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对于凯尔来说并不陌生。但肩胛骨上方的那一箭带来的痛苦远超过他以前经历过的。尽管他咬紧牙关,呻吟声还是从牙缝里钻出来,不是凭借勇气或是毅力就能停下的。他能感觉到温暖的鲜血从肩膀流到后背上。他痛得浑身打颤,像癫痫发作般无法抑制。他试着深呼吸,并在地上坐直,希望能够控制身体,但事与愿违,疼痛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喘着粗气呻吟着,在地上扭动身体,终于昏了过去。清醒过来时,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是几秒?还是几分钟?他们肯定会往这边来,必须赶快离开。他爬到一棵松树旁,试图倚着树站起来。不行,太难了。他停下来,喘口气,再次用力。站不起来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但他目前能做到的也就是转个身,把没有受伤的那一侧身体靠在树上。他吐了,然后又昏了过去。十码开外的救赎者朝他扔了块拳头大小的石头,让他又痛又惊地醒了过来。
“还以为你想装死呢,”扔石头的人喊道,“其他人在哪里?”
“你说什么?”凯尔明白自己必须不停地说话,保持清醒。
“其他人在哪里?”
“在那边。”他试着抬起头,想胡乱指一个远离伊德里斯·普克的方向,但他随即又失去了意识,接着再次被石头砸醒。
“干嘛?干嘛?”
“告诉我他们在哪里,否则我就一箭射死你。”
“我们有二十个人……我认识博思科神父…是他派我来的。”
救赎者射手本来已经放弃从凯尔这里问出有用消息的念头了,正打算结果他,听到博思科的名字,他困惑了。这里怎么会有人知道伟大的博思科神父呢?他放下了弓,对于凯尔来说这就足够了。
“博思科说……”他有气无力地说,似乎又要晕过去了,射手未及思考便上前几步,想听清他说什么。说时迟,那时快,凯尔抬起没有受伤的胳膊,将手中的石头狠狠向对手的头部砸去,正中前额。那可怜人眼睛一翻,张大了嘴,随后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此时,凯尔才真正昏了过去。
伊德里斯·普克仍然在他小小的领地内等待着,上面都被浓密的灌木挡着,他看不清外面,别人也无法窥探到里面。他身后是陡峭的岩石,高约三十英尺,石头的下方是阿贝尔·马特拉兹,或者说,他希望她还平安无事地待在那里。从灌木上方传来微弱的沙沙声。他拉满弓,做好射击的准备。一块石头飞了过来,他差点就如对手所愿把箭放出去了。他左右移动弓箭,随时准备应对可能从任何方向过来的攻击,同时开始向对方喊话,声音由于紧张而微微发抖。
“过来的话,你有一半的可能被击中。”为了不暴露自己的位置,他说完便往旁边移动了三步。一支箭嗖地穿过灌木丛而来,正射在他方才所站的位置。“现在离开的话,我们不会追你的。”他一低头,向旁边闪过。果然对方又是一箭射来,又是险些命中。看来,说话是不明智的。二十秒过去了。伊德里斯·普克觉得自己的呼吸声响得惊人,几乎可以肯定埋伏在不远处的救赎者能听到他在哪儿。
此时,突然从二百码以外传来了一声尖叫,叫声充满痛苦和恐惧。随后一切又恢复了寂静。世界仿佛停止了,只有风呼呼地穿过树叶,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分钟。
“那是你的朋友,救赎者。现在只剩你一个了。”又是一箭射过来,仍然没有中。“走吧,我们绝不纠缠,这是我的提议,我会信守诺言。”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呢?”
“再过两三分钟我的朋友就会过来,他会为我作证的。”
“好吧,成交。但要是你们跟过来,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一定会拉一个人陪葬。”
伊德里斯·普克决定不做声。显然,凯尔还好好活着且心情欠佳,那么他要做的只有等待。事实上,凯尔杀掉那个救赎者后就昏了过去,现在还虚弱得很,实在做不了什么事,更别提来就他伊德里斯·普克了。十分钟后,就在他开始越来越不安时,凯尔的声音轻轻地从右边的灌木丛中传了过来。
“伊德里斯·普克,是我。我可不想一过来就被你砍掉脑袋。”
“谢天谢地,”伊德里斯·普克自言自语道,拉弓的手松开了。
树枝抖动了好一阵之后,凯尔才出现在他面前。
伊德里斯·普克一屁股坐到地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开始在口袋里摸烟。
“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我没死,”凯尔回答。
“那个守卫呢?”
