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历历五岁这一年,家里发生了很多大事。
第一件:我快秃顶了。早上电动剃须刀替我清理胡子的时候,老是跃跃欲试地想越界,说以头顶毛发的稀疏程度来看,完全在它能力范围之内。
第二件:我妻蓝蓝性情大变,一夜间全面掌握了关家海陆空三军总司令权,无论是人是电器,都在她铁腕之下俯首帖耳——看来是南美下的遗忘咒副作用太大,不值得推广。
第三件:关历历小朋友该上小学了。分区抽签的时候居然抽到了本城最好的小学花非非——此事还引发了电视机阿三和洗衣机小小在阳台上的一场决斗。阿三认为看看电视已经可以代替一切教育,何况还有系统性极强的DVD教学。小小则指出小孩子太喜欢看电视很容易变成一只沙发土豆,将来娶不到老婆,关家要绝后。
双方都是好胜的家电,相持不下,恼羞成怒,决定开战,由我做裁判。就在阿三把自己的支架舞得虎虎生风,而小小摆好姿势准备发动出水管大进击的时候,蓝蓝忽然大喊一声:“老关,带历历去小学面试。”
于是一切成为定局!
大大此时下了结论:“所有与主妇意志抵触之言论均为无效。”
带着历历,我和蓝蓝走进重点小学花非非的时候,心里很是忐忑。我们已经错过了正式报名的时间,而且这家小学的教务处长马大有先生,在教育界闻名遐迩,外号“铁口定乾坤”。万一他慧眼扫过,我们便被告知:回家多囤积些香烛吧,你儿子将来会开本市最大的殡仪馆。那是该互道恭喜身后有靠呢,还是立刻带儿子回家以节省大笔学费?
总算运气不坏,点头哈腰地走进去,全身总共三两肉、倒有二两在脸上的马先生只是对我们点点头,丢过一张试卷,简洁地说:“做。”
第一道题目是:为什么下水道的盖子是圆的而不是方的?
关历历毫不犹豫地张口就答答案,老爹我执笔记录:因为圆的盖子可以滚动,方的不太好拿走。我低声问历历:“你拿过?”他摇摇头:“除草机去拿过,它说要摔隔壁伯伯一个跟头,他来借了我们家电器不还。”
第二道题:一个密闭的房间中有三盏灯,由一个开关控制,在只允许进入房间一次的情况下,如何判断出某次亮的是哪一盏灯?
历历的答案是:进去问电灯,谁亮过。亮过的吱一声。
第三道题:1+2+3+4+5+6+7+8+9=?
这么高科技的题目,把历历给难住了,苦着脸来往他妈身边一靠,开始掰手指,不够数,顺手把小鞋脱了,拿脚趾头凑数。蓝蓝问:“咦,历历,你的袜子呢?”
他头也不抬:“借给阿BEN当鼠标垫了。他换了个白鼠标,说袜子颜色刚刚好配。”连我和蓝蓝的袜子一并剥光之后,历历好歹把这题目给算出来了。此时我隐约听到他耳朵里突然传出阿BEN细细的声音:“咸蛋咸蛋,皮蛋呼叫,皮蛋呼叫。”历历兴高采烈地回应:“咸蛋在咸蛋在。”
马大有疑惑地四处看看:“咸蛋,我中午都吃完了啊?”
阿BEN对历历的学术能力了如指掌,对他顺利通过考试显然没什么信心。考试前一天,就已经在他身上设置了最先进的全球定位系统和通讯系统。结果它到现在才姗姗来迟,实在很不符合阿BEN一向精密的行事风格。
悄悄一问,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话说阿BEN在网上正和人掐架,争论杨贵妃到底有没有高血压和脂肪肝。突然截获一个机密消息,乃是世界黑客联盟要在十分钟内黑掉所有八卦网站。阿BEN顿时大怒:黑掉八卦网站,要我每天看政府新闻吗?当即摆开阵势,杀入敌人后方,以一笔记本之力,搞得对方黑客鸡毛鸭血,不要说入侵网站,自家的电脑居然一直反复死机,拔掉电源还能开关几次,什么都干不了。
就为这个,阿BEN护驾来迟,呼叫咸蛋的时候,咸蛋已经考完了。一听题目内容,阿BEN顿时释然:“小意思小意思,害我还如临大敌,把世界五百强的面试题搜罗一空来给历历支招。”
我们全家轻松地走出了教务处办公室。还没有开学的校园整洁安静,清风徐徐,甚是舒服。可惜这悠闲的感觉没有延续多久,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几乎能把我们的耳膜当场炸穿。随着那轰鸣的逼近,定睛一看,我的天,这是哪里跑出来这许多750CC哈雷摩托车?
