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雷诺斯市的市政府前方,一个难得见到的场面使得来来往往的市民们看得都吓了一大跳。市长大人和市政府员工们在这寒冷的冬日里,居然蜂拥着争相想要拉住一个冒险家。当然啦,那个冒险家就是我。
“这样就要走了吗,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怎么可以连吃一餐都不吃……”
“啊,没关系。因为,我急着要去见一个人。”
“请问不能改一下约定的时间吗?”
“我是没有约时间,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节省我的时间。”
“但你还是应该要……”
嗯,就是这一类的对话,你来我往地讲了好一阵子,我才好不容易得以脱离市长大人以及市政府员工们的手心。
“对了,我拜托您的事,何时可以好?”
市长大人变得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他说道:“虽然这是尼德法伯爵大人您的请托……但这实在是有些困难。
不过,我会把警备员们全都叫来,探索看看。”
我先是呆愣了一下,想象那种情景,随即,市长大人和我就都哈哈大笑了起来。咯咯咯!这一定会很有可看性。想必一定是这样吧。
“是。我知道了。这一定不是件容易的事吧。哼嗯。待会儿下午的时候,我会再来见您。”
“是。那就请您那时候再来。”
然后,我就离开了市政府。看来,雷诺斯市的警备队员们今天一定会有个惊慌的上午时光。
过了一会儿之后,我到处绕着逛了逛商店街之后,才到达十二人旅馆那条巷子路。可是呢,我在前往这里的途中,也还是一直心中存有悔意。我真的该去见尤丝娜吗?对她而言,我算是个离开此地的流浪汉,好像没有必要一定得回来。哼嗯。我这习惯真是不好。事实上并没有特别一定要见的理由,所以我就这样走掉也无妨。
可是……我都已经跟警备队员还有市政府那边说了自己的名字,所以我进了雷诺斯市的消息一定会传到尤丝娜的耳中,那么,她会不会生气我进了这城市,却过门不入,没有去找她呢?
可是,她会生气吗?虽然她表面上应该会生气……其实这是很难说的。虽然人生并不是古老的故事,但是故意把人生弄得像故事那样却不是罪。尤丝娜对修奇·尼德法的回忆是在那场离别的场面之后就结束了,现在我去等于是没什么用处的小插曲,不对,应该说是幕后小插曲吧?不管怎么样,应该是没有必要插进这一段,不对,应该说是没有必要另外多加上这插曲吧?
我只要去串个门子就可以了。我站在十二人旅馆的那条巷口,却没有进去串门子。我还在苦恼着。
就在这个时候,“尤丝娜!真是的。”
喊叫声传来的那一刻,我立刻拉了缰绳,把身体往旁边移动。
“伊嘻嘻嘻。”
“嘘!别出声!”
我赶着御雷者,赶紧往后转身。走没几步,就看到另一条巷子,于是我冲进那里面。幸好这是一条昏暗的巷子。呼。我藏到巷子里之后,探头看外面。
“你干吗叫我?你是不是想还赊欠我们的钱?”
这说话语气……是那个说话带刺的语气。尤丝娜的声音是从右边传来的。而再远一点,有另一个声音接在这话后面。
“喂,你这丫头,干吗瞪我。我不是要说这个。我是要你告诉薛林,他订的东西二十号会到。”
“二十号?那就太晚了!现在我们已经在省着用库存品了。你死也要在十八号送到。知道没?”
过了一会儿,就看到尤丝娜手里提着一个洗衣篮之类的大篮子。
我急忙把头往旁边靠,结果撞上了墙壁,我无声地惊呼。幸好,她回头去叫喊,而在她后面的,是一名青年,一面走来,一面用不满的表情说道:“不要强人所难。现在中部大道很乱,难道你不知道吗?到处都有山贼出没。战争好像永无止境。所以……”
“我不知道啦!我很无知!我很无知,所以不知道那些事,你无论如何都得十八号把货送到。”
“哪有这种事?你以为耍赖就可以解决事情吗?”
“我耍赖是只针对那些可以解决的事。如果是不能解决的事,我连讲都不会讲。所以说,就是十八号。就算天塌下来,我也要十八号拿到东西。知道了没?”
咯咯。我藏身在昏暗的巷子,用手捂住嘴巴,看着这一幕。跟在尤丝娜身后的那名青年表情为难地说:“我这可真是……”
“你就帮帮忙吧。嗯?嗯?如果十八号还没送到,我们就没法子做生意了。这样像话吗?积雪之后,还要好久才会有冬季商团经过这里。那我和我哥哥就得饿肚子了。”
“十二人旅馆的老板会饿肚子?”
“你没看到吗?我脸颊都凹陷下去了!”
尤丝娜嘟起嘴巴,让两颊凹陷了下去。那名青年于是爆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我知道了啦,我知道了。你这丫头实在是太固执了。我会尽量帮你,可是不要太过期待……”
“仓库我会预先清出来的!”
“喂,尤丝娜!”
“别担心,别担心。十八号东西如果还没来,我会在清出来的那个位子咬舌自尽哦,这比饿死要好多了。知道了没?”
“真是的,你怎么像个固执不知变通的人啊。你这个样子,我真怀疑你会嫁得出去吗?”
“嫁人?呃,你现在应该不是以为我一次也没恋爱过吧?我也是有过一段美好的过去的!那时候……”
“不要再说了,你不要再说了!我再听一次,就是第一百遍了。”
“啊?我也有跟你讲过吗?”
“在雷诺斯市,关于你那伟大的爱人的故事,除了聋子以外,应该是没有人没听过吧。他一到雷诺斯市,就打倒了七只巨魔,因为希里坎男爵的关系,含冤入狱,结果毁坏掉监狱墙壁,逃了出来,然后大闹希里坎男爵的宅邸,那座竞技场就整个送给了市攻府。我有没有漏掉什么啊?”
御,御雷者。快扶我一把……啊,对了,你没有手臂!
“当然是有漏掉的喽!他因为一个重要到你们这些粗人根本无法想象的重要任务的缘故,不得已,连休息都没办法休息,在深夜里就离开了这里。”
“啊,是啊。我倒是有一点挺好奇的。那天夜里,你和那一位伟大的先生,有没有亲吻啊?”
