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单人牢房的裘克洛清醒过来。
周遭如同黑夜一般昏暗,唯一的光源就是由走廊透射进来的烛台火光。单人牢房位于地下,所以并未附设采光用的窗户。烛台的火光一旦消失,真正的黑暗大概就会降临到狭小的单人牢房了吧。
单人牢房没有自由隐私可言。在走廊上就能看见室内全貌,只有铁栅门充当遮蔽物。
反正牢房内只设有一张粗糙的铁床及便斗,因此就算被看到也不会造成任何困扰。对裘克洛而言,单人牢房这种恶劣环境,就跟早已住习惯的自己家没什么两样。再加上既不必挨饿也不必受冻,感觉甚至比杂物房来得更加舒适。
话虽如此,单人牢房就跟关着野兽的牢笼一模一样。被关在监牢里头的人,从令人闻风丧胆的凶恶罪犯,到企图颠覆国家的政治犯都有。被关在地牢的尽是犯下滔天大罪的重刑犯,因此就算说他们是一群披着人皮的野兽大概也不为过吧。有机会获释的囚犯,会被收容在地面上的杂居房。
(我无法活着离开监狱。)
被打入监狱后至今不知已过了几天。由于没有确认时间的方法,因此感觉起来既像是才过没几天,却也觉得彷佛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一样。
想要逃离此地简直难如登天。跟逃出杂物间截然不同,这里并不是一个只要花费时间就有办法攻破的设施。由于还有狱卒负责巡视,因此连想要针对铁栅门动手脚也很难。况且铁栅门是以黑金竹打造而成,就算再怎么拼命也难以伤其分毫。
但裘克洛也不会就此放弃。裘克洛从床上翻身坐起,开始仔细观察单人牢房的内部构造。要锯断铁栅门几乎是形同不可能的任务,不过墙壁、地板及天花板等是由石材所制,应该有办法凿出通道才对。只是除了得耗费大量时间以外,手边也没有道具可用,所以很难说是个能发挥实际效果的点子。
“对面的,你还真有精神呢。”
以轻佻语调出声打招呼的人,是隔着走廊被关在对面单人牢房里头的犯人。他是个年约十七、八岁的男子,给人一种玩世不恭的印象。
明明过着牢狱生活,却有着一身健康肤色,身材虽瘦,但不致虚弱。看起来像是个出身名门世家的文雅男子,但既然被关在地牢,就代表他八成被判处了某种程度的重罪吧。只是裘克洛根本不想知道他犯下什么滔天大罪就是了。
“要是做那种蠢事的话,只会再被狱卒痛扁一顿喔?”
男子脱口发出窃笑声。那种口吻与其说是在担心裘克洛的安危,倒不如说是在期待裘克洛跟狱卒起争论。
虽然一点也不打算响应对方的期待,但只要裘克洛不肯放弃逃狱念头,跟狱卒的攻防战今后大概还是会持续上演吧。
裘克洛不搭理男子,径自继续进行作业。
“就跟你说别闹了。这层监狱位于地下,不管你往哪挖,都无法通到地面上啦。”
这种事用不着他说也知道,裘克洛却还是毫不在意地继续展开调查。
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或许还能放弃逃狱的念头,然而夏露露如今应该还在等着裘克洛回去才对。说什么都非得在她决定采取大胆行动之前赶紧逃离监狱不可。
“你叫什么名字?瞧你一副年纪轻轻的模样,你干了什么坏事啊?偷窃?杀人?还是企图推翻国家政府吗?”
男子以连珠炮般的速度单方面地说个不停。
“你的右眼该不会就是所谓的英勇勋章吧?”
大概是从嘴巴出生的吧,男子叽叽喳喳地很爱讲话。
“拟定什么逃狱计划也只是徒劳无功罢了。只会换来皮肉之痛而已,所以真的别傻了啦。”
自从被打入单人牢房之后,裘克洛确实已经吃了好几顿苦头。由于他一心只想逃狱,因此会被狱卒盯上也是很理所当然的结果。
“说什么都要动手的话,就应该采取更聪明一点的作法才对嘛。狱卒巡逻的时间也都很固定啊。”
(这家伙到底是怎样啊……)
尽管裘克洛皱起眉头,脸上浮现出不悦神色,却还是决定不反驳也不理他。
裘克洛会感到火大,固然是由于话中有些可以理解的地方,但既然被铁栅门隔开,那么想要让对方闭嘴自是难上加难。因此也只能采用将男子的存在从脑海中抹除掉,并对其发言充耳不闻的手段来对付了吧。
“其实就算不用做那种事,也能轻轻松松离开监狱的说。”
“真的吗?”
