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袭击我们时,刚过破晓。有五个人,虽然不是卢瑟斯人,但是仍全身肌肉,都是男人,他们合作得相当好。
我听到的第一声,是套间的门被踹开的声音。我立即从床上翻滚而下,跃到卧室门的一侧,看着他们一个个蹿了进来。乔尼坐了起来,看着打头的那人举着击昏器,他嘴里开始大叫大嚷。乔尼临睡前穿上了棉短裤;而我则依旧裸着身子。我一丝不挂,而对手穿着衣服,这样开打的话,形势确实对我大为不利。但最大的问题是心理上的。如果你能克服人数上的劣势带来的紧张感,那么,其余的事全是小事一桩。
打头的那个人看见了我,但还是打算先将乔尼击昏,他也为这个错误的选择付出了代价。我一跃而去,踢飞了他的武器,同时一拳捶在了他左耳后,将他放倒在地。现在,又有两人推推挤挤地进入了房间。这次他俩学乖了,先来对付我。而剩下的两个则向乔尼扑去。
我格挡住一人的四指直刺,迅而躲过夺人性命的一脚飞踹,步步退却。我左手边立着个碗柜,最顶上的抽屉一抽便抽了出来,重得很。我扛起它咂了过去,我面前的这大块头双手挡着脸,厚厚的木头瞬间四分五裂,由于这本能的反应,让他留出了片刻的空档,我抓住这机会,使出全力向他踢去。坏蛋二号发出一声闷响,仰面倒在了自己反搭档的身上。
乔尼在那挣扎,一名入侵者抱住了他的脖子,卡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而另一个正按着他的双脚。我蹲下身躲避我的二号的攻击,接住了他的一拳,接着向床对面跃去。抱着乔尼双脚的家伙正一声不吭地朝窗外爬去。
有人跳到了我的背上,我一个翻滚,来到床对面,背靠着墙想要把背后这家伙举起来。这家伙身板真是棒。他死死抵住,还想勒住我的脖子。那个瞬间他有了大麻烦,那块地方可不是好惹的,我弯起手肘,重重击中他的小腹,闪身离开。卡着乔尼脖子的男人扔下了他,一脚踢向我的肋部,那有板有眼的一击真不是盖的。我承受住了一半的力道,感到至少有一根肋骨折了,但我旋即俯冲下去,才不考虑优雅不优雅呢,一招猴子偷桃,左手捏碎了这家伙的一个卵蛋。他尖叫一声,不省人事了。
我从没有忘记掉在地板上的击昏器,我最后的对手也没有忘记。他急急忙忙转到床的对角,五体投地,去抓那触手不及的武器。现在,我明显感觉到我那断掉的肋骨传来的疼痛,但我还是用力举起了大床,连带着床上的乔尼,将它砸在了那家伙的脑袋和肩膀上。
我从我这边爬到床底下,找回了击昏器,走到一个空荡荡的角落里,背靠在墙上。
一个家伙已经掉出了窗外。我们在二楼。打头进来的那家伙还躺在门口。被我踢中的那家伙已经一只脚跪了起来,撑着两个肘子。从了嘴巴和下巴上的血来看,我猜有根肋骨扎破了他的肺。他在那粗粗地喘着气。大床已经把地板上那家伙的脑袋砸得粉碎。卡乔尼脖子的那家伙蜷缩在窗边,捧着裆部,正在呕吐。我用击昏器让他闭了嘴,然后走到那个被我踢中的家伙身边,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拎了起来。“谁派你来的?”
“去死。”他喷出一嘴带血的唾沫,吐在我的脸上。
“也许待会吧,”我说,“再问你一遍,谁派你来的?”我三根手指摆在他的肋部,那里的肋腔似乎凹陷了下去,我在那压了一下。
这家伙尖叫了起来,脸色煞白。咳出的血鲜红鲜红的,衬出那惨白的皮肤。
“谁派你来的?”我将四根手指压在他的肋骨上。
“主教!”他挺着身子,试图把我的手抖掉。
“什么主教?”
