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腿坐在一把沉重的镀金高背椅上,明竭力让自己沉浸在摊开在膝头的荷瑞得·菲的著作——《理性和非理性》之中,但这并不容易。哦,这本书实在是很神奇,菲先生的作品总是会将明带入一些她在酒桌旁工作时完全梦想不到的世界里。那位亲切的老人去世时,她感到非常哀伤,她希望能在荷瑞得的书中找到一点线索,让她能知道为什么荷瑞得会被杀害。但她只能摇摇头,头上的黑色发卷也随着她的动作而微微摇曳。
这本书很迷人,但这个房间却压抑得令人难以忍受。太阳王宫中这座兰德的小王座厅里从宽阔的墙楣,以及曾经被兰德全部打碎,又更换一新的高大立镜;排列在两侧的座椅(明就坐在其中一把椅子里),缇及厅堂尽头的高台和高台上的真龙王座,所有地方都镀满了黄金。那个怪异的真龙王座纯粹是凯瑞安工匠们依照自己的想象做出来的提尔风格艺术品,椅背上横卧着两条龙,两侧扶手上各有一条龙,还有更多的龙攀附在椅背上。所有龙的眼睛都是大日长石,龙身上闪烁着镀金和红珐琅的光泽。抛光的石板地面上镶着一个巨大的、光芒四射的黄金朝阳,让这个房间的感觉更显沉重。不过,至少两座巨大到足以让明走进去的壁炉里腾起的火焰,不断地散发着令人愉悦的温暖,特别是在窗外正飘飞着雪花的这个时候。这里是兰德的房间,这一点带来的慰藉就足以赶走其他任何不快了,但这又令人不由得感到气愤。只有兰德肯回来的时候,这里才是他的房间,这个想法真令人气愤。爱上一个男人所带来的气恼,实在远远超过了你所能承认的程度!
明挪动了一下身子,徒劳地想要在这把坚硬的椅子里坐得更舒服一些。她想继续阅读,但眼睛一直在瞟着那两扇各雕刻着一串镀金朝阳的高大房门。她希望能看见兰德走进来;她害怕看见索瑞林,或者凯苏安。她不自觉地调整着身上浅蓝色的外衣,用手指摩挲绣在翻领上的小雪花,同样的花饰也绣在这件外衣的袖子和紧身裤的裤腿上。现在她穿的紧身裤都很窄小,她相信这样能让她的腿看上去更显细长;这和她以前的穿着没有太大区别,确实没有太大区别。她仍然不会穿裙子,无论她在衣服上加了多少绣花。她非常害怕索瑞林会把她套进裙子里,她相信,如果索瑞林想的话,会亲手把她做的这些衣服从她身上剥掉。
那位智者知道她和兰德的一切,一切的一切。明感觉到面颊发热。索瑞林似乎正在确定明·法萨维对于兰德·亚瑟是不是一名……合适的……爱人,这种身份让明感觉到愚蠢而又晕眩。她不是没有脑子的女孩!但她又很想回过头去,偷偷看一眼抚养她长大的姑妈们,是不是正在用指责的目光盯着她。不,她带着讽刺的心情想,你不是没脑子的女孩,没脑子的女孩和你相比也还有一些智能!
或者也许是索瑞林想要知道兰德是否适合明,有时候,她看上去的确是这样想的,智者们已经接受了明是她们的一员,或者至少已经非常接近于这种状况了。但在过去几个星期里,索瑞林一直用力压榨着明,就好像一名洗衣妇必须要彻底拧干衣服的水分。这位鹤发鸡皮的智者想要知道明脑子里的一切,她想要知道关于兰德的每一点东西,甚至连兰德口袋里的灰尘都不放过!有两次,明执拗地想要拒绝这种无休止的审问,两次索瑞林都拿出了鞭子!那个可怕的老妇人总是几下就把她绑在距离她们最近的桌子上,然后告诉她也许这样能让她想起一些被她忘记的事。其他智者也从不给她一点同情!光明啊,这就是你为了一个男人必须要忍受的事情!更别说,她还不能独自占有那个男人!
凯苏安完全是一种不同类型的人,这名威势凛然的灰发两仪师似乎完全不在意明或者兰德的状况。但她总是出现在太阳王宫里,想要完全躲开她是不可能的,她似乎随时可以出现在她想去的任何地方。当凯苏安看着明的时候,无论时间有多么短暂,明都忍不住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个能教公牛跳舞、教熊唱歌的人。她甚至一直都觉得凯苏安马上要用手指点住她,告诉她现在该是明·法萨维学习用鼻子在木球上平衡的时候了。兰德迟早会再次面对凯苏安,这个想法让明的肠子都纠结了起来。
明让自己重新埋首在书本里。这时,一扇房门打开了,兰德握着真龙令牌慢步走进王座厅,他戴着一顶黄金王冠——一只由月桂叶组成的宽阔金环,那一定就是所有人都在谈论的剑之王冠了。紧身马裤展露出他腿部健美的曲线,一件绣金绿丝绸外衣映衬着他丰美的身形,他真是美极了。
明将书签插在她读到的位置上,那张书签实际上是菲先生所写的说她“太漂亮”的那张纸条。然后,明将书小心地放在椅子旁边的地板上,抱起双臂等待着。如果她现在是站立的姿势,她一定会用一只脚尖敲打地面,但她不会让这个男人以为她从椅子里跳起来,只是因为他终于现身了。
片刻间,兰德只是站在那里,向她微笑,而且不知为什么一直拉着耳垂——他似乎正在轻声哼着什么!然后,突然之间,他转过身,怒气冲冲地盯着门口:“外面的枪姬众没有告诉我你在这里,她们什么都没说。光明啊,她们大概已经准备好要蒙住我的眼睛了。”
“也许她们感到不安,”明平静地说,“也许她们一直想知道你在哪里,就像我一样。也许她们很想知道你是不是受了伤,有没有生病,有没有着凉。”就像我一样,明苦涩地想。这个男人只会让人混乱!
“我写过信给你。”兰德缓缓地说。明只是“嗯”了一声。
“两封信!你让殉道使送来了两封信,兰德·亚瑟,如果你能把那个也叫做信的话!”