“他死了。”
伊德里斯·普克苦笑了一声。
“千真万确,你可真是个活宝。”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算了。”伊德里斯·普克卷了个烟卷,点着,然后他问凯尔:“你想来一支吗?”
“说老实话,”凯尔回答,“我感觉不太好。”说完,他就向前栽去,不省人事了。
凯尔一直昏迷了三个星期。在此期间,他不止一次濒临死亡,这固然是肩膀上的箭伤感染,但更大程度上是由于医生们采取了无数种治疗方法,这些出诊费用高昂的医生们日夜不停,放血、刮骨……其对凯尔身体的破坏几乎达到了多年圣殿生活也未曾达到的程度。如果不是凯尔暂时退烧清醒了几个小时,他们还不会住手。那天,凯尔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到一位头戴红色无边便帽的老人正低着头打量自己。
“你是谁?”
“我是迪伊医生,”老人说,一边又把一把锋利但看上去并不太干净的刀放到凯尔前臂的血管上。
“你干什么?”凯尔忙把胳膊抽回来。
“冷静点,”老人安慰他说。“你肩膀上受了很重的伤,伤口已经感染,必须要放血,有毒的东西才能流出来。”他拉过凯尔的胳膊,牢牢按住。
“放开我,你这该死的老疯子!”凯尔喊道,但他的身体太虚弱了,就算喊叫,听上去也不过像是耳语。
“见鬼,别动!”医生也生气了,幸亏门外的伊德里斯·普克听到了他的喊叫。
“怎么回事?”他走了过来,看到凯尔醒了,立刻冲到床边,弯下腰来看着男孩。“谢天谢地!你醒了真是太好了。”
“让这个老笨蛋滚。”
“他是医生,是来治你的病的。”
凯尔再次把胳膊抽回来,肩膀立刻一阵抽痛,让他哆嗦了一下。
“把他带走,否则我发誓会割断这老混蛋的脖子。”
伊德里斯·普克示意医生离开,后者带着一副受伤的表情气冲冲地走了。
“我想让你看一下伤口。”
“我不会治病啊。还是让医生来看吧。”
“我是不是流了很多血?”
“是的。”
“所以我不需要什么蠢蛋医生再帮我流更多血了。”他翻身让右肩朝上。“告诉我伤口是什么颜色。”
伊德里斯·普克把沾满血迹、脏兮兮的绑带解开,虽然他尽量放松动作,凯尔还是痛得龇牙咧嘴。
“流了很多脓,浅绿色的,伤口边缘是红色的。”他的脸色很阴沉,从前他见过这样的伤口,都是致命的。
凯尔叹了口气。
“我需要蛆。”
“什么?”
“蛆。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要大概二十条。把它们在干净的饮用水里清洗五次,再拿到我这里来。”
“我还是再给你找个医生吧。”
“求你了,伊德里斯·普克。如果你不帮我,我就死定了。求你。”
于是,二十分钟后,满腹狐疑的伊德里斯·普克拿着从水沟里一只死乌鸦身上找到的二十多条洗得干干净净的蛆回来了。在侍女的帮助下,他按照凯尔的详尽要求进行了操作:“洗干净手,再用烧开过的水洗一遍……把蛆倒到伤口上。拿一条干净的绷带,绑住,绷带边要紧贴在皮肤上……要确保我是趴着的。尽可能让我多喝水……”说完,他又昏了过去,再次醒来是四天后的事了。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守在床边的伊德里斯·普克如释重负。
“感觉怎么样?”
凯尔深吸了几口气。
“还不坏。我发烧吗?”
伊德里斯·普克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还可以。刚开始两天你烫得吓人。”
“我睡了多久?”
“四天——这四天你可没有好好歇着,一直在叫。让你趴着也很难。”
“看看绷带,很痒。”
伊德里斯·普克觉得自己将要看到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皱着鼻子,将信将疑地打开了绑带,立刻厌恶地哼了一声。
“很糟吗?”凯尔焦急地问。
“天啊!”
