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听。
这起突发事件和上周遇见大松他们那个晚上,溜出家门前发生的情况相同,口中“咝”地干涸起来。
“你这人撒谎。”
再次幻听。虽然听来像一个美妙的女孩的声音,不过应该是耳鸣吧。不是邻居电视机的声音。爸爸之前曾发牢骚,说这栋公寓的墙壁比设计书上写的要薄。
“装没听见也没用呀。”
像一个任性的女孩子的声音。是电视剧台词。肯定没错。
“为什么向朋友撒那样的谎?你是那种人吗?我很失望。”
亘偷偷环顾四周,再熟悉不过的、自己的房间。看来妈妈今天把床套和枕套换了,由蓝格子图案的换成了黄格子图案了。书脊排列整齐的书柜,书柜下面摆着千叶奶奶为亘上学赠送的《儿童百科事典》。收下放好之后,亘听说这套书竟花了二十万日元,挺懊恼的。为自己花这个钱的话,还不如买的是电脑。他撅着嘴巴这么一说,回答是《儿童百科事典》最合适祝贺孩子念小学。电脑就长大后自己买吧。奶奶没那心思。没办法,得着这么一套光占地方、碍手碍脚的书。
墙上的桂历。地板上的地毯。书桌上橡皮擦的碎屑。天花板上的灯。
亘突然一扭身,窥探桌子底下,动作之猛让带脚轮的椅子滑动了一下。
当然也没有藏着人。
亘猛回头,查看床底,简直就像闯入罪犯巢穴的FBI特工。身穿带标志的夹克,里面是防弹背心。手枪皮套挎在肩上。
床底下藏着一团圆圆的棉絮。这个在妈妈扫除作战中侥幸生存的游击战士,出乎意料地自投罗网了。
女孩子为情似的笑声传了过来:“我可没躲藏哟。”
亘直起身子,慢慢坐回椅子上。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变成了乒乓球大小,怦怦跳着,在全身滚动着。平时容纳心脏的地方空空如也,凉风嗖嗖地吹过。
“你在哪里嘛?”亘低声问道。
真是不可思议。女孩子声音传来的方向无从判断。既不是来自天花板,也不是来自墙壁;既不是前也不是后,也不是来自脚下。
可声音回荡在亘的脑子里。但和自己的声音完全不同。
“我没有躲起来。不过你要找我的话,哪里都找不到。”
女孩子说话的声音像唱歌。
“寻找没躲起来的东西,很荒谬。为什么认定了非找不可的东西就是藏起了呢?要找所以藏起来?藏起来所以要找?”
亘愁眉苦脸。他不由得向空中反问道:“你是什么?你再说什么?”
女孩子的声音说道:“我就在你身边呀。”
亘浑身一震,膛目结舌。他一下子从椅子站起,开门出了房间。起居室里,电视机正播放着欢乐的广告歌曲。看不见邦子的身影。在洗澡?没错。妈妈总是开着电视机就去洗澡。
长沙发边上的小抽屉里,应该放着一个一次性照相机。上个月全家一起上动物园时买的,胶卷可拍二十四张,可最终只拍了三四张就回家了。然后就那么搁着。
到抽屉一找——有了!亘抓起照相机返回房间里。
唉。不行。不能瞎闯。亘后背紧贴门旁的墙壁,调整呼吸,还得FBI方式。但是,此刻的三谷特工没有同僚支援,要孤身出击,他握住门把缓缓转动。轻推,门打开了十厘米。二十厘米。好,悄无声息地潜入!
持照相机的右手收在背后,贴近关上的房门。罪犯没有察觉——这无法闹清楚。。总之此凶险罪犯装备了隐身衣——可放出不可视光线的特殊衣服——这说法也许有点怪,总之是强调眼睛看不见的这回事。哎呀呀,要是拿了红外线目镜过来就好啦。
大口深呼吸,确定时机——亘亮出照相机,像扣扳机似的——以心情来说——按下了快门。
没有扳胶卷,这玩艺就是讨厌。用一次性照相机拍照时,拍完了一张必须马上扳一下胶卷,否则不行!