兰德踉跄了一步,仿佛明抽了他一巴掌——不,就好像明一脚踢在他的肚子上!然后他眨了眨眼。明只是严格地控制着自己,紧靠在椅背上。如果在错误的时刻给予男人同情,你就永远也无法收复失地了。明内心的一部分想要伸出双臂抱住他,安慰他,抚平他所有的痛苦,他有那么多痛苦,却拒绝承认其中任何一个。但她不打算跳起来向他扑过去,喋喋不休地问他都出了什么状况……光明啊,他一定要没事才可以。
有某种力量温柔地托住她的臂肘,将她从椅子里举起来,蓝色的靴子悬浮在半空,她向他飘了过去。真龙令牌飘向另外一边。他以为他可以微笑吗?他以为一个漂亮的微笑就能让她绕着他团团转?明张开口,要告诉兰德她的感受,一定要用非常严厉的口吻!兰德伸开双臂抱住她,吻了她的嘴唇。
当明再一次能够呼吸的时候,她透过睫毛望着兰德。“第一次……”她咽了一口唾沫,清清喉咙,“第一次,佳哈·那瑞玛走进来,眼神像要盯穿每一个人的头骨,然后他递给我一张纸条就消失了。那张纸条上只写着‘我已经得到了伊利安王冠。在我回来之前不要信任任何人。兰德’。那真是一封短得可以的情书哪。”他又亲吻了她。
这一次,明恢复呼吸的时间更长了一些。这和她预料中的状况完全不一样,不过,这样也不错。“第二次,乔南·艾德利递来一片纸,上面写着:‘我在这里的事情结束以后就会回来。不要信任任何人。兰德。’艾德利直接走进了我的浴室,他看见我,甚至一点也不感到羞愧。”兰德总是装作绝不会为她感到嫉妒,但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不会嫉妒的男人。明就见过,有几次兰德因为某个男人注视她就对那个男人怒目而视,而且在那样的事情之后,他对明的热情总会更加炽盛。明还没有想好怎样响应这个吻,也许她应该建议他们去卧室?不,她才不会那么直接……
兰德将明放下,面色突然变得凄冷起来。“艾德利死了。”他说道。他的王冠离开头顶,一直飞向房间的另一端,似乎是被用力扔出去的,明甚至以为它会撞进真龙王座的椅背里。最后那个宽阔的金环落在王座上,转动了半天,才慢慢停下来。
明屏住呼吸,看着兰德,他的左耳上方渗出一道血迹。明从袖子里掏出丝绣镶边的手绢,向兰德的额角伸过手去,但兰德抓住了她的手腕。
“我杀死了他。”他低声说。
兰德的声音让明打了个哆嗦,那声音很低沉,就像坟墓一样低沉。也许她刚才应该提议去卧室,不管那样是多么直接。她让自己微笑起来(她想到了那张大床,所以很自然就开始微笑了,但那又让她感到一阵羞怯)。她抓住兰德的衬衫,准备现在就把他的衣服剥下来。
有人在敲门。
明的手立刻离开了兰德的衬衫,同时迅速向后退去。是谁在外面?她气恼地想着这个问题。兰德在的时候,枪姬众或许会在外面通报来访者的名字,或许访客会直接进来,而不是让某个人敲门。
“进来。”兰德高声说道,同时给了明一个抱歉的微笑。明的脸又红了。
多布兰探头向门里看了一眼,才走进来,关上了门。这名凯瑞安领主只比明高一点,他剃光了前额,其余的灰色头发一直垂到肩膀,蓝色和白色的横条纹从他的胸口一直延伸到腰部以下。在获得兰德的信任以前,他在这个国家里已经是一名强有力的贵族了,现在,他统治着这里,至少在伊兰登上太阳王座以前是这样。“真龙陛下,”他一边鞠躬,一边喃喃地说道,“时轴女士。”
“请不要开玩笑。”明低声说道,兰德却向她扬了扬眉毛。
“好吧,”多布兰微微一耸肩,“不过现在这座城市里的女贵族们已经有半数穿上效仿明女士的鲜艳服装。她们借助裤子展示腿部的线条,有许多人的外衣甚至遮不住她们的……”他小心地咳嗽了一下。现在明穿的短外衣就完全没有遮住臀部。
明想要告诉多布兰,他的腿就很健美,虽然因为长时间骑马而有点变形。不过她知道不能把这种话说出口,兰德的嫉妒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是一种美妙的火焰,但明不想让兰德把另一种火焰倾泻到多布兰的头上,她害怕兰德真的会这样做。而且,明相信这只是多布兰的无心之过,多布兰·塔波文领主从未说过哪怕是有一点点粗俗的笑话。
“看样子,你也正在改变世界,明。”兰德笑着用指尖弹了一下她的鼻子,他在弹她的鼻子!就像是逗弄一个小孩!更糟糕的是,明觉得自己正像傻瓜一样,也在对兰德笑着。“而且看样子比我做得要好得多。”他继续说道,然而那男孩般的笑容已经像薄雾一样消散了。
“提尔和伊利安的事情顺利吗,真龙陛下?”多布兰问道。
“提尔和伊利安都还不错,”兰德严肃地回答,“你找我有什么事,多布兰?坐下,坐下。”他向那两排椅子指了一下,然后自己坐进其中一把椅子里。
“我做了你信中吩咐的一切事情,”多布兰一边说,一边坐到兰德对面,“但恐怕没有什么好讯息可以报告。”
“我去拿些喝的来。”明一本正经地说道。信?穿着带跟的靴子走路并不容易,明已经逐渐习惯了它们,但它们总是在努力让明脚痛,穿着它们迈开大步走路就更不容易了,但愤怒可以让任何事都变得有可能做到。她大踏步向一面大立镜下的镀金小桌走去,那里放着一只银壶和几个高脚杯,明用力向杯中斟满香料酒,甚至将酒汁洒到桌上。仆人们总是会多准备一些高脚杯,以免有人来拜访她,但除了索瑞林和一群愚蠢的女贵族之外,很少会有人来找她。酒已经有些凉,但明认为用来招待这两个人足够了。明一共只收到两封信,她敢打赌,多布兰一定有十封信!二十封信!虽然酒壶和高脚杯在她手中不停地“乒乓”作响,但她还是仔细地听着,他们背着她写的那几十封信里到底有些什么?
