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除城被夺下!”
这个消息报上来时,郑司楚、宣鸣雷以及谈晚同、崔王祥和叶子莱五人正在商议下一步的军情。听得这个消息,五个人全都一怔,宣鸣雷急问道:“北军有多少军队?”
王除城只是个小城,距东平有三百里。当初东平城还在北军手里时,丰天宝率天水军沿江东下,就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了王除城,从而压迫东平东阳两城。然而现在东平城在南军手里,北军夺取王除城后,当五羊水军出击,驻扎在王除城的北军就势必成为一支孤军,必遭全军覆没之厄,因此宣鸣雷实在不敢相信深通兵法的傅雁书竟会有这等急功好利之举。
也许,只是一支骚扰性质的偏师吧,想要分散南方陆军的力量。包括郑司楚在内,每个人都这么想。然而斥候的汇报却让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初步统计,北方登陆王除城的陆军有两万左右,守军不支,已在撤回途中。”
两万左右!这绝对不是一支偏师了,而是一支主力!难道北军新一轮的总攻发动了?可是他们却绕道三百里外的王除城,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几个人面面相觑,半晌,叶子莱叹道:“如果是高兄守王除城,应该不会那么快陷落了。”
他突然开口,旁人只道能说出什么真知灼见,谁知却是这么句没要紧的话。几个人中,崔王祥与他最熟,在一边没好气地道:“废话!若王除城驻个上万军,那他们根本打不下了。”
因为现在王除城的地位并不重要,所以只驻了两千士卒。这两千人,抵抗一下北军水军的骚扰还行,当两万大军压境,自然只有逃跑一条路了。高鹤翎现在调回五羊城去抵御戴诚孝一军的进攻,虽然他擅守,可就算他驻在王除城,充其量也不过多守一阵子而已。叶子莱听得崔王祥讥讽自己,本待反唇相讥,但见他左臂还吊着绷带,那是上回水战负伤,至今未曾痊愈,便也不多说了,只是道:“崔兄,你觉得北虏会从哪条路走?”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水军出击,驱散北方水军,然后陆军攻城,把这两万人包了。”
叶子莱再也忍不住了,问道:“崔兄豪迈,只是不知要用多少人将那两万叛军包了?”
崔王祥是水将,但兵法水陆相通。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如果要包围吃掉敌军,必须有十倍之军。可现在南军满打满算,水陆都加到一块儿,连同那些还没有训练好的新兵,有没有十万都未可知,怎么可能包围两万登陆北军?崔王祥说出口后也觉得失言了,因此没有反驳,只是道:“说包了当然也是夸张点。但水军出战,不论北虏的补给船过来,然后派一支人马围在城下,不用十天半月,他们必定粮草断绝,到时逃都逃不掉。”
崔王祥的这个对策倒是正解,谈晚同点了点头道:“不错。”说着,看向宣鸣雷道:“宣兄,你意下如何?”
宣鸣雷皱着眉头,正想着心事,不过崔王祥的话他也听得清清楚楚。从兵法上看来,崔王祥所言确实没有错,可是想起来总觉得有点异样。随着三省的重新倒戈,再造共和联盟实力大损,一共只有三个半省的地盘了。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北方都要远远强于南方,随着北方一波又一波的攻势,南方已是捉襟见肘,难以为继了。宣鸣雷向来不肯服输,就算走投无路仍要闯一闯,可现在,连他都已信心渐消。虽然铁甲舰的出现使得南军取得了一点水面上的优势,只是这优势太靠不住了,随时都会被北军赶上。只是北军这回的行动也有点让他搞不懂。夺下王除城固然可以对东平城施加压力,可是王除城的驻军要取得补给,唯有从两个地方。一是天水省,但天水省要给戴诚孝军补给就相当吃力,所以不太可能。另一个地方,便是东阳城了。只是南军明明已经控制了江面,北军为什么还要渡江?虽然有王除城做基地,只是这个小城根本不能养活两万大军。他想了想道:“这事实在有点奇怪……”
谈晚同道:“宣兄也觉得奇怪么?”王除城的这两万北军现在更似是个诱惑而不是威胁。控制住江面,然后围困王除城,用不了太久,已大大超过了承受能力的王除城定然会面临绝粮之苦。只是谈晚同也实在不敢相信北军会这么不识大体,担心另有内情。
宣鸣雷道:“王除城要是得不到补给,完全是座孤城。以傅驴子之能,他怎么会看不出来?此事做得如此冒失,定然有诈。”
谈晚同道:“难道,是诱敌么?”
宣鸣雷只觉脑中一片乱。说是诱敌,他实在想不出两万人怎么个诱敌法。两万人已是一个很大的军团,北方要是一下损失两万人,同样是个无法承受的损失,不太可能把这么一支精兵来施苦肉计的。他看了看手中的地形图,扭头对一边的郑司楚道:“郑兄,你觉得傅驴子这回在打什么主意?”
郑司楚坐在那儿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地形图。听得宣鸣雷在说什么,他伸手接过宣鸣雷手中的地形图道:“是么?”这地形图每人都有一份,宣鸣雷见他来拿自己这份,心知他定然想心事想得魂不守舍了,心头猛然一震。
郑司楚向来极其镇定,就算山崩于前亦面不改色。现在这样子,实是心里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所致。宣鸣雷见他如此,也吓了一大跳。自郑昭和申士图相继吐血,余成功又被北军生擒过一次,声名尽丧,郑司楚已不仅仅是军中的主将,也成了再造共和上上下下的主心骨了,所有人都对他产生了不切实际的期望,觉得只消郑司楚在,再造共和的大旗就不会倒,连七天将中以前并不很认同他的叶子莱,现在也对郑司楚服了个十足。如果被他们发觉得郑司楚心中亦在害怕,只怕未战先怯,军心大乱。宣鸣雷伸手到嘴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说道:“权帅,正是。”
郑司楚也不知他说什么“正是”,正要发愣,只见宣鸣雷目光灼灼,心头一动,知道自己有点失态了。他一把抽过宣鸣雷手中的地形图,放在自己面前那地形图的边上,说道:“诸位,这地图其实用不着多看了。”
宣鸣雷见他说得很是顺畅,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忖道:“郑兄真是个聪明人。”不过失态是被掩饰过去了,他实在不知郑司楚该怎么来圆地图不用看这句话。正在想着,却听郑司楚道:“北军此行,主要的目的,便是等着我们进攻。”
谈晚同一愣,马上道:“原来如此,他们是以攻为守,目的是为了保护插入南部的戴诚孝一军的补给线?”