“卢瑟斯……伯劳神殿……求求你,别……噢,该死……”
“你们想拿他……拿我们怎么办?”
“没啥……噢,天杀的……别!我要医生,求求你!”
“当然。先回答我。”
“把他击昏,带他……回到卢瑟斯……神殿。求你。我快不能呼吸了。”
“如若抵抗……格杀勿论。”
“好吧,”我说,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拎得更高了,“我们没招谁,也没惹谁。他们干嘛要抓他?”
“我不知道,”他高声尖叫。我的一只眼睛一直警觉地盯着套间的门口。击昏器仍旧握在我的手掌心,就在抓着他头发的手中,“我……不……知......道……”他气喘吁吁。鲜血从他的嘴里流出,滴在我的手臂和左胸上。
“你们怎么来的?”
“电磁车……屋顶。”
“从哪传送来的?”
我撕开他的衣服。没有通信志。没有其他武器。他心脏上方的皮肤上刺着一个纹身,一个蓝色三叉戟。“你们是打手?”我问。
“嗯……帕瓦蒂兄弟会。”
不在环网内。很可能无从追踪。“你们都是?”
“嗯……求你……帮帮我……噢,该死……求你……”他一下子软软地瘫了下来,差不多不省人事了。
我扔下了他,朝后退去,打开击昏束朝他射去。
乔尼坐了起来,他揉着脖子,盯着我,眼神很奇怪。
“穿好衣服,”我说,“该走了。”
那辆电磁车是一辆古老透明的桅轻观景车,点火盘或者触显上,没有掌纹锁。我们还没越过法国,就已经追赶上晨昏线。乔尼朝下张望着那一片黑暗,他说那是大西洋。现在,偶尔会有灯火在流动城市或者钻探平台上出现,除此之外,惟一的亮光来自群星,以及这无边的游泳池中,海下生物群落的亮光。
“我们为什么要乘他们的车子?”乔尼问。
“我想看看他们到底是从哪传送来的。”
“他说是卢瑟斯伯劳神殿。”
“对。我们倒是要瞧瞧。”
乔尼张望着二十公里之下的大海,我几乎看不见他的脸。“你觉得那些人会死吗?”
“一个已经死了,”我说,“肺破了的那个家伙需要医生。两个没什么大碍。还有一个掉到窗外的,我不知道怎么样了。你担心这个?”
“对。你们打得实在是……太粗野了。”
“虽然街上的口角让我憎恶,但是其中显现出来的劲头是优美的,”我引用道,“他们不是赛伯人,对不对?”
“我想不是。”
“这么说,至少有两伙人想要抓你……人工智能,还有伯劳神殿。而我们呢,还被蒙在鼓里。”
“我现在倒有了个想法。”
我躺在流沫躺椅中,旋过身。我们头上的灿烂星群——既不是旧地天空全息像里那样的,也不是我所知的环网上所见过的星群——投下明亮的光线,也因此让我看见了乔尼的眼睛。“告诉我。”我说。
“你提到过海伯利安,这给了我一个线索,”他说,“事实上,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这个星球。它从我脑中抹去了。这就说明,它很重要。”
“奇案:狗儿朝着黑暗吠叫。”我说。
“什么?”
“没什么。继续说。”
乔尼靠了过来。“为什么我不知道海伯利安,惟一能够解释的理由是,技术内核的某些势力不想让我知道。”
“你的赛伯体……”现在这样称呼乔尼让我感觉怪怪的,“你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环网,是不是?”
“对。”
“难道你不会偶尔看见什么地方提到海伯利安吗?新闻偶尔会提到这个世界,尤其是伯劳教会成了新闻话题之时。”
“也许我没听见。也许那正是我被谋杀的原因。”
我躺了下去,仰望着群星。“我们去问主教。”我说。
乔尼说前头的灯光来自另外一个模拟城市:21世纪中期的纽约市。但了不知道这城市是因什么计划而重建的。我关掉电磁车的自动驾驶模式,往下降去。
高楼大厦从北美海滨的湿地和泻湖上矗立起来,那是城市建筑的生殖崇拜的年代。好几幢建筑灯火通明。乔尼指着一栋垂老但却很端庄的建筑,说道:“那是帝国大厦。”
“好啦,”我说,“不管那是啥,那是电磁车打算着陆的地方。”
“安全吗?”
