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担心自己已经在不经意间泄露了本想隐藏的事情,接下来的十分钟里,凯尔一直警觉地保持沉默。伊德里斯·普克再次开口时,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的小冷场,事实上他也的确没有放在心上。
“圣殿离这里足有二百英里,但他们不需要走那么远,离边境二十里的地方就有一个要塞——殉教者镇。”
“我从来没听说过那个地方。”
“不是什么大地方,但它的围墙足够厚。要一支军队才能攻下它。”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元帅疼爱阿贝尔公主,无论他们想要什么,他都会给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有要求?”
“否则就无法解释他们的行为。”
“要知道,你的逻辑和他们的逻辑完全是两回事。”
“这么说,你想到什么了——我是指,他们到底为什么这样做?”
“没有。”
“和你没关系吗?”
凯尔笑了。“救赎者是一群混蛋不假,但你真的认为他们会为了三个臭小子和一个胖姑娘而发动战争吗?”
伊德里斯·普克哼了一声。“听你这么一说,倒也有道理。不过,话说回来,过去的两个月里你一直在对我撒谎。”
“你又是谁,我凭什么要对你说真话?”
“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是吗?”
“是的,事实如此。所以,有什么你想告诉我的吗?”
“没有。”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了。
二十分钟后,他们来到了一堆燃尽的篝火旁。
“你怎么看?”见伊德里斯·普克用手指拨弄烧剩下的灰烬,凯尔问道。
“还热着。他们离开也就几个小时。”他朝被压平的草地和略有翻动的泥土点点头。“你觉得有多少人?”
凯尔叹了口气。“很可能不少于十个——但不超过二十。抱歉,我并不擅长这个。”
“我也不行。”伊德里斯·普克沉思着看了看四周,没什么把握的样子。“我认为我们俩中的一个应该回去告诉马特拉兹人这里的情况。”
“为什么?那样就能让他们骑快点吗?就算他们加快了速度,到了这里之后又该采取什么行动呢?只要发生激烈冲突,救赎者就会杀了她。他们不会投降的,我可以告诉你这点。”
伊德里斯·普克叹了口气。“那么你建议我们怎么做?”
“赶上他们,不要暴露我们的行踪。等摸清楚情况之后,才可以确定行动方案。带一小队马特拉兹士兵,悄悄行动。赶上他们之前,我想也只能这样了。赶上他们之后,或许情况还会有变。”
伊德里斯·普克抽了抽鼻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好吧,毕竟你最了解他们。”
五个小时之后,天渐渐黑了下去,凯尔和伊德里斯·普克向一座小山的顶部爬去,这座小山的后面正是科迪那山口,它将花岗岩山脉一劈两半,是圣殿和马特拉兹势力范围的分界线。
从小山上俯瞰,下方有一块二十英尺深、八十码长的凹地,六个救赎者正在扎营。阿贝尔·马特拉兹被围在中间,很可能是被绑住了,因为在他们观察期间,她一动也没动过。五分钟后,两个人后退到两百码开外的灌木丛中。
“也许你在想为什么只有六个人,不远处可能还有至少四个人站岗,”凯尔说,“而且,他们肯定已经派了一个人先行去要塞请求接应。”
“我立刻返程,带马特拉兹人过来,”伊德里斯·普克说。
“为什么?”
“如果他们离这里很近,他们会冒险夜间行进。就算马特拉兹人损失半数的马匹也没有什么,毕竟最多只有十几个救赎者要对付。”
“如果你不能在黎明前回到这里展开行动,他们就会进入山口,进入自己的势力范围了。就算他们没那么快离开,我们若是在白天发动攻击也肯定会让那女孩送命。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现在行动。”
“可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伊德里斯·普克指出这一点。
“是的,”凯尔回答。“但两人中的一个是我。”
“这是自杀。”
“如果是自杀,我绝不会这样做。”
“你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凯尔耸耸肩。“如果我救了那女孩,元帅会对我感激不尽,会给我报酬——丰厚的报酬,并保证我安全地离开。”
“去哪里?”
“某个温暖的地方,有美味的食物,离救赎者们越远越好,远到天边。”
“你的朋友们呢?”
“朋友?啊,他们也可以跟着。为什么不呢?”
“太冒险了。还不如让她继续当人质,元帅会满足圣殿的任何要求来换她回来的。”
“你凭什么这么确定她是被当人质的?”凯尔说,他的语气又冰冷又烦躁。伊德里斯·普克不由地看了他一眼。
“那么——现在我们也许可以获悉事实了。”
“事实是,你认为救赎者们和你是一样的人,虽然更狠毒,更疯狂,但你们想要的东西归根结底是一样的。但,你错了。”他叹了口气。“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我了解他们,恰恰相反,我不明白他们的想法。直到杀掉那混蛋彼卡博——一个救赎者之前,我还有这个自信呢。我告诉过你,我杀他是为了阻止他,嗯,阻止他抢暴那个女孩。”
“是强暴。”
凯尔红了脸,他并不喜欢被人纠正。“叫什么并不重要,反正那不是他在做的事情。实际上,他是在把她大卸八块。”接着,他把那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伊德里斯·普克。
“天啊!”伊德里斯·普克惊得目瞪口呆。“为什么?”