郑司楚道:“谈兄说的正是。因此,要尽快拔掉这颗钉子。”他说着,站了起来道:“诸将听令。”
郑司楚职务上的这个“权”字眼下还没去掉,不过谁都承认他已经是实际的大帅了。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遵命。”
“诸将各司其职,谨防有变。明日,陆战队第五部随我出击。”
东平城里的南军陆战队共分五部,其中第五部是骑步混合队。第五部的骑兵队也是石望尘一手训练出来的,虽然比不上郑司楚亲手练成的嫡系那样精锐,却也是现在东平城里仅存的骑兵了。如今再造共和一方的兵力总数已只有十二万余,其中闽榕省有两万,五羊有三万,最前线的之江省也就剩了七万左右。相比较,本来兵力不占上风的东阳城北军,现在总也有七八万之数了。也就是说,单论之江省正在对峙的两军,北军已经追了上来,甚至还有超越。何况,北军还有后备力量,南军却已经后继乏力。而东平城里的七万南军,其中有四万多是水军,陆战队一共只有三万,每一部只有六千。三月一战,陆战队损失并不大,只是自从戴诚孝向后方施加压力以来,兵源一直得不到什么补充,前线的征兵也十分困难,石望尘领着精锐骑兵队在五羊城一带与戴诚孝周旋,给戴诚孝造成了相当的困扰,可是也抽不出空来回援东平城,现在郑司楚要攻击王除城,不得不用骑兵,也只有第五部可用。诸人听了,既是心惊,也有点佩服,齐声道:“遵命。”
会议一结束,郑司楚正待让属下诸将过来即刻商议出师之事,却见宣鸣雷过来道:“郑兄。”
郑司楚道:“怎么,不去准备么?”
宣鸣雷眉头皱了皱,低声道:“郑兄,你难道不想活了?带了六千人去打王除,疯了么?”
会议上,宣鸣雷听得郑司楚说只带第五部去,就已惊得差点失声叫起来。王除城的北军有两万之众,而且是昌都军的精锐骑兵,郑司楚这六千人带过去,真与送死一般。
郑司楚道:“我当然还没疯呢。宣兄,你怎么怕了?兵法有云,兵不在多,只在运用之妙。这六千兵,我还觉得多了些呢。”
宣鸣雷撇了撇嘴道:“吹什么牛,你瞒得过旁人,可瞒不过我。这一趟,你明明没什么信心。”
郑司楚道:“兵力基本差不多,来的又是昌都军。昌都军的实力,我很清楚,要说信心虽然不是太大,倒也不至于没有。”
宣鸣雷又撇了撇嘴,压低声音道:“行了,这儿没六耳,跟我还说什么场面话。老实说,你估计有几成把握?”
郑司楚犹豫了一下,也低声道:“好吧。老实跟你说,如果是旁人,甚至是毕炜将军还在,我想我至少也能有七分的把握击溃他们。”
“现在呢?”
郑司楚伸出了一只手,五个手指分开了,在宣鸣雷眼前晃了晃。宣鸣雷吃了一惊:“有五成?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郑司楚顿了顿,低低道:“奇袭。”
“我知道你最擅奇袭,可是只拿六千人去,还要攻城,这怎么可能?”
郑司楚微微一笑道:“谁说要攻城?十则围之,五则攻之。我要有十万兵,才可以攻攻城,六千人攻城,我这条命不当命,也得为军中弟兄考虑。”
“那你到底想怎么进攻?”
郑司楚道:“昌都军新军区长陆明夷。那一次我带队奇袭时和他撞上过,此人年纪很轻,但枪马极其出色。这尚是余事,这人临危不乱,很有大将之风,当时我一路南下,势若破竹,就是被他挡得前进不得,害得阿顺也只能以死相拼。现在这人更是手握重兵,比那时更不好对付,五五之数,我可能还是有点吹牛了,就看这欺敌之计能不能成功。不过,此人年少气盛,往往容易目空一切,我这条欺敌之策还就是针对他的,说不定真能成功。”
陆明夷的名字,宣鸣雷自然也听到过。不过陆明夷是陆军,与他还不曾正面交过手,对陆明夷的本领他没什么印像。见郑司楚对此人如此忌惮,他不禁有点诧异道:“难道这人比傅驴子还厉害?”
“这个倒不好说。至少,不会比雁书兄差。”
宣鸣雷听他说什么“雁书兄”,笑道:“郑兄,傅驴子虽然是你大舅哥,可他在战场上对你绝不会容情,该取你首级时,定不犹豫,你别以为他会看在小师妹面上留情。”
“这个我也明白。”郑司楚说着,叹了口气道:“所以这一点我不如他了。”
宣鸣雷不由语塞,心想郑司楚样样都出色当行,就是有点婆婆妈妈的。他还记得当时以螺舟带郑氏一家渡江时,因为要把几个不肯听从自己的士兵关在螺舟里沉入江底,郑司楚误以为那几人难逃一命,居然有与自己火拼之心。他道:“是,这一点你不如傅驴子,也不如我。”
郑司楚苦笑了道:“自然。仁者爱人,战场上却不该胡乱发什么善心。唉,我只怕真的不适合做军人了。”
宣鸣雷吓了一大跳,心想私底下说说还没什么,郑司楚现在可是再造共和军的主帅,主帅居然说出这等丧气话,士卒若是听到哪还会有一战之心?他看了看周围,小声道:“郑兄,你可千千万万不要这么说!”
