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南美就梳洗一新,踊跃地当先抢出家门,在外面兴奋地不停转圈。喂,又不是你上学,你瞎激动什么?她朝我点点头:“我体验生活。”
终于等到历历收拾停当,好家伙!隐形全信号接收耳机、全球定位卡通手表,裤兜里别了一只微型的强力电击笔,身前身后一摸,内衣里面居然还穿了一层遥感红外线压力调节衣。小伙子,你是去上小学好不好,你以为去帮美国太空总署抓异形吗?我吹了个口哨,叫大家都撤岗,却见强力电击笔精神抖擞地探出触头:“老关,本特别机动小分队直属大大,没有他的亲笔签字,我们是不会执行你的命令的。”哎呀,反了,反了!我管后勤,我是个实权人物啊。得罪我,哼,看我去把你们的充电器都藏起来。
纠缠了一会儿,没有得出什么结果。蓝蓝性子急,已经冲下楼去,等了半天不见人,悍然发动了佛家无上绝技狮子吼。我只好带着狄南美和关历历两个活宝连滚带爬地去了学校。
今天花非非小学可真是热闹,无数小孩子拥进大门,各自身边都陪着一两个家长,大家表情各异,嘴里却都不断重复着说了一千零一遍的世间真理,包括:“要听老师的话……不要和小朋友吵架……上课集中精神……努力学习别偷懒……”基本上每一条都与人类天性背道而驰。
我们家的阵容尤其引人注目:不仅人来得多,还有一台小洗衣机跟着凑热闹,那是小小。它说自己从没上过学,一辈子都是自学成才,终于懂得如何洗干净人间一切污渍,今天非要来观摩观摩正规的教育场所。虽然大大说跟监狱的区别不大,它还是不甘心。导致我现在只好假装自己神力无穷,一只手贴在它后面,表示是我正在把它举着,心里暗自祈祷:千万不要被人看到一台洗衣机会走路。
根据路牌的指引,我们来到了一年级所在的位置,一路找寻,终于在走廊尽头看到了一年五班的教室。一推开门,盛况空前。这可真是“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国,一男孩一扩音器,一女孩一留声机”。整个教室里大约坐了二十来个小朋友,男女各半,姿态各异,不过基本上都在张开喉咙大喊大叫。历历一看此情形,喜上眉梢,跃跃欲试就要上前参加汇演,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阵压倒性的哭声,伴随着金属摇滚般力度强劲的号叫:“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呜呜呜呜呜呜,我不上学我不上学!”
这口号传染性之强,足可媲美中世纪的鼠疫。初一发动,已经吸引到大批同志,迅速融汇成一股巨大的历史潮流。只听满屋子的小孩子异口同声喊:“不上学不上学不上学不上学!”两个老师模样的女郎闻声赶来,一进教室差点儿被声浪掀翻在地,顿时花容失色。
所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就在我蠢蠢欲动的时候,忽然背心一凉,小小伸出电线插座死死地拖住我,语重心长地说:“老关,你别冲动啊,你一出去就是流血事件,我们收不了场的。”
我很委屈:“我又不会打人。”它甩干灯一亮,说:“我是怕有人打你。”
小小用排水管从自己的衣物收集袋里摸出一部电话来。好眼熟,一看居然是千千。它于两月前因身体问题——天线折断而光荣退休,说要跟着北非来的商船去游历全世界的,怎么这会出现在洗衣机里?
不等我问,它已经先对我抛来幽怨的一眼,酸溜溜地说:“老关,新买的诺基亚好不好用啊,不爱说话有点不方便吧?”