“不知道,所以我才说,从此我不再认为自己明白他们肮脏的头脑里在想些什么了。”
“可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对待阿贝尔·马特拉兹?”
“我告诉过你,我什么都不知道。也许他们想知道马拉特兹女人是什么样的吧,我是说,”他停了一下,有些尴尬,“身体内部。我不知道。但他们肯定不是为了钱。那不是他们行事的方式。”
“若说他们是为了把你换回去,好像更有道理。”
凯尔差点笑了出来。
“他们当然要处置我,杀鸡给猴看。我也不否认为此他们将不惜采取极端手段,但为了个助修士而和马特拉兹人开战?不,绝不可能。”他咧嘴笑了。“我猜,元帅一定也和你有一样的想法,我敢打赌,如果可能,他会毫不犹豫地把我们四个捆上送回圣殿以示诚意。你不这么认为吗?”
伊德里斯·普克没有做声,因为凯尔说的正是他心里想的。两个人沉默了几分钟。
“这么做的确冒险,但可行,”凯尔开口道。“她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价值,”他撒了个谎,“我不会为了个被宠坏的马特拉兹小丫头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如果救赎者们带走她,我等于失去了所有的机会。而把她救回来,我就有可能得到一切想要的东西。你也一样。你要做的就是掩护我。就算我失败了,你也有很大机会脱身。面对现实吧,要是被人知道你就在她面前却任人带走她,没有人会感谢你的。”
伊德里斯·普克笑了。“生活总是不公平的——这句话最能说服人。好吧。告诉我你的计划。”
“几乎我这辈子的每一天,博思科都在用拳头和鞭子教我三个词——出其不意、暴烈如雷、一鼓作气。现在,他该后悔不该那样教我了。”凯尔在铺满松针的地上画了个圈。
“这个圈的东南西北方向各有一个守卫。今晚没有月亮,所以我们必须要等到黎明第一缕曙光出现才能动手。你必须杀掉西面的守卫——一辨认出就要下手。我来解决南面的。你要守住西面的位置,因为那是唯一可能接近那女孩身后那块岩石的地方。解开她的绳子后,我会把她带到那块石头那里。你会学鸟叫吗?”
“我能学猫头鹰,”伊德里斯·普克犹豫地说。“但这里并没有猫头鹰啊。”
“很可能救赎者们并不知道这一点。”凯尔停了一下。“猫头鹰是怎么叫的?”
伊德里斯·普克示范了一下。“若是我试图杀他时那守卫喊起来怎么办?”
“试图?”凯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有什么试图。我可不想听你说什么尽力这样的废话。你搞砸了,我就死定了。明白吗?”
伊德里斯·普克有些伤自尊。“别担心我,孩子。”
“哼,我的确不放心。听到你的信号后,我会杀掉南面的守卫。换上他的法衣需要一分钟。然后,我会悄悄进入营地。剩下的守卫弄清状况后……”
“为什么不先把所有的守卫杀掉?”
“因为那要费时间,肯定会暴露。最安全的办法就是我说的,这样会让他们一时察觉不到问题,我会混进营地去。天还基本是黑的。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你能完成你的任务,我们就不会花很长时间。”
“那之后呢,我做什么?”
“除非他们开始放箭,否则你无法看清北面和东面的守卫,而一旦他们放箭,你必须还击,让他们无暇顾及其他。我会把女孩带到石头后面。除了从正上方,没人能够攻击我们。”凯尔笑了。“这时候情况比较棘手。在我跑到那里之前,你必须阻止他们上到岩石上或绕到后面。只要你守住西面的位置,不被他们抢回去,那女孩就安全了。我到了之后,我们就是二对二了。”
“空地足有四十码,最后十五码还要爬陡坡。恕我直言,要是对手身手不错,你的机会可不大。”
“他们的身手错不了。”
“算了,我不明白我干嘛要为这个不要命的计划担心,说到底,你必须先独自干掉六个全副武装的人。这个行动完全是自杀。我们应该等马特拉兹人来。”
“不等马特拉兹人接近,他们就会杀了她。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的命保不保得住就看我们的了——我动手的时间会比我向你解释所花的时间还要短。他们不会料到黎明前会遭到袭击,况且黑暗中很难辨别敌我。等他们意识到遭到袭击,必定会认为遭遇了马特拉兹军队。他们绝想不到只有我们两个人。”
“因为这太愚蠢了,蠢得让人无法相信。”
“赌上的是我的命,不是你的。”
“还有那女孩的。”
“只有就她的人是我们,那女孩的命才有价值。否则,你仍然是没都不是——或者更糟。要我说,这是道再简单不过的选择题。”
六个小时后,伊德里斯·普克站在了西面守卫的尸体旁边。
