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相当宽大的餐桌,堂而皇之地镇坐在面积起码有二十平方公尺的巨大食堂正中央。虽是能一次安排十个人同时利用的大型餐桌,但现在坐在餐桌前的就只有夏露露、夏比以及达利欧等父子三人而已。这俨然就像是一个具体呈现出达利欧虚荣心的奢华空间。
他们在晚餐时所聊的,是关于夏比的话题。
“夏比终于也要成为训练兵了啊。你已经作好心理准备了吗?”
尽管达利欧面露得意洋洋的表情凝视着儿子,不过内心势必正在构思要如何让夏比顺利毕业的如意算盘。
夏露露虽不知新兵训练是怎么回事,但纵使达利欧透过贿赂让夏比获得比其他人更好的待遇,那也不足为奇。
(如果只是溺爱哥哥的话,真不知该有多好。)
父亲从未真正担心过哥哥夏比的安危,纯粹只是害怕失败受挫的夏比会对他的野心造成影响罢了。
至于当事人夏比……
“我是会在将来肩负起整个军团的关键人物。早就已经作好心理准备了。”
他丝毫没有察觉到达利欧的盘算,自信满满地开口回答。
(哥哥的人生一帆风顺,所以他当然会那样回答……)
但那只不过是达利欧先行彻底排除掉所有可能会对夏比造成妨碍的事物,再将他摆到自己铺设好的轨道上罢了。夏比会误以为自己有实力也是理所当然。
但就算是会错意,他所培养出来的自信却是真材实料。幼少时期虽以孩子王的形式呈现出来,如今却逐渐转变成领导气质。身高也在最近这几年突然快速成长,受过千锤百炼的体格更是结实精悍。虽然桀骜态度也跟着变本加厉,不过就算达利欧没有暗中打点,夏比大概也能以训练兵的身分好好面对军旅生活吧。
(这算是自家人的偏袒意见吗……)
制服巨人之子裘克洛,必然也是相当难得的经验才对。
(其实只是父亲设计让哥哥如此深信不疑就是了。)
夏比要是知道事实真相的话,肯定会气得火冒三丈,只是这种机会八成永远都不会来临吧。他的迟钝固然如假包换,但也是多亏了裘克洛的演技,才能将他瞒在鼓里。
不晓得是玩腻了,还是已经长大成人了,夏比跑去找裘克洛的次数也骤减许多,因此除非发生什么特殊状况,否则事情绝不可能穿帮。
“话又说回来,等到我离家从军之后,你打算怎么处理呢?”
面对夏比的询问,达利欧微微侧头表示不解。
“你所谓的怎么处理是指……?”
“就是那家伙啊。”
“原来是在说那家伙啊。”
大概是意会过来了吧,只见达利欧拍着手应和。
“那家伙已经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吧?”
“的确。”
夏比及达利欧虽然都用“那家伙”一词来打哑谜,夏露露却马上理解到这个字眼所指为何。
(他们是在聊裘克洛的事吧。)
训练兵依规定必须搬进兵舍过团体生活。夏比要正式离开这个家,因此留着裘克洛的理由自然也跟着消失。
(或许他们会愿意释放裘克洛也说不定。)
夏露露暗自怀着一丝期待,可惜达利欧是个不折不扣的生意人。
“那就卖掉好了。我猜八成会有很多买家抢着要吧。”
这段发言令夏露露不禁感到失望。
达利欧的字典里头,似乎找不到“免费奉送”这个字眼。
(但如此一来,搞不好就必须提前采取行动才行。)
裘克洛的逃亡计划已经进入最后阶段,再来只需静待适当机会来临即可。但既然达利欧决定要卖掉他,那就不能再继续磨蹭下去。非得尽可能地迅速执行逃亡计划才行。
(而这样一来,我也得跟裘克洛说再见了吗……)
夏露露连忙摇摇头,驱散自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杂念。
(就算留在家里也没什么好事。)
而在新买家那边大概也只会落得相同下场吧。
(裘克洛好不容易才要展开自己的全新人生。我必须面带笑容送他离开才行。)
尽管有种好像遭到遗弃的落寞感,但唯独这点她实在无能为力。
“怎么啦,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或许是关心一脸闷闷不乐的夏露露吧,达利欧开口对她说道:
“跟夏比分开可能很不好受,但又不是从此就再也见不到面。”
达利欧虽然会错了意,可是这样反倒对夏露露较为有利。只要配合话题随口敷衍一下,就不会引起父亲的怀疑。
“可不能只顾着伤心难过喔,因为接下来妳也会变得很忙碌。”
“我吗?”
