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兰完全没有想到,她一直害怕的爆发会以这样的形式开始。哈隆桥是一个中等大小的村子,有三家旅店和足够的房屋,任何人都不必睡在干草棚里。当伊兰和柏姬泰在清晨走下楼梯来到大堂的时候,旅店老板——圆胖的蒂尔太太热情地微笑着,以她的腰身所能允许的程度向两个人行了屈膝礼。她这样热情并非只因为伊兰是两仪师,还因为在这样大雪堵路的时候,她的旅店竟然会住满了客人,现在她几乎会向每个人点头问好。艾玲达匆匆地在桌前吞掉最后一块面包和奶酪,将一点碎屑从绿色的裙子上掸掉,然后抓起她的深色斗篷向她们走过来。屋外,太阳刚刚从地平线什起,如同一座低矮的淡黄色拱顶,美丽的蓝色天空上只飘着几朵绒毛般的白色云彩,完全不像是还会下雪的样子,看起来是很适合旅游的一天。
艾迪莉丝却在这时候踏着街道上的积雪,向她们走了过来。那位白发的姊妹还拉着一名家人——嘉妮娅·罗森德。嘉妮娅是一名腰肢纤细的沙戴亚人,在过去二十年里一直在各处经商,但她看上去只比奈妮薇要大一两岁。一般来说,她高耸的鹰钩鼻给了她一种强悍有力的外貌,正符合一个在艰苦的商路上绝不回头的女人。而现在,她只是大睁着一双黑色的凤目,张着口,不停地发出无声的哭嚎。一群家人跟在她们后面,她们一边提着裙子,以免裙摆会沾到雪泥,一边悄声地交头接耳。愈来愈多的家人从各个方向跑过来,加入到这群人里,黎恩和其他女红社的成员走在这群人的最前面,除了珂丝蒂安以外,全都面色严肃。珂丝蒂安的面色看上去比平常更加苍白了。亚莱丝也在其中,一张平板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艾迪莉丝停在伊兰面前,将嘉妮娅猛地向前一推,嘉妮娅踉跄了一下,扑倒在地上,仍然在不停地哭泣。家人们聚集在她们身后,数量愈来愈多。
“我带她来见你,是因为奈妮薇正在忙着。”那名褐宗两仪师对她说。她的意思是奈妮薇正在和岚享受一点单独相处的时光。只是这一次,她的嘴角没有任何笑意。“安静,孩子!”她向嘉妮娅喝道,嘉妮娅立刻不再发出任何声音。艾迪莉丝满意地一点头。“她不是嘉妮娅·罗森德,我终于认出她了,泽娅·奥卡斯,一名逃离白塔的初阶生。那时,我和范迪恩刚刚打算退隐,撰写我们的世界历史。经过我的质问,她已经承认了,我很惊讶凯瑞妮竟然一直没有认出她来,她们在初阶生时期曾经同窗过两年。法律很清楚,伊兰,一名逃亡者必须尽快被穿上白衣,并且处在严格的监管之下,直到将她送回白塔接受处罚。在那以后,她就不会想再次逃跑了!”