郑司楚说出来也知道自己有点失言,一般压低声音道:“是。宣兄放心,心肠该硬时,我会硬起来的。”
只怕你还是硬不起来。宣鸣雷想着,嘴上也没说,只是道:“你到底打什么主意,我也不问了。反正,郑兄,祝你一战成功。”
他正待出去,却见郑司楚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他转过身道:“郑兄,还有什么话么?”
郑司楚嘴又是一张,却仍然没有说话。宣鸣雷有点着恼了,说道:“你这家伙,刚才还说得好好的,又要婆婆妈妈的了。到底有什么话?有屁快放!”
郑司楚苦笑了笑道:“是这样的。宣兄,我觉得,雁书兄这一回打的,只怕是三线夹击之策。”
“三线夹击?”
郑司楚点了点头:“你想想,南方的戴诚孝军且战且进,马上就要打到五羊城下了,而昌都军这当口突然不顾一切渡江,而特别司造船厂又发生了意外大火……”
宣鸣雷皱起了眉道:“你是说,这场火其实是北方派人放的?”
“很有可能。而且昌都军这样渡江,以雁书兄向不行险的性子,肯定有恃无恐。我敢说,北方多半也已建成了铁甲舰,有信心夺回大江的控制权,所以昌都军才敢渡江。”
宣鸣雷只觉头都“嗡”了一声,低喝道:“你为何不早说!”
郑司楚道:“事已如此,说了只是自乱军心。雁书兄派出的这两路人马,其实并不是骚扰和分散我军的用意,其实是三路进攻。只要北方的铁甲舰开到前线来,之江水军发起攻击时,昌都军和戴诚孝一军也会相应发起攻击。三线同时受攻,鸣雷兄,这就是当时大统制收买倭人来犯的故计,只不过这回更加凶险。”
宣鸣雷恍然大悟,一把抓住郑司楚肩头,小声道:“原来,你当时就是想到了这些在害怕啊!”
郑司楚诧道:“你怎么知道我有点害怕?”郑司楚自觉养气功夫炉火纯青,旁人休想从自己神情里看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没想到还是被宣鸣雷看破了。
宣鸣雷道:“当时你的左手尾指都在不住地抖。你大概自己都没发觉。”
郑司楚怔了怔,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心道:原来我还有这么个破绽,自己都一直没发觉。
宣鸣雷苦笑了一下。其实一个人的尾指在微微颤抖,旁人哪会看得这般清楚。宣鸣雷也是在当初邓沧澜第一次领军来犯,大战在即,自己和他合奏一曲时才发觉的。那个时候,申芷馨也在边上,郑司楚的铁笛吹得意气风发,但宣鸣雷的耳音何等灵敏,听得郑司楚在吹笛时,带着一种极清微的“咯咯”声。这声音虽然轻得一般人根本听不到,可是在宣鸣雷听来很不舒服。他还专门看看到底是哪来的这声音,一看方知是郑司楚吹笛时,左手小指的指甲触在笛身上发出的。那个时候他才知道郑司楚一到紧张之际,左手小指有时便会颤抖。好几年过去,后来一直没见郑司楚再这样,直到段夫人伤重不治后郑司楚心灰若死,不想再从军。宣鸣雷去劝他,两人在段夫人坟前对饮,郑司楚要给宣鸣雷倒酒,左手端着碗时又发出了极细的碎响。郑司楚还是没发觉自己的这个习惯,宣鸣雷却知道郑司楚实是心痛无比,这时和他打了一架,好分分他的心,让他重新振作起来。算起来,这回是宣鸣雷第三次看到郑司楚紧张了,心想再不说破,郑司楚一直憋在心里,一旦有什么差讹,可是后患无穷。
宣鸣雷道:“郑兄,所以你有什么话,便说出来吧。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你纵然智者千虑,可能也会有一失,而我却是愚人千虑,必有一得。”
郑司楚忍不住笑道:“得了,你这家伙,雁书兄别的可能比你强一点,论心计,他可不是你对手。”
宣鸣雷也笑了笑,说道:“那你说,有什么破敌之策?我知道你这家伙肯定想好了一个后续的手段,不会把宝全压在这欺敌之策上。只是你没说出来,大概这主意有点阴险,你这假道学没脸说。放心吧,我姓宣的是个蛮夷,我去干!”
郑司楚叹道:“宣兄,别人看你一脸胡子,当你是个老实人的话,真要吃大亏的,你也真够鬼的。主意确有一个,也真的非你不可。”
宣鸣雷听他说真的是非自己不可,倒有点诧异,问道:“是什么?”
“绝后计。”
宣鸣雷一愣:“刺杀冯德清么?”
郑司楚摇了摇头:“要刺杀冯德清,那可不容易。能不能成功先不说,就算刺杀了他,再来个大统制也是很快的事。”
“那是什么?”
郑司楚犹豫了一下。这个主意刚才他就一直在打,傅雁书这条三面出击的计划几乎没有破解之道,却也有个致命的漏洞。而傅雁书仍然一步步地执行,可见他并没有发现这漏洞是多么致命。只是对打击这个漏洞,郑司楚又实在做不出来。犹豫了半天,宣鸣雷却忍不住了,说道:“郑兄,别人不说,小师妹现在可是在南方。如果我们崩溃了,虽然小师妹有那个身份,可混乱之下,谁还能保她?你不说,是想害死她么?”