我没敢出声,幸好小小帮我打抱不平:“喂,是你自己把天线摔断的好不好?谁要你半夜偷跑出去抢位子,做什么免费手机美容的?麻烦你不要演秦香莲了,赶紧打个电话给阿BEN,问他这种情况怎么处理。”
要说超级智能电脑的资料收集和分析能力真不是吹的,不出五秒钟,立刻得出了三套解决方案,一套比一套狠:第一套是疏散所有孩子;第二套是隔离班级,各个击破,恢复秩序;第三套非常之灭绝人性,它说干脆全部杀掉好了,反正咱们国家人多。不过杀之前要记得把历历带走,不然全部家电都会被蓝蓝拖去通电过水,统统变成一团废铁。
小小嘘了阿BEN一声,把电话挂掉了,铃声立刻又响起来。只听阿BEN很郑重地说:“千千,和老关说我最后一套方案是开玩笑的,他可千万别当真啊,会被枪毙的!”有没有搞错,怀疑我的智力到这个程度。
我们躲在角落里求医问药的工夫,声称最怕小孩子哭的南美早就不知道游荡到哪里去了。教室里越演越烈,历历不甘人后,亲自拎了书包,冲进去找个位子,一屁股坐下来就积极加入合唱大军,声音比谁都响亮。蓝蓝气得在外面拼命瞪眼:“叛徒,叛徒!”要不是在公共场合,多少要顾及一下形象,想必她一早已经出手镇压。要知道蓝蓝在家电们口中的外号,乃是血腥玛丽的妈,简称“腥妈”。
听从阿BEN所谓具有科学理论根据的建议,我们决定采取第二套方案。本想请两位年轻老师去关窗户关门,可是她们一个呆若木鸡,眼睛发直;另一个却在疯狂打电话请校长来、请教务主任来、请110来,完全不顾在分贝数几乎到达超频状态的情况面前,这一切都是徒劳。
我只好求助于我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老婆,把窗户一一关上。最后一个步骤由我出头,但见我沉腰下马,气沉丹田,将全身力气聚集于右手,“哐啷”一声,把大门砸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随着门上那块玻璃“哗啦”在我脚趾两厘米前跌得粉碎,两位女老师目瞪口呆地望向我,良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深情的话:“要赔钱的。”
小孩子们受到这样的震慑,难免心存惊疑,意志不坚定的就已经开始停止制造噪音,改为四处张望。只有我家历历那个笨蛋,一心一意,还在向世界号叫音量赛五岁儿童组冠军头衔发起不懈冲击,直到一转头,看到小小翻起的洗衣机盖上那幅临时制作出来的标语为止:再哭放毒气。
事态终于得到平息,像电影里以放马后炮为职业最高境界的警察们一样,教务主任马大有此时匆匆赶来,气急败坏地嚷嚷:“什么事什么事?你们怎么搞的?”两位女老师立刻低头不敢言语,却听到有个阴沉沉的男人声音接口道:“马先生,你们的工作很不得力啊。”循声望去,便看见走廊尽头走来一个熟人:粉红背带小裙子,大眼睛,小嘴巴,皮肤雪白粉嫩——正是那天率领数十哈雷摩托准备袭击花非非小学的小阿衡。
她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面打着呵欠,一面扭来扭去,脸色难看之极,看来对上学这件事还是没有好感。猛然一眼看到蓝蓝,瞳孔立刻放大,僵直两秒之后悄悄向旁边大人的身后缩去。此情此景,让我猜想我老婆的武功之高,一定已经到了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地步了。
正在此时我忽然觉得身边气氛略有古怪,仿佛有什么东西点燃了,气温陡然升高,要把空气煮沸一般。四下一看,那两个本来在马大有面前战战兢兢的美女老师,忽然直愣愣地瞪着前方,口水悄悄沁出嘴角,眼睛里反射出一万个小宇宙的能量,空气中隐约有一条由渴望热分子组合成的火龙,张牙舞爪地向走廊那边扑去。根据我多年来洞察世事的些微功力,无须再探,我已经可以判断:有大帅哥出现了!
