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
那个狂风沙的日子里,二匹健马奔驰在辽广的黄土高原上。
两骑如发疯似地迎风怒奔,直驰至一处断崖前方才勒然止住。
雄马惊嘶。风沙稍敛,隐约可见当先一骑上,一名壮年文士脸相英挺,背上斜挂的龙泉古剑在劲风中不住摇晃。瘦削的腰身挺得笔直,一身早给风沙染黄了的青布长衫迎风猎猎飞扬,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不屈的傲气。
一名身材健硕异常的少年骑在后头另一匹马上。少年眉粗目大,一张方脸红光饱满,然而神情不喜不怒,控马的动静沉着稳重,年纪轻轻,却反比壮年文士多了一股不凡的沉静。
文士剑眉紧皱,极目远望。
黄的天。黄的风。黄的大地。
严酷的大自然美得让人肃然。
在铺天盖地的黄土中,壮年文人怒啸拔剑。
他沧然泪下。
——风景不殊,山河顿异。
——城郭犹是,人民复非。
“中国啊中国,您哪一天才醒过来?”
啸声不止。
“那个狗入的小冬在哪儿?”
锋锐的长刀划破了吃店门前的厚棉帘。
愤怒的喝问如刀锋般直插店内。
老掌柜吓得颤抖,手中酒瓶摔破地上。
店里顿时鸦雀无声。
坐在吃店角落的壮年文士皱眉,放下双筷,瞧向门口。
一名恶鬼似的独臂凶汉,提着一柄长长的弧形腰刀闯进。后头跟着那三名无赖汉亦一般打扮,腰上都挂着羊皮鞘长刀。
坐在文士旁的健硕少年却浑无所觉,兀自专心地吃着一碗膻气扑鼻的羊肉汤面。他咀嚼得极慢极轻,不发出半点声音。
文士收紧目光,瞄向门外。隐隐可见外头人头涌涌,尽是带刀的无赖流匪,怕有三五十人之众。
文士知道:自廿多年前甘肃回族首领马化龙起事失败,清将左宗棠屠戮七千多回民族后,甘肃中回人势力一蹶不振,汉人流匪则乘时而起,不断压迫、抢掠当地土回,不少更勾结地方官兵,肆意敛财越货。
为首的这名独臂凶汉,似乎正是这群流匪的头目。
“老哈。”缺去左臂的凶汉狞笑盯着老掌柜。“那个小冬呢?”
掌柜老哈立时惊得跪倒:“朋友……朋爷……我……不知道……”
独臂汉张朋怒极,晃动右掌上的长刀骂道:“不知道?他妈的臭小子,够胆砍我一条胳膊,今天老子请来了斩哥大爷跟他较量较量,他奶奶的,开溜啦?”狠狠地一刀砍翻了一张木桌。
桌上杯盆翻飞。在肉汁和酒水飞散中,店内吃客纷纷惊惶逃窜,可恨大门给张朋堵住了,只好都缩到角落里,眼珠儿统统睁得大大——尤其在听闻“斩哥”这个名字后。
老哈早已浑身冷汗,跪也跪不稳了。
——连斩哥大爷这凶星也出山了!这回没命啦……
张朋斜目瞄见:店内只剩一名壮士仍四平八稳地安坐。另一名健硕少年也是安静坐着,凝神盯着面前桌上的空碗。
张朋见此二人如此扎眼,正要上前盘查一番,忽感身后一阵寒气暗暗袭来,一惊跃开!
壮年文士的位子原就正对大门,张朋一跃开,便看见门外那条怪异的身影。
一名高瘦中年汉子,身上裹着一件宽阔的灰布斗篷,脸容干瘦丑陋,一双利刃似的眼睛与文士双目对视。
张朋在一旁,松了一口气道:“斩哥大爷,原来是您——”
“怎么样?”斩哥的语音沙哑阴细。
“找……不到……”张朋低头怯懦道。刚才的威风像给一阵风吹散了。
斩哥的凶狠目光从文士脸上移开,直视张朋。
文士毫不动容,垂头提起桌上的小酒瓶往杯子里倾。
张朋却已被斩哥盯得心头发毛。
斩哥的沙哑声音又问:“那小子有没有亲人?”
张朋咬唇思考了一会儿才说:“不晓得……啊,这个老哈是那臭小子的老板。”说着便以刀尖一指老哈。
老哈给这一指唬得向后仰倒,爬起来看看斩哥,只见那双厉目这回扫到自己脸上了,就像给扎了两刀般难受。
斩哥用那种看着猎物的冷酷目光盯视老哈良久,才满怀倦意地垂首闭目:“把他绑在外头的旗杆上。”
“对!”张朋狞笑道:“把这个臭老回绑上去,那狗入的小子远远也看得见!当天他肯为这个臭老回出头,这次不怕他不来!”说罢即收刀回鞘,一条右臂伸出,单手抓着老哈的襟口,把他整个人提得离地。
“住手!”