伊兰缓慢地点头,同时拼命想着该说些什么。不管嘉妮娅——泽娅——是不是想要再次逃跑,她都不会再被允许有这样的机会了。她的力量非常强,白塔绝不会放她走,即使她的余生都要在争取披肩的努力中度过。但伊兰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嘉妮娅时听到她说的话,那时她还不太明白那些话的意思,但现在她明白了。在自由生活了七十年之后,泽娅又怎么能再接受初阶生的白袍?更糟糕的是,刚才家人群中的窃窃私语,现在已经变成了嘈杂的议论。
伊兰可以思考的时间并不长,突然间,珂丝蒂安跪下去,一只手抓住了艾迪莉丝的裙摆。“我自首,”她沉着地说道,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声音却出奇地平静,“我大约在三百年以前被登入初阶生名册,一年以后就逃跑了。我自首,并且……并且乞求宽恕。”
这回轮到白发的艾迪莉丝瞪大眼睛了。依照珂丝蒂安自称的逃跑时间,那时她自己也不过只是个婴儿,甚至可能还没有出生!大多数姊妹仍然不十分相信这些家人自称的年岁。实际上,珂丝蒂安的外貌只是个刚刚进入中年的人。
不过艾迪莉丝很快就恢复了镇定,无论珂丝蒂安有多么老,艾迪莉丝才是存世最年长的两仪师之一,年纪为她戴上了一重光环,给了她特有的威严。“如果是这样,孩子,”但她的声音毕竟还是有些抖动,“恐怕我们必须也让你穿上白衣了。你必须接受惩罚,但既然你是自首的,应该可以得到减刑的待遇。”
“所以我才这样做。”珂丝蒂安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她平静的声音也因此而被破坏了,她几乎像泽娅一样强——女红社中没有弱者——如果要监管她,那必须是非常严密的监管。“我知道你迟早会把我查出来。”
艾迪莉丝点点头,似乎这是显而易见的,但伊兰完全猜不出这个女人该如何查出珂丝蒂安,珂丝蒂安·察温很可能不是她出生时就使用的名字。但大多数家人仍然相信两仪师的全知全能,至少她们以前是相信的。
“垃圾!”萨兰娅·维凡嘶哑的声音划破了家人们嘈杂的声音,她的力量并没有强到能成为两仪师,也没有年长到可以在家人中拥有很高的地位,但她仍然毫不犹豫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为什么我们应该把她们献给白塔?我们一直在帮助逃离白塔的人,我们就是这样做的!我们没有把她们交回去的规矩!”
“管好你自己!”黎恩厉声说道,“亚莱丝,请管住萨兰娅,看样子,她忘记了太多她自称很清楚的规矩。”
亚莱丝看着黎恩,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亚莱丝是家人规矩有力的执掌者。“我们确实没有要把家人交回去的规矩,黎恩。”她说道。
黎恩哆嗦了一下,好像遭到狠狠的一击。过了一会儿,她才问道:“那么你认为该如何留下她们?我们一直在帮助白塔的逃亡者,直到我们相信她们已经不再被追捕。如果她们在此之前被白塔发现,我们会让两仪师抓走她们,这就是规矩,亚莱丝。难道你会提出什么冒犯白塔的规矩?你认为我们真的要对抗两仪师?”她显然认为这是十足荒谬的一件事,但亚莱丝只是看着她,一言不发。
“是的!”一个喊声从家人群中传出来,“我们有很多,而她们只有几个!”艾迪莉丝难以置信地盯着这群人,伊兰拥抱了阴极力,但她知道,那个喊声是对的——家人太多了。她感觉到艾玲达也拥抱了至上力,柏姬泰做好了准备。
亚莱丝抖动了一下,似乎做出了某个决定,然后她采取了非常实际、非常有效的行动。“萨兰娅,”她高声说道,“今晚我们歇宿的时候,你要来向我报到,今天上午我们处罚之前,你要为自己备好鞭子。你也是,爱丝拉,我认得你的声音!”然后,她用同样响亮的声音对黎恩说:“今晚歇宿时,我也会向你报到,并接受你的处罚。现在,所有人去做出发的准备!”
