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王晋康 本章: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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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政局局长老赫今天上班很早。2012年世界妇女大会正在县里召开。虽说这里离北京很近,但国际性的会议在这里并不多见。头头们一再敲打下面,叫各行各业都把眼睛睁大点,莫要在节骨眼上捅出什么漏子。老赫今天心情很不好,都是为了他的宝贝儿媳。结婚3年,她一直吵吵着不想生育。老赫原想她只是嚷嚷罢咧,过几年就会改变主意的。哪有女人不想生孩子?不想生孩子的女人还能算是女人?但昨天儿媳竟不声不响去作了绝育手术,更可气的是,儿子竟然陪着她去医院。

    老赫自认算不上旧脑筋,生儿还是生女,能不能接赫家的香火,这些事他都看得很淡了。但即使如此,他也难以理解当今的年轻人,有结婚不要孩子的,有独身主义的,甚至还有一些搞同性恋的。说到底,这代人只知道自己享受,一点也不愿为后代承担责任。

    他上班时,老伴还气得在屋里抹泪呢,这一辈子他们再也甭想当爷奶了,再也甭想抱着胖孙子,用胡子扎他的嫩脸蛋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要自家这个孽种,把他留到阴山背后,看他还有什么主义可喊。不过他知道根子不在儿子这边。儿子倒是倾向于要个孩子的,但他是个软耳朵,没主见,凡事看着老婆的眼色行事。老赫看过一篇文章,预测人类到2050年将出现母系社会的复辟。他想,在我家这个时代提前到达了。

    虽说心情烦燥,他还是认真地检查了全所的工作。各科室人员都已到齐,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穿着超短裙的小李子在院中给花坛浇水,门卫在擦拭门口的铜牌。忽然一对年轻人横眉怒目地进了大门,径直朝民政室走去。老赫远远扫了一眼,认出是前庄张胖子家的儿子儿媳,是前天才结的婚,两人衣裙簇新,但脸上显然有抓痕。

    这些年轻人哪。老赫摇摇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20分钟后,电话响了,民政室的小李子无奈地说:“所长,请你来一趟吧。”

    小李是今年才分到所里的女大学生,办事能力是嫩了点儿。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要想胜任民政室的工作,真的需要一张磨不烂的嘴、饿不垮的胃和最坚强的神经。老赫笑道:“小李,遇事耐心点……”小李子央求道:“来吧老局长,再给我做一次示范行不?我最佩服你的三寸不烂之舌。再说,这对当事人认识你,都听你的话。好吗?”

    既戴上小李送的高帽,他只好去了。屋内的两人回过头喊一声赫伯,又恢复金刚怒目、苦大仇深的样子。小李满脸尴尬地迎上来说,他们一直摆着这副嘴脸,说要离婚又不说原因,无论怎样诱导就是不开口。老赫拍拍小两口的肩膀:“莫要摆一副不共戴天的样子,结婚才两天,有仇有恨也积不了这么深。说,到底是为啥要离婚。”女方终于开了口:“他流氓!”

    男方立即怒目相向:“我咋流氓了,你是我老婆!”

    女方转向老赫恨恨地说:“他拿回一盘黄带,非要我也照样子干。我不听,他就想掐死我,你看!”她扯开衣领让老赫看她脖子上的伤痕,男的急忙说:“甭听她的,是她先动手,看看我脸上!”老赫认真看了看,显然他脸上的抓痕比女方脖颈上的伤重多了。小李红着脸,忍不住偷偷地笑。老赫瞪她一眼,回头笑着说:“好了,事情经过我已经清楚了。我要是张胖子,先一人给两个耳刮子再说。现在赫伯为你们评理,好好听着。”他清清嗓子说:“第一,小张不是流氓。干那档事使用什么姿势,不是民政局管的事,只要双方愿意,扯不到流氓不流氓上头去。而且,听你们的口气,俩人在婚前没有发生过性行为,在如今的年轻人中这可真是难得了!所以小张不但不是流氓,你们还都是自尊自爱的好青年。”

    小张得意洋洋地瞟了妻子一眼。倒是身后的小李子没来由地红了脸。

    “但是第二,我劝小张听女方的活。干那档事最好不要玩什么新花样——别在心里骂你赫伯是老脑筋,按老辈人的说法,男女行房得在黑影里,免得冲撞了天光菩萨。这是迷信么?当然是,但这种迷信暗合着科学道理。人的快感阈值不是稳定不变的,而是水涨船高。过去乡下人说皇帝每天都能吃到油条和饺子,那时他们认为油条和饺子就是天下第一的美味。现在呢,你们还认为油条好吃吗?男女之事也是一样。如果一开始就把性生活的阈值提得很高,很快它就会变得味同嚼蜡。如果开始时能够控制,你们就能在一辈子里慢慢品尝越来越浓郁的陈酒。小张,你妻子是个难得的明白人,听她的没错!”这会儿该女方扬眉吐气了。小张显然没料到老赫伯肚里还有这一大套理论,当下也表示服气。没多久,两人就笑眯眯地离开了,隔着窗户看见两人停下来,似乎又争吵了几句,不过,等走出民政局大门时,他们已亲亲热热地挽上了臂膀。小李子脸红红地奉承道:“老局长,真有你的,蛮有深度,蛮有哲理。”

    老赫看看她,微嘲道:“是吧。把老家伙这番话记到心里,对你也没有坏处。”小李脸更红了。“下次再碰上这种事,我可不来救火啦。”

    小李连忙点头。忽然外边传来叽叽哌哌的外国话——不是外国话,是卷舌头的中国话。两个外国女人笑嘻嘻地走进来,都是白人,年龄大约都在二十六、七岁,一个穿着t恤和短牛仔裤,一个穿t恤和超短裙。门卫从她们身后闪过来,低声对老赫解释道:“她们说是世妇会的代表,美国人,想在中国登记结婚。”

    穿牛仔裤的女人高兴地说:“对,我叫琳达·麦迪逊,她叫安娜·帕吉特。我们喜欢中国,想在中国结婚登记,为这次中国之行留下难忘的回忆。请问,按中国的规定,需要我们提供哪些文件?”她的中国话说得唔里唔拉的,像是短了半截舌头,周围的人勉勉强强能听懂。老赫皱着眉头打量着两个人,说:“需要什么文件和条件——身份证啦,未婚证明啦,甚至国籍啦——倒还在其次。首先一条,按中国法律,登记结婚必须双方同时到场。我想美国法律也不例外吧。”琳达立即回答道:“我们已经同时到场了呀。”她用英语对安娜解释,“他们要求结婚的双方必须同时到场。”

    老赫一时没转过弯,虽说时下年轻人的衣着发式常常是男女不分,但眼前这两位都是女人,这一点似乎不必怀疑。她们的臀部被衣服绷得紧崩崩的,t恤衫开领很低,两对硕大的乳房唿之欲出。但老赫随即恍然大悟,大悟之后是抑止不住的恼火,他捺住性子嘲讽地问:“那么,你们中谁是妻子谁是丈夫呢。”