郑司楚和傅雁容新婚燕尔,两人也没过上多少舒心日子,每日郑司楚都在军中办事。偶尔回去一次,才能和家中的娇妻说笑一阵。一想到傅雁容,郑司楚心里便是一疼,犹豫了片刻,说道:“只是此计若行,我有点对不起北方父老……”
宣鸣雷有点火了,喝道:“你不肯说出来,那对不起的就是天下人!北方打到五羊城,说不定连你妈的坟都要被掘掉!”他知道郑司楚对母亲极是孝顺,别的话打不动他,说出这句来,郑司楚无论如何都不能无动于衷的。
果然,郑司楚浑身一震,眼中流露出一丝痛楚,低声道:“宣兄,只是这计太毒了,受害的也多是无辜平民……”
他话还没说完,宣鸣雷眼里忽然闪动了一下,低声道:“你是想……这怎么可能!”刚说完这句,宣鸣雷又是恍然大悟,点点头道:“怪不得你说非我不可,确实非我不可。”
郑司楚见他自说自话了一阵,低低问道:“宣兄,你猜到了?”
宣鸣雷抬起头看着郑司楚,沉声道:“我想,若没猜错的话,你是要釜底抽薪,让北方今年秋后颗粒无收。”
郑司楚的嘴角抽了抽。宣鸣雷虽然长相粗豪,其实也是个多智之人,显然亦看到了这一点。他道:“颗粒无收当然不可能。我算过,按北军现在的行军法,以平常的收成,只能稍有宽裕。如果能让他们减少两成收成的话……”
北方派出了三路大军夹攻南北夹攻,粮草供应肯定十分紧张。如果收成出现缺口,前线部队的补给又必须保证,势必要压缩后方民众的供应。因为兵役制,北方诸省的民众已经活得很是艰难。如果连口粮也被强征,那很容易就能够挑起民变。一个地方发生民变,就会影响各地,等到成了燎原之势,北方大军陷入一片混乱,那么北军这个无懈可击的攻击计划自然就无法顺利执行了。
这条绝后计也许是南方目前唯一可以看到的生路了。只是郑司楚实在有点不希望把这条计划变成现实。他还记得那次奇袭东阳,为了制造混乱,不得已之下在东阳城里四处放火。战火,东阳城出现一大批流离失所的难民。那个时候,看到那些衣衫破烂,面有菜色,挤在临时搭建的简易小屋里,郑司楚的心里就说不出的痛楚。那些平民百姓的家,其实是自己下令烧毁的。想到这,郑司楚就觉得周围的目光都变成了刀子,直刺到自己身上。为将者,不可失去仁者之心。老师总是说这句话,说做一个军人,真正的职责是保护人民,而不是求胜。郑司楚也自觉一直都这么做,可是现实却告诉他,自己做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这条计划如果真的执行了,其实就是绑架了北方平民来与北军叫板。他嘴里说着,心里却更加地疼痛,低声道:“宣兄,你觉得这样做真的好么?”
宣鸣雷本来想说“当然好”,可是张了张口,却又说不出来。不说别的,就说宣鸣雷同族的狄人,关外的还多靠游牧,关内的却多已转为农耕。照郑司楚的计划,最容易挑起来的民变也就是这些狄人聚居区。而民变乍起,北军自然会派兵镇压,受苦的亦是他的族人。固然可以用一句“牺牲在所难免”来推搪,只是那毕竟是人命,不是草芥。他张口又闭上,闭上又张开,好一阵,才泄气道:“郑兄,你的意思呢?”
郑司楚见宣鸣雷眼中那种跃跃欲试的精光渐渐淡去,知道宣鸣雷也觉得这样求胜实是不妥。他颓然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尽人事吧,这种计,不行也罢。”
宣鸣雷呆了呆,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只是这一会的功夫,他的嘴唇已干得几乎要裂开。他喃喃道:“可惜了,计是好计……郑兄,怪不得人说好人不长寿。”
执行这计划,虽然也不一定能成功,到底还有一线生机;但不执行这计划,再造共和联盟根本不可能抵御北军的这三路夹击,连这一线生机也没有了。郑司楚苦笑道:“也别这么丧气。真没路了,我们拔脚开溜总可以吧。”
宣鸣雷又是一怔,心中有股莫名的寒意。他知道郑司楚向来是个不肯服输的人,可这话明明是万分沮丧,几乎已丧失勇气。他压低声道:“郑兄,你难道真的连半点信心都没了?”
郑司楚眼里有精光一闪,但马上就淡去了:“也只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了。”
宣鸣雷只觉心头一痛。现在的郑司楚,已是南方上上下下的信心所在,每个人都觉得只要有这个屡出奇计的年轻大帅在,不论有多大的危机,他都能想出办法了。甚至,连宣鸣雷都在这么想。只是很显然,郑司楚毕竟是人,不是神,除了那条无法实施的计策,他实在想不出别的破敌之策来了,所以从来不绝望的郑司楚也会说出这么丧气的话。宣鸣雷神情一下变得极为黯然,低低道:“也许……说不定……”
郑司楚知道他的心思,说道:“别想了。这条绝后计伤的其实是北方民众,纵然能够得逞,后患也是无穷,再造共和联盟别想统一北方了。”他顿了顿,又道:“而且,此计若行,你们狄复组受到的损力将会极其惨重,我实在无法提出这要求来。”
再造共和举旗的初衷,就是打倒大统制的妄为,统一全国。虽然大统制死后这个理由有点貌似站不稳了,但不管怎么说,再造共和联盟的口碑总还不错。然而纸包不住火,如果狄复组真个着手执行这条绝后计,北方民众迟早都会明白那是受南方挑拨。即使这一次三线夹击最终无疾而终,北方民众也肯定会恨南方入骨,将来再造共和联盟再无可能打到北方去了,而狄复组将来多半再不会被人有半分同情。也就是说,绝后计的最好结果,也是南北保持分裂,而狄复组的实力受到大损。宣鸣雷哪会想不到这一点,他迟颖了一下道:“难道就没别的办法了?”