家人们迅速散开了,分头去收拾她们的行李,但伊兰还是看到她们之中的一些人在低声交谈。很快,她们的队伍就踏上了村头的桥,桥下绕村而过的溪流已经被冰封住。奈妮薇难以相信自己竟然错过了那么重要的事,她瞪着眼睛,显然是在寻找发泄火气的对象。萨兰娅和爱丝拉像亚莱丝一样带着鞭子,泽娅和珂丝蒂安在她们的深色斗篷下面穿上了匆匆找到的白色衣裙。寻风手们对她们指指点点,肆无忌惮地嘲笑她们。有许多家人仍然聚在一起,悄声议论着,每当一名两仪师或者女红社成员看着她们的时候,她们立刻又变得鸦雀无声。当她们看着两仪师时,眼睛里都蒙着一层阴影。
她们又在晴朗的天气里行进了八天。每一天,伊兰只能在旅店里暗自咬牙。家人不知道在暗中议论着什么,她们盯着两仪师的眼光愈来愈阴冷。寻风手在家人和两仪师面前永远都是趾高气扬。在第九天的早晨,伊兰开始盼望这些人不会立刻拿出刀子攻向对方的喉咙,她不知道她们是否能在不发生任何一桩谋杀案的情形下,平安地走过到达凯姆林的最后这十里路。但就在这时,珂丝蒂安敲了两下门,没有等待允许就冲了进来,她身上朴素的羊毛衣裙并不怎么符合初阶生服装的标准,现在她已经几乎恢复了女红社的尊严,或许对未来的预知,反倒让现在的她安下心来。但她这时却匆忙地行了一个屈膝礼,差一点就踩到自己的斗篷而跌倒,她那双几乎是纯黑色的眼睛里也充满了焦虑。“两仪师奈妮薇、两仪师伊兰,岚大人说你们应该立刻去看看,”她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她让我不要对任何其他人说我来找你们,也请你们不要告诉其他人。”
伊兰、奈妮薇与艾玲达和柏姬泰交换了一个眼神,奈妮薇低声抱怨着男人根本不知道什么事情是私人的,什么事情是公开的。随后她的脸一红,她似乎确实相信她的男人不懂得这种事。伊兰感觉到柏姬泰精神的集中,仿佛拉开弓弦,箭尖对准了猎物。
珂丝蒂安不知道岚想要什么,她只知道该带伊兰和奈妮薇去什么地方。她们来到克伦岔路外面的一间小棚屋,这是艾迪莉丝昨晚看押伊丝潘的地方。岚就站在屋外,双眼如同现在的天气一样冰冷,他不让珂丝蒂安进去,当伊兰走进棚屋的时候,她明白是为什么。
艾迪莉丝侧躺在一张翻倒的凳子旁,在她伸出的手边,粗木地板上有一只杯子。她的眼睛圆瞪着,一滩已经凝结的血迹上方,是她被深深割开的喉咙。伊丝潘躺在一张小床上,双眼瞪着天花板,她张大了嘴,露出牙齿,一双凸出在眶外的眼珠里满是恐惧,一根手腕粗的木桩直立在她的胸膛正中央,那把用来敲木桩的锤子就扔在床边,床下也是一滩黑色的血迹。
伊兰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想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吐出来。“光明啊,”她喘息着说,“光明啊!是谁会这样做?怎么能有人这样做?”艾玲达惊异地摇摇头。岚则没有一点反应,他只是同时在注意着所有地方,仿佛随时都会有与这起谋杀案有关的东西,从门窗,甚至是墙壁中扑出来。柏姬泰抽出腰间的匕首,看她的表情,她非常想带着自己的弓,在伊兰的脑海里,那根被拉开的弓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绷得更紧。一开始,奈妮薇只是站立在门口,审视着棚屋中的一切,但除了这些显而易见的异常景象以外,房间里并没有什么值得看的。另外一张三条腿的凳子、一张粗木桌子上摆着一盏明灭不定的油灯、一只绿色的茶壶和另一只杯子,一座粗石壁炉,里面堆积着冷灰,这就是全部了。这个房间太小了,奈妮薇只走一步,就到了桌边。她将手指在茶壶里蘸了一下,用舌尖舔舔,然后用力啐了一口,将整壶茶都倒在桌上,弄得一桌子都是茶水和茶叶。伊兰惊奇地眨眨眼。
“出了什么事?”范迪恩冰冷的声音从门口传进来,岚走过来要将她挡住,但她只是稍稍一挥手,示意他躲开。伊兰要伸手扶住她,也被范迪恩抬手推开了。范迪恩的目光只是定在她的姊妹身上,面容保持着两仪师的冷静,床上那个死去的女人仿佛只是不存在一样。“我看见你们都在朝这里来,我以为……我们知道,我们在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但……”她的声音也跟面容一样镇定,当然,这很可能只是一种掩饰。“你们有什么发现,奈妮薇?”