裘克洛因太过诧异而惊呼一声,同时转脸望向男子。
“搞什么鬼,原来你听得一清二楚嘛。”
看样子似乎是上当了,只闻男子以轻佻语调发出窃笑声。
“你竟敢骗我……”
“我哪敢。想也知道,我不可能做出那么缺德的事情嘛。”
“那你为什么被关在单人牢房?”
“监狱里头的人并不一定全都是罪犯啊。”
“你想说你并不是罪犯吗?”
男子以笑容回应裘克洛的疑问。
“真的有办法离开监狱?”
“当然。”
(……他在骗我。)
人还在单人牢房就是他说谎的铁证。要是轻轻松松就能逃狱的话,如今他应该早已在高声赞颂自由才对。
“瞧你好像很怀疑的样子,但我句句属实唷。”
“方法是?”
“边睡边等就行。”
“去你的!”
裘克洛忍不住破口大骂。要是没有铁栅门拦阻的话,他大概早已抡拳痛扁男子一顿了吧。
“这是宛如谎言的事实呢。”
男子语调轻佻地接着说道:
“我们将在半个月后,手牵手一起被驱逐出境啦。而且是经由希干希纳区的正门喔。”
“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代表那就是我们被判处的刑罚啊。被关进地牢的安排,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啰。”
或许是并不晓得驱逐出境所代表的含义吧,男子语调轻松地开起玩笑。
他说得确实没错,只要等待就能重获自由,但驱逐出境却是意味着被赶出墙外。
换句话说,就是死刑——
不对,是一种比死刑更加恶质的刑罚。
墙外必有饿坏肚子的刽子手,磨拳擦掌地等待着犯人们的到来。
例如发生意外或罹患疾病等,人类的死法可说是五花八门,而死刑也只不过是其中一种方式罢了,但遭到巨人吞吃,伴随着绝望为人生划下句点,是人类所能想象到的最糟死法。明白巨人有多不讲理的裘克洛,极其深刻地体认到驱逐出境是多么残酷的一种手段。
(但却能重获自由……)
他觉得那是能够打破如今这个困境的唯一方法。至少比起在监狱内研究逃狱方案,应该更能拟定出一个来得更具建设性的计划才对。
“我还没自我介绍对吧。我叫卡迪那·鲍麦士达。你咧?”
“……裘克洛。”
“我好像曾在哪听过这个名字耶?”
卡迪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裘克洛。
“因为这是个司空见惯的名字罢了。”
对此裘克洛语气冷淡地呛了回去。
虽不太清楚是哪种内容的巨人之子相关情报在外面到处流传,但八成已经转变成一则经过加油添醋的荒谬故事了吧。问了也没用。
“我也曾听说过你的姓名。”
“毕竟这是个还满出名的姓氏啊。”
卡迪那对他耸了耸肩。
“话又说回来,你被捕入狱的理由是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啊!!”
“好了好了,你也用不着那么火冒三丈……”
虽然对他而言擅自前往墙外一事毫无辩解余地,但裘克洛被打入大牢的理由却是“指示异端信徒袭击伊诺塞西奥家族”。这分明是个天大的黑锅,但身为被害人的夏比证词却成了定罪关键,导致裘克洛完全没有反驳机会,就此沦为阶下囚。“巨人之子”这个名字或许也产生了负面影响。
(可恶……)
尽管也有遭夏比怀恨在心的实感,但他连作梦也没想到居然会被栽赃嫁祸。
真要说的话,夏比才是屠杀那些信徒的凶手。
但逃离现场的巨人之子辩词,以及遭受信徒袭击的被害人证言,两者之间的可信度实在有着极大差距。
“在这座地牢里头好像也有类似的状况喔。例如被卷入政治斗争之类的。”
卡迪那边耸肩边补了一句“就是在说我啦!”。
此时裘克洛总算恍然大悟。
(原来。这家伙就是夏露露的……)
也难怪他会觉得鲍麦士达这个姓氏很耳熟。
夏露露本来预定嫁入的名门世家就是鲍麦士达家。换句话说,卡迪那的父亲大概就是遭到设计而失势的布鲁诺·鲍麦士达吧。
布鲁诺以“保守派的急先锋”闻名。他会在保守派与革新派权力斗争之时,成为第一个遭殃的对象,也并非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虽然搞清楚卡迪那的身世背景,但还有一事令裘克洛感到百思不解。就是卡迪那一派从容不迫的态度。
一旦被逐出墙外,势必难逃一死。裘克洛总觉得卡迪那的神态显得有点不太自然。
“到了墙外之后咧?只能等着被巨人吃掉而丧命吧!?”