“北方的实力比我们强得多。我们能走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了。”郑司楚顿了顿,黯然道:“只是这奇迹总不能永远持续下去。”
“你真觉得我们走投无路了?”
郑司楚看了看天空,低声道:“路都是人走出来的。这一次雁书兄定下这三线夹击之策,固然是稳扎稳打,毫无破绽,但战况万变。如果我们能够击破面前的水陆两支大军,戴诚孝这第三路也将无功而返。”
这话的意思,也就是硬拼了。宣鸣雷想了想,喟然叹道:“没想到弄到最后,也只有跟傅驴子硬拼。怪不得师尊以前常说,奇计不可恃。”
“奇计不可恃”这句话,郑司楚却也深有同感。他道:“有时想太多了,反而自受其乱。宣兄,走到这份上,我们也只有硬着头皮撑下去。说不定,上天也会关照我们的……”
郑司楚这话越说越没底气。说上天关照,能让南军转危为安,他实在也不敢相信。宣鸣雷显然也不相再去说这些了,他舒展了一下双臂道:“自然,为将者不死阵前,又将死于何处?我也要对天市号再整修一次,别让傅驴子再派人来烧了。”
本来船厂第二艘铁甲舰已经建得差不多了,而且这第二艘有天市号做范本,改进了不少,本来应该比天市号威力强大不少,结果现在被一把火化成灰烬。郑司楚也猜到,北方的第一艘铁甲舰定然马上就要前来。虽然不知道北方这艘铁甲舰能不能超越天市号,但想来也是差不多。天市号碰上了对手,再不能如现在一般在大江上横行无忌了,因此整修就更加重要。他道:“是啊。宣兄,北军下一次的总攻,定然是水军为主力。只有你能抵住他,才谈得上别的。”
宣鸣雷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郑司楚这么说,他本想回答说“不用担心”,可自己心里却仍然有些担心。对旁人,宣鸣雷向来自信满满,即使是对阵邓沧澜,他也从未有惧意。唯一的例外,就是傅雁书了。宣鸣雷到现在,也与这个同门交锋多次,几乎每一次都会落在下风,以至于他对傅雁书有种隐隐的害怕。天市号建成后,第一次占了傅雁书的上风,但很快这点上风也要失去,他心里又有惧意暗生。
这一天,郑司楚指挥东平城的陆军各部加紧操练。现在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只要一有空,各部就轮番上操场。操练的人太多,以至于操场一下子变得坑坑凹凹。等各部操练完毕,他也只觉身上有些酸痛。解散了各部,又视察了一遍,这才回住处休息。他现在把家也安在了军营里,骑着马回到家门口,刚把马拴进马厩,内屋的门便“呀”一声开了,一道昏黄的灯光透了出来,却是傅雁容听得他回来的声音,端着一盏油灯走到门口给他照明。
看着灯光下映着的傅雁容身影,郑司楚心头便是一暖,拴好了飞羽走过去道:“阿容,要你出来接我,真过意不去。”
傅雁容嫣然一笑道:“傻话!快进来吧,我给你煮好了粥,还切了一碟鸭肫肝。”
鸭肫肝是傅雁容最爱吃的小食,她准备了这些,一半是为了自己。郑司楚道:“老实说,你是不是先吃了一半?”
傅雁容有点委屈:“哪儿呀,我就替你尝了一两片……一两个而已。”
鸭肫肝一般也就是四五个切一盆。傅雁容说吃了一两个,其实已经吃掉一小半了,大概尝着尝着就停不下来。郑司楚竭力忍住笑容,跟着傅雁容走了进去。傅雁容将油灯放在桌上,从一边的碗橱里拿出了一钵粥和两碟小菜,说道:“来,你吃吧。”
傅雁容的厨艺其实不甚好,不过煮粥也用不了太多厨艺,只要文火慢炖,把米煮烂了就是。两碟小菜是一碟咸菜和一碟鸭肫肝,一荤一素,很是清淡。郑司楚倒了一小碗粥,慢慢地喝着,见傅雁容坐在边上给他补着一件衣服。她的女红也并不太熟练,针脚有点歪,不过比起她刚落入南军掌握时要好得多了。那个时候她把郑司楚的战袍补好了还给他,郑司楚见这补丁歪歪扭扭,甚是难看。现在虽然也算不得多好,却已细密多了。
她在邓沧澜府中时,自然很少做这些事,这些都是到了南方后慢慢学起来的吧。郑司楚想着,看着傅雁容在灯下的面容。她的肌肤本就光洁如玉,灯下看来,几乎有些透明。看着她,郑司楚心里忽然一动,一把握住傅雁容的手道:“阿容,你回北方去吧。”
这句话有点太莫名其妙了,傅雁容一怔,但她马上就明白郑司楚的意思,低低道:“你明天要出击么?别说蠢话了,你若战死,我也不活。”
郑司楚只觉心头刀绞一般。以往也曾经遇到过危险,但那时并不觉得害怕,因为自从母亲去世后,他自觉了无牵挂,哪一天战死,只当这条疲惫的长途走到了终点。可现在,自己又有了一个一心牵挂的人。他并不在意自己会战死,可一想到自己战死后,傅雁容在一片混乱中未必能够自保,心头就痛得难以忍受。他也知道,绝后计不能用,那么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欺敌之策上。旁人中此计他可以十拿九稳,但陆明夷这人,郑司楚仍然没有十足的信心瞒过他。这条计若是失败,南方就再也对付不了北方的攻势了,唯一的办法,大概只有向北军投降。但自己已是南军主帅,作为一个军人的骄傲,也不允许他向傅雁书不战而降,何况就算他提议停战,十一长老会也绝不会同意的。即使他越来越觉得这场战争毫无意义。打倒大统制独裁专横的初衷,现在几乎已经不提了,南北双方都只是为了战争而战。郑司楚苦笑了一下,低低道:“阿容,我……”
他想让傅雁容索性以个人身份先回北方,这样避免将来南方大溃败之下,自己已然战死,傅雁容也难以自保。只是这话几乎已是遗言了,实在不好说,正在舌尖上打滚时,只听得宣鸣雷的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郑兄!郑兄!”