同情的表情出现在奈妮薇的脸上,显得很奇怪,她清了清喉咙,远远指着那些茶叶,在那些黑色的茶叶之中,夹杂着许多白色的碎屑。“这是猩红棘的根,”奈妮薇也想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绝对的平静,但她失败了,“是甜味的,所以把它放在茶里,喝茶的人很难察觉到,特别是如果喝茶的人在茶里放了许多蜂蜜。”
范迪恩点点头,眼睛仍然看着她的姊妹。“在艾博达的时候,艾迪莉丝喜欢上甜茶。”
“只要一点猩红棘根就能置人于死地,而且是非常痛苦的死亡,”奈妮薇说,“这么大的量……这么大的量可以杀死许多人,只要啜上几口就够了,这样死法的速度很慢。”她深吸一口气,又说道:“她们也许还会保持几个小时的清醒,不能动,但理智仍然完整,这样做的人肯定是不想有人在她们死前发现她们、为她们解毒,我完全不知道如何才能解这么强的毒。或许,杀手故意要让某些人知道是他们干的。”这种野蛮的行径让伊兰不由得惊呼了一声,但范迪恩只是点了点头。
“伊丝潘,我想,杀手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她身上。”这位白发的绿宗姊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割开喉咙比用木桩钉穿胸膛,显然要省时省力得多。她平静的神情让伊兰不由得起了鸡皮疙瘩。“艾迪莉丝绝对不会接受她不认识之人经手的饮食,尤其是当她身边还有伊丝潘的时候。所以我认为,这是暗黑之友干的,而且这名暗黑之友就在我们的队伍里,就是我们之中的某个人。”伊兰感觉到双倍的寒冷,她自己的,还有柏姬泰的。
“我们之中的一个人。”奈妮薇伤心地表示同意。艾玲达开始用拇指摩挲腰间的匕首,这一次,伊兰没有认为艾玲达做得有任何不对。
范迪恩要求单独和她的姊妹待一会,她坐在地板上,将艾迪莉丝抱在怀里。众人知趣地离开了,范迪恩满面皱纹的老护法杰姆等在屋外,不停地打着哆嗦的珂丝蒂安站在他旁边。
突然间,一声哭嚎从棚屋里传出来,那是一个女人在哀悼自己失去了一切时,所发出的痛彻心肺的哭声。奈妮薇转回过身,但岚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杰姆将身子挡在门前,眼光像岚一样冰冷。除了离开她们以外,已经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范迪恩哭嚎着她的哀痛,杰姆守卫着她,分担她的痛苦。伊兰很清楚这种感觉,她正在感受着柏姬泰的情绪,她打了个哆嗦,柏姬泰伸出手臂环抱住她的肩膀。艾玲达从另一侧搂住了伊兰,并示意奈妮薇也过来,片刻之后,奈妮薇照做了。伊兰当作玩笑去想的谋杀案真的来了,她们的一名同伴是暗黑之友,伊兰觉得天气突然冷得能冻裂骨头,幸好朋友的拥抱让她感到一点温暖。
到达凯姆林之前,充满哀悼的最后十里雪路用了两天时间,就连那些寻风手也平静了下来,但她们对茉瑞莉施加的压力并没有丝毫减弱。家人也没有停止窃窃私语,没有在两仪师和女红社成员面前三缄其口。范迪恩将自己姊妹的镶银马鞍放在自己的马背上,如同就站在艾迪莉丝坟墓边一样神情肃穆,但杰姆的眼睛里闪动着对于死亡的无声承诺,这种承诺一定也横亘在范迪恩的心里。当伊兰看到凯姆林的城墙和高塔时,心中非常高兴;但如果她能真正戴上玫瑰王冠,或者是艾迪莉丝能够复活,也许她才会真正高兴起来。