“托朗姆·瑞亚丁失踪了,”多布兰说,“但不走运的是,至少有谣言说他还活着。还有谣言说结拉·魔德斯——也就是你说的那个帕登·范和戴维德·汉隆已经抛弃了他。顺道一提,我已经控制住托朗姆的姊妹,艾里尔女士。当然,我对她很恭敬,并派遣了……值得信任的仆人照顾她。”
听多布兰的口气,他所说的值得信任显然是对于他而言的,大概艾里尔女士现在每天穿什么衣服都在多布兰的掌握之中了。“我能理解要把她,还有博图姆领主等人带到这里,但为什么也要把维蓝芒大君和安奈伊莱女大君也带来?不过,他们的仆人也都是可以信任的吧。”
“当一个女人想要杀死你的时候,你怎么能知道?”兰德沉思着说。
“当她知道你名字的时候?”多布兰的口气不像是在开玩笑。兰德若有所思地侧过头,然后点点头。他在点头!明真希望能立刻问问他那个女人是谁。
兰德一挥手,像是要抹去所有那些想杀死他的女人。明觉得自己很想做一些危险的事情,她当然不想杀死他,但她绝不介意看见索瑞林带着鞭子出现在兰德面前!马裤可不会给他多少保护。
“维蓝芒是个犯了太多错误的傻瓜。”兰德对多布兰说。多布兰镇定地点头表示同意。“我的错误就是我以为我能使用他。不管怎样,他似乎很高兴能待在转生真龙身边,这样不是很好?”明递给他一只高脚杯,虽然酒洒在手腕上,兰德还是对明报以微笑,也许他以为那不是故意的。
“只要有一点意外就不好了。”多布兰说道,然后他急忙缩回椅子里,好躲开明塞给他酒杯时洒出的酒,明现在一点都不喜欢这种女侍的工作。“谢谢,明女士。”他优雅地低声说道,但他接住酒杯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偷偷瞥了明一眼。明平静地走回去,拿起自己的酒杯,她很平静。
“恐怕卡莱琳女士和达林大君正住在这座城里,阿瑞琳女士的宫殿中,”那名凯瑞安领主继续说道,“他们处在两仪师凯苏安的保护之下,也许说保护不够贴切。我去拜访他们,但被拒之门外,我听说,他们曾经试图离开凯瑞安城,但像两个麻包一样被拖了回来。另一个谣言说,他们是被装在麻袋里拖回来的。我见过凯苏安,我大概可以相信那些谣言。”
“凯苏安。”兰德喃喃地说道。明感到一阵寒意。严格说来,兰德的声音里并没有畏惧,只是有一点不安。“你认为我应该拿卡莱琳和达林怎么办,明?”
明正坐在和兰德隔着两把椅子的椅子里,听到兰德提问,她猛地打了个哆嗦,随后就很后悔地看着紫红色的酒液,浸透了她最好的奶油色丝绸上衣和裤子。“卡莱琳会支持伊兰登上太阳王座。”她不高兴地说。这明明是一杯暖酒,但洒到身上的感觉却这么冷,她怀疑这身衣服大概永远也洗不干净了。“我没有在她身上看到那样的幻像,但我相信她。”她没有向多布兰看过一眼,但多布兰还是一本正经地点了一下头。现在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明预见幻像的能力,导致的结果就是不断有贵族女子想要知道她们的未来。当明说她无法告知的时候,她们都显得相当郁闷。明在她们身上大多只能看到一些平淡无奇的琐碎幻像,根本没有那种预言家们最善于描述的奇妙远景,这让大多数女贵族们都很不高兴。“至于达林,他会和卡莱琳结婚——在他被卡莱琳榨干,又挂起来风干之后。而我能看到的只有他终有一日会成为国王,我看见王冠戴在他的头顶,那是一顶前面有一把剑的王冠,但我不知道他将统治哪个王国。还有,哦,是的,他会死在床上,而卡莱琳在他死后还会继续活下去。”
多布兰被酒呛了一下,他匆忙地用一块朴素的手绢擦了擦嘴唇,大概谁也不会相信这样的事。而明只是满意地喝了一点杯中的残酒,但她立刻也被呛了一下,急忙从袖子里抽出手绢,捂住嘴。光明啊,她真不应该把壶里最后一点带渣的酒倒进自己的杯子里!
兰德只是点点头,向杯中望了一眼,喃喃地说:“那么他们就会继续替我们制造麻烦了。”他的声音很轻,但说出的每个字都像石头一样,她的牧羊人现在变得如同钢刃一样坚硬。“而我所做的……”
他突然朝门口扭过头,一扇门打开了。他的耳朵非常敏锐,明就没有听见任何声音。走进来的两名两仪师之中并没有凯苏安,明收起手绢,感觉到自己的肩头一松。当蕾菲拉关上屋门的时候,梅兰娜向兰德深深地行了一个屈膝礼,但这位灰宗两仪师浅褐色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明和多布兰,像是恨不得要用目光将他们扫走。然后,圆脸的蕾菲拉也展开了深蓝色的裙摆,直到兰德抬手示意,她们才站了起来。她们带着那种冰冷的平静向兰德走来,似乎那是她们的另一层衣服,不过,那名身材丰满的蓝宗两仪师用指尖擦了一下自己的披肩,好像在提醒自己它还在自己身上。明从其他向兰德宣誓效忠的两仪师身上见过这样的手势,这对她们来说绝不是简单的事,只有白塔能指挥两仪师,但兰德现在只要弯一下手指,她们就会跑过来;用指尖向远处一点,她们就会跑过去。两仪师一直在以平等的身份同国王们交谈,也许还会占一些优势,但那些智者只是称她们为学徒,而且要求她们的服从更是兰德的两倍。
所有这些都没有表现在梅兰娜光洁无瑕的脸上。“真龙陛下,”她充满敬意地说,“我们刚刚知道你回来了。我们认为,你也许想要知道与亚桑米亚尔的交涉进展状况。”她只是瞥了一眼多布兰,但多布兰立刻站起了身,凯瑞安人很尊重人们交谈的私隐权。
“多布兰可以留下。”兰德说。他这样说之前有犹豫吗?他没有站起来,他的眼睛如同蓝色的冰块,他已经完全变成了转生真龙。明告诉过兰德,这些两仪师确实是他的人,所有这五名陪同他前往海民船的两仪师都真正在忠于自己的誓言,也就是完全服从他的意志,但他似乎难以信任任何两仪师。明理解他,但他一定要学会信任。