就是这一刻。
在这命定的一刻,两把正气充盈的洪浑怒喝声,一自店内,一自门外远处,同时响起!
店内壮年文士也为自己这一喝竟有人应和而愕然,急欲看看外头那个偶然跟自己同气连心的人是谁。
斩哥听到这配合无间的暴喝,亦是心头一震,心灵仿佛感到一股不祥之兆。
斩哥缓缓转身,淬厉的目光眺视门外。
店外空地远处,一名高大的虬髯壮汉,面貌身材看似是北省人,身穿黑布衣屐和一件破旧的棉袄背心,辫子搁在胸前,龙行虎步直走过来。
外头四十多个带刀流匪一一拔刀在手,却也只敢远远围着这名赤手空拳的虬髯汉。
斩哥眼见虬髯汉渐渐走近,即站直了高瘦的身躯,双手在斗篷下不断耸动,仿佛胸前忽然长出了一个巨型心脏在不规则地乱跳。
店内仍安坐的壮年文士隐隐感到,一股阴冷的气息自斩哥身上压迫而来。他知道:当高手相遇,他们的身体往往自然散发出各种不同的罡气。
他在高原里也听闻过斩哥的名字,据说此人五年前神秘崛起于甘陕一带,一手刀法以快狠著称,五载以来横扫关中,未遇敌手;唯此人非正非邪,除在比斗中正面斩杀对手外,从未干过任何劫掠勾当,只是一直由各方流匪供奉着。匪盗们一则慑于其威,二来也借助他以壮声势。
看来传言非虚。这个斩哥确是一流高手。
虬髯汉此时终于走近,这才看得见他那副神情竟是落拓莫名,和刚才一夫当关的步姿甚不相称。
斩哥与虬髯汉对视良久。
“你就是小冬?”斩哥说话时,腐尸般的脸似在抽搐。
虬髯汉无言点头,眼神中带着淡淡哀愁。
“我是斩哥。”
“久仰。”虬髯汉小冬的语音沉稳而清晰。文士听得出,是北方的翘舌口音。
“阁下此来是为了张朋?”
“他?”斩哥怪笑道:“他还没有这个份量!”
站在一旁的张朋本还得意非凡,此刻却羞惭得脸颊涨红。
斩哥继续揶揄道:“他总算还有点儿用——我看过他的伤口。听说是用菜刀斩的。好快的刀。我是专程来向你讨教的。”
小冬闭目,脸面紧缩,似乎斩哥这句话触动了他心灵深处的创伤。
“不。来这里以前,我早就决心不再过问江湖事。”
斩哥止住笑声,怒道:“张朋呢?”
小冬睁目看着张朋的断臂:“我……那天实在不该……”
——那天,不是张朋晃着刀要抢老哈的钱……
——那天,手里的菜刀竟是如此不由自主地砍出……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老话你不是没有听说过吧?”斩哥狂吼:“你现在才说不,已.经.太.迟.了!”
刹那间,小冬与壮年文士同时感受到斩哥话中的浓浊杀气!
——果然太迟了。
斩哥的灰布斗篷轻轻一扬。
老哈的头颅,顿时带着一条血尾巴呼地飞出,脱离了张朋仍提着的躯体!
店内众吃客惊呼。
洒了一脸血污的张朋呆住了,惊出一身冷汗,心底却同时暗暗喜悦。
——这仇报定了!小冬这狗杂种必死无疑!
老哈的头颅仍在半空。
小冬紧捏双拳,咯嘞作响。
壮年文士站起。
小冬咬破下唇。血丝滴到下巴上。
壮年文士左手按着横放桌上的剑鞘。
小冬浑身发抖,闭目的脸容绞痛似地扭曲起来。
壮年文士左手执鞘提起古剑,右手已握在剑柄上——
“吼!”
二人再次同时怒鸣。
可是最先出手的却是那个一直静心安坐目不斜视的健硕少年!
少年空中左臂一揽,牢牢接抱老哈的头颅,随即凌空翻身旋滚,头下脚上,右臂一记狂拳夹着破风之声飞劈斩哥的顶门!
“铿!”
少年与斩哥二人身形甫合即分,却震出一记金铁交击的巨响!