“怎么了?”
“至少脓都没有了,大部分红肿也消失了。”他把绷带再拉开些,这次,已经吃得圆滚滚的蛆三三两两掉到床单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
凯尔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扔掉——把那些东西扔掉。再拿一些来,还是那样做。”然后,他又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中。
三周后,伊德里斯·普克和脸色蜡黄的凯尔朝内城走去。
其实凯尔心里暗暗以为自己会看到欢迎式,尽管他不愿承认,可他是想要一个这样的仪式的。毕竟,他一个人就杀死了八个敌人,并将天鹅颈公主阿贝尔从可怕的死亡中拯救了出来。相对于为此承受的危险而言,他要求的并不多:几千人的游行队伍,人们抛散花朵,欢呼着他的名字,美丽的阿贝尔站在用绸缎装饰的典礼台上,含着热泪迎接他,旁边是马特拉兹元帅,他此时只是个因爱女失而复得而感激涕零的父亲,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与他的预期相反,什么都没有。孟菲斯城一如既往,熙熙攘攘,到处是逐利奔忙的人,天空中云层很低,似乎暴风雨就要来临了。就在他们即将进入城门时,大教堂突然响起了一阵钟声,城中其他教堂也纷纷回应。凯尔的心一阵狂跳,但他的希望立刻被伊德里斯·普克击碎了。
“人们敲钟,”他朝风雨即将来袭的天空扬扬头,“是为了吓走闪电。”
十分钟后,他们在维庞德大人的官邸前下马。只有一个仆人在门口迎接他们。
“你好,斯蒂尔诺许,”伊德里斯·普克同仆人打招呼。
“欢迎您回来,先生,”斯蒂尔诺许答道。他十分年迈,脸上沟沟壑壑,让凯尔不由地联想起老年人的睾丸。伊德里斯·普克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且满脸抑郁的男孩转过身去。“我得去见维庞德。斯蒂尔诺许会带你到你的房间去。我们今晚会去进晚餐,到时再见。”说完,他就朝正门走去。斯蒂尔许诺示意凯尔跟着他走向宅院远端的一扇小门。
“绝对是个臭猪圈,”凯尔想,他越来越不满。
但事实上,他的房间——并且不止一间——布置得十分舒适。起居室放着柔软的沙发和橡木餐桌,浴室里还有独立的厕所,他以前听说过这种布置,还认为不可能有人这么奢侈呢。当然了,不得不提的还有卧室,里面有一张大床,上面铺着羽毛床垫。
“您要用午膳吗,先生?”凯迪尔诺许问。
“好的,”凯尔没听过“午膳”这个词,但似乎是可以吃的东西。斯蒂尔诺许鞠了一躬退下了。二十分钟后,当他托着装满啤酒、猪肉派、煮蛋和炸土豆的餐盘回来时,凯尔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斯蒂尔诺许听到过关于凯尔的传言。他把餐盘放下,仔细打量着熟睡中的男孩。差点要了他命的感染让他此时看上去脸色发黄,憔悴不堪,在斯蒂尔诺许看来,这孩子看上去实在太过寻常。但如果他真的好好教训了傲慢的科恩·马特拉兹,他就值得人尊敬和崇拜。想到这里,他为凯尔盖上被子,拉上窗帘,静静地离开了。
“他在敌人营地里穿行的样子就像是死神本人。我一生中见过许多杀手,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
伊德里斯·普克坐在他异母兄弟的对面,心事重重地喝着一杯茶。
“这就是他的全部吗——一个杀手?”
“老实说,如果我只见过解救阿贝尔公主的这次行动,我会尽可能逃开,离他越远越好。而且我会告诉你,赶紧给他一笔钱打发他走。”
维庞德有些吃惊。
“上帝啊,你上了年纪之后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像他这样的人是有用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我的问题是,他是不是只是个杀人的暴徒?”
“不,远远不止。要是你在科迪那山口的冲突前问我,我会告诉你他是个宝。他吃过很多苦,可他仍热有智慧,会思考——尽管在某些问题上还很无知——而且,我认为他有一颗善良的心。可是,这次发生的事太让我震惊了。喏,就是这样。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他。我喜欢他,可是,说实话,我也害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