所谓“一朝戴绿帽,十年怕男人”。顾不上计较来者是何方神圣,我立刻转头去看蓝蓝,要是她眼睛里也闪出那种心形的亮光来,我抡起王八拳上前就打,以绝后患。幸好,蓝蓝根本没朝那个方向瞄一眼,她揪出历历,母子相对,蹲在地上嘀咕着什么,从口型和手势来推测,分明是在向儿子传授武林中顶尖轻功身法,名字叫做: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
这可真让我又悲又喜啊,喜的是,她终于从小女孩子长成了霸王花。等闲男子不入法眼;入她法眼的,下场就很凄惨——不是卖菜少给了二两秤被骂到灵魂出窍,就是在公车上不给孕妇让座被蓝蓝硬拖出两米远。悲的是,虽然她不再随便爱男人,转而爱上的东西却更加危险。上次经过tiffany珠宝店门口,她把脸贴到了橱窗玻璃上,挟在家里驭大把电器于御下之威,吓得人家店堂里的空调失了灵。
无论如何,安外必先攘内。蓝蓝帮我稳固了大后方,我且看看这回又是什么美男子出世。一抬眼,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帅!真帅!汤姆克鲁斯到他面前,立刻变成一只土豆,而我是芋泥。当然无论如何马大有先生都要垫底——这位番薯很是精乖,此时点头哈腰道:“史先生,您好。”
这位高大英俊、潇洒不凡的史先生,随随便便留了点儿小胡子,实在有型,连我都很佩服。能修出这种胡子的,除了我们家的电动小发剪毛毛以外,从来没见过第二个。日后要是有机会,要向他打探是何方神圣操刀,我当携毛毛前去拜见,大家切磋切磋,好歹也给毛毛一个提醒:剪外有剪,不可骄傲自大,以为自己独步毛林。
他向我们这些低等蔬菜级的人物轻蔑地扫视了一圈,转头去看他女儿。不过一瞬间,态度完全从天上人间到奴颜媚骨,就差没找个莲花座把女儿供起来拜了,低三下四地说:“乖,先上学。爸爸去外国给你买玩具,有什么买什么,你回来慢慢玩,好不好。”
阿衡满脸不快,脾气看来相当乖戾,正要发作的时候,忽然看到蓝蓝在瞪着她,顿时倒抽一口凉气,一言不发,猛一低头,风一般地向教室里卷去。经过蓝蓝身边时,做了一个非常漂亮的急速侧身,硬是在六厘米不到的小间隙中玩出了全不沾的绝活,顺利冲进了教室。
阿衡进了教室,史先生还在那里依依不舍地左看右看,直到上课铃响起才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忽然转过头,对我们语气严厉地说:“警告你们,离我女儿远点儿。”哎呀,这是什么话,你女儿吃了我买的冰淇淋我还没和你要钱呢。我正要上前和他说理,蓝蓝一手把我挡住,轻轻吹了个口哨,说:“小小,上。”
小小正站在教室窗户边观察历历,距离我们有五步之遥,得令后心领神会。看史先生走过,它瞅准一个空档,忽然将电线插头在空中挽起硕大的套马圈,疾如闪电,快若飓风,“刷”的一声,直取史先生后裆。
只听“嗷”的一声怪叫,这位风度翩翩的先生捂住自己的屁股,蹦蹦跳跳转过身来,听到我们无辜地殷切询问:“哎,你怎么了?肚子不舒服吗?厕所在那边。”
从花非非小学出来,我和蓝蓝都觉得从此可以省一点心。小小却抱着大门铁栅栏不放,早上洗衣服的水没出净,这会儿淌了一地,好似眼泪汪汪。它冒着泡泡向教学楼遥望,浩叹道:“天哪,想我们家历历,上厕所都没一个人去过啊。他不会因为我不在洗手间就不习惯吧?”想想也是,历历两岁以后就没有去过幼儿园,我和蓝蓝各自上班,就由家电们带着他玩儿。它们的教育路线一言以蔽之,叫做“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有一次我回家居然看到大门上贴了张大字通告——今日提醒:“室内正在水淹七军,如需入内,请务必穿戴雨衣雨靴,有任何意外损伤,本单位概不负责。”下面的签名是大大。我急得一头冲进去,发现它们在里面以实践出真知的方式告诉历历如何防洪防涝——从浴缸里引水,一路蔓延到阳台,灌溉我家的花花草草。怎么做到的?它们在阳台上修了个微型都江堰!现在和历历朝夕相处的,从一群电器变成了一群活生生的小孩儿,难怪小小那么担心:万一他非要拿人家的手指头去通电,可怎么办呢?