    琳达快活地说:“我们互为妻子和丈夫,我们是完全平等的。是吧,亲爱的?”她亲热地挽住安娜的肩膀。

    满屋的人都看傻了。虽说现在已经跨进21世纪,虽说对西方世界的同性恋现象已耳熟能详,但看到一对同性恋(还是女的!)如此坦然地来登记结婚,连自诩为现代派的小李子也难以接受。她惶惑地用目光向老赫求助,老赫冷淡的说:“实在对不起,中国还没有同性恋可以结婚的法律,看来不能为你们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了。”

    两个女人并没有懊丧的表情,相反,琳达两眼放光地问:“中国不允许同性恋吗?”到了这时,老赫已经清醒地认识到,两个女同性恋的登门并不是为了热爱中国,并不是为了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而是想制造一个轰动的政治话题。屋内围观的人不知道是谁低声骂了一句:“不要脸!”琳达听见了,立马转过头去寻找发声者:“不要脸?你是在骂我们吗?”老赫严厉地喝道:“刘兵!不要乱讲!所有人立即回到自己岗位上去!”

    门卫和屋外几个人悄悄散去,只留下老赫、小李和两个外国女人。老赫沉思片刻,谨慎地说:“我国对同性恋采取的是双非政策,既不认为是非法,也不认为是合法。这种双非政策在法律上是有先例可循的,据我所知,不少国家如新加坡,对卖淫现象就是采取的双非政策。”

    琳达尖利地问:“你是说,同性恋和娼妓是等同的?”

    老赫真正发怒了,他尽力抑止住怒气,冷淡地说:“请不要屈解我的话。好啦,两位请回美国登记吧,我们无法满足你们的愿望。”

    琳达转过身,频率很快地向安娜解说着什么。这时,刚才那一对年轻人兴冲冲地进门,手里拎着一袋精制糖果,女方笑着给大家发糖,男的对老赫说:“赫伯,谢谢你的那番话,我们俩一定会记一辈子。喂,小玲,别忘了两位外国朋友。”他低声问小李,“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小李附耳说:“这两个女人是来登记结婚的——小心,穿短裤的这个懂得中国话。”小张惊奇地问:“同性恋?”小李点点头。小张妻子正在为两个外国人发糖,小张忙拽住她,啐了一口,扭身就走。妻子不明所以,小张边拽边低声解释,妻子也啐了一口:“晦气!”这些粗鲁的举动丝毫没有让两个外国女人难堪,相反显得更兴奋。老赫知道大事不妙,再不能让俩人在这儿收集炮弹了,便客气而坚决地送客人出门。

    一辆桑塔纳出租车停在门前的槐树荫下,司机正眯在座椅上听“梁祝”。老赫很客气地送两人上车,司机惊奇地问:“这么快就登记完了?你们真是高效率。”

    老赫背过脸低声喝道:“快走吧,少罗索!”司机看出点眉目,便不再言语,立马开车走了。看着这辆车绝尘而去,老赫立即返回民政局,拨通了县长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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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达斯·比利9点钟走下昆明一北京的班机,10点赶到延庆县世界妇女大会的会堂。他是华盛顿邮报的年青记者,这次来中国,主要是为了采访云南的戒毒所。但既然赶上了世妇会,他也想来挖一点儿新闻。在云南他采访了几个戒毒所,总的说印像不错。昨晚他给参议员老爸通了电话,说云南的戒毒工作很认真,吸毒者的复吸率明显低于美国。但他也说中国的经验无法在美国推广,因为它“仍带着极权主义的痕迹”,病人一进戒毒所就失去了所有的自由:不许会见亲人,不准对外联系……这对美国人来说是难以忍受的。当时父亲淡淡地说了一句:既然吸毒已经威胁到人类的生存,那么采用一点极权主义也情有可愿。

    这话很出乎加达斯的意料,因为父亲向来是以自由派著称。

    加达斯今年25岁,刚从夏威夷大学社会学系毕业,相貌英俊,亚麻色头发,蔚蓝色眼睛,脸庞棱角分明。这对当记者是个有利条件——尤其是当采访对像是女性时。妈妈说他酷似年青时代的爸爸,还笑着说,老比利之所以能当上参议员,就是因为有这么一副十分“男性”的相貌,可以拉女选民的选票。当然这是开玩笑,父亲的才干是人尽皆知的,他一直是参议员中有份量的人物。不过,父亲从来没有竞选总统的野心,加达斯知道这是为什么——父亲10年来一直和一位情人保持着秘密关系,在经历了克林顿总统的绯闻之后,他决不会自找麻烦去竞选什么总统。

    世妇会的一位厄瓜多尔代表正在发言。会场是圆形的,一排排座位摆成十几个同心圆,每个座位上都有同声翻译耳机和麦克风。会场远远说不上满员,这不奇怪,世妇会代表历来是以作风散漫、思想庞杂而闻名的,这次碰上了凡事都一板一眼的东道主,因此会议日程与代表们的情绪难免有些疏离。那位代表的发言冗长枯燥,很大篇幅是谈自己的丈夫、儿女和自己的收入。加达斯关闭了录音机,脑袋依在椅背上打了个盹。这位代表的发言终于结束了,这时两位白人妇女带着一阵风闯入会场,她们一坐定就高声要求发言,因为她们“刚刚有过一个值得讲述的经历”。

    会议主席同意了,两位美国妇女中的琳达拿起麦克风,绘声绘色地讲了她们刚刚经历的事情。“所以,”她总结道,“中国的同性恋者仍处于可悲的境界,他(她)们的人权得不到法律保障,并且在社会上受到歧视,受到敌意的对待。我们能否为他(她)们做些什么呢。”

    各国记者都像是打了兴奋剂,紧张地在记录本或笔记本电脑上做着速记。加达斯也迅速作了记录,他知道这是报纸主编们喜欢的素材。这时,前边一位中国代表站起来,大声要求发言。会议主席同意了,并介绍说这是甄羽女士,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员。

    甄羽女士大约60岁左右,中等身高,身体极胖,满头白发,但动作带着一股年轻人的冲劲儿。她显然是性情中人,一站起来便是滔滔不绝的漂亮的牛津式英语——她在激动中忘了中国代表发言应使用汉语的惯例。她尖刻地说:“……我想这两位代表忘了起码的礼貌,忘了尊重所在国的法律和习俗。你们完全可以回到美国去享受同性恋结婚的自由嘛,为什么非要来撩拨中国的法律?有礼貌的客人不会在主人的大门口撒尿。”