“我私下帮妳安排的一桩婚事,已经快要谈妥啰。”
“婚事!?”
过度诧异的夏露露不禁脱口发出惊呼声,思绪完全跟不上这出人意表的事态,脑中瞬间变成如同画布般一片空白。她的心跳猛然加速,全身上下直冒冷汗。
总有一天非得被父亲当作道具嫁给别人不可——
这就是夏露露的命运,同时也是她诞生在人世的意义。原本自以为早就心里有数,但事情未免来得太过突然。她根本无暇好好整理自己的心情。
“你认识布鲁诺·鲍麦士达这号人物吗?”
“只知道他是一名政治家……”
夏露露压抑住几乎快要放声大叫的情绪,佯装平静地挤出声音说道。
“这位先生是保守派的急先锋,而你的结婚对象就是他儿子。”
“听说他是个放荡少爷呢。”
夏比在一旁插嘴。
“像我这样的女孩真的适合吗?还是另寻其他女性比较……”
“妳当然没问题。”
达利欧一口否决掉夏露露的提案。
(这已成了既定事项。)
这桩婚事八成并非快要谈妥,而是早已谈出结论了吧。考虑到达利欧那种唯利是图的强硬个性,结果当然是再清楚不过。
(这次轮到我身陷牢笼之中吗……)
夏露露忍不住感叹自己的可笑命运。
裘克洛听见敲打着屋顶的雨珠声而清醒过来。
这是一阵可能才刚开始下、显得有点稀稀落落的不规则雨声,雨量更是小到甚至有办法帮每一颗雨珠取名的程度。虽然那股声音微弱到彷佛就快要戛然止息,但却足以让裘克洛从睡梦中清醒过来。花费漫长光阴培养出来的敏锐感受力,使他有办法捕捉到这类微小声音。
室内一片黑暗,听不见雨声之外的其他声音。尽管不知道正确时间,但由空腹状况可以判断出目前是三更半夜。大概得再过四、五个小时才会天亮吧。
裘克洛挺直横躺在地板上的身子,缓缓摆动手脚确认身体状况。虽然低温导致全身肌肉变僵,不过等到血流畅通之后,应该就能恢复正常才对。身上留有好几个彷佛盖章一般的瘀伤,但由于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因此几乎不会感到疼痛。
(光阴似箭……)
成为达利欧的物品已满两年。得到知识促使裘克洛的心灵产生剧烈变化,但有所转变的并非仅止于心灵而已。他的身材变得相当高大,身高足足长高了十五公分之多。躯体毫无半分多余脂肪,乍看起来宛如豆芽菜一般弱不禁风,但却蕴含着十分充足的体力,看似纤细却非不堪一击。这就是他为了能在逃亡时应对任何突发状况而耗费时间锻炼出来的身体。夏比身上虽裹着一层宛如盔甲的结实肌肉,然而裘克洛所需要的是敏捷的行动力。多余的肌肉会增加体重,并缩小手脚的行动范围。换句话说,肌肉在逃亡时不仅无用武之地,反倒只是累赘。
裘克洛转眼望向铐住手脚的枷锁。手铐及脚镣都伴随着裘克洛的成长而变得愈来愈紧。虽然还不到深陷肌肉的地步,但由于已经产生压迫感,因此必须尽快设法处理才行。
(一离开这里……就拆掉它们。)
要是戴着手铐四处徘徊的话,肯定会有人立刻跑去向士兵通风报信。
铁链处于随时都能扯断的状态。再来就只剩下作好心理准备,并将计划付诸实行即可。
但这就意味着他将与夏露露永别。
夏露露是他的救命恩人、人生导师,也是唯一理解他的人。要说她是裘克洛的一切也绝不为过。
(若不是多亏有夏露露,我到现在还是巨人之子。)
在脑海中想象这个状况的裘克洛,顿时吓得全身直打寒颤。
就在雨势开始转变成小雨的时候,他感觉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逐渐接近杂物房。
来者是夏露露。
“我,想离开这里……”
裘克洛马上开始讲关于计划的事,却又立刻噤声不语。因为他发现夏露露的样子有点不太对劲。
虽因室内昏暗无光而难以看清她的表情,仍能见她的双眼微肿,看起来甚至还呈现出充血状态。
(她在哭吗?)