宣鸣雷和郑司楚住的地方甚近,平时他也常得空过来一次,却不知这时候怎么又来了。郑司楚还没答应,傅雁容已道:“师哥,你来啦,芷馨姐姐和铁澜好么?”
宣鸣雷已大踏步走了进来,只是他显然没心思和傅雁容多说,只是顺口道:“挺好挺好……郑兄,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叔叔的同僚,第二组长伯颜大人。”
宣鸣雷身后原来还带了一个人,郑司楚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急匆匆地来找自己。宣鸣雷的叔叔屈木出乃是狄复组三组长的首位,仅次于最高领袖大师公,这伯颜是第二组长,换句话说,也就是狄复组的第三号人物了。郑司楚不由暗暗吃惊,上前道:“是狄复组的伯颜大人,未尝远迎,还请恕罪。”
宣鸣雷背后那人闪了出来,向郑司楚行了一礼道:“郑元帅,狄部伯颜有礼。”
一见这伯颜,郑司楚的眼里忽地闪烁了一下,伯颜倒不以为意,说道:“久闻郑元帅大名,果然名不虚传,少年英俊。”
其实现在的郑司楚有二十八了,已不能算少年了。郑司楚也寒喧了两句,引着两人进厅堂。一进厅堂,伯颜见这屋子很是狭窄,也就是寻常人家所住,不由叹道:“郑元帅真是克己。”
傅雁容见有外人进来,走进内室暂且回避。她一边补着衣服,外面的声音不住地传来。只是傅雁容向来对军政之事不甚关心,现在更不想去听,因此毫不上心。过了好一阵,等她将衣服补好,听得外面已没声音了,定然宣鸣雷与伯颜都已告辞离去。她走了出来,见郑司楚坐在桌边,面色很是难看。傅雁容心中一沉,问道:“司楚,出什么事了?”
郑司楚的脸色有些沉重,听得妻子问自己,他喃喃道:“原来,刺杀大统制的,竟是老师。”
大统制遇刺,这是近期以来最大的事了,甚至比南北交兵还要大。只是这么一件大事,北方出的公告却语焉不详,只说宵小作祟,谋刺大统制,根本没说是什么人,旁人只不过看到对狄复组的搜捕大大严厉,猜到行刺的多半是狄复组。郑司楚当然早知道是狄复组干的,却直到现在才得知细节。
狄复组联络的刺客,竟是老师!郑司楚还记得那一回自己一家南逃,自己也曾向老师说起,大统制定然不会放过任何人,他让老师随自己一家去五羊城,但老师却拒绝了。那时他听父母称老师为“小殿下”,却不曾明说,此番从伯颜口中才得知老师原来是前朝宗室,曾经是自己生父军中的监军。自己一家南逃后,老师知道大统制不会放过他,因此离开了无想水阁。因为深知大统制手下之能,因此老师不惜漆身吞炭,彻底改变了样貌声音,却没有走远,就在雾云城外围化身为一个狄人牧民。
漆身改换肤色,吞炭改变声音。郑司楚还记得老师在无相水阁时,虽然生活清贫简单,但衣著一尘不染,饮食也精益求精,举手投足间仍能看出高雅的气度。他居然能吃这等苦头,可见对大统制的仇恨深到了何种程度。想到在雾云城外西山与老师的一别已成永诀,郑司楚心中就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傅雁容并不知道郑司楚的老师是谁,但见他如此伤心,心知这老师定然是个在郑司楚心中极为重要的人。她坐到郑司楚身边,将他的右手握在手中,轻声道:“司楚,别难过了,都已经过去了。”
她虽然是安慰丈夫,可话未说完,声音却有点哽咽。郑司楚心想老师刺杀的大统制,说起来还是傅雁容的舅舅。夹在当中,她确实难以出口。想着,郑司楚叹了口气,也低低道:“阿容,真是难为你了。”
如果自己麾兵北上,迫得傅雁书战死,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吧?而傅雁书如果迫得自己战死,她也同样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哥哥。傅雁容紧紧拉着郑司楚的手,似乎生怕他就此一去不复返,也不敢看他,小声道:“司楚,你说,能不能就这样结束战争?”
郑司楚苦笑道:“到了这时候,怎么还有可能。”
“为什么不行?明知是必败无疑,难道还硬要去送死么?”
郑司楚叹道:“作为军人,令行禁止,虽误亦行。阿容,雁书兄也是一样。”
傅雁容看着他,眼里突然有泪水滚落。郑司楚很少看到她哭,那回她被南军抓住时曾吓得哭过一次,后来母亲去世,她也曾陪着自己落泪,以后就没有了。可现在她的泪水又在不停地流,淌下白皙的脸颊。郑司楚心里一疼,伸手抹去她腮边的泪水道:“别哭了,哭起来可不好看。”
“司楚,我真的害怕你哪天出去就回不来了。我不要你做什么英雄,别打了,你再去和哥哥谈判,我陪你去!”