    如果说刚才琳达的发言是用竹竿捅了蜂窝,甄羽的发言则是在蜂窝下面放了一把火。会场响起一片嗡嗡声。安娜站起来大声说:“请问你对同性恋是什么态度,你能明白无疑地告诉大家吗?”甄羽干脆地说:“为什么不能呢。我一直用同情和宽容的态度来对待这种心理残疾,正像我们同情瞎子、聋子、兔唇等生理残疾一样,因为它们都是人类社会不可豁免的痛苦。但是,正如医生们一直在用种种科学手段来医治生理残疾一样,社会学家也该用种种手段——心理咨询,道德约束等——来减少同性恋患者,而不要把‘宽容’变成‘纵容’,甚至当成一种时髦。有一点我想琳达小姐和安娜小姐不会否认吧,”她微笑着说,“至少到目前为止,作为一个族群而言,同性恋者是寄生于正常人的生殖活动之上的。没有男女之爱和他们的生殖活动,就没有同性恋者的存在。极而言之,人类就不能延续了。”她结束了发言,在众人的复杂目光中坦然坐下。此后会议就这个问题展开了尖锐的辩论。在这中间,甄羽女士又起身做了两次短时间的答辩。加达斯不由对她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生活在开明的美国东部,但他对于同性恋现象的观点是相对保守的。他知道同性恋确实已成了自由派的时髦,美国总统公开参加同性恋的集体婚礼,各大公司竞相资助同性恋的活动,有世界性的同性恋大会,某些城市中同性恋的比率已超过10%。所以,没有哪个政治家和商人敢得罪这个数量越来越庞大的群体。宽容变成了纵容,以至于反对同性恋者不能理直气壮地喊出自己的观点。就拿眼前的辩论为例,甄羽几乎是孤军作战,没有一个中国代表站出来支持她,支持她的外国代表也寥寥无几。

    他对甄女士的勇气十分佩服,决定找个机会采访她。

    第二天代表们到北京参观故宫,加达斯也去了。极为宽敞的故宫宫院没有一棵树木,只有方砖缝隙中长着细细的青草,显得十分空旷。他在这儿找到了甄女士,她正在给几位同行者作解说。她说故宫内不植树主要是安全上的考虑,以使皇帝的敌人无法隐藏和纵火。中国封建皇朝的统治艺术是极其完善极其周详的,这便是一个小小的例子。再者,以美学观点来看,这种绝对的空旷也能有效地衬托宫殿的巍峨。

    她今天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夏衫,蓝裙子,脸上汗津津的,声音宏亮。加达斯走过去,把自己的中英文对照的名片递过去:“甄女士你好。我是华盛顿邮报的记者加达斯·比利,我听了你昨天关于同性恋的发言。”

    甄羽接过名片,笑着回了一张名片:“全是陈词滥调,即偏激又迂腐——对吧。”

    “不,我同意你说的,同性恋归根结蒂是一种寄生现象。也同意你说的,不能把宽容和纵容当成时髦。我想听听你更坦率的意见。”

    甄羽注意地看看他,放慢了脚步。“在美国年青人中间,持有这种观点的人可不多。”她笑道。同行的女士赶到前边去了,十几个中国孩子蹦蹦跳跳地登着殿前的台阶。加达斯想伸手搀扶同伴,甄羽拒绝了:“用不着,用不着,我还没有这样老吧。”

    她步履轻松地上了台阶,回头说:“记得40多年前,我还是一个中学生时,看过一则有关美国的报道。有些不愿生育的美国夫妇常到菲律宾买孩子,他们帮助菲律宾孕妇飞到美国,生下孩子,让婴儿自动取得美国国籍,然后再办理领养手续。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要负担孕妇的来回机票、在美国的生活费、医疗费及报酬,大概要花两万美元以上。我当时很好奇——首先我佩服美国人的豁达,他们不计较后代的血统甚至是人种的差异。但同时我也很困惑。”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这是违反自然之道的。生物的所有习性都是为了保证自己的基因最大限度地传播开来,所以,在交配期间,雄骆驼会把自己的所有妻妾赶到一个山沟里,不吃不喝地守护着,不让别的雄骆驼染指。雄松鼠在交配后会在雌松鼠的阴道中留下一个塞子,阻止它同别的雄性交配。等等。当然,人类已经超越了动物,人类会‘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是没有疑问的。但从另一方面说,尽力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的骨血’,仍然应该是正当的、最基本的自然属性。如果文明的发展连这种自然属性也淘汰掉,那对人类来说究竟是进步还是灾难呢。”她笑道,“当然,这是我成年后的思考,中学时代我只是直觉地感到困惑。”

    加达斯对她的观点感到很共鸣,沉思片刻说:“如今在美国,不愿生育后代——不是不能生育——的夫妇更多了。”

    “何止美国呢,即使在中国,这些现象也逐日增加。据统计,中国育龄夫妇中的‘丁克家庭’(不要孩子的家庭)已占6%,同性恋估计也达到了1%。这个数字真让我寝食难安。假如一直保持这个势头,人类真要灭亡吗?比利先生,中国的社会学家一直盯着美国,因为一个多世纪以来,美国一直是世界科技的先行者,很可能美国的今天就是中国的明天——既包括社会的进步,也包括科技带来的弊端。坦率地说,我觉得美国社会上的许多现象简直是世纪末的征兆,主要就表现在人类自然属性的日益丧失:同性恋、群交、吸毒、放弃生育后代的责任……我真不愿中国也步你们的后尘。”加达斯心中不大舒服——这些观点难免伤及一个美国人的自尊。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些尖锐的见解有它的逻辑力量,而且其中并没有民族沙文主义的气味儿,她是站在全人类的基点上来考虑的。他沉思着,跟着甄女士迈出保和殿的后门,甄羽原先的同伴在喊:甄!来给我们介绍青铜馆的展品!甄女士抱歉地向他告别,加达斯说:“再见,谢谢你的谈话,我会认真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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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加达斯坐上了中航飞往纽约的班机。机翼下是蓬松洁白的云层,阳光在蔚蓝的太平洋洋面上闪耀。中国空姐们个个漂亮得无可挑剔,身躯修长,胸臀饱满,肤色美艳。考虑到13亿人口的基数,能挑出这么漂亮的空姐并不奇怪。加达斯一边呷着咖啡,一边欣赏着空姐们的美貌。不过更多时候,他面前闪现的是轮廓浑圆的甄羽女士,与身躯的浑圆恰成对比的是她尖锐的见解。美国是一个包容万象的国家,这种见解他当然不是第一次听到,但唯有这次给他的印像最深,也许这是基于甄女士真诚的忧虑吧。

    回到费城公寓,他给父母家打了电话。是妈妈接的电话,她关心地问了一路上的情况,问他什么时候能过来,又说他父亲不在家,出门做一次短暂的公务旅行。加达斯问他到哪儿去了,如何与他联系。妈妈沉吟一会儿问:“有急事吗?”