“真低级!你就只会想到这个!”
尤丝娜挥了一下篮子,动作漂亮地攻击了青年的胸口之后,就忽地转身回去。那名青年呆愣地看了看她的背影,随即格格笑了起来。
尤丝娜走到一半,突然转身过去,说道:“他只给了我他的名字而已啊!笨蛋。你一定不知道这种高尚的行为吧?我看你恐怕只知道认识之后就搂抱亲吻吧?”
“好啦好啦。我没知识。”
那名青年举起双臂,并且继续格格笑个不停。而我也无声地格格笑了起来。很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现在我真的已经决定了。
我挥了一下御雷者的缰绳。然后,我开始去找我藏身的那条巷子另一头出口。从现在一直到下午的这段时间,我该到哪里消磨时间呢?原本我是想在十二人旅馆喝着香醇的黑麦啤酒度过下午的,啧,真是可惜!
天气好冷啊!可是如果不快点加快速度,恐怕还没爬上修多恩岭。就已经晚上了!太阳公公似乎已经决心要把西方当做目标,快速坠落下去。
咯咯咯咯。御雷者好像一点儿也不会累,一直奔驰而去。这家伙该不会原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疲倦啊?我大言不惭地说:“御雷者,你这家伙。这都怪你,是你的步伐走太快了!结果我在雷诺斯市,连一天也不得休息,就继续奔驰。你有不满的地方吗?
如果有任何不满,你就说啊。说不出来了吧?噗哈哈哈。那我们就走吧!”
“咿嘻嘻嘻!”
呼呼呜呜呜!吹过山头的冬风踩踏摧折着凋零的冬天树枝。然而,这风却无法盘踞在施慕妮安的胸怀里,总是被盘踞在大地的树木们打败。最后打赢的终究是树木。
因为,没有不动的风。
因为,没有不变的人。
风永远无法回到施慕妮安的身边。然而,人类会躺到施慕妮安的胸怀,注定一定会在那里休息。
“御雷者,我们去追风吧!”
原本一直摇晃的腰部和肩膀,如今反而静止下来了。在可怕的快速度里,我的身体停止晃动,我在修多恩岭上面游移着。就连御雷者的马蹄声,就连猛烈吹过耳边的风声,也都消失不见了。周围无限地寂静无声。而我的身体则是停住了。结果终究变成了这个样子。
没有风在动。
没有人在变。
想要相对地这样说,会是很简单的事吗?动的东西要相对于其静止的状态,才能说明这个东西是在动。然而,没有静止的风,因此,也没有会动的风。
会变化的东西是只有具备会固定的本质时,才能说明这个东西会变化。然而,却没有所谓固定本质的这种东西。因此,没有会变的人类。
而路坦尼欧和亨德列克则是……
哗啦啦啦啦!
即使是冬季,修多恩溪谷的水量好像还是没有减少很多。修多恩河依旧发出壮观的声响,并且压倒周围所有声音。就连风也对修多恩河表示敬意,无法张开它唠叨的嘴巴。而在这溪谷上空,浮着一座没有固定在任何东西上面,然而却固定在半空中的十二人之桥。
“咿嘻嘻嘻!”
御雷者急忙停住脚步,并且喷了几下鼻息。然后,我用快速的动作跳下马。有好一阵子,我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事也不做,一直看着那座固定着的桥。
我并没有移动双腿。即使世上所有东西动了,它还是丝毫不动,仿佛就像是世界的中心点,静静地停在半空中。而在对岸,照得我额头发暖的太阳所面向着的那片土地——西部林地,看起来很是辽阔。
在灰色山脉的峰峦以及高原的隙缝里,遥望到的西部林地是夕阳之地。青灰色的山与峰峦之间,是闪烁的黄金之地。红色大地的模样很是特别,多彩多姿。那是片夜晚之地、回归之地。终究我的所有东西都会回到那里。我的模样还是和我朝着太阳骑马奔驰出发的当时一样。在东方和北方及南方经历过的所有回忆都留在那里,终究我还是以一样的面貌、同样的步伐回来西方了吗?
太阳。从早上出生的时候,就注定会死亡,所以就急忙往西方跑去。修奇·尼德法,你疯狂地往东方奔驰而去。然而终究还是跟着太阳回来了。哈哈哈!
“我又在胡思乱想了。连这些胡思乱想也把它们留在修多恩溪谷这边吧。现在我要回去了。”
我拉着御雷者的缰绳,往前走出去。
“我按照约定,这里共有十二个。请让我过桥吧。好吗?”
桥静静地开始移动。
这种没有加速度的移动,好像有股催眠作用。桥并不是从静止状态缓缓加速,而是突然开始移动。这东西终究也是不知变化的桥喽?静止,相同的速度,然后桥就在我眼前静止了。
我拉着御雷者上了桥。桥很是老实,它一直等到我和御雷者都上了桥,然后立刻开始移动。
我把手臂靠在栏杆,望着西方。御雷者这家伙并没有拒绝让我倚靠,而是用一副非常平安无事的模样站着。它真是个酷家伙!所以我得以毫无负担地看着缓慢接近的溪谷对岸,还有对岸那闪闪发亮的西部林地。
桥安静地停了下来。啊?这么快就到尽头了啊?为什么我每次搭这桥,都会想再搭一次呢?可是好像没办法。
“下去吧,御雷者。”
我和御雷者一下桥,桥就又再回到原来的位置,一副像是毫无移动过的样子。
我对那座桥噗嗤笑了一声之后,从御雷者的马鞍后面挂着的行李之中拿出了一个箱子。
我把箱子放在地上之后,把它打开来。先是寂静无声了一会儿,但随即就有一群嗅着外面味道的老鼠开始往外跑了出来。十只老鼠只留下吱吱叫的声音,在瞬息之间就跑到周围的树林去了。这些家伙,竟连道别也不说一声!哈哈哈!