其实这个主意郑司楚何尝没有想过,他也希望能够和北军达成和平协议。虽然上一次的协议被冯德清驳回,这一次北方答应的可能更是微乎其微,但郑司楚一直觉得还有这一线希望。只是伯颜此次过来,却把这一点微弱的希望都扑灭了。只是这些话他也不想多说,说了只会让傅雁容更担心。他说道:“别说了,休息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傅雁容抹了抹眼角,小声道:“你也早点睡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嗯,明天长老会要召开紧急会议了,我得准备一下明天要说的。”
“紧急会议?”傅雁容眼里闪烁了一下,“是因为那个狄人来了么?”
“是啊。反正,我们这一次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他这么说,傅雁容却根本没有宽心的意思,只是道:“好的,你也别太累了。”
看着她的背影,郑司楚心里有种莫名的痛楚。傅雁容的心里定然无比矛盾,南北双方此番决战,一边是亲哥哥,一边是丈夫,无论哪边赢哪边输,对她来说都是一个悲剧。
阿容,也许,这场战争真的毫无意义,只是已经停不下来了。
在灯下,郑司楚坐了下来,默默地想着。这个念头并不是第一次起,却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强烈。其实就是宣鸣雷带着伯颜来造访之前,他就一直想着向长老会提出停战的可能性。只是伯颜来后,告诉他狄复组的大师公策划了一个大计划,已经开始实施,要郑司楚千万不可丧失信心,定要坚持下去。
大师公的这个计划,竟然与郑司楚所定的绝后计完全雷同,只不过更加激进一些。狄复组这些虽然没能发展出多大的军事力量,但也已经在各地暗中埋下了不少人手。大师公同样看出了北方这个大计划背后致命的漏洞,下令狄复组秘密成员向北方几个产量大省集中,就等今年秋粮收割时同时发作,一方面放火烧粮,另一方面挑拨饥民闹事。这般双管齐下,定然使得北方焦头烂额,无法兼顾,最终三路出击也彻底破产。郑司楚听了后暗暗吃惊,问这样大规模行事,岂不会让北方将注意力集中到狄复组身上?伯颜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牺牲也在所难免”这样的话轻描淡写地回答,只是要南军无论如何要坚持下去,狄复组在北方腹地的攻势除死无休,定要让北军无法维持进攻。
这样的话,对长老会的成员们定然诱惑力极大。郑司楚本来就想到过如出一辙的主意,知道这个计划相当可行,但实不异饮鸩止渴,他先前跟宣鸣雷说还是不要执行了,就是因为觉得一旦执行,狄复组率先就要遭到重创,只怕他们也不愿。谁知道那位大师公居然毫不犹豫,先行执行了,难道狄复组竟是把再造共和看得比狄人的生存都重么?
他沉思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面前的油灯闪了闪,一股风从身后吹来。他扭头一看,只见傅雁容披了件外套走过来。现在天气虽然较热,但晚上到底还有点凉意,郑司楚见她衣着单薄,怕她受凉,忙走过去道:“阿容,你怎么下来了?”
“都半夜了,我见你一直不睡,不放心你。司楚,你不能躺下了想么?”
半夜了?郑司楚看了看窗外。果然,窗外昏暗一片,夜已很深了。他笑了笑道:“好吧,我这就去。”
他拿着油灯,扶着傅雁容上了楼。狭窄的楼道,人走上去时,楼板还发出“吱吱”的响声。傅雁容偎靠在郑司楚身上,也不说话。夜很长,但再长的夜终会天亮,他们却希望这个夜永远没有日出的时候,这短短十几级楼板也宁愿永远都走不完。
然而楼板很快就走完了。上了楼,郑司楚将油灯放在床边的柜上,柔声道:“阿容,睡吧,很晚了。”
等傅雁容躺上了,郑司楚吹灭了灯,躺在了她身边,伸手将她揽入怀里。伊人在抱,夜凉如水,一切都仿佛一个梦般美好,只是这美好的一切也会如梦一般短暂。
“司楚,你为什么说停战没有可能了?”
黑暗中,傅雁容突然问道。她向来不喜这些军政之事,平时听都不愿听,郑司楚不知她今天为什么打听个没完。也许,她也已经预感到最后的日子要来了吧。郑司楚道:“你别问了,反正,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不,我想听,司楚,你告诉我,师哥带来的那狄人说了些什么?”
郑司楚知道自己这个聪慧之极的妻子已经觉察出一些事来了。他顿了顿,说道:“你真想听?”
“想听。”
郑司楚慢慢将伯颜说的大师公之计向她说了。才说了一半,傅雁容插嘴道:“等等,狄复组真有这份能量么?”
郑司楚道:“多半有吧。不过这也多半是他们最后一次施计了。”
傅雁容道:“嗯。他们刺杀了大统制,又破坏了哥哥的这个决战计划,接下来北方恐怕会把他们当成心腹之患,会集中全力对付他们的。”
郑司楚叹道:“阿容,你也想到了?真聪明。”
黑暗中,郑司楚只觉傅雁容拧了自己一下,嗔道:“你啊,就会拍马。这谁想不到?不过司楚,你觉得狄复组是不是太奋不顾身了?”
这也正是郑司楚心中一直隐隐怀疑的。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而狄复组这样不惜血本,到底为了什么?这话他连宣鸣雷也没敢问,一直憋在肚里,傅雁容却一下看了出来。他低声道:“是啊,你觉得呢?”
傅雁容道:“司楚,你读过一本《玄黄录》的书么?”
郑司楚也算博览群书了,这本却不曾看过。他道:“这是什么?”