正确说法应该是刚刚才哭完吧。
有种她好像是先等到心情平复一些才过来的印象。
然而,他无法判断是否该开口询问理由。由夏露露的神情看来,不难想象这是一件攸关个人隐私的事。随便过问肯定不是最好的方法,如今的裘克洛也已经有办法表现出这种程度的体贴。
大概经过了两、三分钟的沉默吧。
夏露露深深地叹了口大气,这才以沉重的口吻出声说道:
“爸爸说要卖掉裘克洛。”
“卖掉我?”
“因为哥哥要离开家里了……”
裘克洛也早已耳闻夏比成为训练兵一事,当然也晓得他即将离开家里。
“我,已经没用了。”
因此被卖掉也是很理所当然的结果。
只是这件事情早在他预料之中,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反而还成了促使他下定决心的契机。
“我猜大概剩没多少时间了。可能过没几天就会找好交易对象了吧。”
“意思是要我尽快开溜?”
“嗯。所以等到明天晚上,我会拿行李过来给你。”
“知道了。”
“虽然只有衣服跟钢币……”
“足够了,谢谢你。”
裘克洛理解状况后,便静待夏露露的下一句话。他觉得她的话似乎还没说完。
隔没多久。夏露露总算开口说道:
“我也确定要离开家里了。”
“离开家里?”
“我要被嫁掉了。”
“啊啊……”
裘克洛顿时心领神会。
正如夏比决定要以训练兵的身分离开家里一般,夏露露也早已被安排好要嫁作人妇。就跟裘克洛被迫过着身为巨人之子的人生一样。
(夏露露,好像不太情愿。)
否则她也不会讲出“要被嫁掉”之类的字句吧。
夏露露脸上虽露出彷佛对自己的未来感到绝望的表情,但要除去她的烦恼,可说是易如反掌。
“夏露露,妳想怎么办?”
“怎么办……”
“不愿意的话就拒绝。”
“如果可以拒绝的话,我也想……”
“当然可以。”
裘克洛语气坚定地说道。
“办不到的。”
可是夏露露却立刻斩钉截铁地作出响应。
“因为我除了接受以外,没有其他道路可选了。”
“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咦!?”
或许是个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提案吧。夏露露忍不住惊呼一声。
“我,要找回自己的人生。所以要离开这里。”
裘克洛若要找回自己的人生,就非得通过这个考验不可。
“自己的人生……”
“笼子里面,不好。夏露露也一起离开。”
“可是我并不像裘克洛那么坚强啊。”
“那么,妳就更应该离开。”
“这是指什么意思?”