这可就暴露无遗啦。亘扳上胶卷按下快门,满房间团团转着拍、拍、拍!期间他无暇思索了。拍天花板,拍床下、拍椅子背后、回头拍、蹲下拍。
胶卷终于一张不剩了,鼻尖上冒出小小汗珠。用指甲刮去,坐在地板上。运动量并不算大,他都大喘粗气。
传来女孩子文静的声音:“即便没拍着我,说是拍到了——撒个谎不就行了嘛。”
亘又一次呆住了。手指头一僵硬,照相机掉在膝上。
“即使拍到了我,也说没有拍到,撒个谎不就好了嘛。”
之前的声音感觉来自右边。后一个声音感觉来自左边。
“没有的东西,说有就变成有了;有的东西,所没有就变成没有了。”
这回的声音,听来像是从脚下传来的窃窃私语。
而接下来,声音来自天花板。仿佛小雨自天而降。
“因为你是你的中心,你是世界的中心。”
亘察觉这唱歌似的声调一点一点地变化着。好像是……哀伤的调子。
无从分说、但憋不住的情急之下,亘仰头望着天花板,然后出声问道:
“你在哪里?”
心脏好不容易回复到先前的大小,快快待在平时待在的地方去。咚、咚、咚。亘把脚步数到五下的时侯,女孩子答道:
“你明明已经知道了嘛。”
然后——感觉她离开了。这个不见身影,向亘说话时位置飘忽不定的女孩子,却能够感觉到她从这个房间离去。那就像——连接端掉了一样。
回过神来,亘满头满身大汗淋漓。手指头在颤抖。他想拾起掉在两膝间的一次性照相机,两次都没捡起。
你明明已经知道了嘛。
——她究竟是谁呢?
突然有一种被人撇下的感觉,与此同时,也有一种撇下了什么似的感觉。
不想将本月剩余的零花钱花在快速冲印店冲印一次性照相机胶卷上面。虽然得隔天取,也只好拿到附近的大药店去冲印。而且,药店在亘上学时尚未开门,所以得放学时过去,更耗时间了。为什么小孩子就那么不方便呢。
书桌旁的书架上摆着一大排喜爱的漫画单行本,在这些书的背后藏了个牛油曲奇的空罐,里面有亘的秘密存款,专为购买九月份推出的《浪漫仁格斯顿·萨加III》。动用它的活,快速冲印不成问题。亘犹豫不决。推开漫画书,罐盖的图案呈现眼前,奶油色的小兔欢欢喜喜地吃着曲奇。亘盯观片刻,摇摇头,把漫画书摆回去。现在已是五月过半。此时花掉了这笔钱,到推出《萨加III》推出时,绝对赶不及。
最终还是把一次性照相机藏在上学书包里。第二天下午跑去药房了,细长的取件条的“交付时间”栏里,写着对亘而言极残酷的宇样:“后天下午四时以后”。中间这段时间,该怎样在那房间眼度过才好呢?
无精打釆地走在商业街上,竟来到了常与阿克来逛的一家游戏软件店前。这间比便利店还要小一号的店子,外围是透明窗玻璃。从店内侧密密贴满的电视游戏广告,仿佛要把窗子遮住似的,从各处仅剩的小小空隙,能影影绰绰地看见店内摆设的游戏软件陈列架,和公开演示的显示屏。
《浪漫辛格斯顿·萨加III》的广告画贴在接近商店正面的、自动门近旁窗子内侧,游戏杂志已经介绍过一部分设计画面和主要出场人物,但广告画更为简洁,湛蓝的天空里,飘浮着朵朵白云,仿佛是撕开的棉絮,中央是一艘帆船, 鼓满风帆疾进——这么一幅画。不是在海上而是在蓝天里劈波斩浪行驶的船。当然,这是主人公们乘坐的船。
与广告画相接的正上方,附有手写的长条纸,写着:“预定9月20日发售,8月20日开始接受预订”。下面用极粗的红色水笔写道:“预定价格6800日元”。
定睛看看这张字条,不由得产生了这样的感觉:还好没有动用曲奇罐里的存款。小学五年级学生的平均零用钱状况如何不得而知,至少对于亘而言,6800日元可是笔巨款。所以,当漫画杂志或游戏杂志刊出《萨加III》发行日期的信息时,亘马上开始存钱。
