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柳暗花明,在场众人无不心生狂喜,谷缜卸去石屑,双掌运劲,那铜镜纹丝不动。陆渐叫道:“我来。”放下姚晴,走到铜镜之前,低喝一声,镜墙向内转动,露出一丝缝隙,陆渐身子一闪,钻入隙中,片刻道:“一切无事。”
众人闻言入内,仙碧燃起火折,定眼望去,不出谷缜所料,那密室中仍有一人一马,一鼎四灯,但不同的是,马在外,人在内,恰与第一个密室中的紫薇仪则被托在东方的烛台上,倘若万归藏不曾拿走前者,这两尊紫薇仪隔墙相对,绝似真形虚影,彼此照应。
谷缜吐了一口气,莞尔道:“诸位,这才是货真价实的马影,不过这马却不是寺庙中那一匹,而是第一个密室的马。”虞照道:“这个思禽祖师,搞得神神秘秘,做人也忒不痛快。”他公然说祖师的不是,仙碧正欲呵斥,谷缜却笑道:“虞兄有所不知,古人墓葬时多设虚假,外面墓室为假,里面的墓室才是真的,有一假一真的,两假一真的,最多可达三假一真,这有一个说法,叫做‘一月揽三江’,一个月亮照在三条江水中,岂非映出三个影子?算上莺莺庙本身,思禽先生才设两个影室,并不算多。”
陆渐听得惊喜交集,上前拿起那尊“紫微仪”,姚晴抢过要看,陆渐忙道:“小心点,别摔坏啦。”姚晴撅嘴道:“我这点力气都没有吗?臭小子,小瞧人了。”陆渐嗫嚅无语,心里却时时提防,待姚晴万一掉落,便出手捞救。
姚晴瞧了一会儿,说道:“谷缜,这东西怎么用?”谷缜接过瞧瞧,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万归藏似乎知道。”姚晴道:“总不能问他去。”
谷缜眼珠一转,笑道:“或许还有一个人知道。”姚晴道:“谁?”
谷缜却如不闻,笑道:“事不宜迟,迟则有变,诸位,还是赶快出山吧!”说完将第二个秘室小心掩好,落下的石屑也聚成一堆,又道:“诸位,出山之时,不要显露喜色,以免被人看破。”
虞照道:“要么我在脸上打两拳,滴两滴猫尿?”
仙碧冷笑道:“何必打拳,要猫尿么?北落师门有的是。”虞照悻悻道:“这个猫兄就免了,惹急了它,先给我来个乱神,再给我来个绝智,可就糟糕至极了。”他明里骂猫,暗里骂人,仙碧气得瞪他一眼。
于是乎,众人都做出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除了陆渐心忧姚晴,宁凝别有怀抱,这两人的伤心难过发自真心,其他人无不憋得十分辛苦。料是万归藏得了“紫微仪”,以为万事已定,众人此番出山,再也未遇阻拦。待到出得西天门,谷缜四顾无人,蓦地向前连翻两个筋斗,双手叉腰,哈哈大笑。
众人忽见他这般神情,无不诧异,姚晴忍不住道:“臭狐狸,你又发什么疯?”
谷缜笑道:“我是发疯,好不容易赢了老头子一局,我还不欢喜得疯了。”说罢又是大笑。虞照也拍着手与他同笑,笑声一个清劲贯耳,一个豪气冲天,震得崖顶积雪簌簌而落。
仙碧见此情形,不觉莞尔:“这两人啊,真是惫懒,尤其这个谷缜,有时老谋深算,比老狐狸还厉害,有时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这时薛耳远远听到两人笑声,慌忙招呼同伴,众劫奴和二女从隐蔽处一拥而出,他们本以为众人此去凶多吉少,不料竟然全羽而还,心中真有不胜之喜,围住陆渐,只是发笑,连燕未归也摘了斗笠,咧嘴大笑,笑时脸上刀疤一耸一耸,颇有几分怕人。
欢喜一阵,众人来到避风处,谷缜取出“紫微仪”,说道:“莫乙,你认得这个吗?”
莫乙一瞧,讶然道:“这是‘紫微仪’,谷爷哪里得来的?”众人见他认得,均是大喜过望。
谷缜笑道:“莫兄果然认得。”莫乙道:“我在一部天部秘籍中见过图形。”谷缜道:“这是思禽先生留下的,却是不知有什么用?”
莫乙道:“书上有道:‘三极合,紫微定。’”
谷缜奇道:“三极合,紫微定?”
莫乙得意笑道:“谷爷你看这两个圆球,球里各藏有一块磁铁,好比罗盘,再看这两个球的球面,这里和这里,各有两各圆孔,这圆孔就是两个圆球的极与北极相差几刻几度,再用一套算法计算,就能算出目的地处在何方,还有多远。”
“目的地?”谷缜双目一亮。
莫乙道:“对呀,这‘紫微仪’神妙的很,每一尊‘紫微仪’都会指向一个地方,我们方位一动,这两个圆球因为磁铁的关系,球上的紫、微二极也会随之生出微妙变化,我们离那地方越近,紫、薇二极和天上的北极星也就越近,到最后三极连成一条直线,目的地就算到了。所谓‘三极合、紫微定’,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了。”谷缜道,“你是说,我们动,‘紫微仪’因为磁力,也会轻轻地动,直到三极连成一线。如此说来,这尊‘紫微仪’就好比一张活地图。”
莫乙笑道:“对,对,就是活地图,活地图。”
谷缜不由得笑容满面:“这么说来,万归藏拿到的那‘紫微仪’会将他带到错误的地方,很好,很好,让他去,去北海也好,去南荒也好,说不定等咱们回来,老头子还在天涯海角苦等呢。”
谷缜大笑,又问道:“莫乙,你会这‘紫微仪’的算法吗?”莫乙笑道:“谷爷忘了,我这脑子虽然不大,但只要瞧过的东西,尽都记得,谷爷倘是放心小奴,这‘紫微仪’尽管交给小奴操控。”
谷缜笑道:“求之不得。”当下将“紫微仪”交给莫乙。莫乙领受重任,欢天喜地,自去摆弄去了,不多时算出结果,那目的地在西方。谷缜又问多远,莫乙道:“这倒没有定数,总之远的很,少说也有万里。”
众人闻言,莫不变了脸色,陆渐更是脸色苍白,谷缜将拳狠狠一握,咬牙道:“本还想歇息一晚,如今是一刻也耽搁不得了,诸位,立马动身。”说罢将手一挥,举步便走,众人本来就极灰心,但见他如此果决,俱都鼓起一丝勇气,纷纷举步,追随谷缜向西走去。
路途艰危无比,众人好容易翻过崇山峻岭,出了昆仑山,山势去尽,前方又是茫茫戈壁,寒风凛冽,滴水也无,沿途都是人马骨骸,叫人触目惊心。
众人日夜赶路,筋疲力尽,谷缜却似乎精力无穷,一边赶路,一边为众人打气,不时还说些笑话,粗鲁的,文雅的,层出不穷,众人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已走了数百里了。姚晴见不得谷缜大出风头,纵在病中,也不时出语刁难,这么一来,二人又免不了要斗嘴吵架,谷缜擅长诡辩,姚晴输多赢少,她心中不服,怒气冲天,就连梦里也想着如何胜过谷缜。
陆渐瞧得担心,一次趁姚晴熟睡,央求谷缜不要再和她斗口,谷缜还没回答,仙碧却接口笑道:“斗一斗才好,晴丫头与常人不同,天性好斗,若是没了对手,无精打采,身子坏得更快。她这么挖空心思和谷缜作对,反而能激发出他体内潜能,多一分生机。这样骂来骂去的,比‘亢龙丹’还要强得多呢。”仙碧精通医术,陆渐听了,也不好再说什么。
是日苏闻香闻到水气,循之前往,找到一片绿洲,众人上满清水,又向牧民买了几十头健足驼马,商议在绿洲中歇息半日,再行赶路。是夜,众人围着篝火而坐,薛耳奏起“呜里哇啦”,青娥吹起红玉长笛相伴,秦知味则将一只肥羊烤得金黄香嫩,勾人馋涎。
众人在荒山戈壁行走数日,好容易又见到绿水碧草,人马驼羊,均是兴致极高,连姚晴也小啜一口马奶酒,她身子虚弱,酒一入喉,双颊立时浮起两抹艳红。
唯独虞照嫌酒太淡,一边喝酒一边骂道:“这也算酒,他奶奶的,比尿都不如,老子喝一年也不会醉。”他骂一句喝一碗,待到骂完,一坛酒已闹了个底朝天,只觉仍未解馋,于是又去抢谷缜的酒喝,两人就一只酒坛拉拉扯扯,一个道:“老弟,可怜可怜为兄吧。”一个却道:“我肚子里也正慌着呢。”一个道:“老弟,你不仗义。”一个道:“老兄,别的都让你,唯独这玩意儿不能让,要让了你,酒虫造反,我拿什么镇压去?”