“笼子里面,非常辛苦。”
牢笼里的生活既辛苦又严苛,这一点裘克洛最清楚不过。
裘克洛之所以能够忍受这段如同地狱般的生活,是因为他有大半时光都是以“巨人之子”的身分渡过。要是打从一开始就以人类身分被关进牢笼的话,心灵大概很容易就会崩溃了吧。虽然不觉得夏露露的精神面很脆弱,但在夫家那边将落得何种下场,自然是显而易见。
裘克洛对夏露露伸出手掌。
“一起走吧。”
尽管可能会伴随着比单独逃亡还高的风险,裘克洛还是怀有能够化险为夷的自信。他也不是到现在才首度遭遇这类困难局面,一再跨越这些难关的经验,造就了这份自信心。裘克洛的体内,蕴含着一股比钢铁还要坚不可摧的坚定意志。
(全拜夏比所赐。)
即使不可能因此就对他产生感谢之情,可是身为巨人之子持续受到虐待的那段时光,似乎也并非枉然。
裘克洛之所以产生想带夏露露一起离开的念头,并不是因为担心她的安危,是因裘克洛自己希望这样做。
夏露露轻轻握住裘克洛伸出的手掌。
不知是因为寒意,还是惧怕日后可能必须面对的困难,她的手掌微微颤抖着。
“一切包在我身上。”
裘克洛则是面露笑容,轻轻回握夏露露的小手。
从昨天开始下个不停的雨,即将进入雨势最猛烈的阶段。
由毫不留情地敲打着杂物房的雨声,就能理解到外面正刮起狂风暴雨。彷佛有人手持鼓棒猛敲天花板一样热闹透顶。吵归吵,却正巧适合执行逃亡计划。倾盆大雨能发挥出掩饰行踪的效果,敲打地面的雨声大概也会盖掉脚步声。
(现在,就等夏露露来了。)
如果事情按照计划顺利进行的话,夏露露应该再过不久便会现身才对。
裘克洛侧目瞄了门扉一眼,便立刻转眼望向枷锁。铁链本就布满铁锈,其中又以串连镣铐及链条的铁环腐蚀特别严重,可以清楚看见环面带有一道斗大裂痕。只要稍加施力,应该就能轻而易举地扯断才对。
一阵近似爆炸声的雷鸣响起,杂物房随之微微晃动。就在几可令人产生危机意识的迅雷不断轰隆作响之际,杂物房的房门突然被人打开。
下一瞬间,彷佛在室内翻箱倒柜似的强风暴雨猛然灌了进来。室温一口气下探,一阵宛如被人泼了冷水的强烈冲击,导致裘克洛的身子缩成一团。
“小的特地来此迎接您离开。”
乘着黑夜暴风雨飘入室内的,是一阵从没听过的陌生男性声音。
(……是谁?)
站在门口的,是一名身穿黑色祭服的男子。或许是想与昏暗夜色化为一体吧,连披在祭服上头的也是一件黑色外套。受到戴得很深的兜帽妨碍,裘克洛无法看清男子脸上神情。
裘克洛提高警觉,定睛凝视着黑衣男子。虽不知他是何方神圣,但既然对其声音毫无印象,就代表双方应是初次见面。尽管无法确认他的长相,不过裘克洛倒还能够理解这种程度的小事。
(是要来买我的家伙?)
但就算他是达利欧的交易对象好了,也很难想象买主会利用三更半夜前来拜访。更何况外面天气如此恶劣,即便现在是大白天,可能也会尽量避免外出办事吧。
此外还有其他令人在意的疑点。就是男子明明就不是士兵,手里却倒提着一把刀。
(他到底是什么人?)
虽然裘克洛有意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扯断铁链、奋力一战,但他在男子身上感受不到任何恶意。
“虽然很想再早一点救您脱困……却因迟迟掌握不到您的确切行踪,才出乎意外地耽搁了这么长一段时间。请您恕罪。”
男子恭恭敬敬地向他低头道歉,而另一方面——
(……这是怎么回事?)
搞不清楚状况的裘克洛则是感到困惑不已。
然而男子好像熟知裘克洛的事情。而且由其口吻听起来,便可得知他甚至握有裘克洛并不晓得的情报。
(要问问看吗?)
不过此举将伴随着极大的风险。裘克洛之所以到现在都还一直扮演着巨人之子,是为了藉此让对方疏忽大意,进而确保自身安全。既然不知男子的来历为什么,轻率地和他交谈并非上策。应该先设法套出对方的情报才对。
但在无法交谈的状况下,大概很难得到自己想要的情报吧。
然而还是能从他的发言中推敲出一些蛛丝马迹。
(这家伙,在找我。)
而且可以推测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寻找。至少是打从裘克洛被达利欧买走之前就开始着手。换句话说,这代表黑衣男子所寻找的对象是巨人之子。
尽管这足以让裘克洛产生不信任感,但男子却一点也不惧怕巨人之子。他非但毫不惧怕,甚至还能从言谈中体会到一丝亲切感。只是这并不代表对方就是一名值得信任的人物。
“来,请容我为您解开束缚。”
男子抽刀出鞘。
裘克洛提高警戒,可是他感觉这人似乎并无加害自己的意思。
只不过对裘克洛以外的人物,大概就不一定会表现出同样态度就是了。
(怎么办?)
