兰德不会以为明只是在赞同他决定停止寻找那些叛徒。“记住,她要你为凯瑞安的事情向她道歉,你要把她当成你的姑妈,她不会容忍你说任何废话,不要在她面前犯错。”
“凯苏安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可怕。”奈妮薇朝她的两个同伴皱了皱眉,她的手向垂在肩头的辫子动了一下。不过艾丽维娅和明只是面不改色地看着她。“她不可怕!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就能消弭我们之间的……分歧。我们所需要的只是一点时间。”
兰德和岚交换了一个眼神,岚微耸了一下肩,又喝了一口酒。兰德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奈妮薇和凯苏安之间还有分歧,但她认为只要用一段时间,就能弥合她们的分歧。明认为凯苏安是一位严厉的姑妈。艾丽维娅则认为她是严格的教师。依照兰德对奈妮薇的了解,她和凯苏安之间在分歧消除之前一定会迸发出不少火花。而兰德不想要姑妈,也不想要老师,但不管怎样,他不能丢下她们不管。想到这里,兰德也往肚子里灌了一口酒。那些酒桌旁的商人应该听不到他们说话,不过奈妮薇还是压低声音,并将倾身向兰德靠过来。“凯苏安让我知道了我的两件特法器的用途,”她的声音很低,脸上却满是难以掩饰的兴奋,“我打赌,她身上的那些首饰一定也是特法器。她一碰到我的特法器,就知道它们的功用。”
奈妮薇微笑着,用拇指拨弄着右手上的三枚戒指之一,那枚戒指上镶嵌着一颗浅绿色的宝石。“我知道只要将它设置好,它就能够侦测出三里范围内导引阴极力的人,但凯苏安说它还能侦测出阳极力,她似乎还认为这枚戒指能为我指示导引者的方向,只是我们不知道该如何使用。”
艾丽维娅从火炉前转过身,重重地哼了一声,但她也压低声音:“当她表示不知道该怎样使用这个功能时,你竟然有满意的表情,我在你的脸上看到了。你怎么能因为无知而感到满意?”
“我只是很高兴她并非无所不知。”奈妮薇嘟囔着回过头瞪了那个比她高大许多的女人一眼,但她的笑容很快又回到脸上。“兰德,最重要的还是这个,”她的双手按在腰间的宝石细腰带上,“她管这个叫‘井’。”兰德愣了一下。奈妮薇“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真的是在“咯咯”笑!“这是一口井,”她伸手捂住嘴,继续笑着,“或者是一个桶,里面装满了阴极力。总量并不大,但我只要通过它拥抱阴极力,就能将它充满,就像使用法器那样。这是不是很棒?”
“很棒。”兰德兴味索然地应和着。凯苏安头发上的那些装饰品原来是特法器,而且其中一件很有可能也是“井”,否则她就应该无法认出奈妮薇的“井”。光明啊,他一直以为没人能找到两件有相同功能的特法器。现在兰德知道凯苏安即使在这里也能导引,这只能让他更加担心今晚和她的会面。
兰德想要让明陪他一起去,但还没等他说话,琪恩妮太太快步走了过来。她的白色发髻紧勒在头顶上,仿佛要把脸皮也拉紧。她带着怀疑和斥责的表情看了兰德和岚一眼,并咬住嘴唇,仿佛在思考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兰德知道,这位老板娘看着每一个住在她旅店里的商人时,都是这种眼光,至少对男性商人都是如此。如果这里的客房不是这么舒服,食物不是这么好吃,琪恩妮可能根本就找不到一个客人。
“法萨维女士,这封信是今天上午有人要我交给你丈夫的。”她将一封草草用蜡封住的信交给明,然后扬起下巴,“还有一个女人要找他。”
“是维林。”兰德急忙说道。他知道这个问题必须尽早解释清楚才好,而且他也希望老板娘能早一点走开。有谁知道他在这里?凯苏安?跟随凯苏安的一名殉道使?其他两仪师?他朝明手中叠成一个小方块的信笺皱起眉,急切地等着琪恩妮太太离开。
明拧了拧嘴唇,又努力不去看兰德,这让兰德知道她很想笑,而且惹她发笑的正是兰德自己。愉悦的情绪在约缚中跳动着。“谢谢,琪恩妮太太,维林是我的朋友。”
老板娘的尖下巴翘得更高了。“法萨维女士,听我的话,如果你有个漂亮的丈夫,你就需要看紧自己的朋友。”
看着琪恩妮太太大步向红色的门洞走去,明的眼里闪动着同样沿约缚传来的笑意,她用力抿着嘴唇,不让自己笑出声来。那封信没有被交到兰德手里,明用拇指撬开蜡封,自行将信打开,那样子就好像她从小就生活在这座疯狂的城市里。
明在阅读这封信时微微皱起眉,但约缚中唯一的警示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火花。她将信纸揉成一团,向壁炉转过身。兰德急忙跳过去,抢在明把那封信扔进火里之前夺下了它。
“不要做蠢事,”明捉住他的手腕,死死地盯着他,一双黑色的大眼睛闪动着可怕的严肃神情,约缚中只剩下强烈的关注,“请不要做蠢事。”
“我答应过维林,尽量不去做蠢事。”兰德说。但明的脸上并没有出现笑容。
兰德在胸前抚平那张信纸。信上蜘蛛腿般的字迹对他来说很陌生,而且信尾没有署名:
我知道你是谁,我也希望你一切顺利,但我同样希望你离开法麦丁。转生真龙只能带来死亡和毁灭。现在我知道了你来这里的原因。你杀死了曼奈,齐斯曼也死了。托沃和葛德芬就住在伊利安门附近,蓝鲤街上一个鞋匠的住宅顶层,那个鞋匠名叫泽朗姆。杀死他们,然后离开,把和平留给法麦丁。
女士间的钟在报时。离天黑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他要到那时才会去见凯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