“是一个无名氏写的,关于几十年前与蛇人交战的回忆录,没有印行过,就一个抄本,我是在阿爹的书架上看到的。那书里说,蛇人初起,势力很大,如果当时它们全力出击,人类连一年都坚持不了就会全军覆没。可是蛇人在最初的猛烈攻势后,却一下分散了力量,攻势也放缓了。一开始人们都猜不透那是什么用意,只觉蛇人是些野兽,根本不懂兵法,后来才发现,蛇人背后原来还有一个种族。这个种族本想利用蛇人来消灭人类,结果发现蛇人的力量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大,照这样下去,人类被消灭后,蛇人会是一个远比人类难对付的敌手,所以他们改变了策略,有意让蛇人去送死,好让蛇人和人类两败俱伤。”
郑司楚没看到这本书,这件事也是闻所未闻,他诧道:“还有这种事?”
“我也不知是真是假,所以当时读到后专门按那作者书中的年表去对照,发现很多地方都跟大统制当时的行踪对得起来,这个人应该是一直跟随大统制的随员,所以知道很多内幕。他说,当蛇人被楚休红大帅……啊,就是你亲生的父亲扫平后,那个背后的种族就依附在大统制身后,只是后来被大统制看破,尽数斩杀了。他还说,这些人全都身材矮小,尖嘴猴腮,很丑。”说到这儿,傅雁容顿了顿,又道:“司楚,你觉不觉得,狄复组也有点类似当初的蛇人,是被利用了?”
郑司楚啊了一声,只觉脑海中灵机一闪,说道:“正是!你是说就是这拨人在背后策划,所以他们根本不顾惜狄复组?”
“不一定就是当年那支种族,但很多地方都让人觉得似曾相识。”
郑司楚想了想道:“是啊。还有一件事,阿容,我还没和你说过,今晚来的这个伯颜,其实我以前见过。”
这回轮到傅雁容吃惊了,她道:“你见过他?他怎么不认得你?”
“那是我扮成严青杨,到东阳城时的事了,所以他并不认识我。不过,我还记得他,那时他自称名叫白彦。白彦两字不就是伯颜各自去掉一半?刚才我还有意试探了一句,他却说他是头一次来之江省。当时这件事为什么要瞒着?狄复组向来在北方活动,现在他们似乎更关注南边了。”
傅雁容听他说完,沉默了片刻,说道:“司楚,我猜,你大概就是在怀疑他们的真实用意,所以一直没睡吧?”
郑司楚被她一口道破,说道:“是啊。我以前觉得狄复组只是为了将来谋求利益,所以与再造共和结成联盟。可现在越来越觉得他们的用意没这么简单,只怕别有用心。刚才听你说那些尖嘴猴腮的人的事,我就想,狄复组的大师公确实很有点类似当初那伙人。也许,大统制并没能消灭他们,其中有人逃了出去,现在想借机报仇,所以唯恐天下不乱,希望南北双方打得越激烈越好,也因此毫不顾惜狄复组。”
他话音甫落,傅雁容便道:“是啊,司楚,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很奇怪。按理,狄复组当初加入我们,肯定是想得到什么好处。可是到现在,他们做了那么多,似乎都是为了让我们能与北方对抗,全然不顾他们自己会受什么损失。还记得你在林先生家救我那次么?来抓我的肯定是狄复组。他们抓了我去,无非是想用来要挟阿爹,对狄人复国却是全无用处。”
郑司楚听她无意识地说出狄复组“加入我们”,心里便是一动,心想阿容现在因为自己,已彻底认同了南方。上次林宅那次劫持事件,狄复组劳而无功,还损失了好几个人,说到底,实是被郑司楚破坏了。不过狄复组自己也不知道,只道那一次邓沧澜暗中还埋伏下一个保护女儿的高手,因此并没有说起过。只是郑司楚回来后便已确认过,南方根本没有派人去捉傅雁容,自然下手的唯有狄复组了。这事后来他也跟傅雁容说过,傅雁容亦觉得郑司楚的猜测八九不离十。只是猜归猜,郑司楚以前也从未想过狄复组做这些事的动机到底是什么,那时还对狄复组如此卖力地帮助己方而感动,然而回过头来想想,狄复组的卖力却显得有点异样,刺杀大统制,施绝后计,这些行动都有可能引火烧身,可他们根本没有顾及自己,不惜代价地为南方做事。难道狄复组是想在南方立国?想来实在不可能,因为狄人向居西北,东南一带只有零星狄人。想来想去,他越想越觉得其中神秘莫测,只怕另有原因。听傅雁容说起前事,他沉吟道:“果然……阿容,你说,如果真是这拨人在挑拨,那怎么办?”
“你觉得,这些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消灭我们?”
“这应该是最终目标,所以他们只希望人类的战火越凶越好。”
黑暗中,郑司楚皱了皱眉道:“如果真是如此,那我们内外都有敌人了,该如何是好?”
傅雁容叹道:“你啊,这时候就傻了。难道就傻呵呵地任由他们作祟么?司楚,如果这是真的,那可是最好的停战理由,哥哥一定会全力支持的。”
郑司楚心里突然一亮。的确,自己这些天满脑子想的都是该如何化解傅雁书策划的这次三路夹击,绞尽脑汁,连绝后计都想出来了,觉得别无他法。但办法总是有的,三路夹击正面已无法化解,可是从侧面还是可以对付。傅雁书虽然性情执拗,却非一意孤行之人,如果他认同了自己的猜测,只怕真的会竭力促成南北和谈。
郑司楚越想越兴奋,方才的一点睡意已荡然无存。他马上就想要起来连夜起草一份给长老会的文书,可是刚要欠身,心头又闪过一个念头。
万一,自己猜错了呢?
如果狄复组背后并没有暗中指使的人,那么自己的所作所为无异于出卖盟友,而这消息一传出去,自己的名声也定然一落千丈。个人名声还是小事,但这个紧要关头出了这种事,南军将再无士气可言,北方看到这状况,铁定不会同意和谈了。
这一晚,郑司楚辗转反侧,总是拿不定主意,只觉天地茫茫,无所适从。将来会是怎样,实在不敢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