裘克洛率先想到的就是夏露露。因他事先知道她会前来杂物房,而不用想也知道,碰巧撞见夏露露的男子会采取何种行动。
或许是雷云盘踞在上空吧,一道电光伴随着雷鸣轰然劈落。刺眼亮光填满室内,导致男子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出来。
(那是……)
裘克洛猛然睁大双眼。因为男子拿在手中的刀刃表面,竟然沾满了浓稠的鲜红液体。不仅如此,他脸上也沾有类似回溅鲜血的红色斑点。
“你,杀了什么人?”
开口询问男子的裘克洛霍然起身。现在不是佯装不会说话的时候。他必须尽快确认现状才行。
得知裘克洛会讲话的男子则是——
“这实在太了不起了!不愧是巨人大人!”
对方以夸张操作表现出内心的惊讶之情。
(信徒……)
这是指将巨人神格化、并加以崇拜的异端分子,同时也是裘克洛之母艾蕾娜生前加入的组织。虽然因艾蕾娜在十五年前所引发的那起事件,导致大半信徒都遭宪兵逮捕到案,但可能也有部分信众幸运逃过一劫而潜伏于地下吧。
裘克洛已推测到信徒寻求自己的理由是什么。他们打算奉裘克洛为首。对涣散的组织而言,巨人之子是一个便于利用的存在。因为把巨人之子拱成组织象征,就能让重建组织的工作变得易如反掌。
但重建组织之类的事情,对裘克洛来说根本无关紧要。更何况就是巨人害他饱受畜生般的残酷待遇,因此他绝不可能会与巨人信徒连成一气。
“你杀了什么人!?”
裘克洛定睛怒瞪男子。
“我杀了警备兵,有什么问题吗?”
男子的回答虽让裘克洛松了口大气,不过他的话还有下文。
“现在我的同伴们应该正在为他们赐下天谴吧。”
“……他们?”
“就是将巨人大人您幽禁在这种鬼地方的极恶罪人们。”
“可恶!!”
裘克洛发出近似野兽般的咆哮声,使出浑身解数狠狠扯断双手双脚的铁链。正因耗费两年漫长岁月周到地进行了准备,才能轻易破坏掉这些铁链。
才刚得到重获自由的实际感觉,裘克洛随即一鼓作气缩短与男子之间的距离,接着不加思索地挥拳轰向他的面门。男子“哇喔”地呻吟了一声,两眼翻白颓然倒地。或许是完全没料到会发生遭到巨人之子殴打的意外事态吧,他甚至没作出任何抵抗。
裘克洛扒下男子的衣服,披在身上冲出杂物房。横飞的暴雨顿时痛击全身。尽管瞬间就被淋成落汤鸡,但连这阵寒冷剌骨的暴雨也没能为他带来半丝痛苦。或许是身上污垢全被冲刷干净了吧,他反倒体会到一股心旷神怡的舒畅感。
由黯夜支配的世界出奇漆黑,裘克洛的身体几乎与黑暗合而为一。趁着夜色逃离宅邸的判断虽然正确,却因这群不速之客的到访而使得计划全盘泡汤。
掠过天际的闪电照亮周遭环境。对于先前以为那个十平方公尺之空虚空间就是一切的裘克洛而言,外面的世界实在太过辽阔。纵使只是区区一座小庭园也一样。
虽因视野突然放大数十倍而导致思绪陷入混乱,不过他也无暇悠闲以对。裘克洛转眼注视座落于用地内的两层楼高宅邸。经由建筑物的体积,就能看出里面有许多房间,但重点并不在此。而是自建筑物内部传出的争闹声、尖叫声,以及杂乱无章的碰撞声。其中夹杂着一阵耳熟的女性声音。
(还活着……)
裘克洛松了口气。
可是那也仅止于此时此刻。若不尽快采取行动,夏露露将会死于非命。
宅邸后门呈现敞开状态,受到风雨击打而宛如旗帜一样来回晃动。信徒们大概就是从后门闯入宅邸之中吧。