“如你所愿,”梅兰娜微微一侧头,“蕾菲拉和我与海民达成了约定,她们称之为契约。”梅兰娜似乎在着意强调两种称谓的不同,她将双手固定在灰色条纹的绿裙摆上,深吸了一口气,显然她需要这样做。“哈琳妮·丁·托加拉·双风,梭玳茵部族的波涛主妇,她是耐丝塔·丁·瑞埃斯·双月,亚桑米亚尔大船主的代言人,所以,她也是全体亚桑米亚尔的代表。她已经承诺会提供转生真龙所需的船只,完全供转生真龙差遣,无论转生真龙要他们做什么。”
没有智者在场的时候,梅兰娜才会显示出一点庄严的仪态,智者们是不允许这样的。“蕾菲拉和我,你的代言人,承诺转生真龙不会改变任何亚桑米亚尔的律法以作为回报,不会像他对……”片刻之间,她的声音顿住了,“请原谅,我习惯于一字不差地转达条款,她们所用的称谓是‘束缚于岸上之人’,不过她们指的是你对提尔和凯瑞安所做的事。”疑问的神情出现在梅兰娜的眼睛里,转瞬又消失了,也许她正在怀疑兰德是否在伊利安做了同样的事。在得知兰德并没有对她的祖国安多做任何改变的时候,梅兰娜曾经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我想,我可以接受这样的条款。”兰德喃喃地说道。
“其次,”蕾菲拉将一双丰满的手臂按在腰间,“你必须给予亚桑米亚尔陆地,在每一座你控制的和你将要控制的港口城市中,给予她们长宽各一里的方形土地。”她的声音比她的同伴少了一些堂皇庄严,只是她对自己所陈述的内容并不是很高兴,毕竟,她是提尔人,而且很少有港口对自身贸易控制得比提尔更紧。“在这些领地内,只能遵从亚桑米亚尔的法律,这一条款必须得到港口所在地统治者的正式认同,以免……”这次,轮到她顿住了,黝黑的脸颊略略变成了灰色。
“以免在我死后这一条款就会作废?”兰德不动声色地问,然后他大笑了一声,“这我可以接受。”
“所有港口城市?”多布兰惊呼道,“也包括这里吗?”他跳起身,开始来回踱步,这次从他的杯子里洒出的酒比明那一次还要多,而他似乎根本没有注意。“一里?只遵从他们那些不知所谓的法律?我曾经搭乘海民船旅行过,那些法律太奇怪了!赤裸双腿还不算是其中最怪的!那么进口税又如何处置?还有停泊费,还有……”两仪师对他完全视而不见,他猛然转向兰德,虽然他还在对两仪师紧皱着眉头,但他是在对兰德说话,语气几乎可以用粗暴来形容:“他们会在一年之内毁掉凯瑞安,真龙陛下,他们会毁掉所有你允许他们拥有领地的港口。”
明同意多布兰的看法,但她没有说话。而兰德只是一挥手,又笑了笑:“海民有自己的想法,我大概了解一些,多布兰,但海民没有说由谁来选择领地的位置,他们只要求获得一块陆地。他们必须从你们手中购买食品,在离开他们的领地时,也必须遵从你们的法律,所以他们不可能太傲慢。至少,你们可以在货品离开他们的……避难所之后征收你们的关税。对于其余的问题……如果我能接受,你应该也能接受。”现在兰德的声音里没有任何笑意,多布兰低下头,明很想知道兰德是从哪里学到这些,兰德现在就像是一位国王,而且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国王。也许是伊兰教他的。
“‘其次’这个词很有意思。”兰德对那两名两仪师说。梅兰娜和蕾菲拉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下意识地碰了碰裙摆和披肩。然后梅兰娜说话了,这次她的声音当中没有任何庄严或傲慢,实际上,这次她的说话声很轻:“再其次,转生真龙要同意有一名亚桑米亚尔的大使一直陪同在他身边。哈琳妮·丁·托加拉提名自己担任这一大使职务,她会率同她的寻风手、掌剑手和一干随员前来。”
“什么?”兰德吼了一声,猛地从椅子里跳起来。
蕾菲拉急忙开口说话,似乎害怕兰德会打断她:“第四,如果大船主对转生真龙发出召请,转生真龙应立即前往与她会面,不过这样的召请在每三年内不会超过两次。”她结束这段话的时候有一点喘息,声音也渐渐变低了。
真龙令牌从兰德身后的地板上向他飞过来,兰德头也不回,伸手握住它,他的双眼已经不再是两块寒冰,而是两团蓝色的火焰。“我的脚跟上要挂上一名海民大使?”他喊道,“服从召唤?”他向两仪师们挥舞那雕花短枪,枪头后面的绿白色枪缨随之不停摆动。“现在正有一股势力要征服这片大陆,也许他们真的能做到!弃光魔使四处横行!暗帝正在等待时机!为什么你们不同意让我去替他们补船壳!”
平时,明总是会尽力安抚发脾气的兰德,但这一次,明只是倾过身子,瞪着两仪师。她完全同意兰德,两仪师为了卖掉一匹马,把马厩也送掉了!
蕾菲拉在兰德的质问下显得有些动摇,但梅兰娜挺直了身子,她的眼睛如同闪动着金色耀斑的两团褐色火焰。“你要惩罚我们吗?”她的声音如寒霜一般冰冷,现在她就像是明从孩提时代就知道的那种两仪师——比女王更高贵,比国家的君主更有权威。“一开始,你出现在她们面前,你是时轴,你可以依照意志扭转她们的意志,你能让她们全都跪伏在你的脚下!但你走了!她们知道自己被一个时轴所操控,这让她们很不高兴。她们不知从何处学到编织屏障的技巧,还没有等你离开她们的船,蕾菲拉和我都已经被屏障了,她们说这是为了避免我们借助至上力玩弄手段。哈琳妮不止一次威胁要将我们拴住脚趾挂在帆索上,直到我们清醒过来。我个人相信她这样说是认真的!你得到了想要的船,为此而庆幸吧,兰德·亚瑟,哈琳妮本来只打算给你几条船而已!庆幸她没有取走你的新靴子和你那个虚张声势的王座吧!哦,顺便说一句,她已经正式承认你是克拉莫,愿你因此而胃痛!”