仙碧看的又好笑又好气,索性掉头不看,询问左飞卿当日被擒经过,左飞卿方要回答,宁凝忽道:“左师兄,我有几句话跟你说。”说罢起身,向远处走去。
左飞卿稍一迟疑,向仙碧道:“我去去就来。”忽见仙碧眼神怪异,顿时面颊发烫,略一迟疑,仍随宁凝去了。
二人到了僻静处,宁凝说道:“左师兄,我求你一件事,我,我爹死的事情,你知,我知,不要告诉第三个人。”左飞卿怪道:“这是为何?”
宁凝凄然笑笑,说道:“爹爹生前作恶多端,这里有一半人都是他的仇敌,即使不是仇敌,打心里也瞧他不起,要是知道他的死讯,嘴上即便不说,心中也会十分欢喜。左师兄,你知道的,爹爹是为我而死,不论他生前有什么过错,我也不愿他死后受人轻贱。”
左飞卿本想说:“你瞒得了一时,又瞒得了一世么?”但话到嘴边,眼见宁凝凄苦神情,不觉又将话语咽了下去,点头道:“好,我就当玉禾谷的事情从没发生过,人家问起来,我就说你我是再西天门山顶被万归藏擒住的。”
宁凝悲喜交集,颤声道:“多谢左师兄……”话音未落,眼泪已流下来。左飞卿叹了一口气,从袖里取出一方雪白手巾,递到宁凝手中,宁凝揩完泪水,交给左飞卿,瞧他一眼,说道:“左师兄,你两度受伤,伤势可好些了么?”左飞卿微微一愣,笑道:“不碍事,服了仙碧的丹药,加上本身内力,这点儿伤还镇压得住。”
宁凝点了点头,说道:“爹爹教给我一个治疗内伤的法儿,很是有效,若闲来无事,我为你疗伤好么?”左飞卿笑了笑,说道:“求之不得。师妹若是有什么难过的心事,不便告诉他人,大可说与左某,左某不善言辞,却会听人说话。”
宁凝不觉莞尔,两人都是孤寂之人,身世也相仿佛,三言两语之际,不觉大感投契。
回到驻地时,秦之味的全羊筵已做好,烤全羊,爆炒羊肝,摊煎羊脑,羊杂碎汤,羊肉泡馍……无不鲜美绝伦,众人抢着吃喝,闹哄哄一片,除了仙碧,倒无人留意二人行踪。
次日启明星起,众人重又启程,渐入大漠深处,沙盗寇匪日甚一日,但这一行人聚在一起,武力之雄,不下于一支大军,任是多少贼寇,遇上了都要自认倒霉。谷缜做得尤绝,一旦遇上盗匪,不但杀人,而且越货,每每抓到盗贼头领,就逼众匪交出身上珠宝金银,若不然,头领必难活命。他平日说笑无忌,叫人如沐春风,整治起这些盗匪来,却是花样百出,狠辣之处,真叫虞照、左飞卿这等身经百战之人也不寒而栗。
一次虞照忍不住说道:“谷老弟,我瞧你长了两张脸,一张脸是观世音麾下的善财童子,一张脸却是阎罗王殿下的无常老鬼。”
谷缜笑了笑,说道:“虞兄你有所不知,我这是和孙武子学的,叫做:‘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好人讲德行,我就跟他讲德行;恶人崇拜武力,我就跟他讲武力;奸人阴谋算计,我就跟他阴谋算计。什么以德服人的勾当,我是万万不做的。”虞照摇了摇头,只是苦笑。
出了沙漠,不久便入丰都大邑,谷缜将从倭寇处抢来的钱财用来购买马匹,疏通关节,兰幽、青娥生长西方,又随艾伊丝日久,不但通晓多国夷语,而且知道许多商家人脉,故而此时都成了谷缜的左膀右臂,既做通译,又做向导。得二人之助,谷缜买了三十匹上好的大食马,众人骑乘之外,均做从马更换,继而又使钱开路,却发觉天下乌鸦一般黑,此间官吏贪贿成风,不在大明朝之下,是以谷缜金银一撒,所向披靡,各国关卡均如虚设,众人快马加鞭,疾行千里,也不留行。
忽忽十余日,君士坦丁堡的宏伟城楼已被抛在后面,其时欧罗巴诸候众多,小国林立,长年征战,每寸土地被鲜血洗过,百姓肮脏不堪,穷愁困苦,盗贼蜂起,剽掠成风,骑士重盔铁甲,队队来去,既有本国武士,亦有雇佣士兵,谷缜等人穿行国中,时有麻烦。谷缜因此备好两手,一手使钱,用钱不成,立马动武,在当地土著眼中,这群人所负神通有如魔法,长枪重铠又哪是敌手?一旦动起武来,便不死伤,也吓的抱头鼠窜。
只是陆渐心中忧虑却是日甚一日,姚晴虚弱越发明显,先前还有气力和谷缜斗嘴,渐渐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整日昏睡,偶尔醒来,也是神志迷糊。陆渐所携人参所剩无多,姚晴之所以还能苟延残喘,全赖“大金刚神力”支撑。其他人也看出不妙,均是黯然,唯有谷缜斗志不衰,不住鼓助众人,催促向前。
这一日,众人急奔一昼夜,忽听前方传来滔滔水声,薜耳道:“前面就是大海了。”
众人催马上前,果见碧蓝无垠,惊涛万里。谷缜道:“这是什么海?怕是里也没提到过的。”
兰幽道:“这是一道海峡,我们站立的地方,曾是诺曼底大公的旧地,海峡那边,就是英格兰了。”
仙碧微微点头,说道:“当年威廉王就是从这里出发,征服了英吉利。”兰幽、青娥均是心头一凛,目视仙碧,吃惊道:“仙碧小姐,你也知道这个掌故?”
仙碧微笑不语,陆渐说道:“仙碧姐姐的老家就是这个英吉利。”兰幽笑道:“失敬失敬,无怪我瞧仙碧小姐不似寻常的西域人,不曾想竟然来自如此远方。说起来,我姊妹随主人行商,也只到过法兰克,那隔海之国从没去过。”仙碧淡淡一笑,说道:“我也没去过,只是自幼耳闻罢了。”
谷缜皱了皱眉,回望莫乙,却见他正凝视“紫微仪”,掐指心算,过了半晌,忽地叫道:“我们要过海。”
众人心头都是应声一沉。多日来昼夜赶路,几乎没有多少合眼的时候,无论男女都是疲惫不堪,但目下看来,前途仍是无穷无尽,不胜迷茫。抑且海中不比陆地,陆地上纵有沙漠高山,恶徒盗匪,却也奈何不得这群高手,海中风波变化,却是万分莫测,飓风一起,便有灭顶之灾,任你武功再高,也是无用,一旦遇上逆风,海上行驶之速远不如陆上快捷,姚晴又是这般模样,就算没有飓风海啸,日子一长,也能将她活活拖死。
这些念头众人嘴里不说,却都是不知不觉流露在眉梢眼角,陆渐看得分明,心底一痛,涌起深深绝望。
这时忽见谷缜呼的一声,跳下马来,几步走到海边,伸出食指蘸了蘸海水,又送入口中,咂了又咂,似在品味。
虞照不由大奇,问道:“老弟,这海里是酒么?”谷缜笑道:“什么酒,都是水。”
虞照道:“若不是酒,你尝它作甚?”谷缜笑道:“我看这里的水和东海的水谁更要咸一些。”
虞照不觉莞尔,问道:“结果如何?”谷缜道:“这里似乎咸一点儿呢。”
仙碧忍不住道:“谷缜,这当儿你还有心说笑,到底过不过海?”这些日子里,众人俨然已将谷缜看作领袖,无论大小事宜,都是交他处理,谷缜也无不安置妥当,致令人人满意,此时过海与否乃是大事,自然也要由他决断,一时间,二十多道目光尽都落在谷缜身上。
谷缜扫了众人一眼,笑了笑,说道:“过啊,怎么不过?为山九仞,焉能功亏一篑?”