凯姆林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之一,不过即使是这里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队伍。走进五十尺高的灰石城墙,在新城满是泥泞的宽阔街道上,她们吸引了无数的目光。凯姆林的街道上仍然挤满了熙熙攘攘的行人车辆,队伍经过的时候,店铺主人都跑到店门口,惊讶地张大了嘴。马车夫勒住缰绳,呆愣地盯着她们。看样子,高大的艾伊尔男人和枪姬众正从所有角落里监视着这支队伍。其他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那些艾伊尔人,但伊兰注意到了,她爱艾玲达就像爱她自己,甚至爱得更多,但她没办法喜爱一支在凯姆林街道上横行的军队。
环绕内城的塔楼和城墙,都是用带有银色条纹的白石块砌成,伊兰的心渐渐欢快起来,她终于有回家的感觉了。街道沿着山势蜿蜒向上,站在每一块高起的台地上,周围被白雪覆盖的花园和纪念碑都会呈现出不同的景致,覆盖着鲜艳瓷砖的高塔,在下午的太阳中闪耀着百种颜色。王宫出现在众人面前。那是一座有白色尖塔、黄金圆顶和错综复杂的石雕花饰的综合体,红底白狮子的安多旗帜几乎飘扬在每一个高耸的地方,也有一些地方挂着龙旗和光明之旗。
在高大的镀金宫门前,伊兰穿着风尘仆仆的灰色骑装,一个人骑马向前。在安多的传统和传说中,穿着华丽来到这座王宫的女人都会遭到失败。伊兰早就说清楚,她必须一个人做这件事,虽然她还是非常希望艾玲达和柏姬泰能够成功地否决她的要求。在宫门前的二十四个守卫里有半数是艾伊尔枪姬众,另外一半人戴着蓝色头盔,穿蓝色外衣,在他们的胸口上绣着一条金红色的游龙。
“我是伊兰·传坎。”她高声说道,并且为自己平静的声音感到吃惊。她的声音向远处传开,宫殿前大广场上的人们,都将目光从她的同伴移到了她身上。古老的誓语在她的口中响起:“以传坎家族之名,以传自爱莎拉的权威,我来取得安多狮子王座,愿这是光明的期望。”
宫门敞开了。
当然,事情并不会这样容易。即使占领了这座王宫,也不代表就得到了安多的王位。伊兰将她的同伴们交给困惑不已的莉恩耐·哈芙尔和一队穿着红白色制服的仆人,她很高兴这位犹如女王一样庄严、身材圆胖的灰发首席侍女仍然掌管着这座宫殿的一切。然后伊兰急忙向宏厅——安多的王座大厅赶去,仍然是独自一人,这并非是登位仪式的一部分,现在还不能举行这个仪式。在正式的仪式上,她应该穿上红色丝绸长裙、串珍珠的胸衣,袖子上要绣着白狮子,但伊兰急切地想去那里看看。这一次,甚至连奈妮薇也没有试图反对。
六十尺高的白色圆柱沿着宏厅两侧一直排列进去,王座大厅里空无一人,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了。明亮的午后阳光,从墙上和天花板上的大玻璃窗中照进来,融入了天窗彩绘玻璃的色泽。那些彩绘玻璃上画着安多白狮子、安多的各场伟大胜利战役,和这个国家早期历代女王的面容。第一位女王就是爱莎拉,她的皮肤像亚桑米亚尔一样黝黑,像两仪师一样充满了威严。没有任何安多的统治者,能够忘记这些铸造安多的先王正在俯视着她们。
有一样东西是伊兰害怕看到的——一个巨大畸形的王座,上面爬满了镀金的龙,伊兰曾经在特·雅兰·瑞奥德中的大厅王座台上见到过这个王座。感谢光明,那个王座不在这里。狮子王座也不再像是战利品一样,被摆放在一个高高的方形底座上,而是被放在它应有的王座台上的位置。那是一个巨大的镀金雕花王座,但它的座位尺寸是为女人设计的,在王座的靠背上方,红宝石铺成的底色上,立着用月长石拼成的白狮子。它将站立在任何坐在这个王座里的女人头顶。任何男人坐在这个王座里都不可能感到轻松,因为根据传说,他在坐上这个王座的时候也就注定了自己的厄运。不过伊兰觉得这个座位让男人不舒服的原因,更有可能是制作它的工匠故意不让男人能舒服地坐在这把椅子里。她登上王座台的白色大理石台阶,伸出一只手按在王座的扶手上,现在她还没有权力坐在这上面,必须等到她正式成为女王的时候。但以狮子王座立誓是跟安多一样古老的传统。伊兰抵抗着跪下来伏在王座上哭泣的冲动,她也许已经接受了母亲的死亡,但每想到此,所有的痛苦都会一并涌来。但她现在不能垮下来。