为了要在这寒冷的季节里抓这十只老鼠,雷诺斯市的警备队员们可是翻遍了天花板和地下室,我为了向他们的辛劳致谢,朝向东方敬了一个礼。还有,这座桥连老鼠这种小生物也认同,所以,我也向造桥的泰班·海希克敬了一个礼。
敬礼之后,我又再骑上御雷者。这里可不是普通的冷啊!冷到我都快睁不开眼睛了!那时候还是枫叶飘落的季节,现在只剩下凋零的树枝了。
“走吧!御雷者!现在已经不需要溪谷、桥、都市、领地,什么都不需要了。我们只要朝着贺坦特村,回家!走吧,越过山头,到山的另一头去!”我踢了一下御雷者的肚子。御雷者立刻用猛烈的速度奔驰了起来。我朝向闪烁的西部林地,尽全力地大喊着:“阿姆塔特,你等着!”
清晨的风完全掌控住露水的临终。
冬季清晨的懒惰太阳还没有露出身影,但是四周已经很亮了。
每当吹干露水的风又再吹拂的时候,就扬起一阵像麦麸般的尘土。
这些混浊的灰尘就这样往蓝色的冬季早晨的空气之中消失而去。我仔细一想,连这粗糙的灰尘也是好久不见了。中部林地和东部林地的灰尘比较像是面粉或细沙子。
西部林地的土壤比较贫瘠。
东部的土地,特别记得的是永恒森林的士,肥沃到简直是黏糊糊的程度。而东部林地的卡纳丁周边的泥土则像是黄色的水掺到粉嫩的面粉里的那种尘土。
然而,西部林地,我故乡的土地比较贫瘠。土粒并不细,肥沃度却比较差。嗯,所以用很轻的犁田农具就能犁田,这一点倒是蛮不错的。
是啊,没错。如果人们聚居到这块土地上,他们一定可以不用为农具大伤脑筋。他们不需用好几匹马的纵列式排列来拉十字犁具。
只要一头牛来犁田就绰绰有余了!
我拨弄御雷者的银色马鬃,说道:“喂,你这个曾经当过牛的马,你倒是说句话。马凭什么比牛还贵啊?”
御雷者并不回答。这家伙。我是不是把它惹火了啊?哈哈哈。
其实,马比较有力气,而且速度快。奔驰的速度当然是好得没话说,确实,马的做事速度是快多了。而且马吃的东西比较高级,所以当然会比较贵了。
然而,在这块土地上,不需用马,用牛就够了!
至于水呢?水当然是很多。从灰色山脉流下来的河水既清澈又冰凉。中部大道如果真的连到这里的话,这里的土地很多,如果南部林地的游民们全都带到这里来,那就好了。为何大陆的西部会无法被开发呢?
喂,卡尔。反正我们北边已经有海格摩尼亚挡住,南边则是杰彭挡着,不是吗?东边则是被大海挡住。所以说呢,这次战争应该会让拜索斯体认到开发西部的必要性了。卡尔,你的想法如何?既然没有龙了,拜索斯可能很难和杰彭合并。最终的答案应该就是开发西部。
哈!哈!哈!
然而,我修奇·尼德法,当然不是为了西部探勘的事,背着太阳,来到这块土地。那种小事和我毫无相关。
“天啊!天啊!”
哦,我说的就是这种小事。
有个少女背对着还留有暗蓝色的西方天空,一直站在那里。她的肩膀围着披肩,将尾端系在胸前。在她背后是一片暗蓝色的天空,但她正面迎向太阳的脸孔却很白皙。早晨的风吹乱了她的一头红发。而我现在则是背后迎着初升的太阳,走向那个少女。
山丘上的少女正在静静地站着等我。她紧闭着双唇。一头红发胡乱飞扬着。虽然就连肩上的披肩,也轻轻地飘起,但是少女的白皙脸孔却一动也不动的。我举起手来。我看她应该会看不出我的脸孔吧?因为背后太阳的关系,我的脸看起来一定黑漆漆的吧?然而,少女的眼睛渐渐圆睁了起来。
“修奇?”
哈哈哈。
“修奇?”
哈哈哈哈。
“修奇!”
我突然觉得像是不慎落水之后急着想挣扎时的急促呼吸那般,从胸口冒出无法忍住的喊叫声。
我不是用喉咙喊的,我是用胸口喊着:“杰米妮!”
我跳下御雷者,朝着顶立于刚刚天亮的西方天空的那座山丘跑上去。一头红发飘逸了起来,裙子像快被撕裂般往后扬起。披肩则是往背后飞上去。白色的披肩像旗帜般往西边天空飞扬而去。
“修——奇!”
我们简直快窒息般剧烈撞在一起。我怀里抱着杰米妮,就这么一直转圈圈。世界一面转圈圈,一面变换。东边天空的红色晨曦和西边天空的昏暗黑色。极明与极暗回转着,但是我鼻子下面看到的,只有一片红发瀑布。我还听到杰米妮的尖锐声音穿过耳边的风声,传了过来。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嗯!嗯!我就知道你会回来!修奇,修奇,修奇!”