    “嗯,我有一个想法,想和他商量一下。”

    “那么,”妈妈说,“你把电话打到波特兰吧。”

    加达斯知道波特兰有父亲的情人南希,不免后悔,这么多年来,父亲每年都要在那儿秘密度过几个星期,而母亲和他已学会了对此视而不见。今天他不该逼着母亲把这句话说出来。他把电话打过去。屏幕上现出一张年轻美貌的黑人女子的脸庞——他不禁感伤地想,自己的母亲确实衰老了。南希马上认出了他,高兴地嚷道:“加达斯?你好,真高兴你能打来电话。”她的高兴确实是十分真诚的。“你父亲在和勒莎玩,我去喊他过来。”

    从屏幕上看到,父亲牵着勒莎的手走过来。勒莎抢先占据了屏幕:“你好,加达斯哥哥。刚从中国回来吗?那儿好玩吗?你什么时候能到我家来作客呢,我真想和你一块儿玩。”妹妹咭咭哌哌地说个不停,他不由暗暗感动。他与这位妹妹从未谋面,但她对哥哥显然是情真意切。也许,这是因为相同血缘(有二分之一相同)的天然联系?两人高高兴兴聊了一会儿,父亲布莱德才接过话筒:“你好,有什么事情?”

    “爸爸,这次我在中国采访了一位女士,我对她的观点很感兴趣,也有了自己一些看法。”他追述了当时的谈话,“我打算针对美国国内‘不愿生育’的现象作一次社会调查,深层次的详细的调查,以得出一个结论:现代高科技和现代生活方式是否已改变了人类最基本的自然属性,以及这种现象有什么深层次的社会意义。爸爸,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布莱德没有片刻犹豫,立即答道:“很好!值得去做。”他笑道,“十分巧合的是,前些时我正好对一个类似的问题产生了兴趣,那就是美国人到国外认领婴儿现象的爆炸式增长。而且,这里可能还牵涉到一个庞大的婴儿走私网。”他沉吟片刻,“这样吧,我手头有一份名单,列举了邻近几个州中新近从国外领养婴儿的家庭,有合法的,也有非法的。你可以在此基础上进行调查。报社那边会支持你吗?我想会的。这项调查不仅是‘哲理性’的,如果最终挖出一个婴儿走私网,这则新闻同样是十分‘公众性’的。”

    “报社那边问题不大,我自己能处理。那么,我就开始作这方面的准备了。再见。”

    “再见。”

    南希一直在远处斜睨着这边,这时快步走过来,从丈夫手中接过话筒:“你们谈完了吗?我和加达斯还有一点私人话题。”

    参议员领着勒莎离开了,加达斯在屏幕上端详着爸爸的情人,算一算,她也年届40了,但皮肤和身形保养得很好,仍显得青春靓丽。她微笑道:“谢谢你打来电话,也谢谢你对勒莎的兄长之情。”她略为沉吟,恳切地说,“加达斯,我爱你的父亲,为了他,我的半生是在阴影中度过的,但并不后悔。再过若干年,你父亲就要退出政治生活了,按照我们当初的商定,在他退出政治生活后,就要公开他与勒莎的关系,否则对小勒莎是不公平的。我尊敬你的母亲,不想对她造成任何伤害……”加达斯打断她的话,爽快地说:“你不必说了,我已经明白了你的意思。请放心,我会慢慢把这件事捅给我的母亲,让她对那一天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我相信她会对此泰然处之的。”南希欣慰地笑了:“谢谢,衷心谢谢你。你为什么不来这里玩呢?我和你母亲恐怕只有终生回避了,但你和勒莎没理由不成为好兄妹。”

    “我会去的,这次调查结束后我会安排一个时间。我也很喜欢小勒莎。告诉我,她喜欢什么样的玩具?”

    “你就买几只电子狨吧,她已经有20只了。”

    加达斯知道这种袖珍电子狨是一种时髦玩具,小狨猴们从包装箱中取出后,只要一激活,就会自动组成一个族群,选出猴王——完全遵循山林中猴群的生活方式。“好的,等我去时带几只电子狨,再见。”

    “再见。”

    电话屏幕暗下来,加达斯在屏幕前又愣一会儿,思考着南希的请求。母亲那儿没问题,她实际上早就有心理准备了。问题倒是自己,真的能完全看开吗?就拿这次谈话来说吧,他多少有些内疚,好像自己参加了一项针对母亲的密谋。

    两个女人都泰然接受了“一夫两妻”这种令人尴尬的关系,恐怕这最终要归因于父亲“雄性的强壮”。作家纳塔莉·安吉尔在《野兽之美》中说,为了最大限度地传播自己的基因,雄性在性关系上的进攻性是天然的,符合自然之道的。这么说来,父亲的行为就无可指责了——从本质上说,这和雄狮、雄骆驼、雄海象的占有性是一脉相承的嘛。

    想到这里,加达斯不由得笑了——这对父亲未免不敬——然后挂上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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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开始这项调查已经是两个月之后。十分凑巧,父亲给的名单上也有琳达·麦迪逊和安娜·帕吉特的名字,从资料上看,她们早在一年前就在宾夕法尼亚州登记结婚(该州已通过同性恋可以结婚的法律),两人还互换了姓氏。加达斯冷冷地想,干嘛要互换姓氏呢,这种貌似平等的作法,仍是植根于夫权主义之上啊。

    麦迪逊·帕吉特夫妇于半年前领养了一个白人女婴,手续是合法的,婴儿来自巴西圣保罗的“圣贞女孤儿院”。父亲的秘书杰克逊先生说,这是近几年崛起的一所很有名的慈善机构,是某位匿名的富翁资助建造的。它从各国收养和向各国输送了数以万计的孤儿,不但不收取任何报酬,甚至每个孤儿离院时还能得到500美元的馈赠。“它的资助者一定是个家财逾百亿的富豪。”杰克逊先生说。加达斯对这两个女人印象不佳,尤其在得知她们早已结婚之后,这样看来,她们在北京的行为未免太张狂,太无事生非。不过,既然已有北京的一面之交,他还是决定把她们排在调查表的第一位。他先给两人打了电话,两人愉快地说,欢迎他去采访,随时都行。

    加达斯乘车赶到了宾夕法尼亚的卡本代尔,在一个普通居民区找到了24B号。这幢房屋是木质房顶,车库大门上的油漆已经斑驳脱落,门前的花丛中卧着几只驯鹿和一个裸女的雕塑。加达斯在按响门铃时,忽然生出一个随意的想法:哪个家庭中都少不了一些体力活,像油漆房间啦,修剪花草啦,那么在这个女同性恋家庭中,是谁干这些体力活呢。大概是琳达吧,她似乎更强壮一些。

    由此他想到,在他所知道的女同性恋家庭中,常常有一人扮演丈夫的角色,这可能说明,上帝安排的秩序毕竟是最实用的。一个肥胖的白人妇女打开门,她既不是两人中的一个,也不像是两人的仆人。加达斯疑惑地问:“这是麦迪逊——帕吉特夫妇的家吗?”

