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那群拥挤在码头上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们上船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奈妮薇向耐斯船长说清楚了,无论他要什么样的价格,都必须在船上为这些人找到房间,她知道自己要为了让这些人到博安达而付出多少钱。当然,在和船长交涉的过程中,她和乌诺低声交谈了几句,这可能也帮助耐斯船长做出了决定。十五名面孔凶恶、光头壳只留着顶髻的夏纳人,身上粗布衣衫沾满了血迹,背后背着超乎寻常的大剑,脸上带着看到羔羊时那种贪馋的笑容——这种景象所产生的效果确实相当有用。奈妮薇将亚格尼要的船钱一五一十地放进他的手心。在这个过程中,奈妮薇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自己在坦其克码头上所看到的那些难民,才让自己有勇气继续把钱数下去。亚格尼在一件事上是正确的,这些人没有多少钱,况且他们还需要用仅剩的那些铜板继续以后的生活。但奈妮薇还是咬紧了牙,紧到伊兰用一种甜得发腻的嗓音询问她是否在拔牙。
当这群人中的最后一个还在用手臂夹着他最后一点财产爬上船板的时候,亚格尼已经高声喊着起航的命令了。实际上,看着挤在这艘塞得满满的船上的这群人,奈妮薇也开始怀疑,亚格尼的看法或许是正确的,船有可能真的载不下这么多人。但是看见这些人在双脚踏上船后、脸上燃起的一点希望时,奈妮薇立刻开始为自己竟然会这么想而感到羞愧。这些人在得知是奈妮薇为他们付了船钱之后,立刻聚拢到她身边,争着要亲吻她的手或是裙边,带着哭声说着感谢和祝福的话。有一些人满是尘土的脸颊上已经挂满了泪水——有男人也有女人。奈妮薇真希望自己能沉到脚下的船板里去。
甲板上如同聚集了一群群黄蜂般嘈杂繁乱。船帆很快就被升起,萨马拉消失在奈妮薇的视野中,她却还是没办法从这群人的感激中脱身。但她已经决定了,如果伊兰或柏姬泰敢对此说一个字,她就会把她们轰下船。
这以后,她们乘着水毒蛇号,在艾达河上度过了闷热的五天时间。缓慢吹拂的河风不能让这艘船有多快的速度,也不能给她们带来多少凉爽,即使在夜晚亦然。虽然奈妮薇觉得状况总算是渐渐变好了,但这次航行的开始并不算顺利。
第一个真正的问题是亚格尼在船尾的船舱,这是船上除了甲板之外惟一可以住人的地方。耐斯船长并不是不愿搬出去,正相反,他迫不及待地搬了出去。他就这么跑出原先属于他的船舱,肩上和手臂底下夹着裤子、外衣和衬衫,一只手拿着剃须缸,另一只手拿着剃刀。奈妮薇为此狠狠地瞪了汤姆、泽凌和乌诺几眼,他们应该按照她的命令行事,而不是为了照顾她而搞什么小动作。但这三个家伙却摆出一副清白无辜的表情,伊兰为此引用了莉妮的另一句谚语:“口袋藏不住东西,房间藏不住家具,但男人坦诚的脸后面什么都藏得住。”
暂且不管那些男人制造的问题,真正让奈妮薇感到苦恼的是这个舱房本身。即使打开它惟一的一扇小窗户,房间里还是充满了腐败的霉味,而且根本就不会有多少光线透进这个潮湿的空间里。这个“牢笼”比马车里的空间还要小,而且大部分空间都被固定在地板上的一张厚重桌子和一把高背椅占据了。一个盥洗架被嵌进了墙里,架子上放着肮脏的大水罐、碗,还有一面污秽的窄镜子,再有就是几个空架子和挂衣服的墙钉了。即使以奈妮薇和伊兰的身高来说,房顶的横梁也差点就要碰到她们的头顶了,而且这个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比她们在马戏团时马车里的床要宽一些,但怎么看都不够两个人一起睡。对于像亚格尼这么高大的人来说,他还真像是住在一口箱子里,这家伙一定是把船上每一寸可能的地方都挪出来装货了。
“他在晚上到了萨马拉,”那时伊兰一边喃喃地说着,一边放下肩上的行李,又将双手叉在腰上,带着轻蔑的神情向四周望去,“他又想在晚上离开。我听他对手下说,他要在晚上航行,无论……无论那些婊子有什么意见。很显然,他不喜欢白天被别人看见。”
想到伊兰的手臂肘和冰冷的脚丫,奈妮薇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应该到甲板上去和那些难民睡在一起。“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那个人是一名走私犯,奈妮薇。”
“用这艘船?”奈妮薇放下肩上的行李,将它放在桌上,回身在床沿坐下。不,她不会睡到甲板上去,这里的味道也许不好,但只要保持通风就行了。床可能挤了些,但它毕竟有一个厚羽毛床垫。这艘船确实很颠簸,她最好尽可能让自己待在舒适的环境,伊兰不能把她赶出去。“在这个箱子里,运气好的话,我们能在两个星期内到达博安达。而我们要用多久才能到沙力达,大概只有光明知道。”她们都不知道沙力达到底有多远,不过现在还不是和耐斯船长谈论这件事的时候。
“所有的一切都像一艘走私船,甚至是它的名字,水毒蛇号,有哪个诚实的商人会给他的船取这种名字?”
“好吧,那又怎样?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利用一名走私犯了。”
伊兰气恼地一甩手,她确实总是以为遵守法律是重要的,无论那是多么愚蠢的法律。尽管她不愿意承认,但她和加拉德确实有许多共同点。原来亚格尼偷偷叫她们婊子,是吧?
第二个难题是其他人的生存空间。水毒蛇号虽然很宽,但并不是一艘很大的船,现在这艘船上已经有了一百多人。除去船员工作所需要的空间之外,留给乘客的地方并不多。而且那些难民还总是尽量与夏纳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看起来,他们对于持有武器的男人没有任何好感。结果能让所有人都坐下来的位置几乎都不够,更别说要躺下了。
奈妮薇直接和亚格尼说过这件事:“这些人需要更多的地方,特别是女人和小孩,既然你没有更多的舱房,那用一下你的货舱也可以。”
亚格尼阴沉着脸,别过头不去看奈妮薇:“我的货舱都装满了有价值的货物,非常有价值的。”
“不知道艾达河这一带是否有海关人员?”伊兰懒洋洋地说着,一边用眼睛瞥着树木茂密的河岸。河道在这里只有一两百步宽,两旁是干硬的黑泥和赤裸的黄色黏土。“一边是海丹,另一边是阿玛迪西亚,看起来有点奇怪,你带了满船的南方货物,现在却又向南方行驶。当然,你也许拥有一切完税的证明文件,你也可以解释没有卸货的原因是萨马拉的暴乱。我听说那些处理关税的人是非常通情达理的,真的。”
亚格尼的嘴角弯了下去,他仍然没有看她们两个。
现在亚格尼紧盯着的是汤姆的双手。汤姆刚刚抖了抖空空的双手,两把匕首旋转着出现在他的指间,其中一把又立刻消失了。