在三谷家,原则上央求是无效的。“算术考试一定努力”、“暑假一定早起”——未来担保型央求也好,“本学期学习评价好”、“这次考试成绩好”——成功报酬型央求也好,同样行不通,所以,亘房间里的十四英寸电视机,在央求成功的亘本人看来,也是突如其来的难以置信般的稀有例子,不过,即便是这样,在买的一刻依然附带“理由”:
“亘也该有自己选择想看的节目的机会啦。”
“亘自己会怎么挑节目,父母亲对此很有兴趣哩。”
亘以为是自己央求成功买来的电视机,在父母亲那里却另有想法。
三谷明在这些方面尤其严格。,对亘而言的人生大问题上,我不希望他形成这样的想法:只要做了这样那样的事情,就会有相应的口报,社会就是如此的。他经常这样说,“努力不是为了回报。努力是自己应该的。”
对这样的三谷父母,阿克两眼瞪圓,评价道:“严厉得不得了。”亘实在是无话可说。既然父母在零花钱方面铁石心肠求不动,也只能面对现实。因为想要的东西和买得起的东西之间常常是绝望般不对等,所以只好挖空心思得到想要的东西。
有一个人人也对亘的处境大表惊讶,反应和阿克一样——“严厉得不得了”。他就是“路”伯伯。
“明,亘还很小嘛。你不时也得稍微宠一下。”
“路”伯伯说过类似的话。
“亘自己有了进步。也想要奖励吧?在朋友面前也有面子呀。”
不过,爸爸对“路”伯伯的那样的意见全不理会。
“大哥没教过小孩,他不明白。光是从小孩子角度看问题,是不负责任的做法。”
爸爸就那样反驳了。
不仅关于亘的事情,三谷悟和三谷明两兄弟,在所有问题上都意见相左。一般情况下都是“路”伯伯一方粗疏、爸爸一方细致,所以,最后总是爸爸的意见取胜。争论和沟通,“路”都觉得实在太麻烦。
尽管如此,兄弟两的关系并不坏,他们不吵架,暑假新年之时,还到千叶奶奶家,开怀喝酒,聊个没完。噢,不妨说,他们是感情很好的哥儿两。
不过——近来亘不时有所感觉,跟讨沦任何其他事情相比,“路”伯伯似乎在关于亘的问题上,争论起来是最顽强的。——在伯伯“哎呀,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问题啦”这句扣头禅说出口之前,比议论其他问题时——例如甚至像“法事”这样重要的活动——都要花时间。
这件事投影在亘心上,意义比他自己所理会的更多。只是在现阶段,他还没有对这件事理清头绪,亘爱父母亲,也爱“路”伯伯。
亘去千叶老家玩时,“路”伯伯常常给他零花钱,伯伯悄悄地塞绐他,说“别告诉你爸”。不过,亘事后必定向父母公开。尤其自去年以来,“路”一次性给的零钱额大起来,亘要瞒起来心里很不安。于是爸爸妈妈从亘那里接受了那些零钱,以亘的名义开了银行户口存起来。有时也会让亘看看存折,告诉亘存起多少钱了。这个习惯始于亘四岁的新年,那年亘第一次拿到了叫“压岁钱”的东西。
“我们家不想让孩子手上有太多钱。”
父来去哪一方亲戚家邢作这样的解释。妈妈的老家、小田原的外婆,曾悄悄——她是有点怕爸爸的那种悄悄——给了比“路”伯伯更大一笔零花钱,那笔钱也是同样的下场。
这么一来,亘几乎没有任何可以随意花钱的余地,不仅阿克,班上同学听说了这种情况,也有人惊讶地表示“三谷君家真严”,被人家一本正经地问“你因此而没有变坏吧?”亘也多少有些烦,因为“你没有变坏吧”的问题背后,明显藏着一个“你这人还没个准”的评价。
为此,就零花钱的问题,亘绝无仅有地向邦子打听过一次。我不觉得爸爸妈妈对我很严,但朋友们都说“太严”,真的“太严”吗?就算不是,为何我们家的做法,和其他朋友家不同?