仙碧苦笑道:“就怕这山才两仞三仞,那才叫人绝望。”
谷缜道:“大伙儿如何我管不了,在我谷缜眼里,却从无绝望二字,即便是在九幽绝狱,不见日月,吃着馊臭饭菜,我也没有绝望过。人生在世,大不了一死,我谷缜便是一死,也要死得豪气,纵不能青史留名,也要叫这天这地记得我这个人。”
说到这里,海岸边一片寂静,只剩下浪涛的哗哗声和骏马的喘息声。谷缜深深看了陆渐一眼,蓦地翻身上马,扬声道:“谁跟我去找船?”青蛾大声道:“我去。”薛耳也道:“我也去。”
谷缜瞧着二人,笑道:“你们两个真是妇唱夫随,叫人羡慕呢。”青蛾微露笑意,薛耳却且羞且喜,脸上蒙了一快红布似的,头也抬不起来,谷缜瞧了,也不好再拿他来打趣,嘻嘻哈哈,当先去了。
过了两个时辰,三人带了一艘两桅海船回来,船只狭小,仅能容人,不能载马,众人只得弃了马匹,任其自去,那些马匹从波斯奔跑至此,均已十分疲惫,抑且日夜相伴,骑手与坐骑已生出莫名情谊,分别在即,不免怅然,几个女子望着瘦马身形,双眼都是微微泛红。
船上水手多是法兰克人,见这群乘客形貌古怪,华夷混杂,心中均是无比好奇,纷纷探头观望,直到船长催促,才恋恋不舍,各就各位。而众乘客奔波多日,疲乏欲死,借此乘船时机,或是睡觉,或是打坐,努力恢复精力。
谷缜担心前途,却是全无睡意,领着兰幽与那船长攀谈海峡对岸情形,兰幽从中通译。船长是个五旬老头,见了漂亮姑娘,心怀舒畅,谈兴大起,说道:“你问那边啊,近来老玛丽死了,给她妹子,那个小小的伊丽莎白丢下个烂摊子,更麻烦的是,小伊丽莎白是新教徒,不是天主教,法国的王和南边的菲利普都不高兴,罗马的教宗也不高兴,他们喜欢苏格兰的小玛丽,不喜欢这个小伊丽莎白。看吧,要出大乱子了。西班牙的大船像流氓,天天都在英格兰的海边晃荡,这个月我已经看到第七艘了。英格兰的船就像刚孵出来的小鸡,被老鹰堵在鸡窝里,出不了海,看吧,一定会出大乱子的,小伊丽莎白要下台,苏格兰的玛丽会坐上她的位置。”
谷缜听得一头雾水,详细询问方才隐约明白,海那边的国度分为英格兰和苏格兰,各有一个女王,苏格兰的女王是天主教徒,英格兰女王是新教徒,糟糕的是,海这边的王,法王和西班牙也都是天主教徒。这两种教信奉的神明虽然差不多,教规仪式却大有不同。新教徒成为女王,让海这边的王十分生气,要找伊丽莎白的麻烦。
谷缜仍觉不解,刨根问底,那船长渐觉不耐,敷衍道:“反正小伊丽莎白会下台。唔,现在局势乱糟糟的,先前说好了的,我在离海最近的海岸放你们下船,再远的地方就不去啦,我可不想被当成英格兰的小鸡,做西班牙老鹰的口食。”
谷缜瞧这船长老头见识有限,再问也套不出什么名堂,所幸对海那边的形势已有了解。于是让他自便,又吩咐兰幽回舱休息,自己则到船舷,举目眺望,回望身后海岸,只见悬崖耸峙,礁石林立,将日色拦在身后,整座海滩黑黝黝,阴森森,仿佛一片鬼影,海水也是暗沉沉的,由蓝而灰,渐至一团漆黑,最黑的所在,是不测的深渊,是死灵的归宿,是苍茫大海的怒气所钟。
谷缜就那么站在那里,像一尊石像,望着海水,若有所思,直至船只抵达海岸。
歇息一日,众人精力恢复不少,陆上行程也多了几分生气。莫乙日夜观测“紫微仪”,声称目的地就在这块陆地的西南方,走得快,三日可到,众人得到这个喜讯,心情均是一振。
次日,众人在一座客栈歇足,姚晴这时苏醒过来,料是少了骏马颠簸,此番醒来,她精神比往日好些,便问道:“陆渐,这是哪儿?”陆渐道:“这里叫什么英吉利。”
姚晴脸露喜色,说道:“英吉利,这不也是师父的家乡么?你带我出去瞧瞧。”陆渐心想:“原来地母娘娘是这里的人。”稍一迟疑,说道:“阿晴,外面风大,还是屋子暖和些。”姚晴眼圈儿一红,说道:“你要我闷死在这里么?”
陆渐见她可怜神气,无法可想,只得用羽髦将她裹好,背着她出了客栈,两人沿一条浅红色蜿蜒小径,边走边看,姚晴兴致极好,不时哼一些不知名的小调,伸手采摘道边的叶子,拂去上面的霜花,凝神细看,眼里熠熠发光。
异国的天空高远澄澈,泛着浅蓝色的幽光,路边是一大片橡树林,林子的边缘被秋霜沁染的紫意深沉,林子里时而掠出一片寒鸦,像一片片小小的乌云飞起来,在二人头顶盘旋时许,又消失在树林里。地上长满许多不知名的花草,有的已经枯败了,有的尚且鲜嫩,姚晴认出一些,指点道:“那是千叶子,那是……”
才说出两个名字,又一阵眩晕感袭来,姚晴不由得闭上眼睛,泪水淌过嘴角,流了下来。陆渐心有所觉,说道:“阿晴,你累啦?”姚晴道:“我不累,你看,那边有个山丘,我们去那里好不好?”她一向撒娇弄嗔,极少用这种商量的口气和陆渐说话,陆渐听在耳中,心中一暖,可是一霎,又生出悲来。
爬上山丘,山丘下不远,是一条白底的大道,密密匝匝的橡树、楠树,隐约可以看到远处山岗上巍峨高耸的古堡,古堡顶尖笔挺,像一把宝剑,穿透秋日的云烟,直指藏青色的天穹。
姚晴靠在陆渐肩头,把玩一片落叶,说道:“你知道么?西城的地一到春天,姹紫嫣红,一到夏天,郁郁葱葱,真是好看极了,所以啊,我们顶怕秋天,秋风一起,花调了,叶也残了,偌大的花园,一副枯朽衰败的样子,大家都怕进去呢……可又避不过,秋天终归要来的啊。可是,过了秋天就好了,一到冬天,就会下雪,花树上堆满了积雪,亮晶晶、冷冰冰,也很好看。陆渐,你说,要是没有秋天,只有冬天,那该多好。”
陆渐道:“有没有秋天,是上天的意思,我们说了不算。”姚晴瞧他一眼,叹道:“是啊,我们说了不算,秋天总会来的,那真是寂寞啊。”
陆渐越听越觉奇怪,注视她道:“阿晴,你说什么啊?我不太明白。”
姚晴望着他,想要微笑,眼泪却不知不觉流下来,嗓子也似哽咽了,“傻子,你不明白吗?秋天来了树叶就要调领,花儿就要枯萎,就像……今日的我一样,好在这秋天也要过了,我的冬天也不远啦。”
陆渐胸中大恸,眼中泪水滚来滚去,他猛地吸一口气,压住哭意,强笑道:“阿晴,你不会死的,莫乙说了,下一个线索不远了,走得快,三天就到。”
姚晴笑了笑,说道:“你傻乎乎的,只会说一些傻话,下一个线索是鲸踪,后面呢,还有猿斗尾、蛇窟,为了马影、鲸踪,这么拼死赶路,跑死了多少马,累死了多少骆驼,可也花了一个多月,这猿和蛇又会花多久呢,只有天知道!”
“阿晴!”陆渐猛地将姚晴紧紧抱在怀里,号啕痛哭。姚晴笑道:“傻子,你力气好大,抱痛我啦。”
陆渐忙将她放开,连道:“对不住,对不住。”姚晴微微一笑,攒袖拭去他眼角泪水,说道:“傻子,你从来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倒是我有许多地方对不住你,可没法子,我就是这个样子,想改也不成了。方才我和你说了那么多,只是想说,人生一世,草长一秋,人死就如秋来,避也避不过的,即便我死了,你也不要太难过,人死了,就像冬天的雪花,纵然冷清,倒也一尘不染,了无牵挂。”陆渐大声道:“阿晴,我不会让你死的。”姚晴道:“你啊,你就像只犟牛。”
陆渐道:“你说我是犟牛,我就是犟牛。”姚晴心头一急,两眼发黑,几乎昏了过去。
这时陆渐忽地直起身来,微皱眉头,凝视远处,姚晴缓过气来,说道:“你瞧什么?”陆渐道:“方才没留意,那条大道两边的林子里似乎有人,唔,还有马匹。”
姚晴道:“那有什么奇怪的,或许有人在林子里打猎散步。”陆渐道:“要是打猎,这林子太安静,要是散步,人马又多了些。”
姚晴笑道:“你呀,心眼儿越发多了,说不定将来我都管不住你了。”陆渐笑道:“哪里会呀,我心眼儿再多,也不及你一个零头。”
姚晴将脸一板,说道:“好呀,你骂我心眼儿多是不是?瞧我怎么教训你。”说罢挣身欲起,却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陆渐笑着蹲下身来,拿起她手,再自己脸上轻轻拍了一下,说道:“我代你教训我吧。”
二人四目相对,目光脉脉来回,姚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你这小子,越来越滑头了,都是臭狐狸教坏的。”
就在此时,忽听远处传来人马嘶叫,车轮滚动之声,却是一行人马从山上的古堡出来,绕过山脚,沿着那条白色大路,向着这方徐徐行来。前锋均是一色乌骓黑马,毛皮乌黑,不染杂色,马上骑士均是执矛带剑,羽甲华美,为陆、姚二人西来所罕见。黑马骑士后是一乘马车,车身镶金,由四匹白马拖拽,马车之后,则是带盾剑士和弓箭手,盾牌银光闪闪,和箭筒中的鲜丽羽毛交相辉映,十分耀眼。
姚晴道:“这人排场不小,是那城堡主人吧?”陆渐道:“好像是呢。”这时忽见一个年轻骑士越众而出,赶到马车旁,俯身向车中诉说什么,边说边笑,那骑士十分高大,眉目颇为俊秀,一头长长金发,披在肩上,宛如波浪起伏。
姚晴向陆渐笑道:“你猜,车中人是男的还是女的?”陆渐道:“她藏在车里,我怎么猜得出来?”