浩浩荡荡的,每五辆列成一排,前后六排之多,黑风卷平冈一般,冲断了拦车杆从花非非小学大门口如狼似虎地拥进来,停在操场上。车上清一色是穿戴黑色头盔和黑色皮外衣的彪形大汉。居中一辆车尤其引人注目,上面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一身清紫色雪纺小裙子,眉目如画。她一对灵活的大眼睛四下看看,小嘴一扁,脆生生地说:“烂地方,烂学校。无聊死了,我才不来这里读书呢!来人,把这里炸掉。”
她声音不算响亮,说出的话却十足惊人。更惊人的还在后面,那些摩托车骑士真的一齐打开后箱,拿出来的物事,几乎当场让我眼珠子落到地上——那真的是一捆一捆的雷管炸药。
这一来历历先急了眼,他好不容易才盼到上小学,终于可以独自用餐,这对于他来说其革命意义可以与打土豪、分田地媲美。要是被人炸掉了学校,那不是又要回家被老妈和电熨斗逼着吃青辣椒红萝卜了?大怒之下,历历挣扎着就要上前跟人决斗。我赶紧把他抱住,拉着蓝蓝企图沿墙根溜出去。以我年年观瞻街头抢劫的经验来看,此时做人,务必要低调。
可惜老子一世生存精髓忘记告诉儿子,历历拿出常年在本小区斗鸡溜狗的精神,居然吹了声长长的口哨,叫道:“大摩托车,大摩托车,过来我这里。”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试图讲道理:“摩托车不是我们家电瓶车,叫不动的。”我话还没说完,操场上那些本来处于熄火状态的哈雷机车猛然一起咆哮起来,双轮疯转,如狼似虎,潮水般直扑到我们面前不足一米处。
车上骑士猝不及防,动作不够灵活的立刻摔了仰八叉。最受惊吓的当然是那小女孩儿,她花容失色,小脸煞白,看看我们,看看摩托车,好像明白了什么,怒气冲冲地爬下车走到历历跟前。
历历瞪着她,问:“你干啥?”女孩儿抓起历历的手,一口咬在他小手腕上。我儿子“哇”的一声叫起来,急忙甩手,就是甩不掉。他另外一只手蠢蠢欲动,却一直忍住没去拉扯那女孩儿,只一味喊:“你是女孩子我不打你,放开放开!哎呀哎呀——”
这时一条人影快速掠过我身边,扑了上去,那是蓝蓝。要说每天做家务练出来的力量不是假的,看她一只手捏住那女孩儿后脖子软骨,提一只猫般从历历身上扯开,拎在在空中,像平时买鱼一样摇晃了两下,厉声问道:“你这小孩怎么这样?你是狗吗?狗都不乱咬人。”
这时有位仁兄排开重重摩托车,一直杀到我们身边,凶神恶煞地伸手要推蓝蓝。我大喝一声,上前舍身护妻,可是今天做什么都好像慢了半拍。我妻杏眼一瞪,另一只手轻轻往那大汉身上一拍,一阵蓝光闪过,他直挺挺便往后倒下,瘫在地上口吐白沫。奇怪,蓝蓝什么时候练成了九天十地金光霹雳掌?防狼笔点头哈腰地从蓝蓝袖子口露出头来跟我打招呼:“对不起对不起,今天早上电压稍微调高了一点。”
悬在蓝蓝的魔掌之中,那小女孩小嘴一扁,脸慢慢涨红,眼看就要大哭出来,虽然刚刚那么凶狠,这副模样还是我见犹怜。可惜所遇非人,我家蓝蓝何等人物,想当年怀着历历的时候,胎教读物都是《斯巴达军事训练手册全编》。我家邻居经常可以看到蓝蓝骑着电瓶车,手里挥舞一根塑料狼牙棒,奋力追赶着鬼哭狼嚎的关历历同学。小女孩儿虽然娇滴滴的,但还不能令蓝蓝心软。拎在空中又是一阵乱抖,厉声问道:“以后还敢不敢了?”