    “不错,进来吧。”那人在身后匆匆关上门,叮嘱道,“请注意,卧室中正在进行网络直播。”她领着客人快步走回卧室。加达斯几乎没有来得及观察屋内的陈设,因为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卧室中的情景吸引住了,那儿灯光通明,四架摄像机环床而设,在灯光和摄影机瞄准的小舞台上,琳达和安娜都一丝不挂,正在非常投入地性交。另有三个妇女站在外圈的阴影里,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加达斯忽然悟到这是怎么回事。十年前,网络上直播了一对美国“童男童女”性交的全过程,两人声称,男女之合是天下最纯洁最美好的事情,他们愿把自己的初夜之欢奉献给全世界。这次直播曾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并被揭露其中隐藏着商业行为和欺诈行为(至少这两人都不是自称的童男童女),之后慢慢平静了。此后,男女同性恋者开始在网络上抱怨:为什么单让异性恋者掠美呢,同性恋的性行为同样是天下最纯洁最美好的事情呀,也应在网络上留下自己的倩影呀。不过,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同性恋者的底气毕竟不足,这些鼓噪拖了几年才变成行动。不久前,一对勇敢的女同性恋者宣布她们已做好准备,将在2019年7月27日(就是今天)实施性交直播。由于网络上都是使用代号,加达斯没想到她俩恰是自己要采访的对像。

    两人仍在床上呻吟,揉搓着对方的乳房,伏在对方身上抽动,吸吮着对方的舌根。不过总的说,相比黄色录相上的镜头,她们的动作还算干净。加达斯冷眼看着,眼前的景像不算新鲜,在R级片中和超R级的光盘中早有人做过了,什么新鲜招数都试过了(连人兽性交还上了光盘呢),人们的性感觉已被刺激得麻木了。唯一不同的是,那些男娼女妓们的表演是为了赚钱,而今天的一对儿却是为了“圣洁”的理由免费表演。

    一个话筒举到加达斯面前:“既然你是不请自到的客人,请你向网络观众也说几句话,好吗?”那位为加达斯开门的妇人微笑着说。

    加达斯略微踌躇后说:“好的。”

    “你的姓名,职业?”

    “加达斯·比利,华盛顿邮报的记者。”他笑道,“我是为了另外的事来采访麦迪逊——帕吉特夫妇,没想到自己先成了被采访者。”

    “你对女同性恋性交过程的首次网上直播有什么看法?”

    加达斯突然想起了北京的甄羽女士,想起她的忧虑,想起她说的“同性恋的寄生性”。他不愿得罪和伤害眼前这些人,便字斟句酌地说:“坦率地讲,我不是同性恋者,也不赞成同性恋。不过,我愿以宽容的态度来对待这种社会现象,也希望两位女主人宽容地对待我的不同意见。”他向床上扫了一眼,两个女人显然已到达性高潮——或者说假装达到了性高潮,加达斯不相信在4个镜头和百万双眼睛的注视下,她们真的能心静无波地干完那档子事。“我觉得同性恋的性交没有男女之合来得自然和美丽,而且,至少到目前为止,同性恋是寄生在正常人的生殖活动之上。”

    举话筒的女人没想到来客会直率的批评,显然比较扫兴,但她客气地说:“谢谢你的回答。此次网上直播到此结束,再见。”

    屋里的聚光灯暗了,两位演员笑着从床上下来,开始穿衣服,周围的妇女们在收拾摄象机。加达斯突然听到了婴儿的咿唔声。原来屋里摆着一个婴儿车,一个大约周岁的婴儿手扶栏干站在车里,一双蓝眼珠滴溜溜地看着她的两个母亲。加达斯的心中忽然被敲了一记——其实没什么,懵懵懂懂的婴儿尽管看到了刚才的一幕,也不会理解的,不会把它保存在记忆中。但不管怎样,加达斯忽然对她的母亲们萌生了怒意,当她们在聚光灯下性交时,肯定该知道,网络观众中有很多不足14岁的未成年人哪。他尽力把怒意隐藏起来。

    婴儿开始哭闹,琳达和安娜忙跑过来,抱起婴儿,从恒温箱中取出奶瓶。婴儿安静下来,吧唧吧唧地吸着奶,好奇地看着周围的大人。琳达慈爱地低头亲她,安娜也凑过来,吻吻孩子,再抬头吻吻琳达。加达斯看着这一幕,难以抑止嘴角的嘲讽。在看了网上性交直播后,他不敢相信这两人的母爱是自然天性之流露,他担心到目前为止两人还是在表演。

    吃完奶,婴儿困了,眼睛开始迷离,安娜接过来哄他入睡。3个负责录相的女人带上设备,也告辞走了,琳达把加达斯让到客厅里。

    “对不起,我来得好像不是时候。”加达斯笑道。

    “没关系的,请开始正题吧。你是想采访这个领养的婴儿?我们有合法手续,是通过州孤儿领养所和移民局……”

    加达斯用手势打断了她:“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这次社会调查的目的是比较虚的,是想了解一下:这些领养婴儿的人们都是什么动机,是不愿生育还是不能生育。如果是不愿,又是什么原因。你们当然是属于后者,因此我要换一个问法:你们自愿放弃了作母亲的权利,不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自己的骨血。那么,你们是否会偶尔感到难过、动摇、心绪不宁?”他抬头看看琳达,“请原谅我的直率,希望你也给出坦率的回答。我保证为你的回答保密。”

    琳达干脆地说:“即使和男人结婚,我也不会为他生孩子。”

    “为什么?”

    “为什么?”琳达半开玩笑地说,“上帝太不公平了!由男女双方完成的生殖活动,双方理应付出同样的牺牲,为什么只让女人受苦呢?怀胎10月,分娩时的陈痛,妇女病……你们男人呢,只是付出一点精液,还能得出超值的享受——比女人远为强烈的性快感。太不公平了。所以我们决定不生育。”她笑着说,“对不起,你也是我所抱怨的男人。”

    加达斯笑道:“不必道歉,听了你的话,我已经愧为须眉男人了。”他沉吟一会儿继续问道,“但是,你想过没有,你们领养婴儿,是以另一个女人的牺牲——按你的观点——为代价的?”他的口气很温和,但琳达分明领会到了温和之下的尖锐。她盯了加达斯一眼,乖巧地滑了过去:“很快就不会有牺牲了,科学家们说,用机器子宫来克隆婴儿,将在2050年前实现。”

    “恐怕比这还早。”加达斯说,“我见过一些生物学家,他们说,如果认真去做的话,也许现在就能实现。但他们也都说,不会有人去做的。从伦理学的观点来看,这种发明太危险,太离经叛道,至少我很庆幸自己不是在机器子宫里出生。”

    琳达站起来:“伦理问题由伦理学家们操心吧。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加达斯也站起来:“没有了,谢谢你接受采访。”