“在光明的照耀下,我让人们因为回忆你而感到光荣,母亲,”她轻声说,“我会让摩格丝·传坎的名字成为光荣的象征,并竭尽全力只为传坎家族带来光荣。”
“我命令卫兵将那些好奇的人和打探讯息的人赶走,我怀疑你也许想要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
伊兰缓慢地转过头,看见戴玲·塔拉文正站在宏厅门口。这名金发女子缓步向她走了过来。戴玲是她母亲争夺王位时最早的支持者之一,现在她头上的灰发比伊兰记忆中多了不少,眼角也增添了许多鱼尾纹,但她仍然很漂亮。一名强而有力的女人,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敌人。
戴玲停在王座台前,抬头看着伊兰。“两天以前,我听说你还活着,但直到现在我才真正相信了。那么,你是来从转生真龙的手中接收王位的?”
“我以我应有的权力取得王座,戴玲,以我自己的手。狮子王座不是一件能够从男人手中接受的小东西。”戴玲点点头。那样子就像是在说,这对任何安多人来说都是不言自明的事实。“你将如何选择,戴玲?支持传坎,还是反对我?我在路上听到不少人在谈论你。”
“你以自己应有的权力取得了这个王座。”很少有人的声音能像戴玲那样干巴巴的。伊兰坐在王座台最高的台阶上,示意那名年长的女子到她面前来。“但你还是会遇到一些障碍。”戴玲走上来,拢起自己的蓝色裙摆,坐下。“就像你知道的那样,已经有几个人宣布了对狮子王座的所有权,娜埃安和爱伦娜,我已经将她们拘禁,罪名是反叛。看样子,大多数人都接受这样的指控,但爱伦娜的丈夫一直在暗中为她活动。亚瑞米拉也宣称要取得王位,那头笨傻的鹅,她甚至还赢得了一些支持者。不过,你当然不必为这种人担心,你真正要担心的——除了遍布全城,等待转生真龙回来的艾伊尔人之外,是娅姆林、爱拉瑟勒和佩利瓦。现在鲁安和艾络琳会支持你,但他们也会转而支持那三个人。”
一份非常简洁的名单,戴玲的口气就像是在讨论一匹待售的马。伊兰知道娜埃安和爱伦娜,贾瑞德大概仍然以为他的妻子有机会登上王座,亚瑞米拉只是一个相信自己能成为女王的傻瓜,无论她有怎样的支持者。但名单的后五个人确实让伊兰担忧,他们都曾经是母亲的有力支持者,就像戴玲一样,他们全都统率着一支强大的家族。
“那么爱拉瑟勒和娅姆林是想要得到王座了,”伊兰喃喃地说道,“我不相信艾络琳会有这种欲望,至少她自己是不会的。”佩利瓦也许会为他的某一位女儿谋取王位,但鲁安只有年幼的孙女。“你的意思似乎是那五个家族会联合起来,那么谁会是他们的主导者?”如果真的出现那种情况,那将是很严重的威胁。
戴玲微笑着,用手撑住自己的下巴:“他们似乎认为我应该登上王座。你打算怎么对待转生真龙?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回到这里了,但看样子他能从空气中突然冒出来。”
伊兰闭上眼睛,但是当她再次将眼睛睁开的时候,她仍然坐在宏厅的王座台上,戴玲仍然在对她微笑。她的哥哥在为爱莉达而战,另外一位兄长成为了白袍众,她的这座宫殿里塞满了随时会彼此厮杀起来的女人,更不要说还有一名暗黑之友;黑宗两仪师甚至就在她们当中。而她在取得王座时要面对的最大威胁——一个非常大的威胁,就站在一个自称会支持她的女人身后。这个世界真的很疯狂,她在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疯狂。
