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晴和的天气下,文绣坊内堆雪砌烟,贵妃诞辰所用的衣物正值最后赶工的时刻。侧侧流连在其他作坊,观看她们裁剪缝制吉服的经过,发觉每个人的技艺纯熟洗炼,绝无多余动作。
这是个深不可测的地方呢。她这样想,踏步时踮脚轻跳,飞扬的裙角里有淡淡的喜悦。
忽然,坊内响了一句清朗的叫声:“坊主回来了——”
这声音像一阵旋风,由文绣坊的前门刮到后院,激荡起阵阵涟漪。女工们放下手边活计,匆匆收拾好作坊,有序地出屋列队。四处一时全是人流,黑压压漫过青石板,站满了坊内所有街巷。
此时侧侧负责的霞帔已然完工,她没有交给瑶世,一心想留给青鸾点评。这是一次冒险,如同赤足走在沙堤上,凉凉的海水掠湿了足踝,不知深浅地往前踏去。
于是她捧起一只狭长的锦盒,思量着如何呈给青鸾。
绮玉含笑来寻她,一见她便知端倪,道:“你和我去见坊主。”侧侧的笑容里有一丝踌躇,问她道:“等拜了师,我该称青鸾大师‘师父’,还是‘坊主’?”绮玉笑道:“随你自己,我们尊称坊主较多些,有时想撒娇,大叫几声师父也是有的。”
行不多时,两人走近文绣坊内最大的一间厅堂,里外围了不少人。一种奇异美妙的声响自前方传出,像谁在空中细语呢喃,侧侧倾听了几声,神往地道:“这是丝鸣声?”
女工们见是绮玉来了,闪开一条路让过两人。视野开阔了,两人登即望见堂中放置的一架织机,庞大的身躯占据了堂中一半空地,却仿佛小巧的悬丝傀儡,顺从地被一名彩衣女子使唤来去。
千万缕各色丝线犹如垂柳飘扬,化作了那女子手中的绕指柔丝,和谐地发出共鸣声。
青鸾就在七彩的云端高坐,烟鬟雾鬓,娥眉淡画,是瞥一眼就刻在心上的容颜。她一身鲜华的织金妆花云缎,像勾人魂魄的珠玉,粼粼地闪烁流光。偶尔眼波一转,众人的心神当即跟随而去。
侧侧屏息凝望,能将衣裳穿出万般风情的,除紫颜外,当属青鸾。
青鸾身上的锦缎想是这台织机所造,一人即可轻松织就如此繁杂的花纹,简直惊世骇俗。相比之下,她手中的霞帔平淡无奇,与青鸾独创织机的奇思妙想根本无从比较。侧侧暗觉出自己的鲁莽,竟妄想以此得到师父青眼相看,是她太小觑文绣坊了。
“好啦,你们可都看清了?”青鸾秀睫一眨,剪水清瞳露出笑意,忽地射向侧侧,“你就是紫颜和姽婳说的那人吧?”
侧侧脸上泛起一抹嫣红,轻声道:“是,我叫侧侧。”
青鸾招手,指了指身边,“你来试试。”
侧侧环顾左右,仙织等人鼓励地望着她,心中一定,将锦盒交与绮玉,径直走到青鸾身边坐了。轻杼飞滑过丝线,簌簌响动丝鸣。她轻颦浅笑,轻捷地捞住梭子,学青鸾熟练地操纵着织机。
她像是前世就明白它,知道该如何牵引它的手臂,在看似杂乱的无数丝线中自由舒展。
青鸾点了点头,朝诸女指了侧侧道:“今后,这就是我门下第七位弟子。”
侧侧连忙起身,对了青鸾行礼。青鸾扶住她,笑道:“拜师的礼数不急,日后慢慢补上。这台织机你既会用了,要劳你教给她们。”侧侧应了,两旁的织工随即向她欠身,齐声请她指教。
交代完了琐事,女工们随即退去,留下她们师姐妹七人围住青鸾。夜笳立在织机边,如画的面容上依旧是一股子冷,侧侧看惯后就辨出其中的柔软来,反而觉得亲切。
青鸾转动视线,叫绮玉打开锦盒看了。像窥见了仙人的百宝囊,手上如火如荼,开出一季的华贵雍容。青鸾沉吟良久,朱锦又捧出侧侧绣的龙袍,两相辉映,光芒惹得在场诸女赞声频起。
“总算紫颜没看错人,他不肯拜入我门下,有你留在文绣坊也不错。”青鸾两颊簇笑,“你的天赋不输于他,今后,这里要热闹了。”
她的话似有所指,侧侧不知怎地面上一红,没有接话。绮玉伶俐地笑道:“师父新造了织机,又收下了七妹,文绣坊双喜临门,该如何庆祝才好?”珠锦道:“等交了贵妃诞辰的贡品,由坊主出题,我们七人各呈一件织绣如何?”绮玉拍掌,“这主意不错。”仙织、纱麟与瑶世也自颔首。
夜笳道:“既是如此,我且代坊主定下规矩。不论丝、麻、毛、棉、皮的料子,也不管你用缂丝、交梭、织金还是妆花,刺绣或是染缬,只要应了坊主命题中之意即可。”
青鸾微笑道:“甚合我意,你们就以‘夜’为题,做一件吉服吧。”
诸女悄无声息,除侧侧外,她们六人皆随同去过十师会。青鸾以“夜”为题,众人想的不是夜笳的名字,却是另一个人。
青鸾噗哧一笑,懒洋洋指了她们道:“主意是你们出的,规矩是你们定的,这些天交了宫里的东西,我就要找你们要衣裳了。这回从丹眉大师那里讨来了不少有趣的玩意,谁做得好,我就赏了她。最后那一个,须乖乖为我们做十日的夜宵。”
她全无架子的举止令侧侧放松,想,那一个“夜”,该怎生用织绣拟得才好?
