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锁将他合十的双手放在面前的书桌上。“所以说,神父,你在犯下这桩邪恶罪行后感到非常地痛苦,而且你还怕之后被逼迫继续犯下其他罪行。在犯下如此可憎、如此黑暗、被你自己的教派禁绝了数世纪之久的恶行后,你发现这是唯一的选择?”
“我承认我之前没有思考清楚。”沙里昂喃喃说道,巫术士对事实赤裸裸的陈述让他气馁了起来。“我——我是个学者……这种生活让我害怕并且……并且让我困惑。”
“但你不再迷惑了。”黑锁挖苦地说道。“胆寒心惧但却没有困惑,你会把闇黑之剑和乔朗交给我。”
“这把剑必须被摧毁。”沙里昂插嘴。“不然我无法承受这一切。”
“当然。”黑锁微微耸肩回答道,好像他们不过是正在讨论一个裂开的麦酒杯,而非一把能够给他统治世界力量的长剑。他一定是把我当成傻子了。沙里昂苦涩地想着。黑锁双手在面前合十。“那么,至于那个男孩……”
“他必须被交给凡亚主教。”沙里昂声音嘶哑地说道。
“所以,辛金说得一点也没错。”黑锁说道。“这是你被送来这个巫教的真正原因。”
“是的。”沙里昂吞咽了一下。
“我希望你对我有信心。”巫术师说道,两根食指合并构成一把小剑,指着触媒圣徒。“你的生活本来可以简单很多的,神父,你的凡亚主教一定是个蠢才。”他喃喃说道,前额浮起一条细线,双眼注视着阴暗的角落。“所以才会以为一个像你这样的学者,能够处理像乔朗这样的杀人犯……”
“你能确定他会被带到圣山上去吗?”沙里昂追问道,他的脸红了起来。“我没办法靠自己来,因为……因为一个很明显的原因,我相信你仍和杜克锡司的人有联络——”
“没错!我能安排那件事。”黑锁插话。“你提到‘因为很明显的原因’。我猜想是你的意思是你不敢再回到教会去了。你打算怎么办呢,神父?”
“我应该向凡亚主教自首。”沙里昂回答道,知道什么在等待着他。他低下头,注视着自己的鞋子。“我犯下了极为严重的罪恶,我应当受罚。”
“石化之刑,神父。一种很恐怖的……生存方式,我知道。就像我告诉过你的一样,我看过行刑过程,那将是你帮助创造闇黑之剑的惩罚,当然你已经知道这点了,真是可惜。”黑锁说道,手指梳理着金黄色的胡须。“真是可惜。”
沙里昂颤抖着。是的,那将会是他的惩罚,他能面对它吗?带着自己所研究的知识永远地活下去?不,如果事态演变成如此,总是会有方法做个了结的,举例来说:天仙子。
“不管如何,你也有可能被宽恕,被视为某种英雄……”
沙里昂摇头。
“啊,这就是你犯下的第二个错误,我都忘了。所以说,你的选择包括以某种最恐怖的形式长生不老,或是留在这里和巫教的人待在一起,并甘心犯下更多不道德的行为。”黑锁的手指微微举起,指着沙里昂的心脏。“当然,还有另外一个选择。”
沙里昂迅速抬起头来,看到黑锁的意思清楚地写在冰冷脸孔和眨也不眨的眼睛上,触媒圣徒再度吞咽了一次,嘴里满是苦味。这个人能够看清他脑海思想的方式实在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且令人恐惧。
“最……最后一个根本不算是个选择。”沙里昂说道,不安地动着。“自杀是种不可饶恕的罪行。”
“而帮助我抢夺掠劫,或是帮助乔朗创造一种能够毁掉世界的武器却不是。”黑锁冷笑了一声说道。他的双手打开并伸展,手心向下放在书桌上。“我钦佩你们触媒圣徒整齐清洁的思考方式。不管怎样,这对我来说通常很有用,所以我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沙里昂在长袍底下汗流不止,他发现最好还是不要回答。情势发展得很顺利,几乎是太顺利了。或许就像乔朗说的一样,他不需要说谎,唔,应该说是不用说太多谎,自杀只有对那些相信神的人而言才是件不可饶恕的罪过。