少年着地,一记跪马牢牢稳住了身躯,左手紧抱老哈血淋淋的头,右臂横在胸前,摆出一个如山岩伏虎般无瑕可袭的外家正宗架式。
斩哥仍如先前挺立,双手依旧隐蔵在斗篷内,一口魔刀尤未正式露光。
斩哥牢盯少年右臂上一条半分深浅的白色沟痕,冷笑道:“好一手铁布——”
斩哥忽地感到背后有一股狂流热气滚滚袭来,匆忙跃起,身体翻飞旋转,斗篷舞起如伞盖,银光在斗篷下飒飒暗涌!
斩哥运刀一回,方觉身后的小冬原来未移半步,并无乘机攻来。
斩哥站定下来,脸上不由赤红。
却见小冬虽未动半分,刚才一脸的颓唐却已化为恶煞似的愤怒,厉目瞪视斩哥,全身散发出灼热无比的罡气!
斩哥一惊:低估了他!
小冬的怒意虽已溢于形容,声音却仍是沉静不燥:“你要找的是我吧。好。我跟你比试。公.平.比.试!”
壮年文士不禁暗地喝采:好一条怒而不愠的铁汉子!
斩哥面对如此劲敌,亦激起了争胜雄心,刚才的狼狈心情早抛脑后,身体再次挺胸傲立,恢复了绝代刀客的气度。
“你的刀呢?”斩哥看看小冬空空的双拳。
小冬无声冷笑,走到吃店内弄面食的柜枱前,拔起了一柄钉在砧板上的切菜刀。
一旁的张朋早放下了老哈的无头尸身,刚抹去脸上的鲜血,此刻再次瞧见这柄菜刀,心底一寒。
小冬握刀的右手轻轻垂下,双足自然直立。如此随便一站,看在斩哥眼中,却正是一个气势法度俱皆井然的姿势。
斩哥亦不再打话,双手又在斗篷下狂乱蠕动,浑身隐透一阵诡异阴气。
二人相距七尺对峙,四足纹风不动,之间却暗中有无数股冷热气流互相激荡!
壮年文士看得额际冒汗。
那个会“铁布衫”的少年却似对眼前剑拔弩张的对决毫不关心,自顾自抱起了地上老哈的尸身,安放到地上,把手中头颅接上去。
店内鸦雀无声。
对决二人不动。
斩哥动了。他的双脚如昆虫般向前缓缓爬行,一点一滴地拉近了与小冬的距离。
两股罡气相迫的压力亦因而渐增。
斩哥脸上有一丝笑意。
小冬怒容不变。
斩哥斗篷下双手的活动转急。
小冬双手不动。
斩哥的斗篷无风自扬。
小冬闭目。
斩哥迅疾跳出一步!
一股风沙自门外卷进——
漫天风沙散去。
杀气消于无形。
壮年文士叹息。
“呛啷”一声。小冬右手的菜刀跌到地上。
菜刀在地上扑扑翻震了几回,终于静止,方见刀锋上那一抹殷红。
“好刀!”斩哥笑道。
眉心的鲜血流泻到那张苦笑的嘴巴上。
斩哥干瘦的躯体渐渐丧失生命力,最后终于颓然伏倒。
小冬急步上前,紧紧扶着斩哥奄奄一息的弱躯。
斩哥濒死的眼神凝视小冬。
“谢……”
斩哥的眼睛缓缓闭上。
壮年文士最终还是决定折返。
当他和少年牵着坐骑,走回那所孤零残破的吃店,看见店后空地上新堆的两座土坟时,深觉实在不枉耽误了一天行程。
一条孤寂的身影,独坐坟前。
壮年文士感动莫名。
——对死者遗体尊敬,也是重视生命的尊严。
二人二马步近。
“您最后还是放了张朋?”
小冬苦笑,凝视眼前的空气。
“两位不是要赶路的吗?”
壮年文士拱手说:“阁下名唤小冬?”
“这儿没有投栈的地方。”
“好刀法。更好的是气度!”
“今夜冷得很。”
“苦寒之地,难栖蛟龙。”
“我的庐子里总还有个火。”
“国难正多!”
小冬霍然站起,正眼凝视文士。
“两位赏光到舍下喝一杯暖酒?”
文士笑了。
“我没有看错。”
小冬挺胸拱手:“山东佟潜。未请教?”
壮年文士迎风傲立,瘦削的身躯胜似临风不屈的青翠竹干。
“晚生湖南浏阳谭嗣同,别号壮飞。”
“二十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
“外患深矣,海军熸矣,要害扼矣,堂奥入矣,利权夺矣,财源竭矣,分割兆矣,民倒悬矣,国与教与种将偕亡矣,惟变法可以救之!”
“志士仁人,求为陈涉、杨玄感,以供圣人之驱除,死无憾焉;若其机无可乘,则莫若为任侠,亦足以伸民气,倡勇敢之风,是亦拨乱之具也。”
谭嗣同《仁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