几日里心头惦念,夜夜无眠。繁星流金,缀满晚空,侧侧抬头仰望星辰,思索这空明之境的涵义。其他六位师姐,此时想来也在这浩瀚星空下,于脑海中编织绝世的霓裳。
“夙夜大师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文绣坊里忽然乱了,细碎的脚步宛如竹音婆娑,络绎不绝地往文绣坊待客的前厅涌去。
侧侧的视线从星空拉回,没想到师父归来不说,还能见到传说中的灵法师。心念一动,略走了几步,见到密密麻麻的裙钗遮满道路,女工们无不闻声而动出了屋,艳服招展,花翠满面,朝了前厅的方向翘首相望。
侧侧淡了心思,恹恹地回到厢房,呆了片刻,听到敲门声。
“五师姐?”
珠锦在门外朝她招手,“坊主正寻你呢。”
“那里太多人,怪没意思的。”
珠锦一笑,“她们一想看法术,二想看法师,三想看坊主是何脸色。这也难怪,在坊里呆得久了,来了外人不免新奇。”
“咦?”侧侧稍稍明白了几分,想起夙夜的手段,“只怕这人不易见。”
“你果真知道呢。我们前年见着他时,竟没一人看清他的脸。可今日他倒是有棱有角的,六妹已舍不得回来了。不过,他指名要见你。”
侧侧暗想,想是紫颜的缘故,夙夜才要见她罢。紫颜说到这人总是没口子地称赞,姽婳则时不时叫两声“妖怪”,又怕对方暗中报复,不敢太张狂。思及那两人的神情,她嘿嘿一笑,兴起了对夙夜的好奇。
来到前厅,侧侧见门户肃然,夜笳站在院门口,女工们躲得远远的,不敢稍近。看她进来了,夜笳微一颔首,便有仆佣关了大门,将尘嚣痴念杜绝在外。
一袭墨袍如夜静默。
十数个身影隐不住夙夜这一抹黑,由他披起的黑衣,反成了最抢眼的所在。挪不开眼耳口鼻心,时光被他凝铸,注视、再注视,看不够这庄严法相后的皮囊。
这就是夙夜?
侧侧初见他这身装束,心头立即浮起青鸾以“夜”命名之题。是这般暗昧的色,才有这等婉转的情。她溜过一丝心神,偷觑师父的表情。青鸾坐在白石椅里,神态自若,与常无异。
一个法相玄妙,一个容光艳绝,侧侧凝谛良久,听得夙夜一声朗笑,对了身畔的童子道:“琴书,给诸位姐妹们的见面礼,现下可以拿出来了。”
那个叫琴书的童子随即抽出一匹匹的绫罗绸缎,织满了异域独特的花纹,仙织诸女惊呼了围拢过来,青鸾示意夜笳收下,笑吟吟地端详夙夜道:“难得你如此大方。”
“也有想被人看清的时候。”他淡淡地微笑欠身。
诸女的目光刷刷射来,青鸾笑容不减,对了琴书道:“你是大师新收的徒儿?”
琴书白皙的脸上印了淡红,“是。”
“身上真是香呢,过来让我闻闻。”
琴书瞥了夙夜一眼,嗯啊两声,不肯移动步子。夙夜道:“这个童子只是打杂,论收徒,我没你有福气,听说沉香大师之女也在你门下。”
“不愧是灵法师,我新收的徒弟,你竟知道了。”青鸾嘻然一笑,玩弄着腰上的玉佩,“那个香囊呢?”