    婴儿在婴儿车里已经睡熟了,一头金发,一只手指含在嘴里,皮肤白晰红润,嘴角挂着浅笑,十分逗人喜爱。加达斯不禁为她难过。他想,婴儿在同性恋家庭中长大后,就会认为同性恋是完全正当的事,很可能这个世界上又要多出一个女同性恋者了。对此你是无能为力的,别作无谓的感伤啦,他在心里揶揄自己,微笑着同主人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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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个采访对象是谢克利夫妇,他们住在奥尔巴尼一幢极为漂亮的别墅里。丈夫哈尔今年52岁,是一个成功的房产商。妻子朱迪40岁,曾是比较有名的影视歌三栖演员,不过婚后已淡出舞台。两人都是白人,但收养了一个黑人女婴。

    他们在花园里接待了加达斯。两人都穿着白色休闲服,悠闲地斜倚在白色的凉椅上,小几上放着啤酒和冰块。不远处的院内游泳池中,小女儿斯塔正和一个黑人女仆戏水,她是个精力旺盛的孩子,在池里尖声叫着,清彻蔚蓝的池水衬着两个黑黝黝的躯体。

    一进花园,加达斯的目光就被女主人的美貌吸引住了。她的面容看上去只有30岁,胸脯丰满,腰肢纤细,小腿修长,肌腱健壮而清晰,一头瀑布般的金发披在脑后。在这一刹那,加达斯已经明白女主人不愿生育的原因。入座后,他接过加冰的啤酒,衷心赞叹道:“你真漂亮,你的美貌晃得我无法睁眼了。”女主人莞尔一笑:“谢谢你的夸奖。”

    哈尔微笑着正要说话,那个女孩忽然爬上岸,水淋淋地爬上父母的膝盖,在每人脸上啄了一下,又大笑着跳回游泳池。这个小精灵浑身黑得发亮,卷发,厚嘴唇,十分灵活的黑色眼珠。她用力抡着小胳膊,水花四溅地游向女仆。她的父母喜爱地看着她的背影,连加达斯也立即喜爱上她了。哈尔回过头:“比利先生,有什么问题请问吧。”

    加达斯先向他们解释了这次调查的目的。他说,为了保证调查的准确性,希望先生和太太给出坦率的回答,报社保证为他们的隐私保密。哈尔点点头:“知道了,开始吧。”

    “请问,你们领养了这个黑人女孩,是因为你们没有生育能力,还是不愿生育?”哈尔笑着看看妻子:“不,我们有生育能力——即使现在也有。”

    “那么,你们为什么不愿生育?是为了——”加达斯把后半句话变成玩笑,“尊夫人的优美体形吗?”

    “我们结婚时朱迪已经36岁了,作为初产妇年龄稍大了些。另外,你说的确实是原因之一。”

    “为了体型美而放弃繁衍后代的义务?这违背人类的乃至所有生物的自然本性呀。务请原谅我的无礼,因为科学要求真实的回答。”他毫不放松地追问。

    朱迪温雅地笑着,但回答并不客气:“人类早在建立文明之前就开始违犯自然本性了。比如,相对于所有动物来说,人类的生育都是早产或难产。这是因为人类在进化中脑容量不断增大,使婴儿头颅超过了妇女骨盆所能通过的尺寸,只好让婴儿在发育成熟前就出生,等出生后再把头骨长足。即使如此,分娩也是一个相当痛苦的过程。可以说人类的雌性部分为种族进步作出了几百万年的牺牲。”

    “那么,”加达斯坦率地问,“你不愿再作出牺牲啦?”

    朱迪轻松地说:“对,我不想再忍受生育的痛苦。不过社会不会责备我,反而会感谢我的。毕竟我们生活在一个人口增长率过高的世界。”

    加达斯苦笑着想,如果所有妇女都像你呢?但他知道自己的追问该适可而止了。他把目光转向游泳池,那个小黑鬼仍在快乐地尖叫嬉戏,似乎永不知道疲倦。加达斯赞赏道:“可爱的小家伙。你们领养了一个外种族的小孩,这充分显示了你们的无私和博爱。可是,你们也许知道一句名言:基因的本性是自私的,它迫使生物用种种策略和诡计,最大限度地播撒自己的基因。谢克利先生,难道你们从来没有想到在世上留下自己的基因,哪怕是偶然想过?”

    哈尔不快地说:“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念头。我不是守旧的墨西哥人、印度人、阿富汗人或中国人。我想你没有新的问题了吧,”他半开玩笑地说,“再把谈话继续下去,我担心会成为反对小斯塔的密谋。”加达斯识趣地站起来:“我没有问题了,我的这次调查是很不讨好的,谢谢你们对我的宽容。再见。”他特意走到池边喊道:“可爱的小天使,再见。”

    斯塔快活地在水里纵跳着:“再见。”

    加达斯拎上手提箱准备离开,忽然想到了另一点,停下脚步:“太太,我的资料上说,斯塔是你们去年领养的,认领时不到半岁,怎么……”

    哈尔抢先回答:“我们已向移民局纠正了这个错误,实际上,领养时斯塔已经4岁了。”加达斯噢了一声,转身离开,但他瞥见哈尔正在做着诡秘的眼色,而朱迪的神色似乎有些慌乱。这可是一件怪事,为什么会这样呢?这对颇有地位的夫妇没有必要在女儿的年龄上撒谎。坐上车后,加达斯还在想着这件事,后来他认定恐怕是自己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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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位采访对象是住在黑泽尔顿的戈顿·迪克夫妇。从资料上看,他们也是去年初领养了一个黑人女婴。不同的是,谢克利夫妇是通过合法手续领养的,迪克夫妇却是从蛇头手里买的走私婴儿。事后他们交了罚款,才到移民局补办了手续。

    与迪克夫妇未能联系上,挂了两次电话,都是录音在回答:“主人不在家,请留言。”加达斯的回程恰巧路过黑泽尔顿,他在路上犹豫着,怕贸然赶去会扑空,但最终还是决定去碰碰运气。迪克的住宅很容易就找到了,这是一幢破破烂烂的廉价公寓,房后是山坡,长着杂乱的树木。大门紧闭着。加达斯敲开了邻居的门,那个年老的黑人妇虚欷地说:“他们给女儿送葬去了,可怜的戈顿,可怜的乔安娜!”

    加达斯茫然问:“哪个女儿?他们不是才领养了一个巴西女孩吗?”

    “对,就是那个女孩,小帕梅拉,她在医院住了一个月,昨天才去世的。”加达斯的心揪紧了:“什么病?”