明惊讶地盯着梅兰娜,兰德和多布兰也盯着她,那名凯瑞安人的下巴几乎都要掉下来了。蕾菲拉目瞪口呆,一张嘴无声地张阖着。火焰从梅兰娜的眼睛里褪去,那双榛仁一般的眼睛愈睁愈大,仿佛她也才刚刚听到这一番斥责。
真龙令牌在兰德的拳头里抖动着,明见过兰德为了比这种冒犯轻得多的事情而大动肝火,她祈祷自己能有办法避免他的火气爆发出来,但她找不到任何办法。
“看样子,”兰德终于开口了,“时轴从别人口中得到的话并不一定都是他想听到的。”他听起来……很平静,这是明完全没有想到的,兰德的思路仍然保持完全清晰。“你们做得很好,梅兰娜,我给了你们一个烂摊子,但你和蕾菲拉做得很好。”那两名两仪师摇晃了一下,片刻间,明觉得她们仿佛立刻会瘫软在地板上。
“至少我们避免让凯苏安获得具体的细节,”蕾菲拉有些不稳定地整理着她的裙摆,“想要阻止所有人得知我们已经达成协议是不可能的,但我们尽量没有让她获知太多信息。”
“是的,”梅兰娜有些虚弱地说道,“凯苏安甚至在这里拦截我们,想要让她一无所知是不可能的,但我们没有让她知道契约的内容。我们相信你不希望她……”在兰德充满压迫感的瞪视下,她的声音渐渐消失了。
“又是凯苏安!”兰德冷冷地说道。他皱眉盯着手中的短枪,然后将它扔进一把椅子里,好像他不知道自己拿着那东西会做出什么来。“她就在太阳王宫,对不对?明,告诉外面的枪姬众,送信给凯苏安,命令她立刻来见转生真龙。”
“兰德,我认为这样不合适。”明不安地说道。兰德打断了她,他的声音不算严厉,但相当坚定。
“快去,求求你,明,那个女人就像是一头盯着羊圈的狼,我要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
明缓慢地从椅子里站起身,拖着脚步向门口走去,她并不是唯一认为这个主意很糟糕的人,或者至少其他人都希望在转生真龙与凯苏安·梅莱丁对峙的时候不在现场。多布兰越过明向门口走去,他在离开前只是匆匆地向兰德鞠了一躬,就连梅兰娜和蕾菲拉也抢在明之前离开了房间,只是她们故意装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至少在王座厅里是这样。当明走进走廊的时候,那两名两仪师已经追上了多布兰,她们的步伐几乎已经是小跑步了。
奇怪的是,明在走进王座厅的时候只看见门外有六名枪姬众,如今,枪姬众则在走廊里向门左右排开,队伍一直延伸到明视野的尽头。面色坚毅的高大女人们穿着灰褐色的凯丁瑟,束发巾裹住她们的头顶,长长的黑色面罩垂挂在脖子上。有许多人拿着她们的短矛和牛皮盾,她们好像在等待一场战争的爆发。有些人在玩着一种叫做“匕首、纸、石头”的手语游戏,其他人则专注地看着进行游戏的人。
当然,无论多么专注于游戏,她们还是立刻就看见了走出来的明。兰德的命令立刻透过手语向队伍的两端传去,两名瘦高的枪姬众小跑着离开了,其他人回到了自己的游戏里。
明困惑地挠挠头,回到王座厅,枪姬众经常让她感到紧张,她们对于明有着像对智者那样的尊敬,却又有一种玩笑的意味。艾伊尔人的幽默感很奇怪——这大概算是最轻松的说法,但她们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对明视而不见。
兰德已经在寝室里了,这让明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脱掉了外衣,又将雪白的衬衫下摆从裤子里拉出来,松开领口和袖口的扣子。明坐在床的一角,靠在一根粗大的乌木床柱上,翘起双腿,将脚踝叠在一起。她还没有真正看过兰德脱衣服,她打算好好欣赏一下。
但兰德没有将衣服继续脱下去,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明。“凯苏安能教我些什么?”他突然问道。
“你,和所有殉道使,”明答道,这是她预见到的幻像,“我不知道那会是什么,兰德,我只知道你必须学会它。你们全都必须学会。”看样子,他不打算进一步展露自己的肌肤了。明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需要她,兰德,你不能让她发怒,你不能赶走她。”实际上,明相信,即使是五十只魔达奥和一千个兽魔人也不可能赶走凯苏安,但她必须提醒兰德。
兰德似乎望向了很遥远的地方,片刻之后,他摇摇头。“为什么我应该听一个疯子的?”他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光明啊,他真的相信路斯·瑟林·特拉蒙在他的脑子里说话?“明,如果让别人知道你需要他们,他们就会控制你,他们就能拥有一条锁链,随意将你拖到他们想让你去的地方。我不会让两仪师为我套上锁链,我不会让任何人为我套上锁链!”他缓慢地将紧握的拳头松开。“我需要你,明,”他说,“不是因为你看到的,我只是需要你。”
烧了她吧,这个男人只要说上一句话,就让她站不稳了!
他跟明一样渴望地微笑着,双手抓住衬衫下摆,要将衬衫从头顶脱掉。明将十指交叉在胸前,认真地看着。
三名走进房间的枪姬众已经不再像在外面那样用束发巾勒住她们的短发了,她们空着双手,腰间也没有那种长大的匕首。明在短暂的时间里只看到了这些。
兰德的头和手臂还在衬衫里。亚麻色头发的索麦莱即使在艾伊尔女人里也算是高个子,她一把抓住兰德的亚麻衬衫,将兰德紧紧勒在衬衫里,同时一脚踢在兰德的两腿之间。兰德发出一声窒息的呻吟,蹒跚着向前弯腰。
火色头发的耐赛尔是个美人,只是她被阳光晒黑的双颊都有白色的伤疤,她一拳重重地打在兰德右侧肋下,让兰德向侧旁倒去。
明惊呼一声,从床上跳起来,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疯狂的事情,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猜想。她迅速从两只袖子里各滑出一把匕首,高喊着向枪姬众扑去。“救命!哦,兰德!快来人哪!”至少,她想要喊出这些话来。
第三名枪姬众蒂拉像蛇一样钻了过来,明发现一只脚踏在自己的肚子上,自己体内的空气似乎全都被踏出去了,她的匕首从僵硬的手中飞了出去。她在灰发枪姬众的脚下翻了个筋斗,背朝下撞在地上,将肺里仅存的一点空气也挤了出去。她想要站起来,想要呼吸,想要明白这一切!而她能做的只有躺在地上,看着枪姬众为所欲为。
那三个女人对兰德的殴打非常彻底。耐赛尔和蒂拉狠狠地用拳头揍兰德,索麦莱压制住兰德,让他无法动弹,她们的拳头一次又一次精确地落在兰德的胃部和右侧肋下。明如果能够呼吸,一定会歇斯底里地笑起来,她们一定是要打死兰德。在殴打中,她们非常小心地一直让拳头远离兰德左侧肋下无法愈合的圆形和长形伤口。
明知道兰德的身体有多么结实、多么健壮,但没有人能承受这种打击。慢慢地,兰德的膝盖变软了。当他的双膝落在地上的时候,蒂拉和耐赛尔站起身,向后退去。她们两个点了一下头,索麦莱放开了兰德的衬衫,兰德向前趴倒在地上。明能够听见兰德喘息的声音,他在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呻吟出来,虽然他的努力并不很成功。索麦莱跪下身,几乎是用温柔的动作将他的衬衫抚平。他伏在地上,面颊贴着地板,眼球向外凸出,吃力地呼吸着。
耐赛尔弯腰抓住兰德的头发,抓起他的头。“我们赢得了这个权力,”她吼着说,“每一名枪姬众都想揍你。我为你离开了我的部族,兰德·亚瑟,我不会任由你把口水吐在我的脸上!”