“我要约缚他成为我的护法。”伊兰说道。戴玲惊愕地眨了眨眼,伊兰已经继续说了下去:“我还想嫁给他。不管怎样,这与狮子王座无关,我要做的第一件事……”
伊兰还在说话的时候,戴玲笑了。伊兰希望自己知道,这个笑容是戴玲在为她的计划感到欣喜,还是因为戴玲已经看到自己通向狮子王座的道路被铺平了。但至少,伊兰现在知道她要面对一些怎样的人。
戴维德·汉隆策马进入凯姆林,不由得想到,这座城市遭到劫掠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在他身为军人的岁月里,他曾经见过许多村庄和城镇被劫掠、毁灭。二十年前,一座巨大的都市——凯瑞安,也曾经被劫掠过,奇怪的是那时劫掠凯瑞安的艾伊尔人,现在却对凯姆林秋毫无犯。不过,除了烧掉了凯瑞安的那些巨塔之外,那些艾伊尔人似乎也没有对其造成什么严重的破坏,他们并没有带走凯瑞安的大部分黄金和其他财富,虽然他们有足够的人手带走那些。在汉隆的想象中,这些宽阔的街道上将塞满骑马的人和难民,肥胖的商人不等匕首碰到身体,就会交出他们的黄金,希望以此换得一条性命,苗条的女孩和丰满的妇女颤抖着被拖进角落里,几乎连一声尖叫都发不出来。他见过这些事情,也亲手做过,而且他渴望着再次这样做,但不是在凯姆林。他叹息一声,无奈地承认了这一点,如果他可以违抗那些迫使他到这里来的命令,他一定会去一个也许没有这么富足,但一定更容易下手的地方。
但他的命令很清楚。将坐骑放在新城的红牛旅店,他步行一里,找到了街边一座高大的石头房屋。这座房屋属于一名富有的商人,为了掩饰自己的财富,这名谨慎的商人将这幢房子建得相当朴素,房子的前门上画着一个小小的徽章——一颗红色的心放在一只金色的手里。那个为他开门的粗笨家伙有着凹陷的指关节和一双阴沉的眼睛,他并不是商人的仆人。这名大汉一言不发地领着汉隆,向屋中的地下室走去。汉隆握住剑柄,在他丰富的阅历中,他曾经见过许多失败的人被引入他们的死刑场。他不认为自己失败了,当然,他也很难算是成功,但他执行了命令,虽然这往往是不够的。
一些镀金油灯照亮了粗糙的石砌地下室,他不知道这位夏安女士是什么人,但他接到的命令让他服从这个女人。他恭敬地行了礼,面带微笑,夏安只是看了他一眼,好像在等待他注意到这间地下室里有什么特殊的东西。
他又留意观察了一下,除了几个箱子以外,这个房间里只有一张样式非常奇特的大桌子。在桌面上有两个椭圆形的洞,从一个洞里伸出一个男人的头和肩膀,他的头向后仰着,贴在桌面上,几根钉在桌上的皮带勒住了他的头发,以及他牙齿之间的一块木塞。另一个洞中是一个女人,也同样被勒成装饰品的模样。在桌子下面,他们都是双膝跪地,手腕和脚踝被捆在一起,想要挣脱出这种绑缚肯定很难,而且这样被绑着肯定很不舒服。那个男人的头发里有一点灰色,看面孔,应该是一名领主,不过这一点并不令人惊讶。现在,他一双深陷的眼睛正在飞快地转动着;那名女人的深色头发披散在桌面上,光泽滑润,但她的脸对于汉隆来说有些过长了。
突然间,汉隆看清了那个女人的脸,他立刻按住了剑柄。随后,他费了一些力气,才让自己的手离开剑柄,并掩饰住自己的痛苦。那是一名两仪师的脸,但无论是谁,如果让自己被捆成这样,哪怕是两仪师,也不再是威胁了。
“看样子,你毕竟还有些脑子。”夏安说道。听那种颐指气使的腔调,她应该是一名贵族。她的目光扫过桌面,看向那名被捆住的男人:“我请求主人莫瑞笛为我派一个有脑子的人过来,这个可怜的贾西姆就没什么脑子。”