正好那时,发生了那件六年级问題学生石冈健儿开走校长座驾的事件,学校一片混乱。所以,也许时机不大好。本来三谷邦子对上一年级学生的事几乎一无所知,也就趁机听了许多石冈家的事情。她对此正大感不满。
在零花钱方面,石冈大手大脚,比亘手头宽松的孩子们跟他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光听说(实在没有心情去跟他本人核实),石冈仅一个月的零花钱,便足以买十套懂《萨加III》。而且,那还是“石冈从父母那里得到的零钱的平均额”,据说实际上还多得多。听说连石冈本人也不清楚自己一个月花了多少零用钱。也就是说,他花钱是有求必应的。
而且。石冈健儿的母亲似乎还以此为荣。据说她在家长会上盛气凌人地吹嘘什么“从没让孩子花钱不自由”。这里得多嘴插一句:那次家长会正是她儿子石冈健儿开了校长的车,导致低年级同学受伤,因此而招集的会议。她在那里那么一说——那意思照逻辑理解就是:“我家从不限制孩子花钱,也就是说我家很有钱。因此,受伤的笨小孩的治疗费用,我们也照付,不会賴的。没有什么怨言了吧?”总而言之,她感觉不那么说听者不能安心,否则她也投任何必要解释到那个份上,弄出一番“蠢话”来。
三谷邦子对此很气愤。荒唐透顶!真是有其父母必有其子!开什么玩笑,可是在家长会上——或者说在民主主义国家——思想信念的自由受到保障,无论人家如何口吐狂言,不能因此而把人家打倒。不论你如何生气,不能因此而惩罚对方。因此之故,三谷邦子窝着一股无从发泄的火回了家。
碰巧亘此时问及零用钱方面的疑问。说来就是他不走运。
不出所料,邦子把亘的意思理解为发牢骚,认为“零用钱少。同学们也这么认为”。
邦子反驳道:“你是说,你想像石冈君那样要许多零用钱吗?”她变得很情绪化了。
“我跟你说,妈妈最讨厌这种人。我很失望你竟说出那种话来。”
令人失望的一方茫然不知所措。这是很自然的。亘不明不白之下便向母亲道歉说“对不起”、带着被推落海底般的伤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自此以后,他再没有提起过零用钱的问题。
从道理上说——以他从父亲那里遗传的爱讲理的脑瓜子——亘也能理解。让孩子有很多钱是不好的。希望教育孩子:努力是为了自己,钱不是目的。好吧,明白了,爸爸。可是,即使我明白了,被同龄人指责你们太严厉,我想你们说明是为什么,好安心下来,也是理所当然的。只要心安理得,因为亘原本就对父母完全信任,即便有“我家很严”的说法,亘也引以为自豪。
回想起那时的事情,亘至今感到心痛。虽然只是时机不对,不是亘也不是邦子的错,但确实伤了心。不过,现实就是如此直白。
总之,亘生活在“零用钱少”的现实之中。所以,像这回一样为难的情况也不少,但反过来说,一边一点点地攒钱,一边欣赏《萨加III》的广告画,扳指头计算着它的发行日子,心中充满期待,这样的喜悦,比起能够要一张万元大钞去买《萨加III》的石冈健儿那样的孩子,自然是大得多了——他也就可以坚守这样的信念。
隔天才能拿到照片的时间里,亘打算克制自己尽量不去想那女孩子甜美的声音,但徒劳无功。想象变得具体起来,思绪在可怕的幻想和粉红色的梦之间不住游走。
她究竟是谁?
她从哪里来到我的身边?
是怎样一个女孩子?
是人吗?
是幽灵吗?
或者——说不定是妖精?
对了,妖精。亘觉得最接近这种情况。杂志透露的情节写道,在《萨加III》中,妖精作为主人公领航员出场。在《萨加III》里面,起得作用不太大,是一个吉祥物式的存在,但在《萨加III》,妖精尼娜是重要的成员之一,在攀越游戏中途的难关“大断崖”时绝对需要她的力量。亘特别喜爱尼娜,对她悉心栽培,甚至带她去最后地牢,但在和拉斯博斯战斗之前,出现了情况,尼娜说:“往后我们妖精就不能参与了。”
她被排除在成员之外,让亘大失所望,手中遥控器键盘几乎掉到地上。他忍不住给阿克打了电话,对方一句“怎么,你不知道吗?”让他更加愕然。
“拉斯博斯的初级守卫原是从前守护大托玛国的善良妖精首领。如果将妖精放入,自己人中间就会打起来,这是不行的。”
“我没听说过呀!”
“哦,这是说,你还没到诺依泉哩。好可怜,你太不幸啦。”
最终,亘悉心照料的尼娜要回到成长前的数据,重新玩游戏。
大小可置于孩子掌心,后背长着翅膀,穿着如飞舞的芭蕾仙女似的衣饰——出现在《浪漫幸格斯顿、萨加》的妖精,大体是这样的形象。尼娜是一个无可挑剔的人物。绝不是坏人又可爱又阳光,待人亲切,虽也有嘴上不饶人的时候,但很懂事,她就这么一副可爱的样子,度过了人类不可相比的漫长岁月。
向亘说话的那个甜美的声音——她也是这样的存在?