“只是练一练,”汤姆说着,用剩下的一把匕首搔了搔他的长胡子,“必须不断练习才能保持……技巧。”他白发中的伤痕、脸上的鲜血,再加上衣服上染血的裂口,让他几乎像乌诺一样凶神恶煞。而那名夏纳人龇着牙齿的笑容、脸上的伤疤和翻着红肉的伤口,让他比任何人都显得更加凶悍。就连眼罩上那颗圆睁着的红色眼珠和他新的伤口相比,也显得黯然无光了。
亚格尼闭上眼睛,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货舱门被打开,一箱一箱货物被扔出船舷,其中有些很重,但大多数都相当轻,并散发着香料的气味。每扔出一箱货,亚格尼的面孔都要抽搐一下。只有当奈妮薇命令将几匹丝绸、几捆地毯和几大包细羊毛留下的时候,他的脸色才亮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发现,奈妮薇留下它们是用来当床铺,这时他的脸几乎变成了凝固的牛奶。自始至终,亚格尼没说过一句话。当女人们开始从提起一桶桶河水、在甲板上为她们的孩子洗浴的时候,亚格尼踱到船尾,双手紧握在背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在船后渐渐漂远的几口箱子。
从某种角度来讲,亚格尼对待女人的特殊态度正在磨平伊兰和柏姬泰的尖牙利嘴,奈妮薇发觉到了这一点。当然,奈妮薇已经重新获得了往日的地位。亚格尼不喜欢女人,他的船员在向他报告时如果不得不提到那些女人,他们就会加快说话的速度,同时不住地偷瞥着船长,直到他们匆匆跑回到工作岗位上去。如果一名闲着的船员和别人聊了几句关于女人的话,亚格尼会立刻大声吼叫着命令他跑步去做某件事情。那些船员在匆忙中低声的相互警告清楚地表明了亚格尼对女人的看法。
女人花费男人的金钱,她们像街头野猫一样好斗,她们造成了各种各样的麻烦。男人们总会发现,他们遇到的所有问题其实都是女人引起的。亚格尼认为他的甲板上的这些女人之中,有一半人会在第一次日落前就相互扒抓起来,她们全都会勾引他的船员,并让船员们也因为各种纷争而斗殴不断。如果亚格尼能把所有女人永远地轰下船,他会非常高兴;如果他能让她们永远地离开他的生活,他一定会欣喜若狂的。
奈妮薇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噢,她以前确实听过男人们谈论女人乱花钱,仿佛男人们从没有过花钱如流水的时候,实际上,那些男人对金钱毫无概念,比伊兰更没概念。奈妮薇也听过男人们如何把所有的过失都算在女人头上,虽然那其实根本就是他们自己惹出来的。只是除了亚格尼之外,奈妮薇不记得自己曾经遇到过真正不喜欢女人的男人。但她非常惊讶地得知,亚格尼在艾博达竟然有一位妻子和一群孩子,当然,他在那个家里停留的时间,只限于船只在艾博达装货的日子,对于这一点,奈妮薇倒是并不感到惊讶。有时候,奈妮薇发现自己会偷瞥一眼亚格尼,就像是在偷看一个匪夷所思的动物——一个远比思雷狄特和瓦蓝的其他任何展示品都更加奇怪的动物。
一般时候,伊兰和柏姬泰都不会在他能听到的地方发泄怒气。汤姆那些人之间相互交换的眼神已经够让人受不了了,但他们至少还会在奈妮薇面前隐藏这些小动作,亚格尼随时随地都准备好要印证自己对女人的荒谬看法有多么正确,那种公开嚣张的态度实在是让人无法忍受。他让女人们别无选择,只能彼此停息战火,面带微笑。
对于奈妮薇自己,在没有亚格尼的时候,她可以对汤姆、乌诺和泽凌稍微有一点耐心。现在这些男人正在忘记他们的身份,忘记他们应该依照她的命令行事,这没关系,她可以等待。虽然他们那些关于打破脑袋、割裂喉咙的黑色笑话一直在折磨着亚格尼,但只有在那间舱房里,她才会相信自己能完全躲开亚格尼。汤姆和乌诺都不是很庞大的男人,但汤姆很高,乌诺的肩膀很宽,他们挤在这间小舱房里的时候,确实对奈妮薇造成了压迫感,这对于会时常谴责他们的奈妮薇当然不会有什么好处。所以奈妮薇戴上了一副和善的面具,同时对汤姆和泽凌惊讶的皱眉、乌诺和拉冈难以置信的眼神完全视而不见。而且她这样做的时候,伊兰和柏姬泰也不得不装成一副好脾气的样子,这让她感到很愉快。
她努力保持着微笑的表情,直到她发现航行如此顺利的原因。她看着水毒蛇号鼓满的风帆,起伏不定的河岸在午后的阳光中如同奔马般时刻不停地向船后冲去。亚格尼已经命令船员们收起所有船桨,把它们靠在船栏上,那名船长看上去甚至显得几乎算是高兴,几乎。在阿玛迪西亚一侧的河岸全都是低矮的黏土崖壁;海丹的一侧则是河水与林木间夹着一条宽阔的芦苇带,因为水位下降的原因,芦苇大部分都变成了枯黄的颜色。这时距离他们离开萨马拉只有几个小时。
“你导引了。”奈妮薇从牙缝里对伊兰说。她用手背抹去眉毛上的汗水,克制着冲上甲板去透透气的欲望。船上的其他人都在距离她们和柏姬泰十尺以外的地方,但她还是竭力压低了声音,同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和蔼。她的胃仍然在随着这艘船的缓慢起伏而不停翻涌,这对她的脾气没什么好处。“那些风是你的杰作。”她真希望在自己的行李中能有足够的红茴香。
看着伊兰湿润得微微发亮的脸颊和睁大的眼睛,奈妮薇觉得这女孩的嘴里一定会立刻就涌出甜言蜜语来。“你已经变成了一只被吓坏的兔子,打起精神来,萨马拉已经在我们身后几里远的地方了,没有人能从这么远的距离感觉到至上力。除非她和我们在同一艘船上,否则她什么都不会察觉,我的动作很快。”
奈妮薇觉得如果自己还保持着微笑的表情,她的脸一定要裂成碎片了。但从眼角的余光中,她能看见亚格尼正在审视着他的乘客,并且不断地摇着头。此刻相当恼火的她还能看见伊兰编织的残迹,用导引改变天气就像是滚着石头下山,一旦开始,天气会依照改变的趋向发生愈来愈显著的变化。但石块不会一直依照导引者设计的路线滚下去,它时刻都会滚出路边,这时导引者就要适时将它扭转回来。魔格丁如果在萨马拉的话,她有可能会感觉到这种规模的编织,也许可以,但她绝对无法确定这个编织的具体位置。在纯粹的力量上,奈妮薇和魔格丁大致相当,如果奈妮薇没有能力做到,这名弃光魔使应该也做不到。她确实希望这艘船能走得更快一些,和这两个女人一起住在这个狭小的船舱里,让她觉得即使是和亚格尼共享这个房间大概也不过如此,这种悲惨状况愈早结束愈好。而且,她在任何时候都不喜欢这种水面上的生活,在这么平静的河面上,一艘船怎么还会颠簸得这么厉害?
微笑已经让奈妮薇的嘴唇感觉酸痛了。“你应该问我一下,伊兰,你总是想也不想就独断专行。你应该知道,现在如果你在瞎跑的时候掉进坑里,你的老保姆是不会把你拖出来,帮你把脸洗干净的。”奈妮薇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伊兰的眼睛瞪得像茶杯一样大,露出一副立刻就要张嘴咬人的样子。
柏姬泰伸手按住了她们两个,带着仿佛是喜气洋洋的神情靠向她们。“如果你们两个不停下来,我就把你们扔到河里去,让你们发热的脑袋冷静一下。你们就像是一对染上冬季疥癣的沙格酒吧女!”