是吗?我也早就知道了。我知道你一定会等着我。我回来故乡的时候,第一个会见到的是谁,这我早就已经知道了。
在杰米妮肩膀上飞扬的白色披肩,令人眼花撩乱地飞舞着,一直飞扬着。在一片暗蓝色的天空之下,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的披肩永永远远地飞舞着。
三一五年十二月十八日。天气?哼!天气很重要吗?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泰班先生他猜对了。太令人惊讶了!泰班先生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套一句修奇所说的话:老人所渡过的一年,不是小孩或年轻人的一年所能相较的。是因为这样吗?(我仔细一想,修奇回来之后很会用艰深的语句。好像变得很奇怪。)如同昨日日记所陈述之内容。咯咯。原来这是前天我回来那天她写的日记。‘如同昨日日记所陈之内容’?哈哈,杰米妮。你没必要努力想要跟着我用艰深的语句。可是,那天的前一天晚上日记写了什么呢?好,我来看前一页。
……今天晚上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泰班先生。泰班先生原本面向散特雷拉之歌,他一听到我的脚步声,(真是令人惊讶!)就往我这边转过头来。
‘杰米妮?今天又去等修奇了啊?’‘我是去散步啦。’‘你怎么都朝同一边方向去散步啊?’‘每个人都会有喜欢的散步路线,不是吗?’‘是吗?啊,对了。你不要晚上去散步,早上去散步吧。’‘可是早上我起得晚……’‘明天早一点起来,去走一走你喜欢的那条散步路线吧。’啊。哈哈哈。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杰米妮,不禁格格笑了出来。杰米妮只是发出匀静的呼吸声,连翻身都没翻身地熟睡着。她睡得可真静。我看看。我要不要再翻回隔天写的日记呢?就是我回来的那一天。
我照泰班先生所说的,一大早就到村口外的山丘上。天气好冷好冷,可是奇怪的是,脚却没有很冰冷。太阳出来之后,很是刺眼,我想要转头,但那个时候,奇怪的是,我并没有转头。此时,我看到太阳公公的脸孔前面有一个黑影……
“嘻嘻嘻嘻!嗯,啧。”
这声音吓得我差点就昏过去。哎唷,这个丫头!我一边嘀咕着,一边把杰米妮踢开的被子再拉高盖到她脖子。这么冷,居然还敢露出肚子睡觉,明天早上岂不就糟糕了!哎,她在我旁边一杯接着一杯喝下我倒给她的酒,结果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我又再坐在椅子上,拿起杰米妮的日记。
三一五年十二月十九日。虽然很冷,可是没有什么云,算是很晴朗的天气。
这个坏修奇!这个坏修奇!真是的,怎么都不来我家呢?修奇从今天一大早就一直待在山丘上的城堡,到了下午都还不出来。下午,警备队员透纳先生到村里来的时候,我才终于问到了修奇的消息。透纳先生是这么说的:“嗯?啊,他要向执事先生报告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所以才会迟迟不出来。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有泰班先生、执事先生和修奇三个人在里面。要不要我帮你转告什么话?’我现在还是在生气,都快气死了!我要请他转告什么话?一直到晚上,我上去山丘好几次,可是都不见修奇的踪影。但是爸爸刚才回来,说他看到修奇傍晚的时候,和泰班先生一起去卡尔先生家。我还是忍着不生气,但是我在晚餐时间,不知不觉踢了桌脚一下之后,被妈妈骂了。我难过得没有胃口,连饭都没吃,结果现在肚子实在是好饿好饿啊。我现在一面捧着肚子,一面写着日记。这个家伙,修奇。明天走着瞧,你不知跑去哪里,连耳朵都被砍了一截才回来,结果竟然不来找我?这个混蛋家伙!怎么这么不会爱惜身体啊!
哈哈哈。所以她今天晚上才会那样猛喝酒!哼嗯。
我合上杰米妮的日记之后,把日记藏回那个她深信全世界都没人知道的地方,也就是杰米妮的床底下。这丫头。你在床底下藏日记,还有藏其他一大堆你的宝物的事,你家人当然知道,还有连我也知道,这你一定不知道吧?
我又再一次把杰米妮的被子盖好之后,走出了杰米妮的房间。
在房间外面,杰米妮的妈妈正努力想要把杰米妮的爸爸拉到房里去。
杰米妮的妈妈一看到我,便高兴地说:“哎呀,修奇。帮我个忙。他怎么会喝酒喝成这样才回来啊?到底在海娜的店里发生了什么事啊?”
杰米妮的爸爸史麦塔格先生,整个人都瘫软了,躺在地上。他在喃喃自语着,但是实在无法听懂他到底是在说些什么话。我说道:“哈哈。我今天晚上几乎把海娜阿姨的酒窖里的酒都搬光了。”
“天啊。修奇你真的出手很阔绰!虽然说年轻人血气方刚,但是这样挥霍,以后就没得用了。哎呀,你看看我。我应该先叫你帮我抬这大爷才对!”
我笑着将史麦塔格先生抬到房里。我让史麦塔格先生躺在床上之后,一走出房门,史麦塔格太太就递给我一杯水。她用担忧的眼神看着我的耳朵,并说道:“我是听杰米妮提过了,可是,你耳朵究竟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咕噜咕噜。说来话长。我在旅行途中,发生和半兽人打斗的事,是在那时候被砍了一刀的。”
“真是的,耳朵差点就没了。我们杰米昨晚哭得多伤心啊。”
“哭了?真是的,哈哈哈……”
“她哭着哭着睡了之后,还整夜说梦话。她一直喃喃地说着:虽然你耳朵受伤但幸好还是活着回来了。所以我原本以为你已经变成半残废了。可是我看你这样并不是很严重。有没有影响到你的听力啊?”
“不。一点儿也没有影响到。”
“是吗?你把这对喝得不省人事的父女带回这里,真是辛苦你了,修奇。可是,你怎么好像没怎么喝醉?”
“啊,是。我并没有喝很多。事实上,根本没有空闲喝酒。因为我只是一直不停讲故事。”
“真是的,那些酒鬼竟然不让长途旅行归来的人好好休息,你应该充分休息几天的,可是你昨天去向执事先生做报告,而今天又被酒鬼们拉去,你一定很累吧。而且你还带他们两个回来,想必一定非常累了。我现在就去把房间整理整理,你在这里睡吧。”
“啊,我没关系。伯母。我不累。我想回我家休息。”
“是吗?可是时候已经不早了。你要回家,可是你这么累,怎么回得去?”
“哈哈。这条路我闭上眼睛都可以走得到家。虽然我离开了几个月,但还是可以找得到我家的!”