    肥胖的黑人老妇揩着泪,悲伤地说:“是癌症。太可怜了,浑身长满了癌肿,连身形都变了,才两岁的小女孩呀,愿上帝收留她的灵魂。”

    按照邻居的指点,加达斯立即赶往仁慈墓地。等他赶到时,送葬的人群已经离去。加达斯买了一束白花,向守墓人问清了帕梅拉的墓茔的方位。一排排大理石墓碑无言地排列着,小径上的青草在微风中摇摆,帕梅拉的墓前点着蜡烛,堆满了鲜花,鲜花上肯定浸透了父母的泪水。墓碑上镶着女孩的照片,还刻着一行字:帕梅拉·迪克2017年元月2日——2019年6月24日加达斯在这一刹那惊呆了。

    完全惊呆了。因为看照片的第一眼,他忽然以为是斯塔死了,是斯塔的照片镶在这里。没错,帕梅拉和斯塔的面貌完全一样,年龄也大致相同。

    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加达斯对自己解释,一定是巴西一家贫穷的黑人夫妇生了一对双胞胎,其中一个送到了圣贞女孤儿院,又被谢克利夫妇收养;另一个也没有留住,卖给走私婴儿的蛇头,恰巧也流入美国——但这未免太巧合了。当你随机选取了3个人进行调查,却发现了两个完全相同的面孔,那么最可能的结论是:这种面孔在人海中不会只有两个。

    何况,加达斯冷冷地想,科学已发展出了制造“同样面孔”的手段呢。在克隆人已出现过的今天,如果一昧相信这是巧合,未免太迟钝了。

    他把怀中的花束安放在墓碑前,端详着碑上的照片,沉思了很久。她确实和那位健康强盛的斯塔长得一模一样。目前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两人仍可能是双胞胎、三胞胎而不是婴儿工厂的产品……加达斯忽然噤住了。婴儿工厂,克隆婴儿的工厂!他脑海里无意中滑出的这个词,正是他在下意识中已经揪住的答案啊。

    他现在该做的,就是去证实或否定这个揣测。

    把汽车开出停车场时,他忽然又想到另外一点:父亲如此热情地支持自己进行这项调查,是否他已有同样的怀疑?父亲没对自己说破,大概是想锻炼儿子的观察力吧。果真如此,那么三个调查对象中出现两个相同面孔就不足为奇了,相信这个名单里还有更多的斯塔和帕梅拉。

    看来,这次基于“哲理意义”上的社会调查恐怕要突然转向,转到更紧急的问题上了,他想。

    守墓人说那对夫妻开着一辆福特,相当破旧,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加达斯在回程中开得飞快,不停地超着车,快到迪克夫妇所住的街区时,他发现了那辆破旧的福特。他追上去与福特并行,看看侧面的车窗,立刻知道自己找到了目标,那两人的悲伤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他隔着车窗大声问:“是迪克夫妇吗?请停下车。”对方听见了,点点头。他超过去,一直开到前边的停车区停下车,福特也缓缓地滑停在后面。那对黑人夫妇下了车,悲伤中略带困惑。从两人的穿戴看,显然他们是低收入者,头发花白,满面皱纹中镌刻着岁月的沧桑。加达斯趋步上前,紧紧握住戈顿的手:“迪克先生,我刚从仁慈公墓过来,在令爱的墓碑前献了花。在你们的悲痛中来打扰是不恰当的,不过我想,多一个朋友分担痛苦,也许对你们是个安慰。”

    乔安娜用手帕揩着眼泪,声音嘶哑地说:“谢谢。”

    “前边有一个酒巴,我想请二位喝一杯,顺便问一件有关帕梅拉的小事。可以吗?”两人点头答应。他们上了车,开到山脚下的“老橡树”酒巴。老板是一个长满胸毛的中年人,客人不多,他自己兼任招待。门旁的桌上坐着一个妓女模样的女人,她放肆地盯着老板的眼睛,低声说着什么。老板气恼地甩脱她,向这边走过来。那个女人大声笑起来,在后边喊道:“胆小鬼,操你!”老板低声咒骂着:“快点噎死你!该死的婊子。”他来到这张桌前:“三位要点什么?”加达斯为三人都要了马提尼,点了几样菜。看着两人皱纹深深的面庞和悲伧的神色,他同情地说:“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你们。我看了帕梅拉的遗照,知道她是一个多么漂亮可爱的小天使。愿上帝照料她的灵魂。”

    乔安娜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溢出来,竭力忍着,才没有大放悲声。她哽咽地说:“是的,她是我们的小天使,是我们心灵上的明灯。愿上帝怜悯她!”

    戈顿目光阴沉地说:“我已经不相信上帝了。如果真有上帝,他一定是个煳涂透顶或铁石心肠的家伙。他为什么夺去我们最后的希望?帕梅拉到这个世界上才两年多呀。”

    乔安娜惊慌地阻止道:“戈顿,不要亵渎上帝!”

    加达斯立即追问道:“她才两岁多?噢,对了,墓碑上写着她的年龄。但从照片上看,她至少已经5岁呀。”

    乔安娜惊慌地看看丈夫,丈夫摇摇头:“现在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呢。不错,她的生长速度确实非常快,大约为普通孩子的两三倍。我们不想让别人把她当成怪物,尽力对外人隐瞒着,想让她过一个正常的童年。可是……”

    加达斯沉思着问:“那你们想过没有,也许正是这种生长失控导致了她的癌肿?”两人浑身一震,戈顿摇摇头说:“没想过。她的身体一直非常健康,精力旺盛,每天笑声不断。她的病是突然发作的,像野火一样突然之间就烧遍全身,从发病到去世,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加达斯小心地问:“你们能告诉我帕梅拉的来历吗?”他解释说,“不瞒你说,我恰巧知道某处有一个领养的女孩,与帕梅拉长得一模一样,而且生长速度也是这样快。我想她们可能是双胞胎。现在帕梅拉遇上不幸,谁知道那个女孩会不会也步她的后尘呢。请你们放心,我不会把你们的话捅到警方。”夫妇对望一眼,戈顿摇摇头:“我们是从纽约的一个蛇头那里买来的,不过其间又经过几个中间人,详情我们也不清楚。”

    加达斯知道他们说的不一定是实话,但他不愿在此刻苦苦逼问,便说:“那好吧,我再设法打听。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想起什么情况请通知我。还有,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请不要客气。”在随后的进食中,三人只是随便交谈着,聊着一些不相干的事。饭后,乔安娜去洗手间时,加达斯问戈顿:“请原谅我的冒昧。你们为什么没有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是因为不育症吗?”