我朝他笑笑。“人这一生没有绝对的安全。”我调回自由架驶状态,车子降落在一个小小的露天站台上,就停在大厦的尖顶后。我们走出车子,站在碎裂的阳台上。天很黑,仅从遥远的脚下传来几栋建筑的灯火,以及群星的光芒。几步之外,朦胧的蓝光勾勒出一个远距传输器的传送门,那地方原先也许是个电梯的大门。
“我先进去,”但我话音刚落,乔尼就已经走了进去。我握着借来的击昏器,跟了进去。
我以前从没进过卢瑟斯的伯劳神殿,但是毋庸置疑,我们现在就是在那儿。乔尼站在我前面几步之外,但是除了他,附近再也没有其他人。这地方凉凉的,黑黑的,仿佛一个洞穴,如果洞穴可以有那么大的话。一尊令人惊惧的彩钯雕塑被无形的缆索吊在那儿,肯定有什么察觉不到的微风,让它在那旋转着。远距传输器闪烁着,突然消失了,我和乔尼同时转身。
“啊,我们替他们干了他们的活,对不对?”我对乔尼耳语道。即便那是耳语,声音也似乎在红通通的大厅中回荡着。我本来没有计划要和乔尼一起传送到神殿。
然后,那些灯光似乎变得明亮了,不过这也并没有把整个巨厅照得灯火通明,只是光的范围有稍微变大,终于让我们瞧见那边围成半圆的一群人。我记起来,这些人中,有些唤作驱魔师,还有一些叫做诵经师,另一些叫什么,我已经忘了。不管他们是谁,看见他们站在那儿,就已经够让人忧心忡忡的了。那里至少有二十来个人,身上的长袍忽而红色忽尔黑色,头顶上投下红色的灯光,让他们高高的前额闪着光芒。我一眼就认出了主教,虽说他比我们多数人要矮,要胖,但毋庸置疑,他来自我的世界,那一身长袍鲜红鲜红的。
我没打算把击昏器藏起来。如果他们想要突袭我们,我可以用它把他们全部放倒。可以,但是不太可能。虽然我没看见他们拿着什么武器,但是他们的长袍宽大得可以藏下整整一个军械库。
乔尼朝主教走去,我跟在身后。离他还有十步远的时候,我们停了下来。主教是惟一一个没有站着的。他坐着的椅子是用木头做的,看上去似乎可以折叠,精细的椅子扶手、支柱、靠痛,以及椅腿可以紧密地折起来方便携带。这位主教长袍下的肉团清晰可见,可谁都不能说那是同样的手啊腿啊的。
乔尼又向前迈了一步。“你为什么要绑架我的赛伯体?”他对着伯劳教会的圣人说,似乎我们这些其余的人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主教咯咯地笑起来,他摇摇脑袋。“我亲爱的……实体啊,的确,我们希望你到我们的拜神之地来,但是你没有证据,说我们企图绑架你啊。”
“我对证据不感兴趣,”乔尼说,“我好奇的是,你为什么要我到这地方来。”我突然听见身后一阵窸窸窣窣响声,飞快地旋过身,挺起击昏器指着,但是伯劳牧师们围成的宽阔的圆圈仍旧一动不动。大多数人都在击昏器的射程之外。我真希望自己带着你父亲的弹射武器。
主教的声音低沉,带着质感,似乎灌满了整个巨大的空间。“你肯定知道,末日救赎教派对海伯利安这个世界一直有着坚定的兴趣。”
“知道。”
“你也肯定晓得,最近几个世纪以来,旧地诗人济慈与海伯利安殖民地的人文神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对不对?”
“对,那又如何?”