不表这一大一小两个女人互相较劲,我回首四顾,心里多少有点纳闷。防狼笔神威惊人,刚才出手就电晕了一个,值得表扬。不过根据我常年看电影得来的常识,接下来那一大帮摩托车骑士应该都会蜂拥而上,打我们个四拳不敌百手才对。但为什么他们都安然地蹲在摩托车上,有的还假装处于半昏迷中;有的对我大点其头,表示赞许,似乎唯恐我们不知道他们决定不趟这浑水一样。
小女孩子被蓝蓝摇得双眼翻白,哭闹了半天,发现自己孤立无援,只好委委屈屈地说:“以后不敢了。”历历赶紧追问一句:“还炸不炸学校了?”她白我们一眼,又偷窥一下蓝蓝冰冷的脸色,低声哼道:“也不炸了。”
关家主母冷笑一声,我和历历不约而同往后一缩,屏住呼吸,只听得她一字一顿说道:“认错才是好孩子,乖,阿姨买冰淇淋给你吃。”
半小时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和这位出行派头奇大的小公主蹲在花非非小学附近的一家便利店门口,一人手里拿一支冰淇淋,吃得津津有味。
阿衡被蓝蓝降伏后,拉着她的衣角,神情柔顺,十分可爱。而在不远处,那几十位摩托车骑士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们,如此阵容前所未见,引来大批路人围观。我正在想如何脱身,冰箱啾啾通过历历身上携带的通讯系统问蓝蓝:“今天中午吃什么?要不要通知蔬菜公司送上来?”
蓝蓝一看时间:“哎呀,都十一点多了。老关你带儿子回家,我去买菜。”回家买菜,说得容易。看看这周围无数人头黑压压一片,就算天赋奇才,三五分钟也学不会铁掌水上漂呀。正犯愁间,忽然听到身边的小女孩子脆生生叫了一声:“爸爸。”我吓了一跳,本能地摆出无辜的眼神向蓝蓝望去:“不关我的事。”
她横了我一眼,表情悲天悯人:“关你事才好呢,老关你也没白当一回男人。”我放下心来,转头一看。咦,什么时候人群中居然辟出了一条大道?那些摩托车骑士簇拥着一辆漂亮的莲花车缓缓开进来,绿底白色的车门无声打开,有个男子声音传来:“阿衡阿衡,爸爸来接你了。”
阿衡手里举着冰淇淋,看了看我们,恋恋不舍地走过去了。蓝蓝已经扯下历历身上的对讲设备,在和冰箱、微波炉等家电开会,讨论今天中午的菜色,兼以评论家的姿态对物价问题发表真知灼见。比如:“最近屠宰业不景气啊,猪肉又贵又少,毛都没理干净就上了案!”还有:“化肥降价了吧?以前买的菜心里好歹还有两条活虫子,现在全是死的!”
冰箱啾啾真是好样的,虽然日受一训,不但没有撂过挑子,还学会了享受其中乐趣,不时要录音机做一个随军报道留存。要不是阿三以离家出走作为威胁,冰箱还想在家里摄制《主妇经济天天谈》这个常规节目,覆盖新闻联播播出的。
我顺手抱起历历,往家的方向走去。历历忽然对我说:“爸爸,有人在车里打架。”打什么架?回头一看,那辆莲花跑车半天没开走,正打摆子一样剧烈震动,仿佛有人正在有限的空间中大练散打。摩托车护卫们和我们一起观瞻,脸上齐齐露出同情神色,不知道为了什么?
晚上,我们在家庆祝历历上小学,来宾包括刚从几内亚地区回来的狄南美。她钻进厨房帮蓝蓝洗菜,我隐约听到她们的对话,南美问蓝蓝:“这一季的VERSACE你看中哪件?”
“黑的,腰身收紧,前面有朵大花的那件,昨天才在电视上看到。”
“哦,那我回头帮你去米兰仓库里找找……”
因为终于可以去上小学,我家的读书郎心情有点儿兴奋有点儿紧张。平常九点钟已经睡眼朦胧,今天却两眼闪亮,虎视眈眈地看着我帮他整理明天要用的东西:书、笔袋、水彩笔、作业薄、便当盒、一块巨大的铁板……
我看着这块铁板发了两分钟的愣,问历历:“这是上什么课用的?”
