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历史上最大的一座废墟。奥凯洛少校这样猜想。
——也只有历史上最大的一场战争,方才制造得出这样的情景。
没有一寸完整的土地。吉普军车在满布瓦砾和坑洞的道路上颠簸而过。上午的阳光并不刺眼,少校却架着墨镜,还用布巾包围着口鼻,为的是抵挡那随着晨风扬起的阵阵沙尘。
车子经过其中一幢已倒塌的剧院。奥凯洛仔细看那崩坏的歌德式雕刻,心底有一阵微微的痛惜。他很喜欢欧洲。这儿的一切都是如此细致美丽,还有那深蕴在背后的悠久文化。他往车子两旁观看。即使已变成废墟,柏林似乎仍然保持着一丝尊严。那种沉淀的“美”是任何一个美国城市也缺少的。
奥凯洛知道自己将要留在欧洲一段长时间。俄国人已经把布拉格偷偷藏到自己口袋;在德国主权上,他们也是寸步不让;远东方面,共产党人同样野心昭然。
一场战争结束之前,就必须为下一场战争作准备。这是奥凯洛少校身为情报作战官的使命。
柏林在四月末被斯大林捷足先登攻陷了(美、英、法军竟迟至昨天才正式开进来),奥凯洛知道这是上级将领们心中的一大遗恨。开局确实有点差劲,可是奥凯洛明白,与苏俄对抗将是一场漫长的斗争。已经全面开动。而奥凯洛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要在柏林建立起情报消息的网络。
看见这样广阔的废墟,他知道自己的工作将是如何艰辛。
“停车。”奥凯洛少校命令,然后与副官及两个拿着步枪的宪兵步下吉普车。
“少校,最好别走太远。”司机呼叫着。
奥凯洛指一指前面无际的颓垣败瓦。“你以为在这样的轰炸下能有敌人幸存吗?恐怕连一只老鼠也活不了。即使有这么大命的德国人,我也想不到他有什么办法或理由躲在这儿生活两个月。”
“可是……”副官插口说。“听说苏俄方面有一支步兵小队,五月初就在这儿附近失踪……”
奥凯洛“嗤”地嘲笑如此无稽的情报。一整支小队失踪是绝无可能的事,德国人在柏林的最后抵抗早已结束,而刚刚战胜了的俄国士兵也没有必要逃走。奥凯洛是个只相信理性分析的军人。他断定:要不是故意谎报,就是以讹传讹的流言,又或是苏军那松散的统率力造成的误会……
给部下这么一说,他反倒有点不服气了。
“你们留在这儿。”说着就踏着瓦堆独自往前走了好一段——本来他只是想下车伸展一下筋骨而已。
他回头看看。宪兵与副官其实也不是真的担心,现在正分享着一包香烟。
奥凯洛少校取下布巾,也燃点了一根烟。他半蹲坐在一块麻石上抽烟,放眼观看白茫茫一片的瓦砾。四周完全的死寂。下午就要开始筹划的工作了。现在是难得放松的时候。
就在这刻,他好像隐约听到人声。他回头再看。并不似来自他的部下。
那声音几乎细不可闻,若非在如此死寂的市街地,奥凯洛根本就不会留意。
他把身体略为前俯,发觉那声音好像显得清楚了一点。
是一把细微的呻吟声。说着俄语。
奥凯洛对俄语并不算精通。但是这个声音重复着的只是一句很简单的话。
“……杀……了我……”
在大白天底下,奥凯洛发现自己颈背的毛发全都竖直了。他极力保持镇定,开始后退往军车的方向。
就在他要转身的时候,右足突然踏了一个空。身体连同数十片砖石碎块,迅速堕进了一个像水井的地穴里。
奥凯洛唯一的反应是以双臂交叉保护着自己的头脸。眼前是突然笼罩的黑暗。他感觉身体下跌了大概十多呎方才停止。恐惧盖过了着地和给石块砸中的痛楚。
他的身体僵硬躺卧了十多秒,脑袋才开始恢复过来。他发现一件神奇的事情:那根燃了一半的香烟竟然还咬在嘴巴上。那一点红光虽不足以照亮地底的环境,至少也给心头一点安慰。
“少校,你还好吧?”上面传来副官紧张的呼吸声,奥凯洛大大吁了一口气。他在黑暗中尝试捏一捏双手,又略抬一抬双腿,知道手腿都没有大碍,这才回答:“我没有受伤。快找绳索来!”