三个女人别开表情甜蜜而僵硬的汗湿面孔,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走去,在甲板允许的范围内尽量远离对方。到了将近日落的时候,奈妮薇听到拉冈说,她们三个一定在为脱离了萨马拉而高兴,从她们相互微笑的表情上就能看得出来。其他男人大概也都有同样的看法。但甲板上的女人们都对她们摆出了过于谨慎的面孔,她们能看出有什么不正常。
但她们之间的问题在随后的日子里逐渐淡去了,奈妮薇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伊兰和柏姬泰装出来的欢快表情终于也影响了她们的心境。竭力装出的亲切微笑和友善言词大概确实会让一个人内心的想法发生改变,虽然这显得很荒谬。不管怎样,奈妮薇不应该抱怨这样的结果。几天之后,她们甚至会偶尔为自己先前的恶行恶状而感到羞愧。她们并没有为此而说过一句道歉的话,对此奈妮薇当然也很理解,如果她也曾经像她们那样愚蠢和凶恶,她肯定不想对任何人提起这样的过去。
在伊兰和柏姬泰恢复平和的过程中,孩子们也起了重要的作用。她们的变化应该始于在河面上的第一个早晨,当时奈妮薇正在为那些男人治疗伤口。她从行李中拿出所有的草药,制作药膏,并且割出一条条绷带。而后,那些伤口让她生气得导引起了至上力——疾病和伤患总是让她非常生气——于是她用医疗异能治好了一些受伤最严重的人,虽然她这么做时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伤口的骤然消失一定会引起人们的闲话,而且只有光明才知道亚格尼是如何看待两仪师的。这名船长很有可能在晚上派个人偷偷在阿玛迪西亚一侧上岸,向白袍众报告她们的行踪,而且这样的讯息也很可能会让一些难民对她们产生反感。
所以,她使用医疗异能的时候一直都很谨慎。比如对乌诺,她在他瘀肿的肩膀上涂了一点气味辛辣的马德根药膏,又用几滴百药草药膏敷了他脸上的伤口——药材不该浪费——然后用绷带包住了他的脑袋,直到他几乎没办法挪动自己的下巴,奈妮薇才对他使用了一点至上力。当乌诺大张着嘴哆嗦个不停的时候,奈妮薇则爽快地说道:“不要像个小孩似的,一点疼痛不该让一个壮汉变成这样。以后三天都不要碰这些伤口,只要你碰它们一下,我会让你有一些不会很快忘记的经历。”
乌诺慢慢点点头,用懵懂的眼光望着奈妮薇,他显然不知道奈妮薇刚才做了什么。如果乌诺最后在取下绷带时意识到了奈妮薇对他做了什么,运气好的话,别人不会记得治疗前乌诺的伤口有多么严重,而且乌诺也应该有足够的脑子管住自己的嘴。
奈妮薇一旦开始,就自然而然地把其他乘客也都当成了自己的病人。那些难民的身上很少没有受伤的,一些孩子表现出了发烧和蛔虫的症状,对于这样的病,奈妮薇可以放心地治疗。孩子们只要吃到味道不像蜂蜜的药就会表现出各种大惊小怪的样子,所以即使他们和母亲说了什么,母亲们也只会认为那是他们的幻想。
在小孩子身边的时候,奈妮薇从没真正惬意过。她确实希望能和岚生个孩子,至少心中有一部分是这么希望的,但小孩子经常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他们似乎总是习惯于在大人转身时立刻违反你所叮嘱要遵守的一切,目的只是为了看大人会如何反应。但奈妮薇在抚平一个高度只到她腰部的男孩的黑发时,她觉得男孩那双严肃认真的蓝色大眼睛非常像岚的眼睛。
伊兰和柏姬泰也在帮助她,一开始,她们只是帮助维持秩序,但也都对孩子们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力。奇怪的是,柏姬泰对付那些将她围在中间的小孩子完全是游刃有余,她两条腿上各坐着一个小孩,给他们唱起一首关于动物会跳舞的歌曲。伊兰则拿出一个袋子,发给孩子们一些红蜜饯,光明知道她是从哪里找出这些糖果的,还有她为什么要找。当她偷偷往自己嘴里放了一个蜜饯、被奈妮薇抓住时,她竟然连一点愧疚的表示都没有,只是咧嘴笑着,把一个女孩的拇指从她的嘴里轻轻拉出来,又往里面放了一个蜜饯。孩子们又记起了该如何欢笑,他们依偎在这三个女人的裙子里,就像依偎在他们母亲的裙子里一样。在这样的时候,没有人还会继续乱发脾气。甚至在隔天,伊兰在舱房里重新开始偷偷研究那副罪铐的时候,奈妮薇也只是轻哼了一声。这个女人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相信,在这副手环、项圈和银索之间存在着某种怪异的联系。奈妮薇甚至在伊兰进行研究时曾经坐到她身旁一两次,只要看一眼这个邪恶的对象,就足以让她拥抱阴极力、医治难民了。
三名女子在照料那些难民的时候,听难民说了许多他们自己的故事。亲人离散,生死不明;农庄、店铺和工作坊被烧毁,混乱向各处蔓延,中断了一切贸易,人们买不到外面的物资,也没办法把自己的产品卖出去。先知只是压断车轴的最后一块砖。当一个只剩下稀疏灰发的人用指节揉着自己满是皱纹的额头、想要亲一下伊兰的手背时,伊兰塞给他一枚金币。奈妮薇看见了伊兰所做的一切,却什么也没有说,反正伊兰很快就会明白金币消失的速度。而且,奈妮薇自己同样给出了几枚钱币,嗯,可能并不止几枚。
这群难民中的男人们除了两个之外,全都已经头发花白或者是秃顶,满脸皱纹,手上全是硬茧。年轻一些的男人全都被抓进军队里,或者是成了先知的信徒,那些拒绝走上这两条路的全都被吊死了。那两个年轻的男人其实比孩子大不了多少,奈妮薇甚至怀疑他们有没有正经地刮过胡子。他们的目光都在不断地向四处逡巡,夏纳人只要看他们一眼,他们就会哆嗦一下。有时候,上了年纪的男人们会谈论着去远处找个地方,在那里重新建起农庄,开辟新的贸易路线。但他们的这些话更像是空洞的吹嘘,而不是真切的希望。他们大多数时候都在低声谈论着他们的家人——失去联系的妻子、儿女和孙辈,声音里充满了失落。在船上的第二个晚上,一个有着招风耳的男人消失了,他一直都显得比别人更加悲伤。日出时,谁也没有再找到他。他也许已经游上岸去了,奈妮薇希望会这样。
但真正让奈妮薇感到忧心的还是那些女人,她们跟男人们一样看不到未来,也一样不安,但其中的大多数却有着比男人更重的担子。丈夫全都不在身边,她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不是还活着,只有压在肩头的责任让她们继续走下去,女人的韧性让她们永远不会丢下自己的孩子,但即使没有孩子的女人也会决定继续面对未来。当男人们只能用自我欺骗聊以自慰的时候,她们至少还有着一丁点儿真实的希望。在所有的女人中,有三个最让奈妮薇放心不下。
妮可拉的年纪、身高都和奈妮薇差不多,她是一名身材苗条、有一双大眼睛的黑发裁缝,本来她就要和一个名叫海莱恩的男孩结婚了,但那个男孩现在拜倒在先知的脚下,成为转生真龙的追随者。他承诺,等他完成自己的责任,就会和她结婚。责任对海莱恩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会成为一位尽职尽责的好丈夫和好父亲——至少这是妮可拉的看法,只是他脑子里的那些责任并没能阻止一把斧子劈开他的脑袋。妮可拉不知道那是谁干的,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她只想尽量远离那名先知,去一个没有杀戮、可以让她坦然走过街道的地方。
玛丽甘比奈妮薇要大几岁,显然曾经相当丰满,但现在磨损的棕色衣裙只能松松地挂在身上,而迟钝的面孔已经不能只是用疲惫来形容了。两个儿子一个六岁,一个七岁,他们彼此扶持着,用瞪得太大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他们似乎害怕每一样东西、每一个人,甚至是自己的母亲。玛丽甘在萨马拉做过医疗和调配草药的工作,但她对这两件事情有一些奇怪的想法。事实上,这并不奇怪,河对岸就是白袍众控制的阿玛迪西亚,在这种地方从事医疗的女人必须保持低调,甚至她一开始只能靠自学求得医疗知识。她想做的只是治愈疾病,虽然她说自己的医疗技术已经很好了,但她却没能挽救她丈夫的生命。在失去丈夫的五年时间里,她的日子过得很艰苦,而先知的到来并没有对她有任何帮助。在她救活了一名发烧的男子之后,谣言愈传愈离谱,最后变成她让死人复生,结果搜寻两仪师的暴徒追得她不得不躲藏起来。这里的绝大多数人对于两仪师知之甚少,他们认为至上力能起死回生,甚至就连玛丽甘似乎也有这样的想法。此刻,她像妮可拉一样不知该去什么地方,她希望能找到一处小村子,她可以在那里平安地用草药帮助别人。
爱瑞娜是这三名女子中最年轻的一个,满是紫黄瘀肿的脸上有一双坚定的蓝眼睛,这完全不是海丹人的外貌。她的衣服也同样不是海丹人的样式——一件深色的短外衣和一条宽大的裤子——倒是和柏姬泰的衣服没什么差别,这就是她全部的财产。她没有说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但奈妮薇从她的话里推测出她在踏上水毒蛇号之前所经过的一些地方。她本来是去伊利安找她弟弟,在她弟弟发誓成为号角狩猎者之前把他带回家,但在那座城市里的数千名号角狩猎者中,她一直没能找到她弟弟,而她最终却发现自己立下了那个誓言,被派出来在世界各地搜寻那只号角。她并不十分相信那只号角的存在,她只希望能找到年轻的格维尔,并带他回家,但她的境况愈来愈……艰难。爱瑞娜并非完全不愿意与别人交流,但她费了很大的努力粉饰自己的遭遇……她不止一次被从村子里赶了出来,被抢劫,被殴打,即使这样,她仍然不打算放弃目标,找一个容身之所居住下来。世界还在她的眼前,她要与这个世界抗争到底。她没有这样说过,但奈妮薇知道这个女人的心思。
奈妮薇也很清楚为什么这三个人给她的感触最深,她们的故事都反映了她自己人生的某一部分。奈妮薇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自己最喜欢爱瑞娜。她觉得,把所有的线索总结分析一下,爱瑞娜的麻烦几乎全部来自于有一条太缺乏管束的舌头,她总是把自己的想法直截了当地告诉别人。有一次她仓皇地被赶出一座村子,甚至没来得及带着她的马,因为她称呼那个村的村长是扁脸乡巴佬,还和那个村子里的几个女人说,像她们这种骨瘦如柴的厨房杂工没资格盘问她为什么一个人旅行。会得到这种下场可不是巧合,而且这还只是她自己承认的部分。奈妮薇觉得,只要让爱瑞娜和自己共处几天,自己待人处事的态度一定能对她产生好的影响,她也一定能为另外那两个女人做些事情。她明白,和平与安全对女人来说有多么重要。
第二天早晨又发生了一些奇怪的变化,大家的脾气都还算平和,但有些人的舌头还是那么尖利!奈妮薇只说了一些相当温和的话,比如伊兰不是在她母亲的宫殿里,所以她别妄想奈妮薇会每晚都去睡靠墙的颠簸床位。伊兰扬起下巴,但还没等她张开嘴,柏姬泰已经飞快地说道:“你是安多的王女?”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没有先看看周围是否有其他人会听到。
“是的。”伊兰回答的语气比奈妮薇记忆中的更多了一份威严,但嗓音中却蕴含着一种情绪——大概可称为满意?