然后我就向杰米妮的妈妈道别,走出了史麦塔格先生家。
贺坦特村十年来最热闹盛大的喝酒场面,我却没有喝多少酒。
真是郁闷啊。不过,我闻到故乡的空气,就已经让我醉了,所以没能喝到酒,这我可以忍一忍。不管怎么样,明天早上海娜阿姨要清理大厅里到处躺得乱七八糟的醉客,恐怕得费一番功夫了。
人们都没有变。
他们听到我讲的事,个个都惊讶得快要说不出话来。我讲的故事其实有很多部分已经删掉了。因为里面掺杂有很多事是不能讲出去的。而且正如同卡尔所说的,我们领地是和阿姆塔特达成平衡的领地,因此,人们一定无法理解哈修泰尔侯爵的野心,或者涅克斯的悲剧、克拉德美索的苦恼之类的事,所以那些部分,我也删掉了相当多的内容。
然而,光是那些没被删掉的故事,也让贺坦特的村民们够惊讶了。他们听到近来中部林地那边发生神临地的可怕消息,我这个贺坦特的蜡烛匠继承人修奇·尼德法还经历了两次之多,对神临地非常清楚,他们听了都很惊愕。他们从模糊记忆里,好不容易才搜寻到有关大迷宫的记忆,而他们一听到我进去过那个地方,都觉得很不可思议。然而,他们斥责我,说如果我在大迷宫外面绑绳子,那他们不就可以比较轻易找到进去的路,我听到的时候,简直是啼笑皆非,不知所措。看来这些人的脑袋瓜里的大迷宫,只是比熊洞还要稍微大的地方。
我一到家,就看到屋里流泄出微弱的光芒。
我把御雷者绑在工作坊,就走进屋里。里面一片昏暗。流泄到屋外的火光原来是壁炉的柴燃烧着的火光。而在壁炉正前方的床——我爸爸以前用的那张床上,坐着一个黑影。那是泰班。
泰班连回头也没回头,就说:“是修奇吗?”
“是。您是不是等很久了?”
我原本想问他为何不点个烛火,但还是勉强吞下了这句话。因为,泰班需要的不是光,应该是壁炉的暖气。哈哈。我拉了一把椅子坐下。
泰班仍然还是面朝壁炉,坐在那里,旁边则是放了一个空了一半的酒瓶。我一看到那东西,泰班就笑着拿起酒瓶,正确地递给我。他连头都没转,只伸出手臂。
“您简直就像个鬼怪。您是真的眼睛看不见吗?”
“哼嗯。听说,有个人看到酒瓶,就会传出一直流口水的声音。”
我接过酒瓶,喝了一口。哇啊!是穆洛凯·萨波涅酒!哈哈哈。
我闭上嘴巴,一言不发地把酒瓶伸出去。然而,泰班却摇了摇头。
“我不想喝。全给你喝吧。”
真是厉害,好厉害啊。难道他连酒瓶里的酒的摇晃声也听到了?
我格格笑着把酒瓶摆在桌上。泰班一直盯着壁炉,不对,应该说他只是把脸朝向那个方向,他说道:“呵,真是的。这壁炉的灰尘味道可真重。”
“因为好久都没有升火了。……亨德列克。”
亨德列克面无表情。因为眼睛看不见的关系,他的眼皮一直都静静地闭着,像是一副在沉思的模样。墙上只有我和亨德列克的巨大影子在晃动着,这是一个没有任何人移动的寂静夜晚。
“从你昨天讲的故事里头,就可以感受到你大致已经猜到了。为何你今天才说出你知道的这个事实啊?”
“因为我想先跟您说我是怎么知道的。”
“是吗?哼嗯。你有没有跟别人说?”
“这个嘛。卡尔应该是已经猜到了。因为,我知道的事,卡尔也几乎都知道。杉森恐怕是猜不出来吧。可是,艾德琳应该是有来过这里,但其他人好像都还不知道。”
“嗯。那孩子并没有跟别人说。”
亨德列克突然转头面向我这边。他的眼皮打开,露出了白色的瞳孔。亨德列克慢慢地眯了一边眼睛。
“以后也……”
“我当然会保密。我知道了。”
“真不愧是个聪明的助手。哈哈。我虽然没了看东西的眼力,但仍然还是有识人的眼力呢。”
“您的眼睛,是吸血鬼的副作用吗?”
“应该可以这么说吧。因为我勉强在白天出来走动,视力就减弱了很多。身体也变得很糟糕。幸好在巫婆村里接受纹身手术,身体才恢复成原来的模样,而且连吸血的欲望也能得以控制住,但是眼睛却完全瞎了。这里,左边胸口……心脏这边的纹身就是吸血鬼的封印啊。”
“哼嗯。巫婆会的罕见法术可真多。可是,听说,那是只有女人才能接受的纹身啊?”
“任何事都会有例外,不是吗?”
“啊,是。说的也是。”
亨德列克伸展了一下身子,并说道:“那么,我想继续听你昨天讲的事。蕾妮作了什么选择?看你这样跑回来,蕾妮应该是选了基果雷德吧。”
我噗嗤笑着,又再举起酒瓶。嘿嘿。在散特雷拉之歌没能喝到的酒,我在这里都把它补回来。
“我讲之前,请您先说说看吧。”
“什么意思?”
“您身为创造龙魂使之人,而且是将蕾妮带到戴哈帕港之人,请您说明一下吧。”
亨德列克双手的手指交叉着,放在膝上。这动作就像是在整理他自己的思绪。
“有几件事,您必须要解释清楚。您带到戴哈帕港的是小蕾妮吧。可是蕾妮的母亲一直到近几年都还活着。那么您是从蕾妮的母亲身边抢走她,带走她的吗?”
“这和事实全然不符。我真担心我太慢才发觉到选错助手了。”
“哼。那请您解释一下吧。”
“其实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故事。我遇到的是蕾妮。我是偶尔遇到只有两三岁大的蕾妮。当时她母亲并没有在她身边。虽然这是我的猜测,不过,我想可能是她母亲怕被侯爵抢走小孩,所以一怀孕就离开了侯爵宅邸。”
“真是怪了。如果蕾妮留在侯爵宅邸,会成为侯爵的女儿,那么蕾妮的未来应该会很不错,不是吗?而且不只是她,那个女人也会……”
“不。你想错了。侯爵要的是拥有自己血统的孩子,并不是妻子。因为他已经有妻子了。所以,应该是孩子会被抢走,而那个可怜的女人会被赶出去吧。你想想看。不是由正式夫人而是由女佣生了孩子,这事要是传了开来,侯爵家的名誉会如何?还有,龙魂使的名誉会变成什么样子?”