    “嗯,乔安娜患有不育症。你知道我们的收入很低,不能使她得到好的治疗。后来,年龄大了,我们说干脆领养一个吧。帕梅拉非常可爱,我们曾非常庆幸自己的决定。但是……我们最终没战胜命运。”乔安娜从洗手间回来了,加达斯不再说什么,唤那位老板兼侍者结了帐。迪克夫妇送加达斯上车,挥手告别。天色已暗,路灯都亮了。开出停车场时,加达斯瞥见那对黑人夫妇正踽踽地走向自己的旧车,他们的嵴背已被命运压弯了。他不由想起谢克利夫妇,真是鲜明的对比啊,那儿是一对富裕漂亮的夫妻和一个健康可爱的女儿,这里是贫穷衰老的夫妇和一个夭折的孩子。他耳边响着戈顿的叹息:我们最终没战胜命运。

    是的,命运之神真是一个生性势利的家伙。他摇摇头,踩下了踏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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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达斯没有回报社,直接回到费城的单身公寓。像大多数记者一样,他主要靠电话和互联网络同报社联系,只在必要时才去华盛顿。到家后他立即要通邮报社会版的主管伯勒斯先生的电话,屏幕上出现了那个乐哈哈的大块头:“加达斯,这几天的调查进展如何?还顺利吧。”

    加达斯简略地谈了几天的进展:“……恐怕调查要转向了。不过,到目前为止这只是我的揣测,我想在下一步的调查中去证实它。有什么进展,我会及时向你通报。”

    “婴儿走私网?这个题目值得搞下去。行啊,就按你的想法干吧。”

    洗完澡,加达斯仰面躺在床上,枕着双臂陷入深思。父亲提供的那张名单平摊在床头桌上,可惜这份资料太简略,没有各个孩子的照片,他不知道其中是否还有面貌相似者。他想向父亲的秘书求助,把这些资料补齐。但想了想,决定采用更直接的办法。

    说干就干。他跳下床,先在那份名单上找出领养女孩的家庭,开始拨电话。第一个电话很快拨通,屏幕上是一个40多岁的白人男子。加达斯问:“是弗兰克·卡尔先生吗?我是华盛顿邮报记者加达斯·比利,目前正在调查从国外领养的孩子的状况。你曾在5年前从巴西圣贞女孤儿院认领了一个女孩,名叫丹茜,对吗?”

    “对。”

    “她知道自己不是亲生吗?”

    “知道,我们没有瞒她。”

    “我能否对丹茜做一次电话采访?”

    “当然可以。丹茜!过来,一个记者要采访你。”

    听见脚步声走近,一个白人女孩的笑脸出现在屏幕上,用清脆的童音大模大样地问:“我是丹茜,你有什么问题吗?”

    她不是要找的目标,不过加达斯仍煞有介事地提了几个问题:你来美国生活得好吗?你有什么愿望?你有什么话想通过报纸告诉你家乡的亲人?然后他客气地谢过卡尔先生,挂断电话。他又挂通了第二家。听他说明来意,本福德·乔治立即露出警惕的目光。加达斯并不奇怪,因为资料上说他的女孩梅丽是从台湾的蛇头手中买的。他一口拒绝了加达斯的采访要求:不,我想让外人搅乱孩子的心境,因为她不知道自己不是亲生。加达斯说,我只看看她的照片,可以吗?本福德连这个要求也一口回绝了:“既然不采访,我认为看照片也没有必要。”

    加达斯多少有些生气,不过他能理解一个父亲的苦心,便耐心地说:“卡尔先生,你的谨慎太过分了。难道我就没有别的办法得到她的照片?你愿意我到警察局去查询?请放心,我只是做一个泛泛的社会调查,不会伤害她的。”

    本福德犹豫片刻,不情愿地说:“好吧,你稍候。”片刻后他拿来一张照片,是个黑头发黑眼珠的女孩。“她是黄种人?”加达斯问。

    “对,不管她是什么种族,我们都真心爱她。”

    “谢谢,我不会再打扰你了,再见。”

    第三个电话挂通后,屏幕上立即跳出一个黑人女孩的笑脸,正是他要寻觅的目标!加达斯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仍然相当吃惊。没错,又是一个5岁的斯塔或帕梅拉,她们长得一模一样!加达斯的思维忽然陷入一个奇怪的黑洞中。他明明知道这是一位叫琼的女孩,但他几乎忍不住脱口喊出“帕梅拉”,他的内心固执地认为,是那个可怜的帕梅拉从坟墓中爬了出来,上帝治好了她的不治之症,把欢乐还给了她。女孩的喊声把他从思维混沌中惊醒过来:“……你要找我的父母吗?他们都不在家。”

    “你好。琼——这是你的名字吧。”

    “对,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是一个你不认识的朋友告诉我的。琼,你几岁了?”

    “两岁——真的两岁。别人都说我长得最快。”

    “真的,你长得真快。琼,叔叔问你一个问题,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你问吧。”

    “我朋友的女儿长得像你一样快,但她常觉得自己身上疼,有的地方……还长有硬块。你身上没有这些毛病吧。”

    “没有。我的左膝盖疼,但那是因为昨天我从台阶上摔下来,摔伤了。”

    “那好,祝你幸福。再见。”

    “再见。”

    加达斯的心房嘭嘭跳动着。现在可以肯定,这些从巴西领养的小孩中肯定有秘密。6个调查对像中竟然有3个是多胞胎!除非笃信神迹的人才会相信这是巧合。那么,在这3个一模一样的面孔后隐藏着什么秘密?在巴西的热带丛林深处,有一个日夜运转的克隆工厂?

    他依着那张名单,把电话一个个打下去。他接连询问了7家,其中一家没人,两家领养的是白人女孩,两家领养的是亚裔女孩,一家领养的是巴西印弟安人和西班牙人的混血后代。时间已经很晚了,再给陌生人打电话就很不礼貌了,他决定再打一个电话就结束。这个电话挂通后很久没人接,他已经想要挂断。忽然屏幕亮了,一个十四、五岁的黑人女孩在屏幕上冷冷地盯着他,梳着冲天式的发型,涂着很重的眼影,紫色唇膏,上身穿一件很窄很短的牛仔服,胸部饱满,表情冷漠而烦倦。可以看出,这是一个过惯夜生活的女孩。

    震惊之波再次摇撼加达斯的神经。这是一个大一号的斯塔、活着的帕梅拉和没有笑容的琼。从资料上看,她的年龄只有6岁,但她显然已经是成熟的少女。她烦倦地等着这边的问话,可能是加达斯的目光太“贪婪”,太专注,那位女孩的表情随即转为鄙夷,冰冷地说了一句:“我的父母不在家。”便啪地挂了电话。

    她的无礼并没有使加达斯懊恼,看到这个大一号的相似者,他的揣测已经变成了真实,再也无须怀疑了!已经是深夜,他决定明天再去找父亲和报社。他敢肯定,父亲给的这个名单必定是挑选过的,否则不会有这么高比率的相似者。看来,父亲已经了解这些情况,甚至可能已派人展开调查,凑巧儿子也有意,于是他不声不响把儿子领到猎物走过的路上,那份简单的名单就是他设下的路标。入睡前,他默念着最后一个女孩的名字:杰西卡·穆尔科克,一个乖戾的阴郁的女孩。他要把她作为下一轮调查的重点,原因很简单,她是这组女孩中年龄最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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