索麦莱将兰德脸上的乱发拨开,也拉住了他的头发。“这是我们对待让我们蒙羞的首兄弟的方式,兰德·亚瑟,”她坚定地说,“这是第一次,下一次,我们就要用上皮鞭了。”
蒂拉站到兰德面前,双拳叉在腰间,面孔如同岩石般坚硬。“你身系法达瑞斯麦的荣誉,枪姬众之子,”她的声音也像岩石一样刚硬,“你承诺过要召唤我们为你跳枪矛之舞,然后你却自己投身于战场,将我们丢在后面。你不能再这样做了。”
她迈过兰德的身子,向门口走去,另外两个人跟在她身后。只有索麦莱回头瞥了一眼,她的眼光里似乎流露出一点同情,但声音仍然是冰冷的:“不要让我们再一次不得不这样做,枪姬众之子。”
等到明爬到兰德身边的时候,他已经用双手和膝盖撑起了身体。“她们一定是疯了。”明嗓音沙哑地说道。光明啊,烧了她疼痛的肚子吧!“鲁拉克会……”明不知道鲁拉克能做些什么,但他能做的肯定还不够。“索瑞林……”索瑞林会把她们插在木桩上,放到太阳底下晒干!她能做的比这个还要多!“等我们告诉她……”
“我们不会对任何人说。”兰德说道。听起来,他已经恢复呼吸,只是他的眼睛还有些向外凸起,他怎么可能恢复得这么快?“她们有这个权力,那是她们自己赢得的。”
明很熟悉这种口气,当一个男人顽固起来的时候,他会光着身子坐在荨麻上,眼也不眨地否认他的屁股感到刺痛!当明扶兰德起来的时候,她几乎是高兴地听到兰德发出了呻吟声。好吧,至少他们还在一起,如果他打算做一个纯粹的羊毛脑袋白痴,那么让他的身上多几块瘀伤也是应该的!
兰德躺倒在床上,明将一个枕头塞在他的身下。这些不是她所希望的,但她相信这样的事情迟早会发生。
“这不是我希望使用这张床的方式。”兰德喃喃地说道。明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了这句话。
她笑着说:“我喜欢你抱着我……我也喜欢我们一起做其他的事情。”奇怪的是,兰德在向她微笑,像知道她在说谎。她的梅伦姑妈总是说,这是男人一定会相信的三个谎言之一。
“如果我打扰了你们,”一个镇定自若的女性声音从门口传来,“我想我可以先告退,等更合适的时候再来。”明猛地从兰德身旁站起,似乎像被火烫伤,但兰德将她拉了回来,让她靠着自己坐在床上。明认识站在门口的那名两仪师,她是一名圆胖矮小的凯瑞安人,丰满的胸部有四条细长的彩色横纹,暗色的裙摆装饰着白色纹路。戴吉安·莫森内琳是一名跟随凯苏安的两仪师,在明看来,她也像凯苏安一样傲慢。
“你在家里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身份?”兰德慵懒地问,“无论你有什么身份,难道没有人教过你要敲门吗?”明察觉到,抱住自己的手臂上每一根肌肉都像石头一样坚硬。
用一根细链挂在戴吉安前额的月长石,随着她摇头的动作而微微摆动,很显然,她不高兴了。“两仪师凯苏安收到了你的邀请,”她的声音甚至比刚才更加泰然,“她要我转达她的歉意。她非常想先完成手中那件刺绣,改天也许能来见你,如果她能找到时间的话。”
“这是她说的?”兰德的口气很危险。戴吉安轻蔑地哼了一声:“告辞了,你们可以继续……正在做的事情。”明很想知道自己能不能赏两仪师的巴掌。戴吉安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好像知道她的心思,最后,她转身向门口走去。兰德低声骂了一句,坐起身,向那名两仪师的背影喊道:“你告诉凯苏安,她可以到末日深渊里去!告诉她,随便她怎样烂掉都可以!”
“这没有用的,兰德,”明叹了口气,这比她预料之中的更困难,“你需要凯苏安,她不需要你。”
“她不需要?”兰德轻声说道。明打了个哆嗦,她以为自己见过兰德许多可怕的时刻,但她从没有想过兰德会这样可怕。
兰德仔细地准备着,他又穿上了那件绿色的外衣。刚才,他要明带口讯给枪姬众,至少枪姬众还是他的。他右侧的肋骨痛得几乎就像是左侧的那些伤口,肚子仿佛刚刚被铁砧砸过。他答应过她们。当卧室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抓住了阳极力,他甚至不想让明看见他生病的样子。至少,他能保护明的安全;但如果明看见他支撑不住的模样,又怎么会觉得安全?他必须是强壮的,为了明,为了这个世界。在他脑海深处那团属于埃拉娜的情绪,在提醒他疏忽大意的代价。现在埃拉娜正在生气,她一定是冒犯了智者,虽然现在她就连站起、坐下这样的动作都会小心翼翼。
“我仍然认为这样做是愚蠢的,兰德·亚瑟。”明一边说,一边将剑之王冠小心地放在兰德头顶,她不想让那些小剑刃再刺破兰德的肌肤了。“你在听我说话吗?好吧,如果你一定要这样做,我就要跟你一起去,你承认过自己需要我,而现在你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我!”她将双拳抵在腰间,脚尖一下一下地踏着地面,眼睛里闪着光,显得气势凌人。
“你留在这里。”兰德坚定地对她说。现在他还不确定自己打算做些什么,至少是不完全确定,他不想让明看见他踌躇的样子,他非常害怕自己会显得软弱。但他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将是一场激烈的争辩。
明皱起眉看着他,脚尖也不再点着地面了,她眼睛里愤怒的光芒消退成忧虑,又渐渐消失,只剩下一点闪烁的微光。“好吧,我想你年纪已经够大,不必让别人牵着手也能走过马厩了,牧羊人。而且,我的看书计划已经耽误了。”
她坐进一把镀金的高大椅子里,盘起双腿,重新打开兰德走进来时她正在看的书。没过多久,她似乎已经完全沉陷在书里了。
兰德点点头,这才是他想要的。明在这里,安全无恙,但她也不必如此彻底地忽视他吧。
有六名枪姬众蹲在门外的走廊里,她们面无表情地看着兰德,蒂拉是她们当中最没有表情的。索麦莱和耐赛尔靠在一起,兰德记得耐赛尔属于沙度部族,他必须紧盯住这名枪姬众。
殉道使也在等兰德。路斯·瑟林在兰德的脑海里阴沉地嘟囔着要杀人。现在除了那瑞玛之外,这些人的领子上都戴上了龙徽和剑徽。兰德命令那瑞玛看守他的居室,那瑞玛用力地敬了军礼,那双有些过大的黑色眼睛里微微闪动着责备的情绪。兰德不认为枪姬众会向明发泄她们的不满,但他觉得还是以防万一比较好。光明啊,他确实已经详细地向那瑞玛解说过他在提尔之岩编织的陷阱,那瑞玛肯定在胡思乱想,烧了他吧,他到底进行了怎样疯狂的冒险?