姚晴笑道:“我打赌是女的。”陆渐怪道:“为什么?”
姚晴道:“你看那金发骑士的眼神,只会是看到心爱女子才有的,他那说话的样子,也是逗心上人开心才会有。”
陆渐仔细瞧去,也看出一些端倪,笑道:“阿晴,你说对了。”话音方落,忽听啪的一声锐响,一名黑马骑士应声而倒,嘴里大声惨叫,捂着脸颊,鲜血从五指间汩汩流出。
紧接着,火枪声炒豆一般响起来,马上骑士要么中枪落马,要么马匹中枪,将主人颠了下来,护卫马车的骑士虽多,但枪声乱鸣,全不知从何而来,便是没中枪,也个个勒着马缰,团团乱转,偌大队伍顷刻大乱。
两轮枪声响过,密林中又嗖嗖射出一排羽箭,那羽箭甚为强劲,众骑士身着重铠,亦是一箭即穿,霎时又有多名骑士中箭落马。骑士头领发出阵阵咆哮,陆渐虽然不知其意,却猜到大约是约束部众,令其不要慌乱,果不其然,持盾骑士闻声,甘冒箭雨,竞相上前,在马车四周围成一面人墙,箭镞刺冲铁盾,发出的铮铮急响,真似中土琴师鼓琴至酣畅淋漓,前音后韵浑然一片。
那轮箭羽狂暴短促,须臾便歇,右方密林中黑影幢幢,奔出几十名蒙面剑士,左手持盾,右手持剑,举盾挡住卫兵刀剑,举剑对准众骑士马腿乱砍,待到骑士落马,便剑盾齐下,狠下杀手,只不过双方铠甲均极厚重,外有硬铠,内有软甲,刀剑极难刺入,卫兵们纵被劈刺两剑,也难致命,在地上挣扎一阵,复又爬起,双方刀来剑往,杀成一片。
卫士人数居多,又都是百里挑一的战士,片刻工夫稳住阵脚,奋然反击,蒙面剑士眼看抵挡不住,且战且退,那名金发骑士见状掣出剑来,举剑向天,叫了一声,持剑卫士顿时散开,呼啸一声,以那金发骑士为首,奔腾杀出,凭借马匹冲力,压向刺客,数十精钢重剑抡圆,劈出之时,恰似一弯上弦月陡变浑圆,蒙面人举剑一挡,无不刀折剑飞,数颗头颅随那重剑扫过,跳跃飞起,下方喷出道道血泉。
姚晴瞧的心跳加速,连吐舌头,陆渐却道:“上当了。”姚晴道:“谁上当了?”陆渐道:“卫兵。”
话音方落,骑兵阵已如一股疾风,一阵冲锋,杀到蒙面骑士前方,勒缰转马,掉过身来,金发男子长剑一指,众骑兵分为两翼,左右包抄,欲要将这群刺客统统围住,一个不落。
姚晴笑道:“快赢了,哪上当了?”陆渐将手一指,说道:“你瞧。”姚晴移目看去,悄无声息间,东南方山坡上的橡树林里闪出六条黑影,均是盔甲漆黑,面罩拉下,胯下马匹也以黑甲笼罩,手中粗重铁枪漆得黝黑闪亮。
猛然间,六马齐嘶,黑盔骑士纷纷纵马飞出,平举长枪,向着马车俯冲而来。此时众卫兵纷纷追杀刺客,马车边卫兵少了多半,只剩稀稀拉拉四五人护在四周,见状心惊,夹马迎上,但来敌马力蓄足,力量惊人,二马一交,卫兵连人带马纷纷翻倒,黑骑士来势不减,顷刻间与那马车仅隔数丈,此时卫士中的骑兵精锐都被蒙面剑士引到远处,就算马胁生翅,也是不及赶回了,霎时间,百十人眼睁睁望着黑骑士逼近,人垂剑,马停蹄,俱如木石,僵在当地。
这时间,忽听“咻”的一声,马车中射出一支羽箭,准头奇绝,从当先那名黑骑士的面罩缝隙钻了进去,那人应弦滚落马下。黑骑士还没还过神来,帘幕间精光一闪,又是一箭射出,依旧从面罩缝隙钻入,射中一黑骑士面门,那人身形后仰,不由得扯紧马缰,那马咴的一声,人立而起,幕中人第三支箭早已射出,不偏不倚,正中骏马后腿,那马一个踉跄,带着黑骑士轰隆栽倒,横卧在地,后方两名黑骑士马蹄正急,不意突遭阻碍,收束不住,前蹄一绊,齐齐栽倒,其中一人铁枪脱手,嗖的一声,掠过马车帐篷。
众卫兵既惊且喜,一声喝彩已到了嗓子边上,忽见剩下的两名黑骑士勒缰夹马,跳过同伴躯体,铁枪尖峰离马车不及一丈,一刹那,众卫兵心悬喉间,呆若木鸡。
蓦然间,一道淡淡人影从旁掠至,快得几乎看不清模样,两名黑骑士枪尖距离马车不过尺许,忽觉马匹陡然一顿,止蹄不前,两人莫名其妙,回头望去只见一个服装奇怪,容貌古怪的年轻人,背负一个少女,左右双手一手攥住一只马蹄,仅凭一人之力,将骏马冲突之势硬生生煞住。
来人正是陆渐,他眼见车中人势危,便背着姚晴从山丘上奔下,赶到时已是间不容发,陆渐情急间奋起神威,拽住马蹄,沉喝一声:“给我回来。”大金刚神力转动,扯着两匹骏马迭迭后退。
两名黑骑士何曾见过如此神通,呆了一呆,方才回过神来,扭过身形,举枪向陆渐乱扫乱刺,谁料陆渐身子左一扭,右一扭,仿佛漫不经心,来枪却是一一刺空。陆渐则是双手不离马蹄,脚下仍然如风后退,硬是将两匹战马扯离马车十丈,眼看护卫骑兵赶回,始才罢手。
黑骑士功败垂成,惊惧万分,好容易脱身,也不及再向陆渐报复,挥枪勒马,向远处狂奔而去。陆渐无意伤人,也就任其去了。
护卫骑士一去一来,回头瞧时,蒙面剑士也逃了许多,急要回头追赶,忽听马车中人叫了两声,立时勒住马匹,不再妄动,那名年轻的金发骑士催马赶到陆渐面前,神色恭敬,叽里咕噜说了几句。陆渐姚晴如闻天书,不知所云,陆渐便道:“路见不平,扶危济困,乃是我辈本分,阁下不必在意。”姚晴咬着他耳朵道:“傻瓜,你说这些,他又不懂。”陆渐道:“管他懂不懂,做个交代,我们就走啦。”背着姚晴便要转回客栈。
不料那金发骑士将马一横,拦住二人去路,一边口沫飞溅,一边舞动手中重剑,在陆渐面前挥来挥去,似乎不容二人离开。姚晴瞧得生气,说道:“陆渐,把他的剑夺下来。”陆渐皱了皱眉,一挥手,伸出二指,将那剑尖箝住。金发骑士一惊,运劲回夺,却如蚍蜉撼树,重剑纹丝不动,遽而虎口一热,剑柄离手,眨眼功夫,重剑已落到陆渐手里。
金发骑士瞠目结舌,愣在马上。陆渐笑笑,掉过剑柄,交回给他,金发骑士愕然接过,满脸迷惑,蓦然跳下马来,向陆渐微微鞠躬,又说了几句话。
陆渐道:“你说话,我又不懂。”金发骑士涨红了脸,连比手势,陆渐扔是不能明白,这是忽听远处有人笑道:“陆渐,他请你去见女王,你怎么不去?”