汉隆皱起眉,但他立刻又让自己的眉头舒展开来。他的命令来自于魔格丁本人。末日深渊在上,谁是莫瑞笛?当然,这没有关系。他的命令是魔格丁向他下达的,这就够了。
那名笨重的大汉递给夏安一只漏斗,安将漏斗插进贾西姆牙齿中间那个木塞上的一个洞里,贾西姆的眼珠好像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一样。“可怜的贾西姆大大地失败了,”夏安说道,她的微笑就像是一头狐狸看着一只鸡,“莫瑞笛希望他受到惩罚。可怜的贾西姆很喜欢他的白兰地。”她向后退了一小步,保持在能清楚地看见贾西姆的距离之内。汉隆打了个冷战,因为他看见那个粗汉从墙边的木桶中拿了一个,走到桌边。汉隆觉得自己一个人也能举起那个木桶,但那名大汉只是轻松地将它一举而起。那名被绑住的男人第一次发出了尖叫,但一股深色的液体已经从桶中流入了漏斗,将他的尖叫变成一阵汩汩声。劣质白兰地的刺激气味充满了房间。虽然贾西姆被紧紧地捆住,但他还是在拼命地挣扎,甚至让沉重的大桌都移动了。白兰地一直不停地被灌入,气泡不停地从漏斗中冒起,似乎是他想要呼喊或者尖叫些什么,但白兰地的灌入一直没有停止。贾西姆的挣扎逐渐缓慢下来,最终停止了,他的双眼大睁,瞪着屋顶,如同两颗玻璃珠。白兰地从他的鼻孔中流出来。那名大汉还没有停手,直到最后一滴白兰地从空桶里流出。
“我想,可怜的贾西姆终于喝够了白兰地。”夏安说着,轻声笑了起来。
汉隆点点头,他也认为贾西姆是喝够了,他有些想知道这个贾西姆以前是什么人。
夏安还没有结束,她打了个手势,那名大汉拔起一根勒住那名两仪师口塞的皮带。汉隆觉得那个木塞从那名两仪师的嘴里被拔出的时候,也连带松动了她的几颗牙齿,而那名两仪师却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还没有等那名大汉完全松开皮带,她已经忙不迭地说起了话。
“我会服从你!”她嚎叫着,“我会服从,就像服从伟大主人的命令!他在我的身上设下了屏障,只要我衷心服从,那个屏障就会消散!他是这样告诉我的!让我证明自己吧!我会在你的脚边爬行!我是一只蛆虫,你是太阳!哦,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夏安伸手捂住那名两仪师的嘴,堵住了那些呜咽一般的喊声。“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再次失败?法里恩?你已经失败了。莫瑞笛将你丢给我,只是为了让我惩罚你。他已经给了我另一个人,难道我一定需要两个人吗?不过,也许我会给你第二次机会,但如果想让我这样做,你就必须先说服我,我只想得到真正的忠诚和热心。”
夏安的手一挪开,法里恩就再一次开始尖叫求饶,不停地许下各种承诺。但很快,那个木塞又被塞回到她的嘴里,让她只能继续尖叫和流泪。勒住木塞的皮带又被钉回到桌上,刚才放在贾西姆口中的漏斗被插进她的口塞里,那名大汉将另一只木桶立在法里恩的头边。那名两仪师像是发了疯,凸起的眼睛拼命地转动着,身体在桌子下面不停挣扎,直到桌子也开始抖动。
这一幕给汉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名两仪师肯定比肥胖的商人和圆脸的商人女儿更难以被打垮,看样子,夏安一定有使徒在为她撑腰。他发觉夏安正在看他,便停止了对法里恩的微笑,他生命中的第一规则,是绝对不要冒犯那些由使徒安排在他头上的人。
“告诉我,汉隆,”夏安说,“你喜不喜欢抚弄女王?”
汉隆不由自主地舔舔嘴唇。一位女王?这他可从没有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