期待和不安如此之大,而且如此脱离现实,这件事不可能告诉阿克。原想假如照片上拍到了东西,马上拿去给他看但如果只是说听见了看不见身影的女孩子的声音,可能会被阿克笑话,更糟的是,他可能会担心起来。
放学路上,亘跑步上药店去。一遇上交通信号或过马路停下来,便看手表数时间。秒针在走动——四点差五分,差四分,差三分。
冲进药店站在柜台前时,正好四点差十秒,亘前面有一位略胖的阿姨,正和穿白衣服的药店店员起劲地说着话。
亘探头去看。有了有了,在柜台后面,立着放有冲印照片的长方形袋子。有好多。大概二十份吧。袋口处写着人名。用眼睛追寻“MItANI”(三谷)的名字——有了!从前面数第五袋。已经冲印好了。
“可是有点不灵耶。”
略胖的阿姨撅起圆润的小嘴,发着牢骚。
“是听了你们建议才换药试试看的哩。虽然你们更贵。”
白衣店员虽然笑咪咪的,但皱着眉头,挺难为的样子:“是吗……不过,这新药反映挺好的。”
“在你们告诉我之前。我从来没听说过耶。”
“噢,是吗?”
“所以,我想把它换掉啦。没效果嘛。无效的药就毫无意义了嘛。”
“不过,那个……开过封的药,就不便更换了……”
“为什么?不就是打开了或者没打开吗?又不是有效无效的问题,药就是药嘛。拿新的来吧。”
阿姨手上拿着一盒胃药,这种药常在电视上做广告。亘心急起来,环顾店内看有没有其他店员。这是家大店,平时会有三四个穿白衣的人,不知为何今天就是看不见。虽然有一个女收款员,可她是不会理收发照片的。
“那个,我的……”亘急起来,从阿姨身后探出脑袋,向柜台的店员说道,“……照片……”
“很抱歉,请稍等。”
店员笑着致歉。阿姨瞪了亘一眼说:“没到你呢。”
“那么,你想试一下这种药吗?”
白衣店员从柜台下面取出一包药。像是试用品。
“不要那种东西啦。”阿姨嘴上这么说,手上却接过了递过来的东西,“这个,管用吗?”
“它属于中药的新药,对积食和消化不良很有效,服用口感挺好的。”
“真的吗?”阿姨把药包放在鼻尖下嗅着,“怪怪的味道。”店员只是堆起为难似的笑容,不说话了。亘捕捉着她的目光,试着不出声地表示:“我、的、照、片。”
“好吧,这个我拿走啦。”阿姨把试用品塞进她超大、鼓鼓的手袋里。
和店员一样,亘也松了一口气。可是阿姨并没有离去。她稳稳地坐着不动,打量着店员身后的药架。
“那个感冒药——”她发话了,“我因为胃弱,药性强的不适合。嗜睡的也不适合。你们的药尽是嗜睡的,真讨厌,没有什么新得吗?”
亘一咬牙用肘部顶开阿姨,递上狭长的取件单,说道:“请拿照片,是三谷的。”
店员往阿姨那边瞄了一眼,但应了一声“好的”向立着照片袋子那边迈出一步。亘的脖子上呼地吹来一股热烘烘的气流。回头看看是怎么回事,原来是阿姨的鼻息。
“没礼貌的孩子,”阿姨的小眼睛灼灼逼人,从扭歪的嘴角冒出话来,“不是说了没轮到你吗?”
“对不起,我以为说完胃药的情况了。”亘尽量若无其事地大方说道。
“这小子不得了嘛,真想见见他父母什么样子。”
阿姨发泄过之后,好不容易慢吞吞地转过身子,离开了柜台。
“还跟大人顶嘴!”
白衣的店员拿着刚才亘看到的那个长条形袋子,返回柜台。她取出里面的东西,麻利地出示几张抓拍的照片,问道:“是这个吗?”