“那个年轻人在哪里?”黑锁站起身来。
沙里昂也站起来,感谢摇摆的长袍遮挡住他颤抖的双腿。“在……在熔炉那里。”他虚弱地说道。
今晚熔炉里没有火焰,淡淡的闪烁红光从煤堆中发出,但那却是西沉月亮苍白、冰冷的微光,触碰到长剑剑刃的光芒,它的表面满是铁锤敲击的凹洞,剑刃锋利,却不规则且凹凸不平。
长剑是沙里昂和黑锁出现在洒满月光的黑暗熔炉时第一个看到的物体,武器就躺在铁砧上面,如一条邪恶的毒蛇一般惬意地躺在月光下。
沙里昂知道黑锁也看到了,虽然他无法看见巫术士藏在黑色兜帽阴影底下的脸孔,仍然可以借着猛然吸气声来分辨,那声音显示出,即使是纪律严格的杜克锡司,此时也无法表现出冷静。执法官合十的双手颤抖、手指抽动着,急切地想要碰触,但又再度控制住自己。他的每一种知觉均提高戒备,心思向外碰触到阴影处,搜寻着他的猎物。
沙里昂则若无其事地搜寻着乔朗。触媒圣徒本来以为会因恐惧而无法动弹,他的双手从离开黑锁家时就开始颤抖,他几乎无法对巫术士开启传输渠。但他现在在这里,他的恐惧离他远去,留下一种冰冷、澄净的空虚感。
沙里昂站在熔炉前,四处张望着下一分钟自己可能的丧命的地方,感到世界的一切突然填补了空虚感,就像是他正分开度过生命中的每一秒;顺着平稳、规律的心跳,从这一秒跳到另一秒,每一秒都让他全神贯注沉浸其中。他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在那一秒钟内,对附近所发生的一切都了若指掌。接着他跳到下一秒去,最奇怪的是,这一切对他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他将自我分离出来,成为一个观察者,观察自己的身体在这场致命的游戏里扮演着该扮演的角色。黑锁可以趁现在砍断他的双手,将它们从手腕处分开,而他却不会大声喊叫,也不会有任何感觉。他几乎可以看见自己站在月光照耀的黑暗中,冷静地注视着滴下的血。
所以这就是勇气。他想着。看着一只手在月光中发出白色的光芒,从影子里伸出来,无声地抓住了剑柄。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最微细的动静。当然,就算沙里昂没有直视着长剑,也绝不会注意到乔朗正以母亲自小教导的技巧和熟练技艺行动着,然而杜克锡司却被训练成能够听见夜色从他们背后降临大地。
黑锁反应的快速迅捷,让沙里昂只看见一道黑色的旋风冲进熔炉,在煤炭堆中溅起点点火花。藉由一个动作和一道咒语,巫术士施展咒语,让他的对手无力移动或反应,甚至是思考,这个咒语能吸吮魔法力、吸吮生命之力。
但乔朗并没有生命之力。
沙里昂几乎笑了出来,当魔法咒语给予年轻人本该是毁灭性的一击时,他是如此紧张,但接着它围绕着乔朗向下飘落,就像是许多的玫瑰花瓣。乔朗苍白的手继续举起长剑,金属并没有发出光芒,它是一抹斩断月光的黑暗,像是他手中握着的黑夜实体。
乔朗走进光线中,在黑锁面前举起长剑,脸上紧张且疲惫,双眼比金属还漆黑。沙里昂可以感觉到年轻人的恐惧和不确定,除了他所做的所有研究之外,乔朗对金属的力量只有最模糊的概念而已。但触媒圣徒第一次感觉到所有的感官都活了起来,而且灵敏异常,或许他在这一瞬间重生了,也能够感觉到黑锁的不确定感、惊讶,以及逐渐增长的恐惧。
杜克锡司对黑暗之石有多少了解?或许并不比乔朗多。巫术士脑海中正闪过什么念头、这把长剑是否挡住了他的魔法涤除术?它是否还能挡住其他咒语?黑锁必须在下个动作的一刹那之间做出决定,因为他知道,他的性命或许全靠这一击了。