陆渐掉头一看,却是谷缜、仙碧等人走了过来,说话的正是仙碧,原来客栈中人许久不见二人回转,甚是担心,前来寻找。仙碧走到三人之前,微笑着向那金发骑士说了几句,那金发骑士面露喜色,翻身上马,向马车奔去。
陆渐道:“仙碧姐姐,你会说这一国话?”仙碧点头笑道:“我们去见见那位女王吧。”当先走在前面,来到那马车前,此时就看那马车帘幕一动,一位体态修长的年轻女子走了出来。
那女子有一头金棕色的秀发,高高盘在头顶,下颌尖尖,使得白皙的脸颊略显瘦削,一双碧眼转动之间,流露亲切光芒。尤为令人吃惊的是,她左手持着一张金色大弓,当作手杖,腰间挎着一壶箭,弓身长的出奇,几与主人个子齐平。陆渐寻思这张长弓便是这位女皇自救毙敌的利器,却想象不出这纤弱女子拉弓射箭的样子。
那女皇扫视众人,开口说了一句话,兰幽、青娥均为通译,立时告知众人,那女子说的却是:“你们从中国来?”
仙碧答道:“是的。”
女王道:“马可波罗书里的中国吗?”
仙碧道:“热那亚的马可波罗吗?我听母亲提到过他,但没看过他的书。”女王脸上闪现出一丝神采,说道:“忽必烈汗的子孙还好吗?”
仙碧愣了一下,摇头笑道:“忽必烈汗的子孙早已被赶出中国了。”女王露出吃惊神色,低下眉头,若有所思,喃喃道:“鞑靼人也衰败啦?”又抬起头,问道:“中国很远吗?”
仙碧道:“很远,有高山沙漠,还有无数的盗贼。”
女王露出怅然之色,说道:“你是中国人,怎么会说我国的语言?”仙碧道:“我的母亲温黛,来自贵国。”
“温黛……”女王身子震了一下,露出诧异之色,“这和我一位姑母同名,她很小的时候就失了踪。”仙碧从怀里取出一枚红宝石戒指,说道:“女王,你认识这个吗?”
侍女接过戒指,转递给女王,女王飞快的看了一眼,注视仙碧道:“这枚戒指有都铎王氏的家徽,倘使你没有说谎,那么这枚戒指曾经的主人就是我的姑母,我是亨利八世的女儿伊丽莎白。”
仙碧道:“我是温黛·都铎的女儿仙碧。”
女王露出惊喜之色,徐徐走下马车,伸出手来,说道:“欢迎你回到英格兰,我的堂姐。”
仙碧道:“在这里能够见到女王,真是天意。”
“是的。”伊丽莎白说道,“这是上帝的安排,带我的马来。”一名卫兵牵来一匹雪白的牡马,伊丽莎白跳上去,将长弓横在马鞍上,说道:“给我的堂姐一匹马。”
一个卫兵首领上前说道:“女王,这里可能还有刺客潜伏,骑马危险。”伊丽莎白说道:“你知道刺客的来历吗?”
首领道:“被俘的刺客里有苏格兰人,我们在林子里还发现了西班牙人的滑膛枪。”
伊丽莎白道:“这样说起来,那个漂亮的玛丽·斯图亚特和我的姐夫菲利普结成了同谋。我这次出来狩猎是很秘密的,他们却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沃尔辛厄姆,我想你应该把内奸找出来,而不是关心我是否骑马。”
首领一时语塞,躬身后退。其时仙碧已翻身上马,随在伊丽莎白左侧,伊丽莎白又道:“沃尔辛厄姆,你去古堡取来足够的马,供我的中国客人们骑乘,我要请他们去宫中做客。”
沃尔辛厄姆答应一声,率人转回古堡,不多时便牵来许多马匹,盛意难却,众人只得翻身上去,伊丽莎白向陆渐招手道:“独一无二的勇士,请你到我的右边来,有你在,危险都会躲的远远的。”
陆渐听兰幽转述,微微吃惊,姚晴则露出不悦之色,但也不便阻拦,二人一骑双乘,来到伊丽莎白右边,伊丽莎白轻轻打个呼哨,一道黑影从天而降,落到她左臂的皮套上,却是一只黑白相间的猎鹰,体格不大,但十分精悍。
伊丽莎白微微一笑,向仙碧说道:“这只鹰很厉害,多亏了它,这次我捕到了七只狐狸。”
仙碧说道:“你很喜欢打猎吗?”伊丽莎白说道:“是的,这一点我和父王很相似,他亲手教会我射箭,今天,这张弓救了我的命。”说到这儿,她掉头向陆渐嫣然一笑,说道:“也多亏这位了不起的武士,我看到他将马匹拖开,都惊呆了,心里想,这个人是谁,天啦,难道是玛挪亚的儿子参孙?”
姚晴听得好奇,忍不住问道:“参孙是谁?”仙碧笑道:“那是一位神话中的武士,力大无穷,一个人杀死过三千人。”
伊丽莎白询问过二人的对话,认真的道:“可今天的事不是神话,亲爱的堂姐,我看得出来,你的朋友都是非凡的人。”
仙碧笑笑,说道:“可是你刚刚遇刺,骑马多有风险,我希望你能坐马车。”
伊丽莎白摇头道:“我骑马,就是要告诉他们,我并不害怕他们。”
仙碧道:“是为宗教之争吗?”
伊丽莎白摇头道:“不,那只是事情的一个面,另一个面是权利,苏格兰的玛丽有法国做她的后盾,她梦想我的王位,菲利普则想要控制英格兰,可惜的是,我不如我的姐姐玛丽女王那么听话。”
卫兵们被女王弃车骑马所振奋,都护拥左右,气势昂扬,这么走了一程,前方奔来数骑人马,都是朝臣们听到风声,纷纷前来拜见问候。伊丽莎白天性好动,不喜欢呆在伦敦的深宫,而是喜欢临幸各地的庄园,狩猎放鹰,在她一生之中,极少有人知道她下星期在哪里过夜,这自然给了朝臣们许多麻烦。
谈话间,道旁的林子里突然窜出一只红狐,伊丽莎白目光敏锐,一眼瞧见,闪电般挽起长弓,一箭射出,这时间,旁边也响起“咻”的一声,一支羽箭同时发出,两支箭在空中几乎为一支,齐刷刷射中飞奔的狐狸。
伊丽莎白转过头,看见那名金发骑士正收回长弓,伊丽莎白露出喜悦之色,不由叫道:“罗伯特·达德利。”金发骑士一挥鞭,奔出队列,俯身用长弓挑起那只红狐,转身来到女王面前,翻身下马,举起猎物,喜滋滋的道:“尊敬的女王,今天见识了你的英姿,坚定了我对你的情意,这两支箭射中同一只狐狸,足见我们心有灵犀。我以万分的热诚,渴望成为你的夫婿,把我的热情和生命交到你手里。”
伊丽莎白瘦削的双颊涌起一抹红晕,注视马前男人,眸子里发出迷离的光辉,方要开口,塞西尔忽然打马上前,说道:“陛下,你要是答应这件婚礼,英格兰将因此流血。”
伊丽莎白微微怔住,罗伯特却面带怒色,跳将起来,紧握剑鞘,大声道:“塞西尔,你是诅咒我吗?”
塞西尔淡淡道:“我不会故意诅咒谁,但事情很明白,你是诺森伯兰公爵的儿子,你娶了女王,那么权利的天平就会倾向你的家族,如此一来,其他的公爵和伯爵呢,他们会怎么看?国内的望族不会用喜悦的眼光看待这件事,他们只会忌妒、漫骂甚至反叛,女王每作一个决定,都要为诺森伯兰承担义务,人们会猜测是女王的决定,还是罗伯特·达德利的幕后指使,女王的权威消弱,望族间的斗争会兴起,所有的局势将无法收拾。”
罗伯特脸涨得通红,额上青筋突突乱跳,手中的剑柄却越握越紧,伊丽莎白神情恍惚,呆了一会儿,忽地叹道:“罗伯特,很遗憾,塞西儿是对的,我无法答应你。”罗伯特如遭雷击,脸色变得煞白,忽地一言不发跳上骏马,挥鞭纵马,一道烟走了,伊丽莎白望着他的背影,眼里流露深深的迷惑,仙碧见了,不由暗暗叹息。
过了一阵,伊丽莎白说道:“赛西尔,那么你认为我应该嫁给谁呢?”塞西尔又道:“为了保持女王的权威,国王只能嫁给国王。”
伊丽莎白忽然涨红了脸,死死盯着他道:“你要我嫁给谁?”塞西尔为她的目光所慑,低头道:“这都是女王的选择。”
伊丽莎白默不作声,打马前行。
行走半日,便至英王宫殿伊丽莎白设宴款待众人,谷缜喝了两杯酒,只觉酒味淡薄,不甚过瘾,扭头四顾,忽见莫乙两眼发呆,望着远处,循他目光看去,却是西北墙角的一副地图,不由问道:“你瞧什么?”