柏姬泰板起脸,转身走到船头,坐在一捆缆绳上,盯着前方的河道。伊兰望着她的背,皱起眉,然后走过去坐到她身边。她们在那里轻声交谈了一段时间。奈妮薇当然不会过去,即使她们求她!不管谈话内容是什么,这次交谈似乎让伊兰有点不高兴,仿佛是交谈的结果完全出乎她的预料。但在那之后,她们两个人之间几乎一句话都不说了。
在那一天稍晚时,柏姬泰恢复了自己的原名,但契机却是因为她最后一次发的脾气。魔格丁已经被她们甩到了身后,她和伊兰都用刺叶泡的水洗去了头发上的黑色染料。亚格尼看见了她们金红色的鬈发和金黄色的编结细密的辫子,还有柏姬泰的长弓和箭囊之后,刻薄地嘀咕了一句:“柏姬泰从该死的故事里面跑出来了。”而亚格尼倒霉的是,柏姬泰听到了他的话。柏姬泰用严厉的声音对亚格尼说,这就是她的名字,如果亚格尼不喜欢这个名字,她可以把亚格尼的耳朵用箭钉在他选择的任何一根桅杆上,而且在射箭的时候,她可以把眼睛蒙起来。亚格尼红着脸大步走开了,还一边对船员们叫喊着,要把紧得不能再紧的缆绳再拉紧一些。
奈妮薇此刻并不在乎柏姬泰是不是真的会将她的威胁变成事实,在用刺叶洗过头发之后,头发上还留有一点轻微的红色痕迹,但这足以让她喜极而泣了。反正她还有足够的刺叶再洗一次头发,除非全船的人都牙龈酸痛或牙痛。她也还有足够的红茴香,可以帮助她安抚肠胃的痉挛。当她安稳地晒干头发,重新将它们结成一根端庄的辫子时,不由得满意地叹了口气。
当然,在伊兰导引出的强风吹拂下,亚格尼日以继夜地赶路。两岸不时会掠过茅草屋顶的村庄和农田,白天可以看见在田间劳作的人们,晚上则有星星点点的灯火。看样子,上游地带并没有受到暴动波及。这艘名不符实的船只沿着河道一路平稳地摇晃了下去。
亚格尼一方面似乎在为这阵好风而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却又因为要在白天行船而显得忧心忡忡。不止一次,他热切地凝望着一条隐蔽的河湾,一条被林木包围的溪流,或者是河道旁的一个水池,看样子,他很想让水毒蛇号驶进那些地方,先隐藏起来。有时奈妮薇会故意在亚格尼能听到的地方谈论,早些让萨马拉的难民离开他的船会让他感到多么高兴,同时还夹杂着评论几句这个女人现在的气色有多么好,那个孩子显得多么有活力,这就足够让亚格尼打消停船的念头了。如果让夏纳人、汤姆和泽凌去威胁他,也许会更容易一些,但这些家伙在这样做过之后已经开始自鸣得意了。而奈妮薇肯定不会和一个既不正眼看她、也不和她说话的人进行争论。
在第三个早晨灰色的黎明中,船员们重新将船桨探入水中,将水毒蛇号驶进博安达的一个港口。博安达是一个比萨马拉还要大的城镇,位于杰罕那南方,湍急的博恩河汇入相对缓慢的艾达河时形成的一个尖角上,在高峻的灰色城墙中甚至还嵌着三座碉塔。一座有着红色瓦顶的亮白色建筑物显然应该是一座宫殿,虽然它比都市中的宫殿要小许多。当水毒蛇号被固定在一座码头尾端的木桩上时(它的一半船身都陷在了烂泥里),奈妮薇惊讶地大声说,为什么亚格尼要跑去萨马拉,而不是在这里卸货。
伊兰用下巴朝码头上一个粗壮的男人点了点,那个人的胸前用链子挂着一枚徽章。码头上还有几个像他那样的人,全都穿着蓝色的外衣,挂着同样的链子,他们专注地看着另外两艘在其他码头上卸货的宽身船。“我敢说他们是雅莲德女王的税务官。”亚格尼用手指敲打着船栏,竭力不去看那些正在仔细检查其他船只的官员。“也许亚格尼在萨马拉的人脉关系不错,但我不认为他想和这些人打交道。”
来自萨马拉的难民们不情愿地沿着步桥逐个走上码头,那些税务官们全都对此视而不见,从船上下来的乘客不用缴关税。对于萨马拉人,这只是一个不确定的开始,他们将要踏上一段新的人生之路,惟一的依靠只有身边的旅伴,以及奈妮薇和伊兰给他们的资助。在簇拥着走过码头时,所有的男人和部分女人已经变得垂头丧气了,有些人甚至哭了起来。伊兰的脸上满是苦恼的表情,她总是想照顾所有的人,奈妮薇希望伊兰不会发现她又把一些银币塞进了几名妇人的手里。
并非所有人都下了船,爱瑞娜、妮可拉和玛丽甘留了下来。玛丽甘紧紧地抓着她的孩子,那两个小孩紧闭着嘴巴,焦急地看着其他孩子消失在进城的方向,从萨马拉到这里,奈妮薇从没听见他们说过一句话。
“我想和你一起走。”妮可拉一边不自觉地扭搓着双手,一边对奈妮薇说,“在你身边,我会感到安全。”玛丽甘用力地点着头。爱瑞娜什么也没说,但她走到了另外两名女子身边,直视着奈妮薇,无声地表达着自己要留下来的决心。
汤姆微微地摇了摇头,泽凌则苦着一张脸,但奈妮薇看着的是伊兰和柏姬泰。伊兰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柏姬泰在伊兰之后也立刻点了头。奈妮薇拢起裙子,大步走到正站在船尾的亚格尼面前。
“我想应该让我的船离开了,”他望着船和港口之间的某个地方说道,“不能太晚了,这是我经历的最糟糕的一次航行。”
奈妮薇咧开嘴笑了一下。第一次,亚格尼先将目光转向了她,几乎转向了她。
亚格尼并没有太多的选择,他不能引起博安达官员的注意,即使他不喜欢奈妮薇支付的船费,他也只能把船驶向下游。所以水毒蛇号离开了港口,掉头朝艾博达的方向驶去。奈妮薇等到博安达消失在视线外后,才对船长提起中间停泊站的名字。
“沙力达!”亚格尼瞪着奈妮薇的头顶,咆哮了一声,“沙力达在白袍众战争的时候就荒废了,只有愚蠢的女人才会在沙力达上岸。”