杜克锡司冷静沉着地选择了他的咒语,并施放出来,他的双眼闪出绿色的光芒,而一团绿色的液体立刻从空中聚集在乔朗的皮肤上,并开始嘶嘶冒泡。翠碧剧毒,这是咒语的名称。认出咒语,沙里昂退缩了一下,他的胃紧缩起来。这种痛苦难以忍受。他这么听说过,就像每一根神经末稍着火一样,任何法力强大到足以挡住魔法涤除术的法师,一定会成为受害者并被剧毒的魔法瘫痪,他无法同时保护自己免于两者的攻击。
而它很显然同时能影响活死人以及拥有生命之力的活人。乔朗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他大口喘气、开始弯下身体,液体散布开来,燃烧般的触觉烧灼着他的血肉,但这是个会急速消耗法师力量的法术。
“赐予我生命之力,触媒圣徒!”黑锁命令道,双眼在注视着年轻人时发出更耀眼的绿光。
时机到来。沙里昂知道这点。该是我做出选择的时候了,我是乔朗唯一的选择,没有了我,他一定会倒下;即使黑暗之石起了作用,他也无法控制长剑。触媒圣徒迅速瞥了武器一眼,一股带着狂喜的颤抖迅速扫过他全身。乔朗的身体发出绿光,年轻人因剧痛而尖叫着,他在剧毒流过身体时倒在地板上,双手仍然紧紧抓住长剑。他的双手并没有被致命的液体给覆盖住,在沙里昂的注视下,剧毒开始从乔朗的手臂和上半身消失不见,闇黑之剑吸收了魔法。
然而它吸收的速度却太慢了,乔朗在几秒钟之内就会生不如死,他的身体变成一团在熔炉沙土地板上剧烈抽搐、扭动的物体。
沙里昂开始念诵古老的咒语,他在十七年前身为执事时学到的咒语;他从未使用过的咒语,以为自己绝不会使用到的咒语……
他开始吸吮黑锁的生命之力。
一个非常危险的举动,这通常只在战争时才会练习到;一位触媒圣徒会试图藉此弱化一个对手,此时触媒圣徒非但不将传输渠关闭以切断对一个法师的生命之力供给,他们反而保持传输渠的开启,并反转生命之力的流向。这举动之所以危险,是因为巫师会立刻感觉到生命之力开始从他身上溢出,除非分心,他们可以反击触媒圣徒并将他化为尘土。
沙里昂深知自己所处的危险,但他在黑锁愤怒的吼叫声划开黑暗时并没有退缩。发着绿光的眼睛将它们带有剧毒的痛楚转向他的身上。即使看着自己的指尖开始转成绿色,并感觉到第一丝痛楚开始沿着手臂向上舞动而去,勇气仍然不减。
“乔朗!”他吼道。“救我!”
年轻人跪倒在地啜泣着,黑锁的注意力转移开来。长剑开始吸收魔法,剧毒从他的血肉上消退,虽说仍然是缓慢无比。乔朗听到沙里昂的吼叫声,抬起头,咬牙试着站起,但他虚弱到无法靠自己站起来,身边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供他倚靠。终于,他将剑尖插进熔炉的沙土地中,抓住剑柄并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乔朗!”剧毒啃噬进沙里昂的身体,触媒圣徒诅咒着自己。在他所有的理智思考中,早该预见到这点!他从巫术士身上吸取生命之力,但他却没有地方可以使用!在战场上,他会有位巫师同袍,他可以将这个生命之力赐予给他的伙伴,之后伙伴可以将这股力量用来强化自己并击退敌人,但触媒圣徒无法将生命之力赐给乔朗,他无法给予他任何帮助。
接着沙里昂看到那把长剑。
它站在地面上,双臂张开,就像是一个人哀求着援助,黑色的金属毫无光泽。它是一件黑暗的创造品,它就是黑暗,就像一个哀求着帮助的人。
一股震惊恐惧的感觉击中了沙里昂,麻痹了缓缓散布到全身,越来越剧烈的疼痛感。之所以缓慢是因为直到现在他仍在吸取巫术士的生命之力,他同时能感觉到这个人已经越来越衰弱了。
我不能把生命之力给乔朗,可是我却能把生命之力给这把长剑。
闭上双眼,沙里昂不去看那件漆黑、丑陋、似乎正张开僵硬双臂拥抱住他的拙劣活人模仿物。我可以放弃,我的痛苦即将终结。