“嗯,大概吧。”
“我可不想被巨人吃掉。”
“我也不愿意啊。”
“那么……”
“你有听说过纳拉卡这个城市吗?”
面对卡迪那的询问,裘克洛轻轻摇了摇头。
“那是一座位于墙外的城市,据传好像是再也无法待在国内的罪人所打造出来的城市。由于座落在如同地狱深渊般的地方,因此个人觉得纳拉卡这个名字似乎也取得有点随便就是了。”
“据传?”
“没人晓得纳拉卡市是否真的存在,顶多只听过一些传闻罢了。”
卡迪那不加思索地说道:
“也没办法啦。毕竟有罪人潜伏其中,要是被人知道确切位置的话,他们也会很伤脑筋吧?”
“要是这座城市并不存在呢?”
“到时候由我们动手打造就好啰。”
这就是卡迪那能够保持从容态度的理由。
他一开始便对纳拉卡不抱任何期待,而是打算自己准备一个栖身之处。
但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只要有巨人四处徘徊,纵使再怎么玩弄权谋术数,也没什么多大的意义。对深刻体认到墙外环境有多严苛的裘克洛而言,打造城市的想法分明就只是在作白日梦。巨人的力量实在太不讲理,具备着能让一切化为乌有的破坏力。卡迪那的计划大概会轻而易举地被巨人摧毁殆尽吧。
“嗯,也难怪你会担心啦。”
“办不到吧?”
“那倒未必喔。”
卡迪那给了个出人意表的回答。
“你晓得巨人都是从南方过来的说法吗?”
“从南方过来?”
“虽然我也不晓得个中详情,可是你想想喔,有许多士兵驻扎在希干希纳区,就是有很多巨人的证据对吧?国王政府在税金等各方面,好像也都很优待该区居民。”
“那是因为国王政府拿人类当作诱饵吧。”
“是因为引诱过来比较好办事啦。”
“然后呢?”
“从南方过来的巨人,会受到居民吸引而驻留在希干希纳区周边。换句话说呢……”
“怎样啦。”
“你脑袋有够不灵光耶。就是一旦遭到放逐,只管往北走就对了啦。”
“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卡迪那刚才提到的罪人之城纳拉卡,大概也座落在北边吧。
“可是,你把这件事说给我听,真的没关系吗?”
“这种瞎扯淡,根本没人肯相信啊。”
“但你觉得我会相信?”
“因为你是个笨蛋没错吧?”
卡迪那不加修饰地说出自己的感想。
“就算一再遭到修理,仍能毫不气馁地尝试逃狱的行为,只有笨蛋才做得出来嘛。”
“你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啊……”
“我当然是在夸奖你啊。动机姑且撇开不谈,这是代表你拥有坚强意志的证据对吧?而这也正是我开口找你交谈的原因啊。”
裘克洛回答一句“原来如此”并点了点头,随即开始思考卡迪那的计划。
但其实用不着想,他也早就下定决心了。
(反正逃不掉,也只能答应合作了。)
既然对逃狱一事毫无头绪,就避免不了被驱逐出境的命运。或许会是孤注一掷,然而裘克洛如今也只剩下接受卡迪那提案的这条路可走。他既不打算助罪人一臂之力,也不打算逃进纳拉卡定居,只是在墙外无论发生何种状况都不足为奇。因此他只好不惜借用犯人们的力量,设法摸索出返回墙内的道路吧。
“我会跟你合作,因为墙外真的是地狱……”
裘克洛面露严肃神情嘀咕了一声。
“但我有事要去内地一趟。”
“那就是你想逃狱的理由吗?该不会是你叫某人在那边等你吧?”
“……可以这么说。”
“搞不好是个女孩子呢。”
卡迪那虽然搬出开玩笑的语调探他的口风,裘克洛却没回答。
一旦得知在等待裘克洛的人是夏露露,卡迪那肯定会大吃一惊吧,但裘克洛只希望自己别再被卷入更麻烦的风波当中。幸亏卡迪那也没深入追问,不过这堪称是最糟糕的结识过程。
裘克洛边抓头边苦笑三声。
然而他又立刻换上闷闷不乐的表情,开始思考关于墙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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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