只有疯子绝对不能信任。路斯·瑟林的口气显得很愉快,也非常疯狂。兰德肋下的伤口在一阵阵悸动,它们似乎在相互共鸣,在遥远的地方散发着痛苦。
“告诉我在哪里可以找到凯苏安。”兰德命令道。蒂拉迅捷地站起身,向远处走去,根本没有回头看一眼。兰德跟在后面,其他人跟在他身后——达西瓦、弗林、毛尔和霍普维。兰德一边走,一边向他们下达指示,弗林代表众人表示了反对,但兰德不容置疑地否决了他。现在没有时间争论了,兰德并没有想到这位头发花白的前安多女王卫兵会反对他;毛尔和霍普维也许会,他们也许已经不再是孩子,但还很年轻,不知道有时候拔剑并不是要杀人,弗林却不该这样。
蒂拉的软皮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其他人的脚步声回荡在高高的方形走廊里,吓跑了所有因为各种理由而害怕他们的人。兰德的伤口一直在悸动。
太阳宫里所有的人都认得转生真龙,他们也知道那些穿黑衣的男人是谁,穿黑色制服的仆人深深地向他们鞠躬或者行屈膝礼,然后就急匆匆地逃离了兰德的视野。大多数贵族都以最快的速度拉开他们和这五名能够导引的男人之间的距离,带着有事要忙的神情快步跑开。艾里尔看着他们从身边走过,脸上的表情无从解读。安奈伊莱还在媚笑着,但是当兰德走过去,回头看了一眼时,却发现她正盯着自己的后背,面色像蒂拉一样阴沉。博图姆向兰德行礼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没有丝毫欢愉的、阴沉的微笑。
直到抵达目的地,蒂拉都不发一语,只是用手中的短矛向一扇关闭的门指了一下,就转过身,大步沿原路走了回去。现在卡亚肯身边已经没有枪姬众了,难道她们认为四名殉道使已经足以保卫兰德?或者蒂拉的离开是枪姬众另一种不高兴的表示?
“照我说的去做。”兰德说。
达西瓦怔愣片刻,之后才像是刚刚回过神,他抓住了真源。这扇宽阔的大门雕刻着垂直的纹路,风之力猛地将门撞开。另外三名殉道使握持着阳极力,面色冷峻地跟随达西瓦走了进去。
“转生真龙,”达西瓦用至上力将他的声音更放大了一点,“伊利安之王,黎明君主,前来探视凯苏安·梅莱丁。”
兰德走了进去,俯视着房间里的一切。他没有辨识出达西瓦编织了其他东西,但空气中似乎充斥着危险的压迫感。
仿佛有某种冷酷无情的东西正在步步逼进。
“我向你发出过召唤,凯苏安。”兰德说道。他没有使用编织,不需要任何帮助,他的声音已经足够苛厉冰冷了。
兰德记忆中的那名绿宗两仪师正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边,手里拿着一只刺绣箍,一只打开的篮子放在抛光桌面上,里面的一些小格里放着许多色彩鲜亮的丝线。她和兰德记忆中一模一样,那张强有力的面孔、脑后象牙白色的发髻,以及挂在发髻周围的那些黄金小鱼、小鸟、星星和月亮,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在她白皙的面孔上好像是纯黑色的,一双冷静、思虑周详的眼睛。路斯·瑟林哀嚎一声,在她的注视中逃走了。
“好啊,”她将刺绣箍放在桌面上,“我必须说,我免费观赏过比这更精彩的表演。根据我听到的关于你的传闻,孩子,我确实没有想到你会搞出这一套电闪雷鸣的东西来。”她镇定地看着那五个岩石般面孔的、能导引的男人,这种阵势应该足以让任何两仪师发抖了,然而她只是从容不迫地看着转生真龙。“我希望你们之中至少有人可以变个戏法,”她说,“或者吞火?我一直都很喜欢看走唱人吞火。”
弗林笑了一声,又急忙控制住自己,他伸手理了一下头发,似是正在竭力压抑肚子里的笑意。毛尔和霍普维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显得很困惑,而且相当恼怒。达西瓦冷冷地微笑着,他所支撑的编织变得更强了,甚至让兰德很想回头,看一眼有什么正在冲向他。
“你知道我是谁,这就足够了,”兰德对她说,“达西瓦,你们全都在外面等着。”
达西瓦张开嘴,像要提出异议,这和兰德原先的命令并不一样。他们并不打算威慑这名两仪师,至少不是用这个方法,但达西瓦最后还是一边嘟囔着,一边向外走去。霍普维和毛尔却真的是有些迫不及待地离开,临出门时,他们还在不停地瞥着凯苏安。只有弗林在离开时仍然保持着足够的尊严,尽管他瘸了一条腿,而且似乎还对屋里的情形感到很有趣!