顺驯为命……
他看见眼前燃烧着村庄的火焰,年轻执事坠落,死在地上,辛金发着一手没有脸也没有颜色的牌。
命当顺驯……
沙里昂张开他的双眼,看到乔朗将长剑从地面拔出并高举过顶,但在沙里昂的心中,年轻人却只如月光中的一道黑影,他真正看到,并集中注意力的还是那把长剑。他向它伸出手,痛楚让手指剧烈抽搐着,沙里昂对那件冰冷、毫无生命的金属开启了传输渠。
魔法力如狂风横扫过他,力量之大,让他向后踉跄倒下。痛楚突然不再,他皮肤上的液体消失不见,长剑发出明亮的白蓝色光芒。黑锁在发出一阵口齿不清的吼叫声后倒在地上,长剑和触媒圣徒结合的力量吸光了他体内的魔法,他现在只不过是一个空虚的人类臭皮囊罢了。
长剑掉在地上,不期而来的强大力量剧烈震动、摇晃着他的全身,乔朗扔下武器,站立着惊讶地凝视着它。长剑躺在地上不停地嗡嗡作响,声音诡异,几乎像是因愉悦而发出的尖锐吼声。他转过身,从长剑望向无助的巫术士。黑锁愤怒地咆哮,奋斗不懈,试着重新控制他的四肢,这却是徒劳无功。他因全力施展魔法力量而虚弱,现在完全丧失了生命之力,巫术士如一条离水的鱼般扑通倒在尘土中。
沙里昂因此景而惊骇作恶,他转过身,靠在一张工作长凳上。他慢慢理解到,一切都已结束了。
“我会开启一道传送廊。”他说道,看也不看乔朗一眼。他无法面对巫术士无助地躺在地上,失去所有身而为人的尊严的景象,听着他断断续续的声音,以及所受到的可悲打击就已经够糟糕的了。“从他那里得来的生命之力还够我做到这点,我会把他放在传送廊里,接着在执法官们理解到发生什么事之前关闭它。我不认为还会有什么人会再回来这里,他们宁可回避这个地方,再加上他们又再度抓到黑锁,我相信他们会让妖艺工匠们平静地生活下去。虽然如此,你最好还是离开,只是以防万一——”
一声惨叫打断了他,一声蕴含着狂怒和恐惧的惨叫,惨叫声变成极度痛苦的刺耳尖叫,接着变成呜咽,再转弱成一种恐怖、哽咽的咯咯声。
他的灵魂被吓人的声音给撕碎。沙里昂转过身。
黑锁躺在地上,已经死去,他的双眼直视夜空、嘴巴张开,尖叫声似乎还在沙里昂的脑海中回响着。乔朗站在巫术士上方,他的脸在月光里一片惨白,双眼空虚黑暗。在他手中握着闇黑之剑,剑刃从巫术士的胸口穿出,他将剑用力拔出,沙里昂看到鲜血在闇黑之剑上发出黑色的光芒。
沙里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个人临死前的惨叫还在他的耳边尖吼着,他只能注视着乔朗,试着抑制那恐怖的尖叫声,直到能够思考为止。
“为什么?”触媒圣徒终于低声说道。
乔朗抬头看他,而沙里昂在那双漆黑的双眼里又见到那一丝潜藏的笑意。
“他正要攻击你,触媒圣徒。”年轻人冷冷地回答道。“我阻止了他。”
一副躯体无助、扑通倒下的景象鲜明地呈现在沙里昂的心中,一股燃烧的液体突然涌到他的喉咙里,他作恶欲呕,立刻将那副死亡的景象替换成他脚边的地板。“你说谎!那不可能!”他从紧闭的牙关中挤出这句话。
“好了啦,触媒圣徒。”乔朗讥讽地说道。他跨过尸体,拾起地上的破布,并开始擦拭剑刃上的鲜血。“这一切都结束了,你不用再假装玩游戏了。”
他有没有听错?沙里昂似乎除了那声尖叫声之外什么也听不到。“游戏?”他终于问道。“什么游戏?我不懂你的意思……”
“艾敏的血!你把我当成谁了?莫西亚吗!”乔朗大笑,却听起来像是嚎叫,那声音苦涩且粗哑。“好像我会相信那些假虔诚的胡扯瞎说一样。”他拉高声音,嘀嘀咕咕拙劣地模仿着沙里昂。“‘我会打开一道传送廊。你离远一点……’哈!”
乔朗将沾满血迹的破布丢在地上,小心地将长剑放在上面。“你以为我会被那些话给骗到吗?我知道你的计划,只要你打开了那道传送廊——”
“不!你错了!”