他想了想:“下课以后用的。”
我几乎当场晕厥,下课了还要背块铁板,莫非是少林寺十八武僧去集训?这时候阿BEN刚打完了泡泡堂,闲闲地插嘴道:“老关,现在小学校园里面暴力案件也很多啊。以防万一,还是让历历多准备着点儿好。”
校园暴力案件?不过是两个小家伙打架而已,你踢脏我衣服,我扯掉你头发。不需要动用铁板这么凶险的战备武器吧?
阿BEN听了我这一通牢骚,也不多话,直接连接上打印机,打了一叠资料出来丢给我看。上面都是报纸的头题或特写,曰:“校园暴力越演越烈,三男童群架中重伤,一人失明”、“被长期勒索,精神失常,小学生:这个世界很可怕”诸如此类,图片上鲜血淋漓,和我刚才的天真猜测迥然两异。阿BEN嘲笑我:“老关,承认落伍对一个三十高龄的人来说,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我哇哇大叫,表示抗议。
深更半夜,这一场喧哗过了头,招致卧室里飘出两个怪物。她们穿着轻飘飘迎风而动的白袍,长发披散,那脸上却一片漆黑混沌。其中一个森然问道:“这么吵,做什么?”一阵阴风吹来,寒冷彻骨,我和阿BEN齐声惨叫:“鬼啊!”我抱着历历就地一滚,奋勇地扑向窗户,电锯本来在看“世界木工工具展”,这时候也呜呜叫着扑过来,要把窗户上的护栏锯个大洞,方便我等逃生。可惜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我怀中一轻,眼前一花,历历已经被人一手夺去,接着我后脑勺上“啪”地一声挨了个巴掌——从那熟悉的发力轻重、出手角度来看,必是蓝蓝无疑。果然听见她呵斥道:“做什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折腾!宝宝呢,快点儿来接历历去睡觉。”
睡袋宝宝响亮地喊了一声“得令”,蹦出来把历历一裹,哼着歌儿回房间去了,我儿子犹自挣扎:“我的铁板啊,记得要带上。”
蓝蓝裹在黑色海底泥面膜里一愣,问:“什么铁板?”
事实证明,蓝蓝成为一家之主决非侥幸,寻常人一听到“校园暴力”四个字,先都要发一阵晕。我家主妇却把眼睛一瞪:“校园暴力?开玩笑,历历从小什么暴力没见过。跟他说,谁要战,就作战。打不过还有我呢。嘿嘿。”扔下这两声意味深长的冷笑,蓝蓝拽着在一边看热闹的南美飘然而去,后者的面膜把嘴都封住了,一边走一边向我拼命打手势,大意仿佛是说万事有她在,让我务必放心。放心?狄南美所到之处,天堂都有可能变成炼狱,放什么心?
那边阿BEN和空调聊起天来:“蓝蓝最近看什么书呢?恺撒的名言记了不少啊。”睡眼朦胧的空调简短地说:“《高卢战记》。”
全屋家电顿时都紧张起来:“看到什么章节了?”
一听还处于行军阶段,又都松了口气,然后便听见抽湿机反应奇快地向大大申请:“老大,我三周后要休年假,我该去旅游了。”
空调掐指一算:“糟糕,那时候蓝蓝该看到两军对垒那章了。我们不会又要被她拉出去做实战演习吧?”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言自明,考虑到上次所谓针对台海局势而举行的高楼空防演习几乎导致家里全部电器返修,当我去睡觉的时候,客厅里电器们已经排起长队向大大递交休假申请。其理由包括出席冰箱家族第一台成品光荣退休仪式啊,参加微波炉全方位比武大会为关家争光啊,除草机出差去美国帮助贫困户免费修理草坪啊——也不想想什么贫困户会有大片草坪?最离谱的是阿BEN,它居然说最近全世界的恐怖片都不够精彩,它要去好莱坞毛遂自荐当导演。想想看吧,某位刚出道的美艳女星想色诱导演争取点儿戏份,一打开酒店门,看到一台笔记本电脑在发春!情何以堪啊,情何以堪啊!
带着无限的感叹我睡觉去了,留下大大焦头烂额地跟大家纠缠不清。半夜我起来上厕所,还听到他在对芭比牙刷做思想工作:“你别换外壳了,已经换了三十几次了。放心,蓝蓝不会要你去暗杀敌人的……我们根本没有敌人——喂,你别亲我啊,我不吃这套的!阿三,阿三……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