裘克洛在深思熟虑之前便已全力飞奔而出。挣脱锁链的身体虽然出乎想象地轻灵,却因尚未习惯而难以控制自如。由于一旦稍有松懈就很有可能失控,因此他克制自己只用上五成左右的力量,不过身体还是展现出难以置信的轻快动作。
裘克洛还来不及确认自己所获得的力量及自由,就已经迅速地从宅邸后门飞奔而入。才刚踏上走廊,便碰巧撞见看似信徒的黑衣男子,但他毫不犹豫地一拳揍昏男子,并继续往前推进。
尽管不知宅邸内部的隔间状况,裘克洛却身怀经年累月培养而成之敏锐五感。透过响彻整条走廊的怒吼及叫骂声,便能大致判断出正确位置,散布于空气中的微弱鲜血气味也形成了有效指标。裘克洛依靠这些线索,快速沿着走廊前进。
通往各个房间的门扉全数被打开,室内则有看似佣人的人陈尸于床上。可能是在睡梦中遇袭,看不出有任何抵抗迹象。被害人大概完全没察觉到自己已遭杀害吧。
其中有一间内部装潢特别奢华的房间,只见身为宅邸之主的达利欧尸体,横卧于一张起码可以同时容纳好几个人躺下的巨大床铺上头。
(死掉了……)
裘克洛瞄了达利欧的遗体一眼,内心并未涌现什么特殊情绪。既不觉得憎恨、亦不觉得悲伤,顶多就只是觉得有个熟人死掉罢了。这代表对裘克洛而言,达利欧只不过是个稍有交情的存在而已。
过没多久,他看见此行的目标出现在前方。手持刀剑的五名信徒,将夏比及夏露露逼进无路可退的走廊尽头。
(赶上了……)
可是他们的处境显然相当危险。夏比虽持刀应战,但是对方人多势众,兄妹俩沦为刀下亡魂也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他没有帮助夏比的理由。不过为了救夏露露平安脱困,战力还是多多益善。即便对方是过去不断凌虐自己的暴君也一样。
大概是被猛然直驱而来的入侵者吓到了吧,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全数集中到裘克洛身上。裘克洛释放原先克制住的力量,展现出野兽般的敏捷动作缩短双方间距。
他们虽是崇拜巨人的异端分子,可是看样子似乎并未受过什么特殊训练。他们全都吓得惊慌失措,根本对付不了边咆哮边直逼而来的裘克洛。而裘克洛跟他们同样身穿黑衣一事,肯定也是造成他们不知所措的主因之一。
裘克洛欺近其中一名呆若木鸡的信徒,挥动紧握的拳头轰向其腹部。男子发出呻吟后颓然倒地。没夺刀杀人是因为裘克洛对杀人之举还心存犹豫。他只要有巨人这个能不加思索地诛杀的目标就足够了。
“裘克洛?”
大概是察觉到搅局者的真实身分了吧。夏露露忍不住睁大了浑圆的双眼,脱口发出惊呼声。
“你说什么!?”
夏比更是对夏露露这番话大感惊愕。
“你这家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尽管夏比面露愕然神情,却仍不忘趁机挥刀砍杀露出破绽的信徒。
形势虽然完全逆转,但在制服所有信徒之前,仍旧不能放松戒心。裘克洛纵身扑向信徒,立刻顺势祭出前踢踹中敌人的腹部。男子身形一个踉跄,跟站在附近的同伴撞成一团而同时倒地。
“该死的败类……”
夏比对痛苦呻吟的信徒吐了口唾沫,随即反手握刀刺穿他们的胸口。这种毫不留情的残酷行径,使得夏露露忍不住转移视线。
“为什么杀死他们?”
裘克洛开口责备他。
“你以为我有必要对杀死敌人一事感到犹豫不决吗?”
夏比却是面不改色地撂下这句话。
“不过还真教人吃惊呢。原来你会讲话啊?”