“法器不便炫耀,我好生收着便是。”
青鸾啧啧摇头,像是不信他的话。文绣坊诸女手上摸着滑腻的丝绸,一个个似笑非笑,侧侧只觉有种说不出的怪诞,竟自望了夙夜愣神。这人像是前世认得的,难道在听过的故事里,就已勾勒过他的音容笑貌?
瞳如点漆,夙夜一双眸子定定地锁住了她,道:“你就是侧侧?”
“紫颜?”侧侧不觉鬼使神差地喊出口,心里很是跳了跳。
夙夜现出古怪已极的表情,压住眉头尴尬地干笑。青鸾拍手笑道:“原来我的弟子中,真有人可以看出破绽!你们俩在霁天阁闹过不算,又来我这里捣鬼,嗯,该怎么罚你们才好……”
其余诸女大感讶然,她们不是没见过夙夜,除了这张面容无法流动变幻,通身的气派纯是那灵法师无疑,想不到竟是紫颜假扮。侧侧见状,笑盈盈地去掀那童子的面具,姽婳一低头,自己抹去了易容,现出一张玲珑玉面。
侧侧拉了姽婳的手,忍不住问道:“你们走了哪些地方?鞘苏国太后的心愿是什么?有没有为她达成?石都真舍得送白茧香?你们俩联手一定拿到了,对不对?快给我闻闻是什么味。啊,对了,你们收到我的信了么?库木城里又有什么趣事,慢慢说给我听罢。”
侧侧噼里啪啦问来,珠锦咯咯地笑出了声,绮玉忍不住插嘴道:“这些话说完,天也该黑了。且容他们两位坐下喝杯茶。”端来十只绿釉描金缠枝纹碗,注入碧乳般的茶汤。
侧侧猛地醒悟她一脸急迫都被师姐们看了去,颊上如染胭脂,俏红一片。
姽婳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不甘心地斜睨紫颜,唉声叹气道:“这小子的技艺越发差了,难为我耳提面命,竟仍瞒不过你们的眼睛。”
侧侧飒然笑道:“你不曾燃香,自然骗不了我。他在我面前易容过几十回,我若还瞧不出,可也太眼拙了。”那身形在梦里兜转过千回,又怎会忘得了、放得下?纵然换了寒玉仙容、冰雪样貌,并不能迷惑她的心神。
“是夙夜叫我们用这张脸来见人……哼,他准无好意,又想看我们笑话。”姽婳蹙眉,转头对青鸾道,“我用了几日洗去身上香气,为何你还是能闻出来?”
青鸾在一旁笑了轻拂茶汤,扑鼻的清香钻入孔窍,“你呀,连汗都是香的。”
姽婳瞪眼无语。侧侧掩口而笑,转眸瞥见紫颜,他不论扮成何样,那具面容所有的气质就如贴身熨烫了,无一丝隔离涣散。她的心比她的眼更能捕捉他的身形。
紫颜凝注着她桃夭柳媚的脸庞,经年不见,她骨子里多了一抹鲜亮的红,火烈烈地摄人的心。她不再是空谷幽兰,长成了松竹般劲韧的姿态,风霜不过是在眉眼上加多一道历练的细纹,最终,由波澜不惊的心从容抹去了痕迹。
“你的话多了,也说得快了。”他反复看她,轻声地避开旁人问,“眉毛是谁修画的?竟细长了几分。”
“……你是说,我和以前不同了?”
紫颜一笑,故意说大了声,“没什么不好,顶多就是凶悍了些。”
诸女连同姽婳,都不去看侧侧的神情。
青鸾悠悠地道:“你们一早就在文绣坊外谋划了罢?我一路回来就有人窥视跟踪,不用说,定是你们两个无疑。既然来了,又迟至今日拜访,也是为了抹去周身的痕迹,做成夙夜和他童子的面具。唔,那人如今可好?”