被小小的话勾起了忧虑,我和它顿时一同发起愁来,蓝蓝对我们的多愁善感颇为不屑,白了我一眼,忽然说:“哎,南美呢?”我这才发现,从进校园开始,这只狐狸精就不见踪影了。
身后铁门已经关上了,门外一大群家长慢慢散去。忽然听到门卫大爷响亮的声音嚷嚷起来:“喂,那边那个小姑娘,你怎么不进教室啊?都上课了,不懂规矩!”小小一听,顿时发起牢骚来:“你听听,讲规矩!六岁七岁,人家懂什么规矩?失败失败,早知道不让历历来上学了。”
我回头看了看,正瞥见那个被门卫大爷穷追不放、满校园狂奔的小姑娘,她穿着大红花上衣、绿格子裤子,扎两小辫子,衣服真眼熟……再一看那张脸,我的天,那是狄南美啊!
妆还没洗掉,浓妆艳抹的一个大头配在细细小小的身子上,简直是《驱魔人》前传的定装照真人版。我情急之下,也不追究这老狐狸为什么沦落到被门卫大爷追得气喘吁吁,先摸出小扩音器来大喊一声:“变脸啊变脸啊。”她远远听到,头一扭,再回头的时候一脸稚嫩,清清爽爽,好歹算是发育正常了。但头还是偏大,可能会被人怀疑吃过大量劣质奶粉。
国人真是爱看热闹,我这样喊一嗓子,在曼哈顿或东京街头,恐怕白眼都收不到一个。可是现在,我刚把扩音器放下,身边已经围了一大圈人,兴致勃勃地盯着我,催促道:“变啊,快变啊。”
这一天,我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情不自禁地想,天哪,时间过得多快,我的儿子竟然都上小学了。好像不久以前,我自己还在上小学呢。我的小学时代并没有太多愉快的记忆,怎么形容呢,就好像被一个噩梦魇住了一样,无论如何努力表现,永远都被人忽视。运动场上跑最后,考试拿不到什么好分数,这都算了,可是我明明还坐在教室里咬铅笔头做算术,值班的老师随便张望一下,然后“啪啪”径直关灯锁门。任凭我的哭声在空荡阴森的楼道里回荡。街坊暗中传说这家小学闹鬼,放了学就有哭声。
在对过去的缅怀中我无精打采地工作了一整天,下了班回到家里,啾啾报告说蓝蓝要加班。历历换上了家居服,正向阿BEN描述一个小学生的生活:“我先上课,然后又上课,然后还是上课,然后不停上课,一直上到放学……”
阿BEN侧耳倾听,盖子一张一合,咿咿唔唔,哼哼哈哈,叽叽歪歪,音响声音还开到了最大,一个捧一个逗,当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饭桌上,电饭煲跳来跳去给我们盛饭,我问历历:“在学校都干了些什么?”他想了想:“上了些莫名其妙的课,还打了一架。”
我吓了一跳,昨晚还在说校园暴力,今天就打架,铁板看来带得很及时?刚要询问细节,微波炉在料理台上嚷嚷:“老关,你脑袋让一让。”我把头一偏,一盘热了三分钟的苦瓜炒蛋呼啸而来,“叮当”一声轻巧地落在桌上,菜汁一滴都没洒出来。微波炉嘀咕了一声:“BINGO!”接着问,“历历,打赢没?”
历历面有得色:“当然打赢了,我身上穿了大大给我的红外线压力调节衣,人家打我我都不疼。”大家齐刷刷看向阳台,大大在那埋头洗衣服,遥遥回了一句:“哎,国安局仓库里拿的。”自从国安局的测谎仪网多多沦为电视阿三的插头下之臣后,我家的军用专业设备越来越多了……
虽说我对儿子的战斗能力素来都比较有信心,不过身为父母,还是应该要虚伪一下,因此我嘴里嚼着一口回锅肉,含含糊糊地发表训示说:“打架不是好孩子啊。”
历历反驳了一句:“不是我一个人,大家都在乱打。”想了想,补充一句,“只有阿衡不打,她老哭。”乱打?难道你读的是武校?正要问,电锯在角落里猛然发动起来,嗡声嗡气地呵斥我:“老关,这是你的儿子啊,你的儿子不趁早打架,等到他长成你那样吗?”什么叫等他长成我这样?亏我一直以为你是把厚道的电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