“对,是这个。”
付钱的时候,还能感觉到刚才那位阿姨的实现和鼻息,但他尽力不去理会。店员好像也是这样。开店也挺够呛的,即使面对那样的顾客,顾客毕竟是顾客。
放照片的袋子攥在手里,跑呀跑,回过神来已到了幽灵大厦跟前。
亘气喘嘘嘘。双颊发热。手在颤抖。实在不愿在此打开,心想得去一个秘密、安全、静逸的地方,一路跑了过去。
不能带回家。因为自己没有打招呼就用掉了剩下许多胶卷的一次性照相机。不,最重要的是,上面拍了妖精!这样的东西绝不能给妈妈看见。
亘停住脚步,心脏却感觉仍在奔跑。他调整呼吸,环顾四周。进三桥神社,里面有长椅,光线又好。而且没有人。亘过了马路。
幽灵大厦依旧蒙着防水布,寂静无声。在它前面走过,也听不见一点儿声音。虽然阿克之前说过有进展,但还是没找到愿意把工程进行下去的承建公司吧。那件事可能没有谈成。
经过古旧、红色的牌坊,进入神社范围。在红柱绿顶的前殿两侧,有最近才安置的洁净的长椅——左右各一——各一——总是空着的……
不,在左边长椅上坐着一个孩子。
是芦川美鹤,就他一个人。
亘因为满脑子照片的事,根本没在意有人坐在那里,简直是视而不见。猛一醒悟已经晚了。芦川抬起头——他可能听见脚步声吧——望过来,目光相遇。
芦川在读书,看上去挺厚重的书书脊约有十厘米厚。书摊开在膝上。
亘张目结舌地望着他。在极短的时间里,他的脑子里掠过长椅上坐着个玩偶的念头,就像广告照片似的。
芦川垂下视线,又开始看书。
他根本不在意亘。仿佛看见鸟儿猫狗似的。不,小鸟小狗接近他的话,他反而会有诸多反应吧。比小鸟小狗都不如。那目光仿佛看见垃圾或者落叶,看清了是废纸、落叶,“哦,没用的东西”——这样的目光。
他不可能还不认得亘。亘尽量往好意的方向想。没错,一定是这样。他不认得我,没错。
“哎”, 亘搭讪道。
无精打采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一开始,芦川没有抬头。亘心想他没听见刚才那一句话,应该是那样,决定重复一遍;可是亘刚一开口时,他终于把视线挪移过来了。小鸟儿叫什么?好吵——他就是那么一种无足轻重的目光。
芦川瞄一眼,真只是瞄一眼而已——张开口正要说话的亘。半秒钟之后,他的视线又返回书本的文字上去。
亘窘得大汗淋漓。好奇怪。失礼的是芦川,亘只是要做合情合理的事——打招呼而已,可为何觉得很丢脸呢?
“我们上同一个补习班吧。”亘又说。他感觉自己的话中有拼命辩解的味道:所以我有资格向你搭话的呀。教官,我不是没有得到批准而发言的。
芦川又抬起了头,这次比刚才更长的时间看着亘。亘不由得回想起不久前在隔壁教室的走廊与之近距离遭遇时,近在眼前所见的长睫毛。亘心想,那睫毛扑眨着,仿佛验货似的看着我。
一愣神之间,芦川又回到书本上了。柔风吹拂,从前殿屋顶吹向左手边的社务所方向,轻抚着处于二者之间的芦川和亘的头发。
“我叫三谷。”
亘鼓起勇气,压抑着不是勇气的其它东西,不顾一切地说道。
“噢……我是宫原的朋友……噢……”
“砰”地,芦川突然合上书本。是一本深蓝色封面的旧书。
“那么说?”他简短地说。虽然声音清晰,但话语实在太短,就像裁掉的说法,不觉得他是在发问。
而亘却一下子来情绪了。和芦川美鹤说上话啦!
“听宫原说你特别聪明,真的很棒,我真是很意外……”
芦川把匀称的脸转过来,不带笑容地又说了一遍:“那么说?”
亘这才明白了他的发问。可是,他不明白芦川想问什么。
也许是明白了这一点吧,芦川特地缓慢地,用对小孩子说话的口吻问:“那、么、说、呢?那么说又如何呢?”
亘觉得汗在“刷”往回收。那么说?那么说如何?芦川在问什么?
再简洁不过的表白:没心思交谈,也没心思和亘套近乎。
可是,我没这意思吧?