主教用手指上一枚红色的大戒指挠了挠脸。“你自愿要求参与伯劳鸟朝圣,却又在得到我们批准之后食言,这令我们非常难过。”
乔尼的惊愕表情差不多带着人类特质。“我自愿要求?什么时候?”
“八个当地日以前,”主教说,“就在这地方。你主动过来的,跟我们说了那个想法。”
“我有没有说我为什么想要进行这……伯劳鸟朝圣?”
“你说是……我想你的原话是……‘对你的教育非常重要。’如果你想看记录,我们可以给你看。神殿中的所有对话都会被记录。你也可能跟我们索取记录副本,在方便之时观看。”
“好的。”乔尼说。
主教点点头,一名侍僧,谁知道他叫什么鬼名字,退进黑暗,片刻之后,又返回了,手里拿着标准视频芯片。主教又点了点头,那个穿黑袍的人走向前,把芯片递给乔尼。我的击昏器准备就绪,直到这家伙返回到了围成半圆的看护人之中。
“你为什么要派打手跟踪我们?”我问。这是我第一次在主教面前说话,我的声音听上去非常响亮,非常自然。
伯劳教会的圣人用胖乎乎的手做了个手势。“济慈先生说自己很感兴趣,要加入我们最为神圣的朝圣。我们相信,末日救赎与日临近,所以,这次朝圣对我们来说非同小可。可是,我们的密探回报,济慈先生先后受到几次攻击,而且,某个私人侦探……就是你,拉米亚女士……造成了一名赛伯人的毁不,而这人,正是技术内核提供给济慈先生的保镖。”
“保镖!”这回是我表现出惊讶之情了。
“当然,”主教说。他转身对乔尼说,“留着辫子的先生,也就是刚刚在圣徒远足地被害的先生,难道不是你一个多星期前,作为保镖介绍给我们的同样一个人吗?你可以在记录中看到他。”
乔尼默不作声。他似乎在竭尽全力回忆起什么事情。
“无论如何,”主教继续道,“我们必须在这星期过去以前,得到你关于朝圣的答复。‘北美红杉’将于九天内从环网启程。”
“那是圣徒的巨树之舰啊,”乔尼说,“它们不会长距离跃迁至海伯利安的。”
主教笑了笑。“这次它会。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也许是教会赞助的最后一次朝圣了,为了让尽可能多的信徒完成旅程,我们已经包下了圣徒的舰船。”主教打了个手势,红黑长袍的人隐回了黑暗中。主教站起身,两名驱魔师走向前,折起椅子。“请尽快给我答复。”说完,他便离开了。只留下一个驱魔师,他会领我们出去。
没有多余的远距传输器了。我们从神殿的主门走了出去,站在漫长阶梯的最高台阶上,俯瞰着蜂巢中心的中央广场,大口呼吸着带着机油味的凉爽空气。
我父亲的自动手枪还在原先的抽屉里。我打开弹夹,确信里面装满了子弹,然后把弹夹一掌推了回去,把武器放在身上,回到了厨房,那里正在烧早饭。乔尼坐在桌子旁,透过灰色窗户往下凝视,望着码头。我把煎蛋卷拿了过来,在他面前放了一个。他抬起头,看着我倒着咖啡。
“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我问,“你想去朝圣的想法?”
“你不是也看见视频记录了。”
“记录可以伪造。”
“对。但这个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自愿进行朝圣?你和伯劳教会谈过之后,和圣徒的船长谈过之后,为什么你的保镖想要杀你?”
乔尼吃了一口煎蛋卷,然后又用叉子切了一块,扔进嘴里。“保……镖,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肯定是在我失忆的那星期委派给我的。他的真实目的显然是要保证我不去发现什么事情……如果我偶然发现,那么,就把我除掉。”
“这事情是环网里的,还是数据平面里的?”