“真是可恶——”
“所以她应该是隐藏怀孕事实,离开侯爵家的。然而,那个女子并没有那么坚强,所以结果她终究还是把蕾妮丢在侯爵宅邸前面。”
“啊哈。原来是这样啊?”
“是啊。我在侯爵宅邸前面捡到了蕾妮。我于心不忍,就带她走了。我游走到了戴哈帕,可是当时突然有急事需要南下。当然是因为希欧娜的关系,我掌握到了她的消息。所以,我把蕾妮交给戴哈帕的那间酒店,就搭船南下了。”
“哼嗯。现在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所以说,如果要我去猜蕾妮做了什么选择,这会是很可笑的话。”
“是。可是,您为何要创造出龙魂使呢?”
亨德列克闭嘴不回答。我看着那个被火光照得像戒指般发亮的酒瓶口,说道:“亨德列克创造了龙魂使……我到处游走大陆所听到最为震惊的话,就是这一句了。这所有的事件,终究就是因为龙魂使所引发的,可是,没想到正是亨德列克创造了龙魂使。曾是拜索斯恩人的亨德列克,居然是孕育拜索斯的悲剧种子的人。”
“你这家伙。不要把在你眼前的人,讲成第三人称。你这趟旅行好像只学到不好的习惯!”
“啊,对不起。我抱着无限混乱的头脑,费力忍到贺坦特村,现在我还没恢复正常,才会这个样子。而且因为我又忍了两天,所以现在我的脑子简直就快爆炸了。那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如果说您创造出了龙魂使,您就是哈修泰尔家的复兴原因,而且是克拉德美索的悲剧原因,是龙魂使们悲哀的原因……可恶!”
砰!我用拳头重击了一下桌子,结果桌子就在瞬息之间被打坏了。然而,亨德列克却纹风不动。我把被打坏掉的桌子碎片一个个塞进壁炉里面。
“请您解释一下!为何要创造龙魂使呢?”
“你有何根据?看你这样生气,我想你一定有根据。”
“我当然是有根据。”
“你说说看。”
桌子没了,所以没有地方可以放酒瓶。我把拿着酒瓶的手垂到椅子旁边,用一副无力的模样坐着。然而,亨德列克的坐姿从刚才到现在,都丝毫没有动过。我简直就像是个酒鬼。连我的模样,还有从嘴里说出的话也很像是个酒鬼。
“星星有几颗呢?”
“当然是八颗。”
“是的。是八星。龙、人类、精灵、矮人、半身人、妖精、半兽人。剩下的一个,我不知道。不管怎么样,只剩下龙之星。可是,真的只剩下龙之星吗?”
“什么意思?”
“最后一颗不为人知的星星……那颗星还在不在呢?”
亨德列克并没有回答。我现在发现到,我已经陷进亨德列克的话术里了。他从刚才就一直叫我讲,自己却只回答愿意回答的部分。
啊,随便他了。因为,我有话就一定要讲下去。
“很好。姑且先说为人所知的种族星星之中,只剩下龙之星。而如果我听到的事是真的,那么失去星星的种族就得永远保有其不完整性。所以,必须有龙魂使,来和比较完整的龙族沟通。”
我提起酒瓶,又再喝一口。不过,喉咙却是干的。我说道:“真是可笑的事,是吧。”
“可笑?”
“那只是条件。并不是理由。”
“你解释一下这句话。”
“条件和理由当然是不同的。龙是接近完整,处于我们的相反极端上,我们如果想和龙沟通,必须有龙魂使。这是条件。然而,和龙沟通的必要是什么呢?行为并不是从条件里引发出来的,应该是由理由引发出来的。并不是因为餐桌摆设好吃的菜,才吃饭的,是因为肚子饿才吃饭的。我们和龙沟通的条件是因为具备有龙魂使,可是,沟通的必要性是什么呢?”
我又再喝一口。敬伟大的克拉德美索。
“我见到了克拉德美索。”
亨德列克用他的白色眼睛,一直看着柴火。于是,他的眼睛看起来是红色的。我突然觉得吸血鬼这个名称对亨德列克而言,很是适合。
“克拉德美索顾忌缔结龙魂使的契约。我是在那个时候觉悟到的。克拉德美索他这样说过:‘互相不同的两个个体接触,一定会产生变化。向往大海,朝大海奔腾的河水终究会变成大海。’人类对他而言,太过充满变化性,有了龙魂使之后,他就走上了完全不同的路。”
酒都喝完了吗?可是,我的意识还很清楚,喉咙却好干渴。我倒拿着酒瓶,摇了好一阵子之后,把最后几滴酒滴到嘴里。嘴唇简直就快干裂掉了。我说道:“人类透过龙魂使,可以改变龙。”
没错。就是这句话!龙被龙之星保护着,但是人类透过龙魂使,得以接近龙。然后,人类对世上所有东西所行之事,也可以对龙施行。
“很简单,这实在是太简单的道理。人类可以改变世上其他所有事物,但是对于那伟大的种族,自始至终保有自己星星的种族龙族,人类却不容易改变他们。然而,有了龙魂使,人类连龙也能够改变。”
我看着空空的酒瓶,低沉地说:“路坦尼欧大王万岁!”亨德列克一言不发。
我说道:“喂。既然我带头喊了,您也跟着喊吧。路坦尼欧大王万岁!最后终于连龙也奉献到人类的神殿了!人类的脚步走过,会在森林中造出小径;而人类的眼光所及,会在夜空中造出星座。人类如果嘲讽,精灵会自取灭亡;人类如果轻视,矮人会退化。拥有自己星星的龙,原本相信已经逃过人类的破坏,然而,有了龙魂使,最后终究连那颗星星的保护也退色了。用双脚立地凝视天空的人类最后终究借由龙魂使,而破坏了星星的保护,连龙也被屈服了。人类万岁,路坦尼欧大王万岁!哈哈哈哈!”
呼呜呜呜!外面的风像在呼应我的笑声似的,猛烈吹袭着。从烟囱上方似乎有烟逆流下来,所以壁炉的火焰奇异地晃动着。而随着火焰的晃动,浮现在墙上的亨德列克影子以及我的影子,也跟着奇异地舞动着。
“你怎么会这样想?”