“我在读书。”芦川说道,轻抚蓝色的封面。从亘站的地方,看不清书名,只是看见排列着汉字。很艰深的书吧。
“啊,哦,明白啦。”亘说话的声音,比最初无精打采的搭讪还要没劲。芦川注视着亘的脸,摊开书,眯视一眼似的,目光又返回书本上。
亘该知难而退了。发火也行。抓一把石子扔过去——反正是打不中的距离——不致因此而遭报应的吧。对于想接近而搭话的人,用那种方式应对,,该遭报应。
可是,亘还站在那里。他被芦川美鹤的气度所镇服。他感觉到某些“很棒”的东西,是“珍贵”的感觉。他茫然生出莫名的自卑感和向往,实在难以骂一句“哼,感觉好差劲的家伙”,掉头而去。
“听说,你在这里拍了‘灵异照片’。”
慌乱中口不择言地说出来的,是这么一句话。
芦川仍打开着书本,慢慢抬起头来。虽然表情与刚才一致,却让亘很受鼓舞。成功了!吸引到他的注意力啦。
“不过,你说因此闹大可不好,我也这么想哩。”
芦川的眼珠子转了一转。很显然,他对亘的话产生了兴趣。亘也感觉到他嘴角泛起笑意。
“不过嘛,嗯,不容易吧。虽然不必大惊小怪,但不可思议的事情,真的会有吧。对那种事情,可得冷静处理。那个……”
“照片。”芦川说道。
“啊?”
“你,拿着照片吧?”
没错,亘拿着刚从药房取回的照片,原本就是为了检视照片而跑进这里来的,刚刚还想说出这件事呢,芦川竟然抢了先。很厉害呀。这家伙有特异功能?
亘像搭了高速电梯一样,又来情绪了。
“我、我、说不准也拍到了‘灵异照片’似的东西哩”
亘冲到芦川身旁,感觉走的路像腾云驾雾。一个身体里边存在着两个亘:一个怒不可遏,说“好怪哩,这种人值得你激动不已吗”;另一个心花怒放,说“太好啦,这下子可能跟芦川美鹤交上朋友啦”。
“这些照片,拍的是我的房间。”亘焦急地要用颤抖的手指取出照片。
“又‘妖精’对吧?《浪漫辛格斯顿?萨加》里面也出现了吧?我房间哩也可能又那样的东西——我听见了声音,不止一次,又两次!”
要在平时,一向重视逻辑、理性和合理性的三谷明的长子三谷亘君,如此说话声音走调,兴奋得两颊发红,语无伦次,一定恨不得咬舌自尽。人嘛,偶尔会自己也难以置信地作出与平时截然相反的行为。那种时候大体会在各种意义上,对各种事情,以各种理由大醉一番,但此时的亘,当然还不明白那样的事情。
“一定拍到了,你看看吧,这些!”
费老大劲,抽出拍了自己房间的照片,递给芦川。动作之大,把放在薄塑料袋子里的底片和用同一个照相机在动物园抓拍的照片,“哗啦”一下都弄掉在脚下的小石子地上。亘收拢拾起,放在长椅子上——芦川身边。芦川一人坐在长椅正中央,没有空出左右的位置,亘无法坐下。
拍亘房间的照片,应该有近二十张。芦川把一叠照片像洗牌那样快捷地理好,一张一张看,看过一遍之后,他才对一旁紧张盯视的亘略展笑容,然后问道:
“在哪里?”
花了二三秒钟,亘才明白问的是那玩艺儿拍在哪里了。
“没——拍到?”
“都没有,一张都没有。”
说着,芦川的笑容消失了,照片送回到亘鼻尖前。亘慌乱之余,又一两张抓拍照片从指尖滑落,飘落在运动鞋的表明上。
拍到的是——亘的房间,墙壁、窗帘、甚至连床套的花纹图案都清晰可见。桌上零乱的情形,以及桌上书挡内排列的参考书鹤练习册的书籍也好,连书名都能读出。
不过,——没有妖精的影子。
女孩子的一根头发也好,白皙的手指头也好,飘飘然的衣裙也好,一点都没拍到。没有那回事儿。Nothing。
亘抬眼望向芦川。芦川在看书,心无旁骛的样子,仿佛亘已不存在。
“……的确听见了的。”
“是女孩子的声音”这几个补充的字眼变成了喃喃细语,消失在亘的口腔内。
“就在我身边,所以,我以为绝对拍到了。”
芦川目光不离细小的印刷字体,说道:“做梦了。”
“咦?”亘朝他走近一步。因为芦川的声音不大,他没有听清。
“梦。你做梦啦。” 芦川一边掀书页,一边说,“因为你睡迷糊了,所以听见了不存在的人声。”
“不过,不光是一次,同样的事发生过两次!”
“那么,就是你两次都睡迷糊了嘛。”
芦川掀过一页,可能是读完了一章吧,出现了个、空页。
芦川轻叹一声,抬起头来,“要踏到啦。”
“嗯?”这次是什么意思?