即使脸上还带着微笑,奈妮薇的怒火仍然足以让她拥抱真源了。亚格尼咆哮着拍打自己的脑袋和腰,而奈妮薇只是同情地说:“这个季节的马蝇还真是厉害。”柏姬泰在甲板上发出响亮的笑声。
站在船头,奈妮薇深吸着气。伊兰正导引起一阵强风,水毒蛇号驶入了博恩河汇入艾达河之后形成的湍急水流。她已经连续几顿饭只是吃了一些红茴香,但即使是她在到达沙力达之前什么都不吃,她也不会在乎。他们就要到达目的地了,为了这个,她经历的每一件事都是值得的。当然,她并不总是这么想,伊兰和柏姬泰的利舌也不是让她愤懑不平的惟一原因。
她们上船之后的第一个晚上,她只穿着衬衣,躺在小船舱的窄床上。伊兰打着哈欠占据了椅子,柏姬泰靠在门边,头顶都碰到了房梁。奈妮薇在那时使用了扭曲的石戒指。当时那间舱房里的光源只有墙壁上一盏生锈的油灯,令人惊讶的是,油灯里还散发着一股香料的气息,也许亚格尼也不喜欢这里的霉臭。奈妮薇故意将戒指放在胸前明显的位置上,让另外两个人看清楚它贴上了她的皮肤。她这样做是有原因的。虽然这两个人在最近一段时间里表现得还像是正常人,但她还是对她们满心戒备。
石之心大厅和她之前每次来过的样子没什么差别,黯淡的光芒弥漫在各个地方,却又找不到光源。闪耀的水晶剑凯兰铎插在巨大穹顶下方的岩石地面上,一排排抛光的巨型红石圆柱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阴影之中。那种被监视的感觉在特·雅兰·瑞奥德中几乎是无所不在,奈妮薇只能勉强让自己不拔腿逃开,不会疯狂地去搜寻那片圆柱之间的影子。她强迫自己站在凯兰铎旁边,缓慢地数到一千,每数一百下,就叫一次艾雯的名字。
事实上,这就是她现在能做的一切事情了,她原先如此骄傲的自制能力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了。她的心里不停地闪过她自己、魔格丁、艾雯、兰德和岚,让她身上的衣服也在不停地闪烁着,时而变成结实的两河羊毛裙,时而变成一件带着深兜帽的厚重斗篷或者是一套白袍众的铠甲,甚至是一套透明的红丝长裙!然后又飞快地变成了一件更加厚重的斗篷……她觉得自己的面孔也在改变。她瞥了自己的双手一眼,看见手上的皮肤比泽凌的还要黑。也许如果魔格丁认不出她……
“艾雯!”沙哑的喊声回荡在石柱群中,奈妮薇浑身颤栗地又开始数下一个一百。除了她以外,巨大的厅堂中仍然空无一人。虽然带着一点遗憾,但她仍然揣着更多的慌张心情走出了梦境……
……她用手指摸索着拴在皮绳上的那枚戒指,盯着粗重的房梁,耳边传来船身在水面上起伏时传来的一阵阵吱嘎声。
“她在那里吗?”伊兰问,“你走了没多久,但——”
“我已经厌倦了畏惧,”奈妮薇嘴里说着,眼光却没有离开房梁,“我是那……那么厌倦当个懦……懦夫。”奈妮薇说出的最后一个字融入了她既不能阻止、也无法掩饰的泪水里。
伊兰立刻走到她身边,拥抱她,抚摸着她的头发。下一瞬间,柏姬泰也出现在她身边,用沾了冷水的毛巾擦拭着她的颈背。奈妮薇哭泣着,竭力不去听她们安慰她,说她不是一个懦夫。
“如果我认为魔格丁在追猎我,”柏姬泰最后说,“我会逃走的,即使只有一个獾洞,我也会钻进去,缩成一团,满身汗水,直到她离开。如果赛兰丁的思雷狄特朝我冲来,我也不会站在那里不动,但这都不算是懦弱。你必须选择你自己的时间和场合,在她最无法预料的时候向她发动袭击。我会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向她复仇,但现在时机仍然未到,否则就是愚蠢。”
奈妮薇其实并不想听到这样的话,但她的眼泪和她们的安慰,让她与她们之间竖起的荆棘篱笆裂开了一道缺口。
“我会向你证明,你不是懦夫。”伊兰从架子上拿下那只暗色的木匣,取出里面的螺旋纹路铁碟,“我们一起回去。”
这是一句奈妮薇更加不想听到的话,但她无法逃避这个要求。她们已经说过,她不是懦夫,于是她们一同回去了。
她们来到提尔之岩,盯着凯兰铎——这总比不停地向身后窥望、担心魔格丁会突然出现要好得多。然后在伊兰的带领下去了凯姆林的王宫;在奈妮薇的指引下去了伊蒙村。奈妮薇以前也见过宫殿,见识过它们高大的柱廊、宽阔的彩绘天花板和大理石地面、镀金饰品、精致的地毯和壁挂,但凯瑞安王宫是伊兰长大的地方。看着这座宫殿,奈妮薇对伊兰有了更多的了解。这个女人当然会认为世界要向她低头,她从小就受到这样的教育,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
当她们在凯瑞安王宫的时候,伊兰(因为她使用的特法器的关系,所以她在梦的世界里只是一个苍白的影像)奇怪地显得非常安静。但话说回来,奈妮薇在伊蒙村也同样是一言不发,部分原因是伊蒙村比她记忆中的更大了许多,有了更多的茅草屋顶和木架房屋。有人在村外建了一栋很大的、不规则形状的三层楼,一座十五尺高的方石柱屹立在绿地上,表面雕了许多名字。在这些名字里,有许多都是她认识的,几乎全都是两河人的名字。方石柱的两侧各立起了一根旗杆,其中一面旗子上绘着一只红狼头,另外一面上绘着一只红鹰,每样东西都显出一副欣欣向荣的气息。当然,她看不见村民是什么心情。但她觉得这一切都很荒谬。那些旗子到底是什么东西?是谁盖了这么一栋大房子?