亨德列克的声音还是和刚才一模一样。从我一开始进来屋子里面,一直到现在,亨德列克的声音没有丝毫变化。
“……啊呃呃呃啊!”
我无可奈何地用双手掩住脸孔。把头埋在胸前,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呃呼呼呼……呼呜呜……”
我就这么垂着头,看着脚尖,无力地说:“这是一个叫做伊露莉的精灵说的。”
从脚边伸出去的长影子随着火焰的晃荡,跟着动摇着。而我双腿的明暗也继续一直变化着。所以看起来就像是我的腿在动,但实际上,我的腿根本没有动弹。我说道:“呼。如果要达到和谐,就必须彼此不同。精灵们因为这道理而一直苦闷着。当时,我才觉悟到您的计划、您的野心根本就是行不通的。或许可以说我发觉到这和我所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您想要所有种族达到完整,超越他们的不协调,引导他们走向神。这是个浪漫而且野心勃勃的计划。然而,这在理论上,却是行不通的。因为,完整性只有在面对不完整性时,才能掌握其相对含意。”
“有两颗一模一样的小石子。重量、颜色、质感都相同。那么,对于它们来说,就无法用轻、重来形容了。当两颗小石子的重量互不相同时,才能说一个比较重,另一个比较轻。”
我把手放了下来。反正亨德列克又看不到。这只是为了说服我自己而做的动作。
“完整性也是一样。只有在彼此有不同之处的时候,才能说一个是完整的,另一个是不完整的。如果有人是一出世就没看过蜡烛,那他会无法知道没有烛芯的蜡烛是完整的,还是不完整的。不对,应该说,如果世上被称作蜡烛的蜡烛,原本就都没有芯,那么人们应该会相信没有芯的蜡烛是完整的蜡烛吧。这是因为没有可以拿来比较的对象。”
所谓的完整,结果终究只是存在的东西之间的组合。那么说来,这有些令人不安。难道无意义的东西,有可能一直到有意义为止,才有可能聚集在一起吗?是不是无意义的东西聚集一起,才会产生意义吗?没这回事。存在的所有东西都是不完整的,它们不论如何聚集,还是无法变得完整。因为完整是惟一一个的含意,这同时也是法则。
“您想让八个种族全都变成完整的种族。万一依照您的计划,那么意思就是,八个种族会变成一模一样。那么,他们就没有完整了。
在我们这世界上,连神也会为了显现自己,而彼此不同。像优比涅与贺加涅斯就是如此!”
优比涅与贺加涅斯。总是以复数出现。没有单数。没有所谓的惟一一个。
“优比涅如果没有贺加涅斯,就无法存在;而贺加涅斯如果没有优比涅,就会无法存在!因为优比涅是协调,无法具有混乱性,所以是不完整的;而贺加涅斯是混乱,无法具有协调性,所以是不完整的。
因此,您的计划根本是荒谬不实的。或许当初是因为您自己误解了完整的含意。如果您一定硬要实现您的计划,您就得创造出一些超越优比涅与贺加涅斯的种族。”
亨德列克的头非常缓慢地动了。可是,我觉得这样还不够。我又再问他:“存在即是分别,而分别是在有相异点的时候,才有可能达成!
然而,如果有相异点,那就已经无法是完整的了!不管这是优点,还是缺点,都是一样不完整。如果某个东西和某个东西不同,那么意思就是说,它们已经是不完整的。所以,您永远都无法引领八个种族到完整的境界。即使那些星星都放在您手中,也不可能做得到!我说得对吗?”
“对。”
“难道您是喜欢反复咀嚼自己的失败,喜欢一直郁闷不乐吗?”
“不是。”
“很好,那么现在,我不想让谈话陷于一时的情绪之中。所以您可以告诉我事实是怎么一回事吗?您创造出龙魂使,这代表你想放弃理想,宣言自己要站在人类这一边吗?这是一种对大王回心转意的态度吗?”
亨德列克慢慢地抬头。他开始一直盯着根本看不到的天花板。
习惯真是种可怕的东西!
“这是我对人类的错误判断。可能因为我是人类的关系吧,所以不知道那种绝对无法估算到的陷阱之类的东西。你来判断一下我说得对不对。”
“请您说吧。”
亨德列克先是闭上嘴巴不说话。大约过了一分钟左右,亨德列克一动也不动。或许他现在是在他脑海里追溯三百年前的事吧。亨德列克突然开口说道:“如果要讲到创造龙魂使的事,首先应该先从我去找神龙王的事开始讲起。你应该知道那件事吧?”
“是的……在路坦尼欧大王破坏了那些星星的时候。”
我差一点就说……是被妖精女王破坏的。然而,有说跟没有说是一样的。因为,亨德列克的脸上浮现出了微笑。我干咳了几声之后,等亨德列克继续说下去。
“是啊。当时星星被破坏之后,我为了要把惟一剩下的龙之星拿到手,所以去找神龙王。当然啦,一直到那个时候,我都还不知道你刚才说的‘完整是不合理的’事情。我希望能把惟一剩下的龙族都引领到完整,于是只好去找我最强的敌人。然而,如果你听到的故事是正确的,那你应该知道当时我并不是一个人去找他。”
“啊?您不是一个人去找他的吗?”
“当然不是。我不会一个人去见神龙王的。”
什么意思啊?亨德列克明明是离开拜索斯皇城,只身去找大迷宫的。去找寻哈修泰尔大人所守护的北方的大迷宫……
“……哈修泰尔大人!”
“你说对了。”
“原来如此。您并不是独自一个人去见神龙王。您是在哈修泰尔大人的引导之下,进入大迷宫的。就好像,就好像人类透过龙魂使来和龙谈话那般!”