接着他试图站起身子。他本想伸手按地,可是这地牢比他想象中要狭小,他的左手一挥就碰到了墙壁。
墙壁竟软绵绵的。还有点温暖。
奥凯洛不知就里的用力按下去。
墙壁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奥凯洛全身都给惊吓得弹跳了一下。
“……杀……了我……”同样的俄语,从那“墙壁”传过来。
奥凯洛双手急忙伸向自己的衣服:左手从外衣口袋拿出军用的防风打火机,右手则拔出腰间的“科尔特1911”自动手枪。
打火机点亮了。
一名脸容消瘦的苏俄步兵映入奥凯洛眼中。步兵的整张脸干枯而凹陷,军衣处处污损破烂。一根指头粗细的铁条屈曲成“U”字形,把他高举头顶的双腕紧紧挟着,两端则陷入在墙壁里,这步兵就这么样给吊在墙壁前。
奥凯洛再仔细看,才发现那并非“铁条”,竟然是一根步枪的枪管。
士兵颈侧沾满大滩的血迹。有的已经干结多时,有的则似乎流出来没有多久……
奥凯洛感觉自己正身处前所未有的危险中。
而那危险就在前面的黑暗里——
他同时把手枪与打火机举向前方。食指毫不犹疑地扣动扳机。
只扣到空气。
奥凯洛手上只余下打火机。
再过一秒他才感觉到右手腕骨破裂的剧痛,借着火光,他看见自己腕上那几道紫黑色指痕。
奥凯洛咬紧牙关,勉力不让左手的打火机跌落。
于是他看见出现在眼前的袭击者。
纳粹党卫军的制服。奥凯洛少校本以为自己以后再也不会看见这套制服——或是只会穿着在卑微的投降者身上,而绝对不是现在这种情况。
对方的身材甚是高壮匀称,仿佛这套曾令人见之丧胆的制服正是为他而设计的。
那个“党卫军”的头脸微垂,军帽的阴影把上半脸完全掩藏,只露出拔挺的鼻尖与形状优美的薄唇。
“党卫军”左手微微扬起。那柄“科尔特”手枪早已变成一堆扭曲折断的零件,散落一地。
“少校,抓住它!我们把你拉上来!”副官的声音自上方再次响起。
一根粗麻绳给抛了下来,刚好悬在奥凯洛少校与那“党卫军”之间,不住在轻轻来回晃动。
薄唇在微笑,但没有露出牙齿。
奥凯洛却感觉像看着野兽的嘴巴。
两人在那绳索的两旁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说话。
凌晨五时三十二分 Mh-53直升机机舱内
他把那具特殊的手提电脑平放在大腿上,双手十指轻轻扫抚键盘,姿势宛如老僧入定,机舱的颠簸他似乎一点也感受不到。
电脑并没有任何屏幕,代之是键盘下方两行机动排列的凸字。指头迅速“阅读”了一轮后,马上又再输入另一重指令。
他在阅读的是这一次任务的情报资料,并同时透过机上的加密通信系统,向指挥部提出疑问。
(“此次任务的情报提供者,与我方拥有长久联络关系,其可信程度属‘甚高’……此外,大约于一小时零十分钟前,我方截获来自当地民间之求救通信,足以提供另一佐证……”)
(“……兹因事件爆发于本国国土之内,保密尤为首要之原则……外围封锁将于0530时全部完成;为验证PRt现阶段之实效,除紧急撤退之运输工具外,将不提供任何火力支援。除极端之特殊情况或危险外,PRt须独力执行此次任务……”)
——这算是哪门子的指挥?……
他的不满并没有流露出来。事实上那张枯瘦的脸,加上那副塑胶框墨镜,从来就没有多少表情。
十指按键的声音被直升机的引擎声掩盖了。
(这次任务是否获得完全授权?)
(“‘将军’是直接的下令者。”)
——他们仍然叫他“将军”啊。他退伍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这老家伙在想些什么呢?……他没有再问关于任务的具体情状。反正需要知道的事情都已经知道。而且已经无法回头。他相信,只要那四个小子能够保持练习时七十%的表现,大概就足以应付了。
——大概吧……
他把注意力转往任务简报里提及那个“情报提供者”。“长久之联络关系”?有多长久?究竟是什么人物?
他再次打字,要求取得相关资料。
指挥部那方似乎犹疑了好一会儿,最后才传来回复。他扫过那两行凸字:
(“此人为中情局之长期情报提供者,档案代号‘蝮蛇六八’。档案状况:不明。”)
他知道这句含糊的“档案状况:不明”的真正意思:他没有获准参看这个级别的机密档案。这在组成PRt之后是从未遇过的事情。这个人物确实不简单。
然而从“蝮蛇”这个代号,他已看出一些端倪。
在中情局,这几乎是最古老的代号其中之一——甚至似乎在它正式成立以前就已经开始使用。
“蝮蛇”代表的是“奥德萨”(ODESSA)计划的成员,亦即纳粹德国残党。
“奥德萨”是纳粹残党战败后潜逃外国(其中以拉丁美洲国家为主)的计划,并早在一九四四年(德国战败前一年)已开始着手筹划。
在纳粹德国败象呈露时,美国已经意识到:下一个对手就是苏联。为了取得德军多年来刺探苏联机密的成果,美国情报官员大力协助“奥德萨”计划,安排许多纳粹战犯成功偷渡海外。同时美国亦把一批曾替希特勒研制新式武器的德国科学家收归己用——美国的洲际飞弹与太空火箭,很大程度也得力于他们。
——这个“提供者”要真是个“蝮蛇”的话,他大概与“将军”的年龄相差不远……
——当然,假设他是人类的话……
直升机早已到达摩蛾维尔附近的上空待机,但是仍在等待指挥中心的指令。
“全系统作最后一次检测。”他把电脑收起来,向四名部下命令。“D型装备。任务级别提升至八。交战规条为FAO。”
四人原本一直在垂头整理他们的MP5枪支,还在轻松地在说笑,听到这句话后不禁动容,全部抬头瞧着他,但都不敢质疑。
他的话再简单一点就是:这次不是演习任务,而是实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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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