沙里昂慷慨激昂的吼声让乔朗吃了一惊,他转过肩膀望去,定定地注视着触媒圣徒的脸。“好吧,从一切看来,我相信你是说真的。”他慢慢说道,惊讶地注视着沙里昂。
触媒圣徒并没有回答,他颓倒在工作凳上,蜷缩进长袍里,闭上双眼开始发抖。看来死去的巫术士还是得以报了一剑之仇,他的惨叫声将沙里昂身体里的生气吸干殆尽,就如同触媒圣徒吸吮法师魔法力一样有效率。恶心、寒冷、对自己和年轻人同时感到痛恶与反感,如果沙里昂还对艾敏有足够的信仰,让他能祈求最后一个要求的话,他宁愿能够一死了之。
他听见乔朗的脚步声走过沙地,感觉到年轻人来到他的身后。
“你是说真的。”乔朗重复说道。
“是的。”沙里昂疲倦地说道。“我是说真的。”
“你救了我一命。”乔朗继续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你冒自己的生命危险来救我,我知道,我看到了……”
沙里昂感觉到肩膀上的碰触,吓了一跳,一回头,看到乔朗的手迟疑笨拙地放在那里。他可以借着渐渐黯淡的月光看清楚那张脸,漆黑的双眼被一丝浓密、漆黑的头发给遮蔽住了。一瞬间,在那对双眼中包含着热切以及渴望,触媒圣徒现在知道了事实真相,正如他一直知道的。
沙里昂的心对他低语着:好几年前,我怀里抱着这个孩子!
他举起手,紧抓住乔朗的手,但当他这么做时,他肩膀上的手抽离开来。
“为什么?”乔朗诘问道。“你对我有什么要求?”
沙里昂注视了年轻人好一会儿,接着露出一抹疲倦的笑容。“我对你一无所求,乔朗。”
“那么,你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触媒圣徒?别想用那些甜甜蜜蜜逗人喜爱的神圣蜜糖鬼话来应付我,那些只适合用在像莫西亚这种人身上,我知道你,你一定有动机。”
“我跟你说过了。”沙里昂柔声说道,视线转向宛如另外一具死尸般躺在地上的武器。“我出力将这个……黑暗的武器带进人世,这是我的责任,我的部分责任。”他在乔朗准备说话时修正道。沙里昂的视线又从长剑转回巫术士身上。“我失败了,它现在溅血了,它已经杀人了——”
“是我让它溅血的!人是我杀的!”乔朗吼道,来到触媒圣徒面前站着。“闇黑之剑只是我手上的工具罢了,别再说得好像这个该死的东西比我拥有更多的生命一样!”
沙里昂没有回答,他因为疲倦而蹒跚摇晃,迟疑不决地走过熔炉的沙土地,跪在黑锁的尸体旁边。他咬紧牙根,压住一股恶心的波潮,将视线从胸口上那道恐怖的伤口上移开。他伸出手,抚平了那对因为恐惧惊讶而圆睁直视的双眼;他尽力将张开的下巴合起,让面容多少呈现出一点平静的假象。他抬起冰冷的双手,开始依传统将双臂交叉在胸口上,但却在恶心感征服他之后发现自己根本办不到。他让双手落下,立刻转身离开,倒在工作凳上,一身冷汗地颤抖着。
“我会把尸体拖到树林里去。”乔朗说道。
沙里昂听到一阵窸窣声,回头看见年轻人用巫术士的兜帽盖住他的脸,用这人的长袍包裹住他的身体。“等他们找到他之后,他们会以为是半人马杀了他的。”
一个杜克锡司?沙里昂想着,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反正他什么都不管了。他渴望地望向外面,半是期待能够看见拂晓沿着地平线亮起。但月亮才刚西沉,现在只是夜晚最黑暗的时刻。他想要他的床,虽然它又冷又硬;他想要躺下来,用他的长袍蒙住头,并且或许……只是或许……一直在夜间躲避着他的睡眠将能偷偷来到他身边,然后在某段时间里他可以忘却一切。
“听我说,触媒圣徒!”乔朗的声音严厉。“除了你我之外,另外一个唯一知道闇黑之剑的人已经死了——”
“所以这是你杀他的原因。”
乔朗不理他。“这种情况必须继续保持下去,当我搬动尸体的时候,你拿着长剑回去牢房。”
“镇上到处都是黑锁的守卫,全部都在找你……”沙里昂抗议道,想起当他报告乔朗失踪时所引起的骚动和情况。“你要怎么——”
“你以为我怎么来到这里的?这里有另外一条路可以出去,在熔炉后方。”乔朗不耐烦地说道。“铁匠花了一年的时间拿它来秘密储存他的武器。”
“武器?”沙里昂不谅解地问道。
“是的,触媒圣徒。黑锁的日子屈指可数了,妖艺工匠们本来就注定要反抗,我们只不过是将迟早要发生的事情加速罢了。但现在不要去想这个了!拿着长剑回去牢房,没有人会理你,毕竟你本来是和黑锁在一起的。如果他们把你拦下来,告诉他们巫术士追踪我的足迹进到荒野去了,他独自走进荒野追赶我,这就是你所知的了。”
“是的。”沙里昂喃喃道。
乔朗注视着他,皱起眉头。“你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
“我听到了!”沙里昂断然说道。“而且我会照你所说的去做,我和你一样,不希望这个恐怖武器的谣言传出去。”他站起身,直视着年轻人的脸。“你必须毁掉它,如果你不这么做的话,我会。”
两人站着,在黑暗中面对彼此。发出微弱光芒的煤炭让房间稍微亮了一点,乔朗双眼中的火焰闪烁不定,嘴唇展开成为一抹黑暗、带着红光的笑容。“如果有人将魔法赐给你呢,触媒圣徒?”他柔声问道。“如果有人告诉你:‘这里,将这股力量拿去,你不再需要像动物一样在地上行走,可以飞、可以召唤风,你可以任意让太阳西沉或是让星辰升起。’你会怎么做?你不会将力量取走吗?”