姽婳道:“那个妖怪以整人为乐,怎会不好?你送的香囊据说已炼成一件利器,不仅琴书垂涎,连紫颜也在一路念叨,说玉麒麟的法力不如它。”
紫颜向青鸾施了一礼,说了些好话赔罪,又道:“我们游遍了北荒、西域、南岭,正要东出大海,临行前想来见你和侧侧。因之前和夙夜闲聊,他说改日会来文绣坊,又说我们若扮了他的模样先来,也颇有趣。你知我和姽婳都是好事之人……”
“他要来,想是不会递拜帖的。”青鸾又道破两人的破绽。那个人若是来了,当如水月镜花,开谢不过一瞬,匆匆就会去了。十师会过去这许久,偶尔想起他的容颜,是昙花一现的美,记不真切,却明白那是独一无二的珍贵。
“好了,你们三人离别日久,有很多话说,我们几个先行告退。”她收拾起一腔杂乱心绪,示意夜笳等一起离去,“明早再和你们俩叙旧。”
厅中剩了紫颜、姽婳与侧侧。侧侧只觉回到了沉香谷,牵了两人的手围坐了,道:“有太多话,真不晓得从何说起。我最惦记的还是鞘苏国的事,那年我在家绣龙袍,只有这桩事最是生动吸引,快告诉我后文。”
紫颜与姽婳对视一眼,两人刻意不谈的事被她揭出,笑容里蕴了一丝苦涩。
想了想,姽婳还是吸了口气道:“鞘苏国太后的心愿,是再见死去的女儿一面。”侧侧愕然,姽婳红了眼道,“太后有一长女,不慎跌入乌胤河早夭过世,她临去前胸口挂了一块玉石雕像,石都想重新做一块献给他母后作纪念。只是那种玉石世所罕见,他派人四处寻访也没有找到同样的一块。”
“小公主过世是几岁?”
“六岁。”
侧侧沉吟:“紫颜的易容术也无能为力,只有寻遍这世上,找到那种玉石为止。”
姽婳点头道:“是。所幸我们运气好,搜寻了半年多,就在库木城得知了有人藏有类似的石头。那年告诉你要在库木过年就是为了这个,可惜并不顺利,石头被人带出了西域,我们一直追到极西之地的宛殳国,才重新找到线索,终于花重金买了下来。”
“之后我们赶回鞘苏国,在太后那年诞辰前,把玉石交给了石都,他凭了宫中的画像,刻出了雕像的样子。”紫颜续道,语气中有一丝悲悯,“那时太后不幸染了重疾,看到那个玉石雕像后回光返照,又多支撑了半个月。太后走时,握了石都的手笑说,他的手艺比先王差了太多。”
“太后就这样去了?”
“石都把太后没用完的白茧香都送了过来,说,以后不需要了。”姽婳眼中氤氲,艰涩地说道。谁料到一场香事,会有如此黯然的收梢?她再也无法点燃那寂寂香气,怕忍不住泪水的记忆,随了香一起倾泻。
“太后是含笑而去的吧?”侧侧向往地微笑,“能心怀满足地离开人世,就足够了。她会和小公主一起,在天上看着石都和你们,因此,不要为她忧伤。在生的人,理应珍惜此刻,才不会让离去的人走得不安心。”
“侧侧……”姽婳讶然望了她。紫颜想起了沉香子,宽心地想,师父看到此时的她,当会安心去了。
话虽如此,侧侧仍含了两眶泪水,飞快地擦了,留下唇边坚强的笑容。
紫颜与姽婳在文绣坊住了几日,之后告别而去,出海游历,此后渐无消息。睽隔多年的两人,逢年过节偶有书信礼物寄往文绣坊,身影却再也无从得见。
缘分一如鸿雁,分明盼见消息,但匆匆来了又去,唯留下无尽的思念。千山万水不曾行,碧天无路信难通,多少次,侧侧停针凝伫,怅望绣鞅香尘。纵然织成一袭袭天衣,在这天上人间逍遥快活,可是眉间心上,怀念仍是旧日烟火,从前滋味。
那回侧侧从紫颜改扮夙夜的面容中获得灵感,绣出了一件别致的吉服,瑰玮的夜色里有流动的金,诡谲莫测地唤起沉默的心事。青鸾没有把这件衣裳评为最佳,却独自捧了它枯坐良久。
嘉禧五年,紫颜遣人送信至文绣坊,称已在京城开府,彼时其易容大师的声名远传天下。侧侧日夜赶工,织绣了一批锦缎衣物聊作贺礼,本想亲自前往京城,正值青鸾欲往南岭一行,只得随从去了。
那时夜笳、纱麟已自立门户,仙织与瑶世嫁人过起少奶奶的日子,珠锦说要效仿青鸾,游历各地寻访,修习织绣技艺。七个师姐妹只余下绮玉和侧侧撑起半边天。绮玉忙于照料文绣坊上下人等,侧侧就成了青鸾跟前最贴心的人。
除她外没人知道,今次出门的青鸾是去寻访一个人。
魂梦若不得见,就唯有只身千里相寻。侧侧知道那是千难万难,未必有结果的事,青鸾却道:“我宁可做文采殊丽的绮罗锦缎,也不要是寡淡零落的白绢缣素。人就这一辈子,轰轰烈烈做想做的事就好。”
在南岭,青鸾得知那人居处后与侧侧告别,孤身上路。侧侧回到文绣坊,想起青鸾的话,自此暗中关注紫府的消息。
等青鸾传来一纸信笺,命侧侧继任文绣坊时,她已背起行囊赶赴京城。
宁可要一生的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