下一个瞬间,她们进入了白塔,直入爱莉达的书房。这里没有任何改变,只是留在爱莉达书桌前的椅子只剩下了六把。关于邦雯的那三张绘图消失了。兰德的画像还在,只是在兰德的脸上有一处经过粗糙修补的残破,看上去好像是有人把什么东西砸在那上面。
她们又匆忙地将放在有金鹰标志的漆匣里和前厅撰史者案头的文件翻检了一遍,虽然所有的公文和信笺在她们查看时就开始改变了,她们还是了解到了一些信息。爱莉达已经知道兰德跨过龙墙,进入凯瑞安,但她们看到的文件里并没有提及爱莉达会对此采取何种行动。一份措辞严厉的公告要求所有两仪师立刻返回白塔,除非她们有爱莉达另外给予的命令。爱莉达的火气似乎比先前旺盛了许多,毕竟,在她发布特赦令之后返回白塔的两仪师少之又少。塔拉朋的绝大部分眼线仍然沉默着。培卓·南奥仍然在召唤所有白袍众回到阿玛迪西亚,而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白塔似乎并不知道。达弗朗·巴歇尔仍然渺无音讯,虽然他率领着一整支军队。爱莉达在每一份文件上的签名都充满了怒意。除了白袍众那份文件之外,所有其他的文件在奈妮薇看来都没有什么用处,看来,只要她们还在水毒蛇号上,她们就不会遇到什么困难。
当她们回到船上她们的身体里时,伊兰沉默着从椅子里站起来,将那只碟子放回到木匣里。奈妮薇不假思索地站起身,帮助伊兰脱下外衣。当她们都穿着衬衣挤到床上去的时候,柏姬泰爬上了梯子,她说她可以睡在梯子顶上。
伊兰导引至上力,熄灭了灯火。在黑暗中躺了一段时间之后,她说:“那座宫殿是那么……空无,奈妮薇,它让人觉得是那么的空无。”
奈妮薇不知道特·雅兰·瑞奥德中有什么地方会是熙熙攘攘的。“是因为那件特法器的缘故,你用那件特法器的时候,看起来好模糊。”
“嗯,我觉得自己看起来还好。”伊兰的声音里只有一丝气恼。说完这句话,她们就分别睡下了。
奈妮薇还清楚记得伊兰的手臂肘,和她抱怨自己有一双冰凉的脚,但这些并不能影响她的好心情。她做到了。也许忘记恐惧和不恐惧并非完全一样,但至少她回到了梦的世界。也许有一天,她能够找到勇气,让自己不再畏惧。
一旦开始,想要停下来就不那么容易了。那之后的每一晚,她们都会一同进入特·雅兰·瑞奥德,每一次她们都会去白塔,想看看能得到什么新的信息。这方面的收获并不多,除了一份文件,爱莉达命令派出使者去沙力达邀请那里的两仪师返回白塔。不过,这份邀请更像是爱莉达在命令那些两仪师立刻拜倒在她脚下,而且还要感谢她允许她们如此。没等奈妮薇把它看完,它已经变成了一份关于以适当手段筛选有潜质的初阶生的报告,她不明白这份报告是什么意思。然而,前一份文件进一步证实了她们的目标是确实存在的。之后她们又看到许多文件的只言片语,但问题是她们已经掌握的信息没办法让她们把这些残片组合起来。谁是那个叫达弗朗·巴歇尔的人?为什么爱莉达那么急着要找到他?为什么爱莉达要以严厉的惩罚作为威胁,禁止任何人提起伪龙马瑞姆·泰姆的名字?为什么沙戴亚的泰诺比女王和夏纳的艾沙王都写来客气而言语冰冷的信,抱怨白塔过分干涉他们的事务?这些只是让伊兰嘀咕了一句莉妮的谚语:“欲知二,必得先知一。”奈妮薇只能同意这句话确实是没有错。
除了探察爱莉达的书房之外,她们还在梦的世界里练习控制她们自己和她们周围的环境,奈妮薇不想让自己再经历一次被艾雯和智者们抓住的窘境。她竭力不去想魔格丁,把心思集中在智者身上会让她感觉好得多。
对于艾雯出现在她们梦中的技巧,她们依旧一无所知。现在每次召唤艾雯的尝试都一无所获,反而增加了那种被监视的感觉,艾雯也没有继续在她们的梦里出现过。将别人固定在特·雅兰·瑞奥德中的尝试也遭到了难以想象的挫败。伊兰偶然发现了这个技巧,它的办法是把另一个人视为这个梦的一部分。一开始,伊兰做到了这一点(奈妮薇以她能表现出的最友善的态度向她表示了祝贺),但接连几天奈妮薇都做不到这一点。伊兰在她面前就仿佛是一团薄雾,总是能带着微笑从她眼前瞬间消失。当奈妮薇终于固定住伊兰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如同正在抬着一块巨石般吃力。
依靠想象创造花朵等东西显然要有趣得多,这样的努力是否会成功要看她们想象的东西的巨大程度,以及是否真正存在。一株开满了红、金和紫色花朵的大树,要比一面检查衣着的立镜更难以出现,想要让一座光辉灿烂的水晶宫殿拔地而起就更加困难了,即使它有了坚实的质感,也会不断地随着想象者思想的波动而改变,并在想象消失时立刻随之消失。她们被一只动物(很像是一匹在鼻子上长了角的马)追上山顶,让它消失之后,两人立刻达成了默契——不要再想象动物了。这次事故还差点引起一场争吵,两个都认为那只动物是对方造成的。不过,一等伊兰恢复了正常,她就开始咯咯地笑着,描述着她们当时的样子有多么可笑——提起裙摆,拼命逃向山顶,大声叫喊着驱赶那只动物离开。即使伊兰顽固地拒绝承认这是她的错,奈妮薇还是不禁和她一起笑了起来。
伊兰轮流使用那片铁碟和那块雕刻成睡眠女子形状的琥珀,但她并不太喜欢使用这两件特法器,虽然她努力地向它们导入至上力,但她始终没办法像使用戒指时那样,在特·雅兰·瑞奥德中有实在的感觉。而且要使用它们就必须不断地导引,这种魂之力的能流是不能被固定住的,否则导引者就会立刻被弹出梦的世界。在这种状况下,做其他任何导引似乎都是不可能的,虽然伊兰仍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这两件特法器比较让她感兴趣的是它们的构造,而当她发现,它们并不像罪铐一样轻易就会暴露自己的秘密时,她就显得很不高兴。这种困扰就像是她的袜子里被塞进了几粒沙一样。
在离开博安达的那一夜,奈妮薇试着使用了这样一件特法器。那时正好是她们要与艾雯见面的夜晚,她本来并没有生气到可以导引的地步,但那时她的痛脚又被踩住了,原因自然还是男人。
事情是亚格尼引起的,当太阳开始落下的时候,亚格尼在甲板上来回转着圈,嘀咕着船上的货被偷了。奈妮薇当然不会理他。然后是在后桅下面搭铺的汤姆。走唱人平静地说:“他说的也不算错。”
在逐渐消沉的夕阳中,汤姆显然并没有看见奈妮薇,蹲坐在汤姆身旁的泽凌显然也没看见她。“他是个走私犯,但他已经为那些货物付了钱,奈妮薇没有权利扔掉它们。”
“女人有什么火烧的权利要由她们火烧的自己说了算,”乌诺笑着说,“反正,夏纳的女人们都是这么说的。”
这时他们看见了奈妮薇,立刻都闭上了嘴。像往常一样,男人们总是要迟一步才能找回他们的脑子。乌诺搓了搓没有疤痕的一侧脸颊,他已经把头上的绷带都拆下来了,现在他知道了奈妮薇对他做了什么。奈妮薇觉得他显得有些窘迫,但这在苍茫的暮色中很难看得清,而另外两个男人的脸上则看不到任何表情。
当然,奈妮薇还是没有对他们有任何表示。她只是用手抓紧了辫子,大步向远处走去,甚至在爬下梯子的时候,她仍然迈着大步。伊兰这时已经将铁碟握在手里,那只乌木匣被打开盖子放在桌上。奈妮薇从中拿起那块内部雕刻着熟睡女子的黄色琥珀。它感觉起来光滑而柔软,根本不像是一块能够划伤金属的材料。现在她的心里郁积着怒火,阴极力的温暖光芒正从她身周散发出来。“也许我可以检查一下,为什么这东西让你只能导引那么一点至上力。”
最后她发现自己已经来到石之心大厅,一股魂之力能流正由她导引进那块琥珀。在特·雅兰·瑞奥德里,那块琥珀已经被收进她腰间的口袋里。就像以往在梦的世界里一样,伊兰穿着一件完全适合在她母亲的宫廷中出现的礼服,绿色丝绸的领口处绣着金线,黄金项链和手镯上镶嵌着月长石。同时奈妮薇惊讶地发现,她自己的穿着和对方也差不了多少,她的头发依然是结成了辫子,颜色也没有改变,但她身上穿了一件淡蓝色和银色的礼服,虽然领口开得不像瓦蓝的裙装那么低,但仍然要比她所想象的要低许多。不过她很喜欢那颗由银链系住,在她胸前闪烁着光彩的火滴石。艾雯绝对无法轻易胁迫一名穿着如此高贵的女子,但这并不是她选择这身华服的原因——即使是不自觉的。
奈妮薇很快就发现了伊兰以前所说的“觉得自己看起来还好”是什么意思,奈妮薇觉得自己的样子和脖子上挂了扭曲石戒指的伊兰没什么差别,但伊兰说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团薄雾。而阴极力给她的感觉也像是一团薄雾,只有那一股她清醒时导引出的魂之力除外,就连那种从来不会变化的真源的温暖也弱了许多。她的怒火仍然足以让她进行导引,对那些男人的怒气可能已经消退了,但现在这种困扰的情况本身就让她相当生气了。更何况,她还要摆好姿态对付艾雯。不,她没有因为艾雯而紧张。她的舌头似乎还能感觉到猫蕨草和马文叶的味道,这简直没道理!但现在即使让她像初阶生第一个课程所要求的那样导引出一个火星,也比要她把岚从肩头扔过去更加困难。即使在她自己眼中,火星也很微弱,而且每次她固定住一个编织,那个编织都会立刻开始消散,几秒钟之后就无影无踪了。
“你们两个?”这是艾密斯的声音,她和艾雯出现在凯兰铎的另一边。她们全都穿戴着艾伊尔的裙子、上衣和披巾,不过,至少艾雯没有戴着那么多项链和手镯。“为什么你显得这么奇怪,奈妮薇?你学会醒着走进这里了吗?”