“是啊。以前的事我还记忆犹新呢。说起来,哈修泰尔大人算是龙魂使家族的始祖,同时是第一代龙魂使。是他帮忙连结了人类亨德列克和神龙王。……”
“这地方真是宏伟啊,哈修泰尔大人。”
既宽又高的通道简直令人难以相信是在地底下,亨德列克一面看着通道,一面愉悦地说道。然而,走在前方拿着火把的哈修泰尔肩膀却一动也不动。随着火把的火光接近,影子就跟着往后退,在影子之中,偶尔会有一些可怕的眼光闪闪发亮。而且在远方通道或者旁边的岔路上,有时还会传出鸣叫声或咆哮声。那些应该是居住在大迷宫的半兽人,要不然就是其他的怪物吧。不过,亨德列克却很平稳地走去。他说道:“矮人所造的东西确实都是最为优良的。”
亨德列克在脑海里浮现出路坦尼欧大王和达兰妮安破坏星星时的那座地下祭坛,所以才说出这番话,然而,哈修泰尔大人不可能知道这事,因此他也没有回答什么话。亨德列克说道:“请问还要走很久吗?”
“现在只是刚开始走而已。”
“哇哈!真不愧是矮人建造的地方。事实上,我一直以为已经快到了。”
“是吗?”
哈修泰尔大人用很冷漠的语气说话,并且不停地往前走去。亨德列克则是嘻嘻笑了一声之后,默默地跟在他后面。
大约又走了十分钟左右。亨德列克听到像是石像怪的尖锐咆哮声,随口说道:“万一没有你,我一个人进到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啊?”
火把突然停住不动。哈修泰尔大人停下脚步,然而,头也不回地说:“就算是你,也会丧生于此。这是一定的!”
“你这么确信吗?”
“我一直以来都这么确信。我现在感觉到我是在引领一具尸体。你以为你到了神龙王面前,不会死吗?”
哈修泰尔大人仍然还是背对着他说话。他是不是把亨德列克当成是已经死掉的人啊?但是,亨德列克嘻嘻笑着说:“这是很难讲的事。”
哈修泰尔大人又再开始前进。
走了好一阵子之后,他们便走下一条阶梯。不过,可能是因为有哈修泰尔大人直接带路,所以途中都没有妨碍者跑出来。偶尔会看到像是在站岗守卫的石像怪或巨魔,但他们都只是默默地看着哈修泰尔大人和亨德列克经过,并没有做出任何行动。
过了一会儿之后,到了中央瀑布。哈修泰尔大人和亨德列克从瀑布后面的通道走了出来。然后,他们从瀑布后面朝着中央湖泊方向前进时,亨德列克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神龙王的巨大身躯整个沉浸在中央湖泊的清澈湖水之中。
神龙王看起来就像是睡着般。他的双翼收拢着,尾巴牢牢地卷曲在他巨大的身躯旁,整个身躯完全在湖里。围绕湖泊周围的所有通道处处都燃有火把,天花板浮现一些奇异的光晕,这些火把和光晕让中央湖泊像白天般明亮,于是,哈修泰尔大人把手中拿的火把丢到一旁。他低声对亨德列克说:“请你先站在这里吧。我是指瀑布后面。我不希望突然让他看到你,而震怒了他。”
亨德列克原本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哈修泰尔摇了摇头。随即,亨德列克就把双手交叉在胸前,点了点头。
哈修泰尔大人往前走去。他站在靠近湖泊边缘处,跪下一边膝盖,说道:“神龙王啊,您的侍从哈修泰尔请求谒见您。”
过了一会儿,神龙王的身躯缓慢移动了起来。亨德列克在不知不觉间发出了“呵呃”一声的赞叹词,并且张大了嘴巴。
神龙王肩上的长颈缓缓地开始上升。而在此同时,整座中央湖泊出现了巨大的波浪。喇啊啊啊。神龙王的长颈要完全浮上水面,似乎也花了很多时间。他这样缓慢移动,但湖水还是在颤动激荡着。
因为他的身躯实在是太大了。
最后,神龙王的头完全浮出水面了。虽然他的颈子绝大部分浸在水中,但他浮出水面的头部还是高高在上,简直令亨德列克仰望时快要折断了脖子。
神龙王的眼睛慢慢地打开。他环视周围,发现到哈修泰尔大人,然后他稍微降低头部,说道:“是哈修泰尔啊。”
“您平安无恙吗?”
“真是愚蠢的问题啊,哈修泰尔。你难道不知道那个奸诈的路坦尼欧的脚爪在我身上留下了伤口?”
“对不起。”
神龙王稍微摇了摇头。虽然这是意味否定的小动作,但是藏身偷看的亨德列克却觉得大迷宫简直快塌了下来。
“不。我比喻错了。路坦尼欧自己是亨德列克的脚爪吧。哈哈哈。那么,我应该说是亨德列克的脚爪才对。”
此时,亨德列克的声音清楚地响起:“这个嘛。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脚爪,不过,那脚爪也抓伤了我啊。神龙王。”
哈修泰尔大人吓得赶紧站起来。
“亨德列克!我不是请你不要出来……”
亨德列克从瀑布后方走出来,抬头看神龙王,而神龙王则是挺着他那巨大的颈子,低头看亨德列克。站在中间的哈修泰尔大人左顾右盼,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响起了神龙王的说话声:“你为何叫哈修泰尔先出来?莫非你以为这样我会比较不震怒?”
“这是他的想法。”
“我看也是。你能够偷偷进得了这龙穴,应该是连你自己也不相信的事吧。”
“您会这样想是当然的事。因为,就算路坦尼欧的剑再怎么锐利,也不会威胁到您的力量。”
神龙王的头部角度稍微变换了一些。
“你刚才是说,路坦尼欧的剑?你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哈修泰尔大人整个人都呆住了。因为,亨德列克、神龙王全都冷静万分,一副像是从很早以前就已经预备要和彼此见面的样子。照亨德列克的话看来,神龙王至少从亨德列克进入大迷宫开始,就已经做好要和他见面的准备。所以神龙王才会如此沉着,是吗?
亨德列克表情平静地说:“为了好好谈下去,请您暂且不谈我和您一直敌对的事。我也暂且不管您对妖精女王达兰妮安所做的事。”
神龙王的眼形急遽移动。神龙王气到几乎整个脸像是快痉挛似的,他生气地说:“你这个放肆的家伙……!那么你的意思是,你想要用那小小妖精的事,来责难我吗?”
“当然。万一达兰妮安死了,这座大迷宫就会从这世上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