莫乙恍然惊觉,说道:“谷爷,这幅图就是咱们所处的大岛全图,小奴以前虽然瞧过‘万国地图’,但勾划粗率,远不如这幅地图详尽,所以按照这幅地图,我计算了一下,发觉有些不对。”
谷缜心中一惊,忙问道:“有什么不对?”莫乙道:“我说三天可达,说的是陆路,但从这幅地图来看,我们要去的地方,却远在海里。”
谷缜道:“这么说,我们又要出海?”莫乙微微点头。
这时间,音乐声忽然停止,伊丽莎白正与仙碧说话,不由抬头叫道:“有什么事?”这是一个大臣快步上前,说道:“西班牙的使节一定要马上面见女王,如不然,他立马启程回国,因此造成的后果,全由我方承担。”
伊丽莎白微微蹙眉,低头不语,仙碧问道:“女王陛下,有什么为难的事吗?”伊丽莎白叹了口气,说道:“堂姐,这件事我本想拖延一阵,这一下是拖不过去了。”抬头向那名大臣挥了挥手,说道,“请西班牙使节进来。”
那名大臣偷偷看了在场众人一眼,伊丽莎白说道:“这里都是我的亲戚和朋友。”大臣躬身行礼,默默退出宫外。
不一会儿,有侍臣领着一个黑发多髯的男子进来,那男子脖子僵直,两眼直视,脚下步子沉重,每走一步,嘴边胡须就是一阵颤抖。直走到伊丽莎白座前,那男子方才立定,勾脖弯腰,草草行了一礼,说道:“女王陛下。”
伊丽莎白略略点头,问道:“你来有什么事?”
那位大使说道:“我来,是受尊贵的菲利普大王之命,向同样尊贵的女王陛下请求两件事。”伊丽莎白一反亲切风趣,望着那人,默不作声。
大使被女王目光逼视,微露窘色,努力镇定心神,说道:“第一件事,菲利普陛下真诚地向女王陛下求婚,他认为这是一桩让人羡慕的好婚事,陆地和海上最强大的君主与聪慧的女王一旦结合,必将震动世界,作为西班牙国王的妻子,我国也将容许英格兰分享广袤海疆的若干权利。”
伊丽莎白一手托腮,一手握着王座的扶手,听到这里,紧攥扶手的指节变得青白,仙碧在她左近,分明感到她的颤抖。
沉默一阵,伊丽莎白慢慢说道:“可是,他已经娶过我的姐姐玛丽,事实上,他是我的姐夫。”
大使笑了笑,说道:“对于这一件事,菲利普大王并不在意。”
伊丽莎白微微发抖,脸庞有几分苍白,慢慢道:“倘使我嫁给了菲利普,我就必须和他一样信奉天主教吗?”
大使说道:“那是当然,天主教会是唯一被上帝认可的教会。”
伊丽莎白道:“那么,西班牙的敌人就会成为英格兰的敌人吗?”大使道:“是的。”
伊丽莎白道:“那么,西班牙的朋友也就会成为我的朋友?”大使道:“陛下英明。”
伊丽莎白道:“包括苏格兰的玛丽·斯图亚特?”大使愣了一下,点头道:“陛下的朋友也会成为西班牙的朋友。”
伊丽莎白微微冷笑,说道:“这样一来,因为我的婚姻,英国的子民就要对菲利普效忠,英国的新教徒就要对教皇效忠?”
大使道:“大王希望如此。”
伊丽莎白一挥袖,徐徐站起身来,说道:“我想明白告诉你我的决定。我深爱着我的人民,我不愿他们为我背上西班牙的包袱,我也不想改变我的信仰,这是我的父亲亨利八世留给我最宝贵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私人的原因,也是一切原因中最重要的。我,伊丽莎白,决定将自己奉献给全能的上帝,不再涉足尘世的婚姻,我将独处闺房,直到生命的终结。”
这话说完,宫殿中一片沉寂,西班牙大使张大了嘴,望着女王,冒冒失失地用左脚蹭了一下右脚,又取出手帕揩去额角的汗珠,定了定神,才说道:“那么第二件事,是有关陛下的子民出海的事。”
伊丽莎白道:“他们怎样了?”
大使道:“按照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在1493年颁布的教谕,1494年我国和葡萄牙签订了《托尔德西拉斯条约》,依照教谕和条约,以亚速尔群岛附近的子午线为界,世界上的海洋由我国和葡萄牙分别统辖。在西班牙的海疆内,没有我们的允许,任何船只不得通行。但据我所知,女王陛下的一些臣民违反了教皇的谕令,私自出海通商,严重侵犯了西班牙的权利。在此我谨代表菲利普大王,向尊贵的女王陛下提起抗议,希望贵国约束臣民,不要挑衅上帝的旨意。”
“上帝的旨意?”伊丽莎白眼中露出一丝讥讽,“你是指教皇的教谕吗?”
大使道:“是的,教皇是上帝在人间的使者,他的教谕就是神示。”
伊丽莎白蓦地深吸了一口气,一字字道:“我认为,上帝是公正无私的,教皇无权代表上帝划分世界,也无权把国土送给他喜欢的人。”
西班牙大使的脸涨成深浓的紫色,双眼盯着女王,忽地大声叫道:“女王陛下,恕我冒昧,你这番话不但侮辱了教廷,更侮辱了我的祖国。你是在说,西班牙勾结了教皇,划分世界吗?”
伊丽莎白严厉的神情却忽然消失了,她笑了笑,缓缓坐下,一手托着下颌,一手轻轻敲打扶手,望着盛怒中的对手,眼里透着莫测的笑意,慢慢说道:“大使先生,你一定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只说上帝是公正无私的,他对西班牙和英格兰理应一视同仁。”
西班牙大使嘿嘿笑了两声,傲然道:“那么我的话到此为止,无论女王陛下如何看待,我国将严守1494年的条约,在我国的海疆上行使权力,贵国的船只如果贸然进入,一切后果由英格兰自己承担。”说到这儿,他攥紧拳头,狠狠挥舞了一下,然后不待女王回答,便匆匆行一个礼,转过身子,大踏步走出宫门。
英格兰群臣一片哗然,纷纷叫道:“这太失礼了。”“分明是侮辱。”“宁可与菲利普开战,也决不屈服。”
伊丽莎白挥了挥手,平息声浪,说道:“各位,眼下不是讨论战争的时候,我,有些累了。”说罢起身,目光一转,望着陆渐道,“尊贵的勇士,你救了我的性命,希望得到什么样的赏赐呢?”
陆渐方要推辞,忽听谷缜在他耳边传音道:“向她要一艘海船,越大越好。”
陆渐微微皱眉,却听谷缜又道:“事关重大,快说。”陆渐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起身说道:“女王陛下,我想要一艘很大的海船。”
伊丽莎白微感吃惊,问道:“你要海船做什么?”陆渐边听谷缜传音,边道:“我有很紧急的事情,要在近两日出海远航。”
伊丽莎白沉思了一下,说道:“很不巧,在以前我可以给你最好的船,但眼下局势很糟。我刚刚拒绝了菲利普的求婚,又质疑了他的海权,若要再派船出海,无异于向他挑战。我的国库十分空虚,一天的战争也支持不了。亲爱的勇士,请你谅解,除了海船,我可以给你别的东西。”
陆渐叹了口气,说道:“既然这样,我什么也不要,陛下,我们这就告辞。”伊丽莎白望者他,欲言又止,终究叹了口气,说道:“那么塞西尔,你为我恭送这些客人。”
仙碧也起身告辞,伊丽莎白拉着她的手,甚是不舍,解下颈上的项链交到她手里,说道:“堂姐,希望你再来看我。”又托仙碧问候温黛,絮絮再三,才依依而别。
众人出了宫门,告别塞西尔,谷缜说明出海缘由,仙碧苦笑道:“这当儿出海,真不是好时候。”
姚晴道:“那个什么人竟把天下大海分成两半,送给两个国家,这不是发了疯吗?就冲这一条,咱们偏要出海给他瞧瞧。”
谷缜沉吟未决,忽见从身后行来一个身披斗篷的骑士,来到近前,众人定睛细看,却是罗伯特·达德利,他神色憔悴忧郁,翻身下马,语声低沉的道:“我受女王之托告诉各位,若要乘船出海,还有一个办法。”
众人大喜,仙碧问道:“什么办法?”罗伯特道:“以英格兰国家的名义出海,必然惹怒西班牙,引发战争。但如果乘坐民间的走私商船,就纯属臣民的个人行为。可是这么一来,你们将得不到英格兰王室的任何庇护,西班牙的战舰会像野狼一样撕碎你们。女王陛下并不希望你们冒这个险。”
谷缜忽道:“我们的事迫在眉睫,足下只需告知,在哪里有能出海的船。”
罗伯特听罢通译,注视谷缜,二人目光相交,罗伯特只觉对方目光慑人,不由得垂下眼皮,说道:“要是你们心意已决,我可以带你们去见一个人,这人的名声很坏,他走私布匹,贩卖奴隶,是个地地道道的恶棍,可是,他有两件事却足以称道,一是胆大包天,二是他有英格兰最快的海船。”
陆渐听了这话,大皱眉头,方要拒绝,谷缜却饶有兴趣,笑着说道:“妙极了,这位恶棍叫什么名儿?”罗伯特道:“约翰·霍金斯。”谷缜道:“很好,我真想立时见到这位主儿。”
罗伯特道:“我知道他在哪里,我可以带路。”于是翻身上马,带领一行人沿河行走,大河穿城而过,河水在身边汨汨流淌,水面上漂浮着淡淡的雾气,山河中的船只与岸上的房舍尽都飘渺起来,远方教堂的尖顶拔地而起,挺拔秀气,令四周简陋的房屋相形见拙,有如一名少女,在侏儒之中亭亭玉立。
陆渐憋了一时,忍不住道:“谷缜,你这事做得不妥,那人既是恶棍,怎能和他为伍?”