奈妮薇稍微有些吃惊,她讨厌有人偷偷出现在她身边。“艾雯,你们怎么——”她一边说,一边整了整裙子。而伊兰也在同时说道:“艾雯,我们不明白你们是怎么——”
艾雯打断了她们的话:“兰德和艾伊尔人已经在凯瑞安赢得一场巨大的胜利。”随后,艾雯的话就像洪水一样滔滔不绝地涌了出来。她说了曾经在梦中告诉她们的每一件事,从沙马奥到霄辰的短枪,她所说的每一个字几乎都是紧压着前一个字蹦出来的,同时她又用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奈妮薇和伊兰说话的冲动。
奈妮薇和伊兰困惑地对望了一眼,这些事她全都告诉过她们。这不可能是她们的想象,毕竟艾雯现在的话就是证实。就连有着一头白发、面容颇有点两仪师年岁莫辨特质的艾密斯,也对艾雯的滔滔不绝感到讶异。
“麦特杀了库莱丁?”奈妮薇忽然喊道。这肯定不是她们的梦,艾雯所说的根本就不是她们印象里的麦特。率领士兵?麦特?
当艾雯的话音终于停歇下来的时候,她整了整披巾,呼吸的速度变快了一些——她刚才说话的时候,几乎没有停下来吸过一口气。伊兰低声说:“他还好吗?”她的声音显得很虚弱,仿佛她已经在怀疑自己的记忆了。
“要有多好,就有多好。”艾密斯说,“他把自己逼得很紧,不听任何人的话,除了沐瑞之外。”艾密斯的声音里没有半点愉快。
“艾玲达无时无刻不陪在他身边,”艾雯说,“她正在为你认真照顾着他。”
奈妮薇对此表示怀疑,她对艾伊尔人知道的并不多,但她觉得如果艾密斯都会说“逼得很紧”,任何其他人就会说“快逼死了”。
看来,伊兰也同意奈妮微的观点:“那为什么艾玲达会任由他那样逼自己?他在干什么?”
根据艾雯的描述,他做的事情显然非常多。他每天要和岚或者任何他能找到的合适的人练两个小时的剑。艾雯说到这里时,艾密斯不屑地撇了一下嘴角。他还要用两个小时研习艾伊尔的徒手格斗技巧。艾雯也许会认为兰德这种举动很奇怪,但奈妮薇很清楚在无法导引的时候会有多么无助的感觉。不过,兰德肯定不会遇到这种状况,他已经成为一位王者,或者是地位更崇高的人。他的身边围绕着法达瑞斯麦卫兵,连贵族们也要对他俯首帖耳。实际上,他每天都要用很多时间向那些贵族发出命令,并且严格监督他们确切执行他的命令。如果枪姬众们不给他送饭过去,他就连用餐的时间都省了。这一点让艾雯和伊兰都有些生气,但不知为什么,艾密斯露出了莞尔的表情,但当奈妮薇望向艾密斯的时候,智者的脸又立刻变回了艾伊尔人的那种石板面孔。他每天还要花一个小时时间在他建立的一所奇怪的学校里,那所学校不仅会邀请学者,还会邀请各种手艺匠人,从眼镜师傅,到一名会制造一种带着滑轮、可以将长矛射出一里远的巨型弩车的女子。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目的,也许只有沐瑞例外,但两仪师对于此事给艾雯的惟一答案是:所有人都渴望留下一些什么。沐瑞似乎并不在意兰德正在干什么。
“沙度的残党都退向北方了。”艾密斯冷冷地说,“但每天都有更多的人越过龙墙加入他们,然而兰德·亚瑟却似乎已经忘了他们。他派遣军队前往南方,目标是提尔,现在忠于他的艾伊尔已经有一半去了那里。鲁拉克说他甚至没有告诉首领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而我不认为鲁拉克会对我说谎。除了艾玲达之外,沐瑞是最靠近兰德的人,但她拒绝去询问他的想法。”艾密斯摇了摇头,喃喃地说道:“虽然艾玲达有事情瞒着我,但我可以断定,对此她也一无所知。”
“隐瞒秘密最好的办法是不告诉任何人。”伊兰对艾密斯说。智者严厉地瞪了她一眼,艾密斯瞪人的目光并不比柏尔柔和多少。
“我们在这里研究不出什么结果的。”奈妮薇说着,看了看艾雯,艾雯显得有些心神不宁,现在可能正是扳回她在艾雯面前颓势的好机会。“我想知道的是——”
“你是对的,”艾雯打断了她的话,“我们不是在雪瑞安的书房里闲聊。你要告诉我们什么?你们还在瓦蓝先生的马戏团里吗?”
奈妮薇的呼吸停滞了一下,许多问题一下子飞出了她的脑海,她有许多事要说,有许多事又不能说。她说她跟踪兰飞儿,看到了弃光魔使的聚会,却只是说到了看见魔格丁在刺探那场聚会。并不是她不想说出魔格丁是怎样抓住她的(真的不是,确实不是),只是柏姬泰并没有允许她们放弃不能把她的存在告诉别人的承诺。这种局面显得很是尴尬。艾雯知道柏姬泰在帮助她们,奈妮薇清楚这一点,但她又要装作艾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但奈妮薇终于还是做到了,虽然她有些结巴的语调让艾雯挑起了眉弓。感谢光明,伊兰帮她隐瞒了萨马拉的事情,让那些事看上去只是加拉德和马希玛的错。那当然是他们的错,如果他们双方只是派人来告诉她找到船只了,剩下的那些事情就都不会发生。
当奈妮薇最终说到沙力达的时候,艾密斯平静地说:“你们确定她们会支持卡亚肯?”