“照片,你要踏到掉下的照片啦。”
他说的没错,原先掉在鞋面上的照片已踏到了一角,那是在动物园抓拍的照片之一;象栏前大象正接受饲养员的苹果,亘和邦子在小。
“我没拍到什么‘灵异照片’。”
亘正要俯身去捡起照片时,芦川说道,他说话的时机,好像就是亘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那一刻。
“在这里拍的照片,不可能拍到什么幽灵的,大家之所以大惊小怪,是因为那样子好玩,仅次而已。”
“不过,你……”
“我说了,那样子闹不好,你不也持同样意见吗?你刚才这么说的。”
芦川看上去有点生气,他目光闪烁。
“你说你那么看,可还要拍什么妖精照片,很奇怪嘛。”
亘有点挨训的样子。
“这倒是没错——可能是奇怪,但我真的是在无人之处听见了女孩子的声音。”
心里头想要加强语气解释的,可实际上声音却耷拉下来。
“所以我说了嘛,那是你做梦了吧。要是我就那么想,不会去拍什么照片。”
芦川说完,略歪着脑袋望着亘。
“自己反对自己说过的话,一个人嚷嚷,真奇怪。”
亘想说话,嘴巴又张又合。好像不这样做就要哭出来了。尿憋得慌。
简直就像和大人说话一样。不,比麻烦的大人更甚。拿他没办法。“路”伯伯他们连这一半都不到。要说像谁的话就是像爸爸,最抠死理时的爸爸。
正因为是孩子之间的争吵,所以是很孩子气的做法,很孩子气的想法——这样总结式的辩解,一开始就不行,如果有大人在一旁看,恐怕会那样想吧。
“我倒是想,比起妖精什么的,还有大得多的问题哩。”
芦川不慌不乱,一板一眼地继续说。亘悄悄眨巴一下眼睛,确认不会掉眼泪之后,看着他的脸。
“什么样的问题?”
“因人而异。”
芦川说着,把书一竖,拉出与封面同样色调的书签,夹在摊开的书页处。然后,他又“砰”地合上书,夹在肋下,站起身。
亘身上掠过一丝寒意,这次见面就这样结束吗?
“你是说我这个人有问题?”
“也不是特别指你。”
“你是说我!”
亘又几乎要哭了,所以叫嚷起来。我很生气!
芦川把脑袋歪向另一边,再次认真打量起亘来,仿佛在观察什么稀奇事物。然后,他视线不动,表情不改,只是嘴一动,说道:
“你家没父亲吗?”
亘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子问?”
“没有吧?”
“有,有啊。好好的。”
芦川略眨一眨眼。
“那,你爸讨厌照相?”
这问题更离奇了。“为什么?”
芦川用他的俊俏下颚示意亘手中的照片。
“没拍你爸呀。一张都没有。”
亘的目光落在照片上。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这样的事。真是那样吗?
“回家翻翻吧,没拍哩。只有你和你妈。”
亘一下子脱口而出:
“我怕喜欢拍照。”
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不过实话说,在家里从来没有谈论过,三谷明是喜欢拍照,还是讨厌拍照。只是这次去动物园,明的确不拍自己,只拍邦子和亘。所以,这么答复芦川应该是不错的。
更何况,三谷家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哦哦,”芦川哼哼着答一句,“对呀,那不是挺好吗?”
芦川说罢,转过身,随即迈步离开。在亘看来,二人正说着话呢,所以直至芦川走到神社的鸟居旁,还老老实实立在那里。
可是,芦川渐行渐远,亘这才醒悟过来似的猛追几步。
“喂,你站住!”
芦川头也不回。一言不发。
“你说有问题,可只说半截,是什么嘛。”
芦川走过红色的鸟居,出了神社。四周突然安静下来,听得见小鸟鸣啭。
——怎么回事嘛,那家伙。
比怪人还怪。
突然无来由地疲惫不堪。亘握紧手中的照片走向刚才芦川坐的长椅子,坐下来。芦川刚才的视野进入亘的眼中。别无特别之处。杜鹃花已过盛放之时,花瓣散落一地。三桥神社毕竟就是三桥神社,里面悄无人声。
一张张审视手中的照片。亘的房间。那个甜美声音的人果真没有拍到。
在动物园的抓拍,以展翅的红鹤群为背景,做滑稽动作的亘,向鸽子扔爆米花的邦子。那天天气好,邦子和亘都笑得很灿烂。
的确如芦川所说,完全没有三谷明的身影。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