夏比虽然面露哑口无言的表情,但又立刻满脸无趣地哼了一声。
“是夏露露暗中灌输知识给你对不对?”
从信徒胸口抽出刀刃之后,夏比转眼怒瞪夏露露。
“虽然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企图——不过这些信徒会跑来袭击,是你们搞的鬼吗?”
夏比紧紧握住刀柄。
或许是认为裘克洛与夏露露有所勾结吧,只见他整个人火冒三丈。
眼见凶刃即将迎面劈落而下——这股极端危险的气氛,迫使夏露露脸色惨白地倒退了好几步。
“夏露露,毫无关系。”
如此断言的裘克洛举步走向夏露露身边,并为了让她远离散发出浓浓杀意的夏比,而将她拉到自己背后。
“原来如此啊。”
从那双闪烁着不祥目光的眼瞳,便能判断出夏比已经怀着误会接受了现状。
“反正不管怎么说……”
夏比动作缓慢地环视着这座上演了屠杀惨剧的舞台。
“都是你这个巨人之子,害得我家变成这副惨状。我真该早点动手杀死你才对啊。”
话语方落,夏比随即抡刀猛然横劈而来。裘克洛虽想往后跳开,但夏露露还躲在他背后。而裘克洛也不能选择往左或往右闪躲,只要裘克洛往其中一个方向避开,夏露露八成就会代替他成为刀下亡魂吧。可是若不避不逃的话,则会换成自己被杀。尽管裘克洛靠后仰上半身闪过逼近喉头的刀刃,然而他的行动范围实在太过有限。
(会被杀死……)
刀锋毫不留情地直逼眼珠而来。裘克洛反射性地撇脸闪躲,刀尖却还是划过右眼,随后只觉一阵彷佛遭到火筷炮烙的灼热感袭向颜面。裘克洛急忙以右手捂住伤口,立刻反守为攻。他锁定的攻击目标是对方的下盘。裘克洛对准夏比疏于防守的右膝,祭出一记毫不留情的回旋踢。
“唔喔!”
夏比不偏不倚地挨了这记如同鞭子般的柔轫蹴击,姿势顿时走样。裘克洛并未停止攻击,再针对下巴要害补上一记膝盖顶击。或许是下颚遭到重击而引发脑震荡吧,夏比瘫软无力地往前倒卧于地板上。他大概暂时不会清醒过来吧。
“你不要紧吧!?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绕到裘克洛正面的夏露露一见到伤口状况,立刻露出黯淡的神情。
右眼伤势的严重程度一目了然。血液取代了眼泪,由释放出阵阵宛如针扎般痛楚的伤处不断流下,摀着伤口的右手也被鲜血染成红色。
这并不是会让人意识到死亡的伤势,带来的痛楚也还算忍受得住,然而有件事却令裘克洛颇为在意。
(眼睛……)
不知道是受到血液所影响,还是眼珠被划出伤口所致,只觉自己缺少了一部分的右侧视野。
尽管早已预料到所能想见的最糟事态,但也没时间悠闲以对了。只要靠其他感觉来补足缺少的部分就好。现在必须尽快离开宅邸才行。
“夏露露,要怎么办?”
“咦!?”
可能是无法理解裘克洛这句话的意思吧,夏露露不断猛眨眼睛。
“达利欧,已经不在了。妳不用逃了。”
“即便如此,这个家也早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除此之外,事情也被哥哥发现了。”
“这样啊……”
裘克洛懂了。
达利欧之死及信徒的袭击行动,八成会给夏露露带来莫须有的嫌疑吧。
此外,夏比会如何对待夏露露也颇令人在意。他成为第二个达利欧作威作福的模样自是可想而知。这就代表夏露露再也找不到任何留在家里的理由。
“走吧。”
“嗯。”
裘克洛及夏露露取回事先准备好的行李之后,便以几近身无长物的状态走出家门。
狂风暴雨虽然表明两人的前途充满了艰辛挑战,但只要乘着风雨勇往直前的话,应该就能成功逃过各方势力的追踪吧。
宛如祝福两人踏上全新的人生旅程一般,天际响起了一阵格外响亮的雷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