“她们一定像爱莉达一样清楚真龙预言,”伊兰说,“对抗爱莉达最好的办法是依附兰德,向全世界表明她们将全力支持兰德,直到最后战争。”伊兰的声音里仍带着一丝颤抖,她始终没办法以冷静的心态陈述任何关于兰德的事。“否则,她们就只是一帮叛徒,没有任何正统性可言,她们需要他,正如同他需要她们。”
艾密斯点点头,但并没有表现出赞同的样子。
艾雯说:“我还记得马希玛,那个眼窝深陷、面带凶相的家伙?”看到奈妮薇点了点头,她继续说道:“我真看不出那家伙身上有什么地方像是个先知,但他能挑起一场暴乱或战争我一点也不奇怪。我相信加拉德一定只是在做他认为应该做的事。”艾雯的脸有一些微微泛红,仅仅只是因为她回忆起加拉德的脸。“兰德会想知道马希玛,还有沙力达,只要我能让他有耐心听完我的话。”
“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们两个会同时出现在这里,”艾密斯说。她听完了她们的解释,然后从奈妮薇那里拿过琥珀看了看。被另一个人摸到她正在使用的特法器,奈妮薇觉得自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我相信你在这里的存在比伊兰要弱。”智者最后说道,“当一名梦行者在睡眠中进入梦的世界时,她只有少部分的自我还存留在她体内,只是能让她的身体维持生命而已。如果她只是在浅睡,她可以进入梦的世界,同时还能在醒来的世界中与周围的人交谈,那时她的样子就和你现在一样,也许你也处在这种状况。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这种情形——任何能够导引的女人都有能力进入特·雅兰·瑞奥德,即使是以这种状态进入。”说完,她就把特法器还给了奈妮薇。
奈妮薇松了口气,急忙将琥珀收起来,她的肠胃还在微微悸动着。
“如果你们已经把所有的事都说了——”艾密斯停了一下,因为奈妮薇和伊兰都在抢着说她们已经说完了,智者的蓝眼睛变得难以想象地锐利,“那我们就必须走了。我必须承认,在这样的聚会中,我得到的信息比我预想的要多。但我今晚还有许多事要做。”她瞥了艾雯一眼,她们两个同时消失了。
奈妮薇和伊兰没有丝毫犹豫,在她们周围,巨型红石圆柱在眨眼间变成了一个狭小的、墙壁上铺着暗色嵌板的房间,这里寥寥几件家具也都显得朴素而坚固。奈妮薇的怒意本来已经发生了动摇,她紧紧握住阴极力,但初阶生师尊的书房让两者都得以确保存在。真是顽固的挑衅!她希望雪瑞安会在沙力达,那样她就能以平等的地位与雪瑞安面对,这对她来说肯定是一件非常高兴的事。但她仍然希望自己现在不必待在这里。伊兰盯着那面边框上金漆剥落的镜子,满不在乎地用双手整理着她的头发。只是在这里,其实她并不需要使用双手,她同样不喜欢走进这个房间。为什么艾雯会暗示和她们在这里碰面?爱莉达的书房也许不算是最舒适的地方,但那里也比这里要好些。
片刻之后,艾雯出现在她们面前。她站在那张宽书桌的对面,双手叉在腰上,眼里射出冷冽的光芒,仿佛她正是这个房间的主人。
没等奈妮薇张开嘴,艾雯已经说道:“你们这两个没脑子的大舌头真的没脑子了?如果我要你们隐瞒什么秘密,你们是不是会立刻把它告诉你们遇到的第一个人?难道你们不知道,不必向所有人说出每一件事?我本来以为你们可以保密的。”奈妮薇的脸颊变得更热了,不过至少她的脸不可能像伊兰那么红。而艾雯还在不停地说下去:“至于我是怎么做到那件事的,我不能教你们,你们必须是梦行者才行。即使那枚戒指有碰触别人梦境的功能,我也不知道如何使用,我同样不认为另外两件特法器可以办到这一点。将你们的精力集中在你们正在做的事情上,沙力达的情况也许跟你们预期的大不相同。我今晚还有别的事要忙,现在,至少试着让你们的脑子还留在脑壳里吧!”然后她就突然消失了,仿佛她说的最后一个字是从空气中蹦出来似的。
困窘侵蚀着奈妮薇的怒意,当艾雯说话的时候,她差一点爆发出来。还有柏姬泰:如果对方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她又怎么能守住它?最后困窘胜利了,阴极力像沙子一样从她的指缝间流走了。
奈妮薇猛然醒了过来,那件黄色的特法器还被她紧紧握在手中。墙上的油灯只剩下一点微弱的光亮。伊兰挤在她身边,仍然在熟睡中,拴在皮绳上的戒指已经滑到了她的喉窝里。
奈妮薇低声嘟囔了两句,爬过伊兰的身子,将琥珀收好,然后在脸盆里倒了一些水,洗了洗自己的脸和脖子。盆里的水并不算清凉,但总可以让奈妮薇感觉到一点爽快,在昏暗的光线中,她觉得镜子里的自己仍然是红着脸。她在艾雯面前似乎已经找不回以前的地位了。如果她们是在别的地方见面,如果她没有像个没脑子的女孩一样乱说话,如果没有出这些事就好了。如果她用的是那枚戒指而不是像鬼魂一样出现在那里,情况一定会好得多。这全都是汤姆和泽凌的错,还有乌诺,如果他们没有让她生气……不,这是亚格尼的错,他……她用双手拿起嫩树枝,用力刷了刷牙。她只想抹掉睡觉时留下的味道,那当然不是猫蕨草和马文叶的味道,完全不是。
当她从盥洗架前站起身的时候,伊兰正从床上坐起身,解下皮绳上的戒指。“我看见你失去了阴极力,所以我自己去了一趟爱莉达的书房,但我觉得我不该在那里停留太长时间,让你担心。我在那里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除了逮捕夏茉琳、并把她降格为见习生的命令。”她站起身,将戒指放进匣子里。
“她们能这样做?将一位两仪师降职?”
“我不知道,我想爱莉达在为所欲为。艾雯不该穿着艾伊尔衣服,那不适合她。”
奈妮薇呼出了憋在胸中的一口气,很显然的,伊兰想要忘记艾雯所说的话。奈妮薇很愿意她这样做。“确实不适合。”她又爬上床,躺到了靠墙的位置。她们轮流睡在外侧床位。
“我甚至没机会让她为我带句话给兰德。”伊兰也走到盥洗架旁边。这时油灯彻底熄灭了,只有一点月光从小窗口里投洒进来。“还有,也应该给艾玲达带句话过去,如果她在替我照顾兰德,她就应该好好照顾他。”
“他不是一匹马,伊兰,你并不拥有他。”
“我从没说过我拥有他,如果岚勾搭上了某位凯瑞安女人,你又会有什么感觉?”
“别傻了,去睡觉吧!”奈妮薇用力拍打着她的小枕头。也许她应该给岚也带些话过去,那些贵族女人们,无论是提尔的还是凯瑞安的,都是一个德行。她们总是用甜言蜜语去欺骗男人,而不是和男人说实话,岚最好不要忘记他是属于谁的。
在博安达的下游,两侧的河岸上长满了树木,到处都是未经破坏的大树和藤蔓的丛林。村庄和农舍消失了,艾达河仿佛正在穿过一片千里之内都不会有人烟的荒野。离开萨马拉五天之后,水毒蛇号在午后时分在一道河湾的中间抛了锚,船上剩余的乘客被一艘小艇载运到河边干裂的泥滩上。再往岸上不远就是森林覆盖的山丘,森林里就连枝繁根深的柳树和橡树上都出现了一些棕黄色的叶子。
“其实不需要把那条项链给那个男人。”已经上岸的奈妮薇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小艇靠在岸边,那上面有四名桨手、泽凌和最后五名夏纳人。奈妮薇希望自己没有受骗。亚格尼给她看了这片地区的地图,指出沙力达在地图上的标记。那是一个距离艾达河两里远的地方,但在那周围没有任何其他村庄或居民标志,这片森林仿佛也显示着,这里不会有任何居民。“我已经给了他够多的钱了。”
“还不足以抵偿他的货物,”伊兰回答,“他是一名走私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有权利把他的东西拿走。”奈妮薇想知道伊兰有没有和泽凌讨论过这个问题,也许没有,这只不过又是一个法律问题。“除此之外,黄蛋白石其实是一种华而不实的东西,那串项链的工艺也不怎么样。反正,只要看看他的表情就值得了。”伊兰突然咯咯笑了起来,“这次,他看的是我。”奈妮薇忍不住也笑了。
汤姆站在树林边,正从他的袖子里不断地变出彩色球来,想要逗玛丽甘的两个孩子笑。佳瑞和塞弗拉着手,静静地望着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当玛丽甘和妮可拉请求和她们一起走的时候,奈妮薇并不感到惊讶。妮可拉可能也在看着汤姆,并且在愉悦地笑,但只要奈妮薇允许,她会一直半步不离地跟着奈妮薇。爱瑞娜也想跟着她们却让奈妮薇很惊讶。她正坐在一株倒下的原木上看着柏姬泰,柏姬泰则在为她的弓上弦。等到了沙力达,这三个女人一定会大吃一惊的。至少妮可拉可以在那里找到她的避难所,玛丽甘甚至可以在那里重新开始医药的事业,如果那里没有太多黄宗两仪师的话。
“奈妮薇,你有没有想过……她们会如何接纳我们?”
奈妮薇惊讶地看着伊兰。她们已经穿越了半个世界,两次击败黑宗两仪师,嗯,在提尔,也许她们只是帮帮忙,但坦其克的战斗是她们独力赢得的。她们携带着爱莉达和白塔的最新信息。她愿意打赌,这些信息对沙力达来说仍然是一无所知的,最重要的是,她们能帮助这些两仪师与兰德建立联系。“伊兰,我不觉得她们会把我们当成英雄一样欢迎,但如果她们在今天晚些时候亲吻我们,我一点也不会惊讶。”只是兰德就足以让她们这样做了。
两名赤脚的船员跳下小艇,在水流中抓住了船身,泽凌和夏纳人蹚着水走上了岸。船员们随后就跳回了小艇。在水毒蛇号上,人们已经开始拉起船锚了。
“为我们开路,乌诺,”奈妮薇说,“我要在天黑之前到达那里。”从这片森林中密生的藤蔓和矮灌木判断,两里路可能确实需要这么多的时间。如果亚格尼没有骗她的话。现在这件事是她最为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