“我猜,是环网里的。”
“我们要知道这人……这东西为谁卖命,为什么他们要把他派给你作保镖。”
“这我知道,”乔尼说,“我刚刚问过。内核说,我需要一名保镖。这名赛伯人受人工智能节点所控制,那个节点对应于安全部门。”
“问问他,为什么要杀你?”
“我问了。他们矢口否认,说不可能有这种事。”
“那么为什么这个所谓的保镖在你被杀之后的一星期,要鬼鬼祟祟地在你边上转悠呢?”
“他们回答说,由于我……中断……之后,没有再次请求安全保护,内核当局觉得还是应该谨慎起见,要给我提供保护。”
我大笑起来。“提供保护。我在圣徒的世界上抓住那家伙后,他到底为什么要逃?乔尼,他们给你的这个故事真是漏洞百出。”
“对。”
“那个主教也没有解释,为什么伯劳教会会有一个远距传输器,通向旧地……不论你管那个舞台世界叫什么名字。”
“是我们没有问他。”
“我没问,是因为我想活着从那该死的神殿出来。”
乔尼似乎没有听我说话。他呷着咖啡,若有所思地望着什么地方。
“怎么了?”我说。
他转身看着我,拇指指甲敲击着下嘴唇。“布劳恩,这里有个悖论。”
“什么?”
“如果我真的打算去海伯利安……让我的赛伯体去那……那么,我就不能再待在技术内核里了。我必须将我的意识注入赛伯体中。”
“为什么?”我刚问完,我就已经明白了。
“想想吧。数据平面是抽象之物。是数据网和矩阵的混合体。数据网,是电脑和人工智能生成的;矩阵,也就是准知觉的吉布森矩阵,那原先是为人类操作者所设计的,现在已经被认为是人类、机器、人工智能的共同基础了。”
“但是人工智能硬件的确存在于实际空间中的什么地方啊,”我说,“存在于技术内核的什么地方。”
“对,但是这和人工智能意识的运行没什么关系,”乔尼说,“我能够‘存在’于任何地方,只要有环环嵌套的数据网,我就能去那里……当然,这包括所有的环网世界、数据平面,以及任何技术内核建造的东西,比如旧地……但是,也只有在那些环境里,我才能说我有‘意识’,或者运行传感器,或者运行遥控装置,就比如这个赛伯体。”
我放下咖啡杯,盯着这个东西,在刚刚过去的那晚,我爱他,把他当作人类来爱。“是吗?”
“殖民世界缺少数据网,”乔尼说,“虽然有超光发射器,可以和技术内核进行联系,但是这种联系仅限于数据交换……就像是第一次信息时代的电脑接口......那完全不是意识的流动。海伯利安的数据网太过原始,差不多跟没有一样。就我所知,内核和那个世界没有一点联系。”
“那正常吗?”我问,“我是说那么远的一个殖民世界竟然没有联系,正常吗?”
“不正常。内核和每个殖民世界有联系,和驱逐者这些星际野人也有联系,还和霸主无法想象的其他资源有联系。”
我坐在那,目瞪口呆。“什么?和驱逐者?”自从几年前在布雷西亚上发生战争之后,驱逐者已经成了环网的头号大敌。一想到内核竟然和驱逐者有联系,真让我感到不寒而栗。而内核,正是同样一群人工智能的集合,为议院和全局出谋划策,维系我们的整个经济系统,维系远距传输器系统,维系科技文明。还有,乔尼所说的“其他资源”到底是什么意思?当时当刻,我完全不想弄清楚这个。
“但你不是说,你的赛伯体是可以去那儿的吗?”我问他,“你说‘将意识注入’你的赛伯体,这是什么意思?人工智能可以完全变成……人吗?你可以仅仅存在于你的赛马伯体中吗?”