我会吗?沙里昂想着。他突然想起关于父亲的回忆,他看见一个小男孩将不喜欢的鞋子踢开,在巫师的怀抱中飘向地面。
“这是我的魔法。”乔朗说道,视线移到放在地上的长剑。“明天我将出发前往马理隆,你也是,触媒圣徒,如果你坚持要来的话。等我到了那里,到了马理隆,来到那个结束我父母性命并剥夺了我出生权的城市,这把长剑将会摘下星星并放在我的心脏里。不,我不会毁了它。”他停了下来。“你也不会。”
“为什么不?”沙里昂问道。
“因为你帮助创造了它。”乔朗说道,熔炉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因为你出力将它带到这个世界来,因为你赐予了它生命之力。”
“我——”沙里昂开口,但他却没有说完,他害怕得无法检视自己心中的真相。
乔朗非常满意地点头,他转身走过尸体,在行进时继续下达指令。“用这些破布把长剑包起来,如果任何人拦下你,告诉他们你带着一个小孩,一个死去的孩子。”低头注视着苍白、颤抖的触媒圣徒,他笑了。“你的孩子,沙里昂。”他说道。“你和我的孩子。”
乔朗弯下腰,用他强壮的手臂抬起巫术士的尸体。他用肩膀扛起尸体,转身穿过凌乱的工具以及一堆堆的木头和煤炭,往山洞的后方走去。尸体随着年轻人的行进恐怖地弹起,双手无力地垂在背后,扫过所有的物体,似乎像是徒然试着抓住灵魂已经离开的世界。乔朗终于消失在前方黑暗中,留下沙里昂一个人在熔炉中,注视着地板上的一个污点。
有好长一段时间,他站在那里无法动弹,接着有了一种诡异至极的感觉。他似乎慢慢从地板上站起来,接着向后飘去,低头可以看见自己还站在原地。他一直往上飘去,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走向长剑,旋转向上四处飘浮,一直向上;越来越远离;他看见自己用破布包住长剑,他看见自己小心地用手臂举起它,将长剑抱在胸口,他看见自己走出熔炉。
随着触媒圣徒拖着脚步与长袍的窸窣声离开,粗重的橡木大门关上,黑夜的影子回到了熔炉之内,发亮的煤炭似乎也因它的沉重而熄灭,一切被突然的一声当啷巨响打破,一个巨大的火钳从悬挂的钉子上掉进一桶水里,溅起一阵水花。
“该死。”一个声音咕哝道。“暗到没办法看到这个该死的东西,它还是满的。”
一阵水桶倒下的声音,接着是水流过地板的声音,伴随着各式各样范围广泛各异的咒骂声,辛金从废铁中踉跄走出,站在熔炉正中间,穿着他往常俗艳、有点湿的华丽衣服。
“我说。”年轻人评论道,一边将胡须上的水擦干,四处张望。“还真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动作戏,我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自从老蒙斯堡伯爵将一个反抗的农奴吊在他的城堡外面,脚踝被绑住然后吊在寒风中。‘这个家伙想要往上爬。’在我们看着平民在风中摆荡时,老小子这么对我说。‘他现在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了。’”
摇摇头,辛金若无其事地走到一滩血迹旁,血液浸入熔炉沙土体里,仍有点湿。他挥手,一块橘色丝巾在命令下出现。他小心地让丝巾飘到地上,遮盖住血迹,弹了一下手指,让丝巾和血迹同时消失。
“以我的名誉为誓。”他带着疲倦笑容喃喃说道。“我们应该能在马理隆享受美好时光。”
接着辛金也离开了,宛如一缕烟雾,消失在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