谷缜笑了笑,说道:“陆渐,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最大的喜好,就是让坏人做好事。这坏人越坏,越有趣味。”
虞照道:“谷老弟,你这岂非玩火?”谷缜道:“玩火二字说得极是,火固然会焚毁房屋,烧死人畜,若掌控得当,却可煮饭烧水,烹饪美味。甚至于在战场上火攻破敌,如赤壁之战。火对曹操来说,是大大的坏事,对孙权、刘备却是救命的好东西。自古许多恶人所求甚简,杀人放火,无非为了一个利字,真正难敌的,还是那些冒正义之名,行屠戮之实的正义之士。这等人亦善亦恶,似正似邪,杀也不是,用也不是,千古之下,大半的纷争,都是他们想出来的。”
众人听得无不点头,仙碧道:“谷老弟说得是,就好比皇帝,隋炀帝那种坏皇帝其实少得很,汉武帝、朱元璋一流的人物却不在少数,既是明君,也暴戾惊人。”
谷缜笑道:“不但皇帝如此,寻常人也是如此,恶人总是少数,多数人都是半善半恶,随时变化。在场各位,谁又能说自己从无恶念呢?”陆渐苦笑道:“罢了,真是说不过你。”
这时姚晴冷不丁道:“谷缜,你说这英格兰女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谷缜微一沉思,说道:“一言难尽。这位女王目光敏锐,却又善解人意,果敢无畏,却懂得隐忍待机。多情善感,却是私欲甚少,能够为臣民做出牺牲。有道是‘王者无私’,君王圣德,莫过于‘无私’,最难做到的,也是无私。这个女王尚且年少,倘使天假其年,这个西方小国必会风生水起,大有作为。”说到这儿,他皱了皱眉,回望东方,冷笑道:“至于那个嘉靖皇帝么,嘿嘿,正做着升天成仙的白日梦呢……”众人想到大明朝廷的作为,无不暗暗摇头。
这时忽听罗伯特叫道:“到了。”
众人举目望去,只见河岸边一座港口,桅帆林立。罗伯特打马来到来到三桅海船前,四顾无人,掀开斗蓬,叫一声:“霍金斯。”谷缜凝目细看,那艘海船比之寻常海船为小,船底更为狭窄,龙骨流畅坚固,浑然天成,三桅架设得当,几无余赘,虽说不如平底大船沉稳,轻快灵便却有过之,一瞧就是为了躲避走私缉查所造,谷缜也是使船的行家,见了这船,心中暗暗赞了一个“好”字。
罗伯特叫罢,过了片刻,一个黑须长发,身形瘦削的中年汉子来到船头,仿佛尚未睡醒,揉了揉眼睛,看着众人道:“我没看错吗?莱斯特伯爵(按:罗伯特的封号),什么事情有劳您的大驾?”
说话间,船上已有人刷刷刷扯起风帆,罗伯特知道这老滑头心中有鬼,害怕自己清算走私贩奴之事,只需一言不合,立马就要开溜,到时候追到天涯海角,也休想找到他去,当下挥了挥手,大声道:“我不是来找你麻烦,放下梯子,让我们上来。”
霍金斯迟疑不决,罗伯特大不耐烦,挥舞马鞭,叫道:“该死的,我以上帝名义发誓,这次来,跟你那些混帐事无关。”
霍金斯这才放心,呵呵一笑,招呼道:“放下绳梯,迎接伯爵大人。”话音方落,船上便抛下一道绳梯,众人弃马爬到船上。霍金斯盯着中土众人,碧眼眨动,一脸好奇。
罗伯特说道:“霍金斯,这些人是中国的商人,有事出海,你带他们一程。”
“中国?”霍金斯一楞,露出惊喜垂涎之色,跳将起来,大叫道,“用金砖铺地的中国吗?堆满香料和珍珠的中国吗?”谷缜等人见他如此激动,不由得面面相觑。罗伯特苦笑道:“马可波罗的书里是这样写的。”谷缜微微皱眉,向陆渐低声道:“这个马可波罗可把牛皮吹破了。”
忽听罗伯特道:“霍金斯,你答应这次航行吗?”
霍金斯一转眼珠,摆了摆手,严肃的道:“眼下是非常时期,西班牙人的战舰像野狼一样在外晃荡,我这只小破船遇上他们,就是一只无力的羊乖乖。”
罗伯特面有怒色,大声道:“霍金斯,这是,这是……”他本想说是女王的指令,又怕一旦以英王名义征用此船,西班牙必然大做文章,故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道:“霍金斯,我以个人的名义,希望你能答应这次航行。”
霍金斯笑嘻嘻的道:“伯爵大人的友谊我一向看重,但我更看重水手们的生命……”话没说完,谷缜打开一个鹿皮口袋,向下一倾,珍珠,玛瑙,红宝石,祖母绿,猫儿眼,诸色宝石如雨泻落,叮叮咚咚落在甲板之上。
船上英人无不瞧得目定口呆,谷缜向仙碧道:“告诉这位船长,如果他带我们出海,这袋宝石算是定金,另外一半,航行完结后交付。”仙碧依言说了。霍金斯眼睛不离地上珠宝,听完这话,轻轻打了一声呼哨,嘻嘻笑道:“太妙了,成交,中国商人,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船长。”
罗伯特冷冷道:“你的小破船不是羊乖乖吗?”霍金斯笑道:“伯爵不知道,吃饱的绵羊狠过鲨鱼呢。”他抬眼望着谷缜道:“你们要去哪儿?”
谷缜道:“方位尚且未定,贵船要作远航准备。”霍金斯微露迷惑之色,问道:“什么时候出发?”谷缜道:“最好今日。”霍金斯吓了一跳,大叫道:“没可能,我还没有备好给养。”
罗伯特道:“这好办,我交代下去,给养立马运来。”霍金斯笑道:“好极了,给养越多越好,我们要环球,环球航行,知道吗?”
罗伯特面露愠色,骂道:“贪心鬼。”一甩衣袖,下船去了。霍金斯忙不迭蹲下身子,将散落在地的宝石珍珠一一捡起。
国家有排山倒海之力,罗伯特暗中张罗,半日工夫便将给养补足,他本人为避嫌疑,再没上船,远在岸边遥遥注视。
霍金斯召集水手,大声道:“这次航海时机不同以往,风险很大,需要最老练的水手,二十岁以下的人都站出来。”说到这里,从队列中稀稀拉拉走出几人。霍金斯目光扫过,皱了皱眉,叫道:“德雷克,你也出来。”
那个水手个子瘦小,脸上稚气未脱,却有几分阴沉,闻言抬了抬眼皮,露出又黑又亮的一双眸子,盯着霍金斯,冷厉逼人,淡淡说道:“我刚满二十岁。”
“你骗鬼。”霍金斯伸出大手,将他拎出队伍,厉声道:“你看起来顶多十五。”
德雷克一边挣扎,一边叫道:“我二十了,就是长得慢些。”
但霍金斯的大手犹如铁钳,硬是将他拎到一边,向众水手叫道:“给你们一个小时,跟老相好告别,买些私人用品,一小时后本船出发,过时不候。”
水手们哄然答应,霍金斯转过身子,撵鸭子般将那不足年龄的水手赶下了船,便转回船舱,与谷缜说话去了。
一小时转眼即过,水手纷纷归队,霍金斯清点人数,皱眉道:“怎么,马丁呢?那个大个子舵手哪儿去了?我还指望他掌舵呢!”