过去的岁月中,他曾指挥过许多次战斗,无数人在战斗中丧生。但上一次需要他亲手杀死面前的敌人是在很久之前了。他站在那里,看着地上那个人呆滞无光的眼睛、展开的嘴和后咧的嘴唇,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颤抖了。
颤抖的直接结果就是他发现嗓子像塞了东西一样,如果这里真有人听过猫头鹰的叫声,一定会对他发出的声音起疑心的。但还不到一分钟,他就看到凯尔的身影慢慢向斜坡下走去。男孩小心地不发出任何动静,而且考虑到剩下的两个守卫可能看到他,也尽量不表现出匆忙的样子。
深深的担心和恐惧涌上了伊德里斯·普克的心头:貌似轻松地走向六个熟睡的人并将对之痛下杀手的毕竟只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啊。
事先他并不确定事情会如何发展,但他绝想不到会看到这样一副画面。凯尔拔出短剑,对着离他最近的人只一刺,那人动都没动,也没发出任何声响。凯尔不慌不忙地向第二个人下手了。仍然是向下的致命一刺,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就在这时,第三个人身体动了动,甚至抬起了头。又一刺——即使他叫了,伊德里斯·普克也听不见。第四个人已经完全坐了起来,正睡眼惺忪地看着凯尔,他睡得迷迷糊糊,神情并无惊恐。凯尔一剑刺入他的咽喉,他喊了一声就向后倒去,声音虽然哽住了,但很响。
第五和第六个人完全醒了过来,他们都是经验丰富、久经沙场的斗士,对突袭应对迅速。其中一个大喊一声,便向凯尔扑过来,手中的短矛直刺向凯尔的脸。凯尔挥剑攻击对手的喉咙但刺偏了,剑刺进了他的耳朵。那人吃痛倒地,大叫不止,双手乱抓,地上的叶子顿时沾满了血。看到同伴的惨相,剩下的那个救赎者再也无法保持惯常的冷静,多年的经验此时一点儿都派不上用场,他呆呆地愣在那里,像个木头桩子,结果被凯尔一剑刺穿了胸膛。他短促地倒吸了一口气便倒下了,地上的那人还在惨叫。
凯尔的动作突然放快了,他飞速向女孩奔去。她已经醒了,看到了凯尔后三次出手杀人。由于她的手脚全被绑住了,凯尔只好将她一把扛起,放在肩膀上,朝巨石后面跑去,那是计划中能够掩护他们不受攻击的地方,女孩刚刚就是倚着那块岩石睡觉的。这是,一支箭嗖地飞来,从他的左耳呼啸而过,射在了石头上,弹开了。
就在他们头顶,伊德里斯·普克的箭立刻作出了回应。另一个守卫也毫不示弱,箭向伊德里斯·普克藏身的树丛中飞去。
双方你来我往的交锋持续了几分钟,但伊德里斯·普克已经看出了端倪——两个守卫在进行战术配合,一人掩护,一人暗中向他这里移动。每一秒钟天都变得更亮,而随着天光增量,成功等到凯尔的希望在逐渐黯淡。如果伊德里斯·普克不快点行动,就会陷入险境。
凯尔示意阿贝尔躲在石头后面不要动,也不要出声,随后他从石头后面出来,朝这片凹地的上坡跑去。伊德里斯·普克看见了凯尔,他保持弓弦拉开的状态,希望对方弓箭手急于求成的一击会暴露其藏身的位置。但对手很冷静,他要等凯尔开始上坡速度放慢的时候再出手。只不过跑了四秒钟左右,男孩就开始上坡了,他的手和脚都陷到了地上松软干燥的松针里,速度慢了下来。爬了四分之三时,他被掩埋在肥土下的树根拌了一下,踉跄了几下才保持住平衡。虽然只是一秒钟的事情,但这影响了他的速度,也给了射手足够的时间。就在凯尔翻过坡顶时,一支箭挟裹着风声冲过来,击中了他。
伊德里斯·普克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天色还暗,看不清那支箭射中了哪里,但那声音绝错不了——噢!坚硬的金属穿透血肉的声音。
现在他有麻烦了。两个守卫要对付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如果他留在原处,获胜的几率不大;但如果他离开,他们就会占领这个位置,翻过岩石,结果掉公主——由于只剩两个人,杀掉公主是他们很可能采取的做法。他周围的灌木很茂密,可以掩护他,但同样也可以掩护他的敌人。目前的形势下,敌人占据优势。
接下来的五分钟里,许多不祥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死亡步步逼近,夺路而逃的念头是那么诱人。如果他死在这里——这下场是一定的,脑海里的邪恶小人指出——对那女孩来说没有任何好处:结局不过是由一个人死变成两个人死而已。另一条路呢?他就不得不如丧家之犬般惶恐度日,孤独飘零。但你能应付那种生活的,邪恶的声音继续说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就这样,伊德里斯·普克把剑插在面前的地上,箭搭在弦上,等待着,煎熬着,忍受着各种想法在他脑海里嗡嗡作响。他等着。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