兰德开始导引。一把沉重的、雕刻着老虎花纹的椅子从墙边飘了过来,它在翻了若干个筋斗以后,才像一根羽毛一样落在凯苏安面前。与此同时,一只沉重的银壶从一张铺着桌布的长桌上飘过来,并因为突然被加热而发出一阵响亮的喷气声,吐出一股股白烟,然后它倾侧过来,开始以壶嘴为中心打转。一只银杯飞过去,准确地接住了深色的饮料。
“好像有些太热了。”兰德说。高窄的玻璃窗一下子敞开了,雪花被一阵冷风吹了进来。酒杯飞出窗口,又飞回来,稳稳地落在正坐下去的兰德手上。他倒要看看,凯苏安在一个疯子的面前会有多么镇定。杯中的饮料是茶,经过重新煮沸以后,味道变得非常浓重,苦涩的感觉让兰德不由得咬紧了牙,但暖热的茶水还是让人很舒服。冷风吹起墙上的挂毯,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在虚空中,那只是遥远的、另一个人的皮肤。
“月桂王冠比另一些王冠更漂亮。”凯苏安带着一丝笑容说道,她的发饰随风摆动,发髻上有一缕发丝被风吹散,她伸手将刺绣箍按在桌子上,以免它被强风吹走。“我喜欢这个名字,但你不能期待王冠会对我产生什么影响。我曾经打过五个国王的屁股,两男三女,他们都至少有一天时间没法坐下去,不过这样能够引起他们足够的注意。总之,我对王冠没什么特别的看法。”
兰德松了松自己的下巴,咬紧了牙不会有用的,他睁大眼睛,希望自己看上去像是个疯子,而不只是发怒。“大多数两仪师都会避开太阳宫,”他对凯苏安说,“除了那些对我发誓效忠的,和那些被我囚禁的。”光明啊,他该拿那些人怎么办?当然,只要那些智者不让她们来烦他就足够了。
“艾伊尔人似乎认为我可以随意来去。”凯苏安不在意地说着,两只眼睛一直在端详手中的刺绣箍,像在思考应该再次拿起针来。“大概是因为我能够给某个男孩,或者其他人一点琐碎的帮助。当然,我并不认为照管好一个男孩,只是他母亲一个人的责任。”
兰德再一次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咬牙,这个女人曾经救过他的命——她和达莫·弗林共同努力做到,而且有太多人关系到他与这个女人将要定下的契约,明也在其中。但不管怎样,兰德自己也欠她的,烧了她吧。“我想让你担任我的资政。现在我是伊利安国王了,国王都会有两仪师资政。”
凯苏安不以为然地瞥了一眼兰德的王冠。“当然不行,资政总是会看到自己认真设计的方案变成一团糟,我不喜欢这样。资政还要听从命令,这一点我尤其不适应。别人做不了吗?也许埃拉娜可以?”
兰德终于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子,凯苏安知道他被约缚了?梅兰娜曾经说过,想要向凯苏安隐瞒任何信息都是困难的。不,关于“忠诚”于他的两仪师到底告诉了凯苏安多少东西,可以等到随后再追究。光明啊,他真希望明能够犯一次错误,但他知道,那比他能够在水中呼吸更不可能。“我……”他不能告诉凯苏安自己需要她,他不能被戴上缰绳!“如果我说,你可以不立下任何誓言呢?”
“我想这样也许可以。”凯苏安一边审视着自己的女红,一边用满是怀疑的口气说道。然后,她抬起头来看着兰德,思考着。“你的语气听起来……很不安,我不喜欢告诉一个男人他在害怕,即使他这样是有理由的。你为什么不安?是因为你正在面对一个还没有被你驯服的两仪师?害怕她正在把你引入陷阱?让我看看,我能给你一点承诺,也许它们能让你安心一点。当然,我要你听着——如果你让我浪费口水沫,你大概会为此而惨叫的——我不会强迫你按照我的想法去做。当然,我肯定不能容忍别人对我说谎,这大概会让你很不舒服,但我也不会要求你告诉我全部的心思。哦,是的,无论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而不是为了我自己,不是为了白塔,只是为了你。现在,这能减轻你的恐惧心吗?请原谅,让你不安了。”
兰德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笑两声,他盯着凯苏安。“是谁教你的?”他问道,“我是说,你怎么能让承诺听起来像是威胁?”
“哦,我明白了,你想要一些条规,男孩子们都想要这些,无论他们是怎样说的。很好,让我看看。我不能忍受粗蛮无礼,所以你应该对我保持适当的礼貌,对我的朋友跟客人也是一样。提醒你一下,这包括不能对他们导引,还有控制住你的脾气,你的脾气确实很令人难忘。还有,你的那些穿黑外衣的……同伴也要像你一样遵守,如果因为他们之中某个人所做的事情而让我必须打你的屁股,那就太不幸了。这够了吗?我还可以制定更多条规,如果你需要的话。”
兰德将银杯放在椅子旁边,那杯茶水已经变得又冷又苦,雪已经开始在窗子下面堆积起来。“我才是应该发疯的人,两仪师,但你已经发疯了。”他站起身,大步向门口走去。
“我希望你还没有使用凯兰铎,”凯苏安满意地在他身后说道,“我听说凯兰铎从提尔之岩消失了。你曾经逃过了一次,但你未必能有第二次好运。”
兰德停住脚步,回头看去,那个女人正在将她该死的针在刺绣箍上送进送出!寒风吹动雪花在她的身周旋转,她甚至没有抬一下头。“你是什么意思?逃过?”
“什么?”凯苏安仍然没有抬起头,“哦,即使在白塔里,在你抽出凯兰铎之前,也很少有人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但在白塔图书馆发霉的角落里还是藏着一些令人吃惊的东西,几年前,我在那里翻拣过。当我第一次产生怀疑的时候,你大概还在吃奶,随后我就决定继续过退隐的生活。婴儿都是很烦人的东西,我可不知道在你停止尿床之前该怎样找到你。”
“你是什么意思?”兰德粗声问道。
凯苏安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她的那一缕头发仍然散乱着,衣服上已经落了许多雪花,但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位高不可攀的女王。“我告诉过你,我不能容忍粗暴。如果你还想得到我的帮助,我就希望你在提问的时候能礼貌一些。我想,你会为今天的行为向我道歉的。”
“你刚才为什么要提到凯兰铎?”
“它是有瑕疵的,”凯苏安答道,“它缺乏其他超法器必要的、可以确保安全使用的缓冲,而且它显然会增强污染的效果,诱导意识趋于疯狂,这些是男性使用它的必然结果。唯一能够让你安全使用非剑之剑的方法;唯一不会让你冒险杀死自己,或者是做出只有光明才会知道的任何疯狂举动的方法,就是和两名女人连结,而且必须由其中一名女人控制能流。”
兰德大步向门口走去,同时竭力不让自己缩起肩膀。那就是说,杀死艾德利的并不仅仅是在艾博达周围阳极力的失控。当他派遣那瑞玛取来凯兰铎的时候,他就已经杀死了艾德利。
凯苏安的声音紧追着他:“记住,孩子,你必须礼貌地向我提问,并向我道歉。如果你的道歉是真心的,我也许甚至能接受。”
兰德几乎没有听见她在说些什么,他本来希望再次使用凯兰铎,希望它能够给他足够强的力量。现在,他只剩下一个机会,而这让他感到害怕。他似乎听到了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死去的女人的声音。你能挑战造物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