“可以。曾经成功过,”乔尼轻声说道,“从前,有个人格重建,跟我的差得不是很远。那是个20世纪的诗人,名叫以斯拉·庞德。当时他放弃了自己的人工智能人格,逃进了他的赛伯体,逃离了环网。但是这个庞德重建人格疯掉了。”
“也许很清醒。”我说。
“对。”
“那么说,一个人工智能所有的数据和人格可以在赛伯体的有机大脑中存在。”
“当然不行,布劳恩。我全部意识的万分之一都不会幸免于这种转变。有机大脑不能以它们的方式处理信息,连处理最原始的信息也不成。合成的人格不会是原先那个人工智能的人格……它既不会是真正人类的意识,也不会是赛伯体的……”乔尼话说一半便打住了,他很快转过身,看着窗外。
漫长的一分钟过后,我问他:“怎么了?”我伸出一只手,但是没有碰他。
他继续呆呆凝视。“我说这些意识不会变成人类,也许我错了,”他轻轻说道,“结果产生的人格,很可能可以成为人类,它可以带着某种超凡的疯狂,带着变人的洞彻力。它可以……如果撇去我们这些年来所有的记忆,撇去所有的内核意识……蛇可以成为这个赛伯体来来设计出来要成为的人格……”
“约翰·济慈。”我说。
乔尼别过脸,不再看那窗外,他闭上了眼睛。声音嘶哑,带着感情。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背诵诗:
“狂热教徒有梦,他用编织
教会的天堂,你是野蛮之地,
在他那最祟高的睡梦中,臆测天堂,
可惜可叹,此梦未录羊皮卷,
也未录印第安野生叶
悦耳之声仅留倩影。
惟有那月桂树,他们在那居住,做梦,死亡;
惟有诗歌能讲述他的梦,
惟有美妙的词语能挽救
黑色魔力和致哑妖术下的想象力。
活着的人儿说:
‘当非诗人也——也许无法讲述汝之梦’?
然则每人的灵魂都不是朽木一块,不单有眼有嘴
他还应该有爱
应该被他的母语滋养。
此梦现在意欲开演
是作为诗人还是狂热教徒的意念,
当那撩过我手的温暖笔触埋进坟茔时,我们便会知晓”
“我没听懂,”我说,“这诗什么意思?”
“意思是,”乔尼说,“我知道我会做什么决定,为什么我会做。我不想再做一个赛伯人,我想成为一个人类。以前我想去海伯利安。现在我还是想。”
“就因为这决定,有人在一星期前杀了你。”我说。
“对。”
“而你还想尝试一下?”
“对。”
“为什么不在这儿把意识注入你的赛伯体呢?为什么不在环网成为人类?”
“那永远做不到,”乔尼说,“被你看作是复杂星际社会的这个东西,只是内核现实矩阵中的沧海一粟。我不断面对人工智能,并且受他们支配。济慈人格……真正的实体……永远不会生还。”
“好吧,”我说,“你得离开环网。但是有其它殖民地啊。为什么偏偏选择海伯利安?”
乔尼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指又长又暖,而且强壮。“布劳恩,你不明白吗?这里面有很多联系。有充分的理由显示,济慈关于海伯利安的梦想,是某种跨世的交流,是他当时的人格和他现在的人格之间的交流。撇开这些不谈,海伯利安也是我们现在最关键的神秘之物——不管是物质上,还是诗歌上。很可能的情况是,他……我的出生,死亡,然后复生,就是为了探索海伯利安。”
“听上去真是疯狂,”我说,“多宏伟的幻想。”
“几乎肯定,”乔尼笑道,“我也一直乐于其中!”他抓住我的胳膊,搂住我的双腿,胳膊环抱住了我,“布劳恩,你会和我一起去吗?和我一起去海伯利安?”
我惊讶得眨眨眼,惊讶,是由于他的问题,也由于我的回答,这让我全身涌过暖意。“会的,”我对他说,“我会去。”
我们走进睡眠区,那天余下的时间里,我们巫山云雨,然后睡去了。最后我由于外面工业壕沟传来的第三层的弱弱光线而醒来。乔尼仰面躺着,他淡褐色的眼睛睁着,正凝视着天花板,迷失在思绪中。但是并没有太过忘我,他仍然在笑,仍然张开臂膀搂着我。我的脸依偎着他的身体,靠在他的胳膊处,继续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