众水手面面相觑,这时忽听一个声音说道:“他不去了。”
霍金斯掉头四顾,却不见人,这时忽见德雷克从人群里猛地钻出目无表情,慢慢说道:“我二十岁了,可以出海了,大个子马丁是个蠢材,我比他强得多。”
霍金斯望着他,惊疑不定,说道:“你把他怎么样了?”德雷克道:“你管不着。”霍金斯皱了皱眉,死死盯着他道:“我管不着?哼,我的决定不会改变,二十岁以下,不许出海。”德雷克也盯着他,目光锐如钢针:“我已经二十岁了,我要出海。”
霎时间,这两人如斗鸡一般立在甲板上,目光相对,彼此不让,霍金斯的脸色渐渐阴沉起来,德雷克的目光也越发森冷,两人身上发出的凛冽寒气,让五大三粗的水手们屏住呼吸,一个少年水手公然冒犯大名鼎鼎的霍金斯船长,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船长,时间到了。”大副从内舱出来,手里拿着一只怀表。
霍金斯一咬牙,揪住德雷克,高叫道:“你这个该死的小鬼,我要把你丢到水里去。”
德雷克竭力扳开他手,大声道:“我二十岁了,我要出海,你丢我下去,我会再爬上业。”
霍金斯咆哮道:“咱们就来试试。”
正在拉拉扯扯,忽听有人哈哈大笑,两人转过身去,却是谷缜,谷缜笑道:“这小子蛮有意思,说来我也没满二十岁。霍金斯船长,你就网开一面,让他出海吧。”
霍金斯听了仙碧的译语,苦笑道:“我是为他好,这次航行很危险。”谷缜瞧了瞧德雷克一眼,笑道:“有的人喜欢冒险,最难过的却是无险可冒。”说到这里,他一挥手,大声道:“时间到了,过时不候,开船吧。”
霍金斯无奈放开德雷克,在他腿上踢了一脚,喝道:“该死的,去后船掌舵。”
德雷克目光闪动,深深看了谷缜一眼,默默向后舱走去,经过谷缜身边,嘴唇嗫嚅,似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白帆扬起,大船驶出水港,行了约摸两里,忽听见远处传来喊叫声,水手们回头望去,码头踉跄跑来一条壮汉,头上包着布条,布条上一团鲜血十分醒目。那汉子冲着海船哇啦大叫,拼命挥舞,众水手哈哈大笑,纷纷叫道:“蠢货马丁”,“羊羔马丁”,“面包马丁”,“软蛋马丁”,一阵工夫便给那汉子取了十多个诨名。
霍金斯不由得皱起眉头,向德雷克道:“你用什么放倒他的?”德雷克淡淡的道:“棍子。”霍金斯咧嘴一笑,说道:“你要当心,回来的时候他会杀了你,抽出你的肠子喂狗去。”
德雷克默不作声,回头一瞥,日已入暮,岸上风烟涌起,马丁狂怒咆哮的影子渐渐模糊不清,海船似慢实快,驶出那条宽阔的内河,沉默地进入浩瀚的大海。
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接下来,往西南方行驶。”声音娇脆可人,德雷克心头一热,掉头望去,仙碧与一个大头怪人并肩走来。那怪人两步抢到罗盘前,手持一个古怪仪器,比照罗盘,看了又看,嘴里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仙碧听了,向德雷克笑道:“小家伙见谅,你不懂我们的话,我们要换一个人掌舵。”
德雷克抿着嘴,冷冷道:“哪么谁来掌舵?”话音方落,便听一阵笑语,转眼望去,却是谷缜走了过来,仙碧笑道:“谷先生说,他来掌舵。”德雷克目光一闪,盯着谷缜,神色疑惑,谷缜笑着上前,通过仙碧询问舵轮用法,德雷克阴沉着脸,只不作声,倒是霍金斯开朗些,连说代比,将转舵法子说了,但也心中犹疑,说道:“谷先生,掌舵是大事,不是玩儿的。”谷缜笑道:“贵国的舵比中土高明,但与荷兰人的船大同小异。”
霍金斯微微吃惊,肃然道:“谷先生,你驾驶过荷兰人的船?”
谷缜笑笑,眼中露出追忆之色,说道:“以前我有一只船队,八艘荷兰战舰,声势浩大,可惜打过一仗,便散了。”霍金斯、德雷克对视一眼,将信将疑。
谷缜走到舵边,和莫乙商议几句,拍拍舵轮,笑道:“霍金斯船长,这船有名字吗?”霍金斯诡秘一笑:“这船名字天天都换,这次出海是受公爵大人所托,就叫公爵号吧。”谷缜笑道:“公爵号不够气派,依我看,还是叫做女王号的好。”霍金斯一愣,道:“就依你的,叫女王号。”
谷缜将舵轮一转,高叫道:“将前桅的帆扯起来,我要逆风行驶。”
霍金斯和德雷克见他掌舵手法精准娴熟,心中一阵惊讶,霍金斯转身发令升帆,又拍了拍德雷克,说道:“你去中桅警戒,一见可疑船只,立即吹号。”
德雷克挎上一只大海螺,一溜烟爬到中桅顶端,未及眺望,便听头顶有人说话。德雷克吓了一跳,双手竟尔松开缆绳,向下坠落,不料手腕忽紧,将他提回原处,德雷克急忙抓牢绳索,回头一瞧,一个白发男子一脚独立,站在桅杆顶端,容貌俊秀,眸子明亮澄净,望着自己,意似询问。大约方才天色沉暗,这男子的衣衫又与白帆同色,德雷克爬上来时,竟未瞧见,这是忍不住道:“你是谁?”
来人正是左飞卿,他左右无事,来桅顶赏鉴风景,闻言亦道:“你说什么?”话才出口,悟及二人言语不通,不由得哑然失笑,袖袍轻轻一挥,德雷克眼前顿花,已不见了白衣人的影子,四处望望,亦不见人,他心中疑惑,低头看去,左飞卿不知如何,已到甲板之上,步履潇洒,向船尾楼走去。
德雷克何曾见过如此神出鬼没的身法,饶是胆大,也不禁打了个突,伸手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暗暗念叨:“全能的天主,愿你保佑小弗朗西斯,不要让他遇上邪恶的东西……”一边默祝,一边盯着左飞卿,只见他走到船尾左舷,负手而立,默默注视正与虞照谈笑的仙碧,白衣白发,直如一尊雪人。
船行半夜,圆月向西,秋风拂面而过,带着悠悠凉意,海水懒洋洋来回荡漾,枯燥乏味,松弛的护桅索晃来晃去,有如摇篮。
德雷克久在如此景况,渐渐神志模糊,双手兀自攥着桅索,头却频频下点,昏然欲睡。
突然间,一股战栗涌上心来,德雷克一个机灵,撑开眼皮,极目望去,乌黑泛蓝的海面上,浮现出一个庞然巨影,德雷克惊疑兴奋,拿起号角,呜呜吹响。
一船人顿时惊醒,火光乍亮,甲板上脚步乱响,道道人影拥到船舷。就当此时,德雷克忽觉有异,扭头望去,左飞卿不知何时已来到身边,眺望远处,德雷克呆了呆,转头望去,那个庞然大物在海面上游弋了一阵,喷出一大团雪白的水花,慢慢沉没下去。
“是,是一只大鲸。”德雷克面皮一阵发烫,左飞卿瞧他一眼,皱了皱眉,翻身飘落。
甲板上传来一阵谩骂,水手们空担心一场,当然不能就此作罢,德雷克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羞怒交迸,低头拽着桅索,一言不发,直待骂声稀落,突然间,三团黑影从海面上涌将出来,绰约显出船只轮廓,德雷克仔细瞧瞧,心神猛地一震,将号角凑到嘴边,长长吹了起来。
人们才刚上床,复又惊觉,霍金斯爬上甲板,厉声叫道:“德雷克,你这个狗狼养的,又是什么?鲸鱼?金枪鱼?还是他妈的海龟?”德雷克大声道:“是他们。”霍金斯道:“谁?”德雷克道:“西班牙人,没错,西班牙战船,一共三艘。”霍金斯一愣,眨了眨眼,还没说话,谷缜已然高叫起来:“把帆扯足,我要顺风行驶。”
号令发出,甲板上一阵骚动,德雷克从桅顶上飞身滑下,与两个水手奋力拉起中桅白帆,霍金斯直奔底舱,指挥炮手向铁炮中灌注火药。
谷缜奋力扭转舵轮,海船突然向左歪斜,雪白巨浪冲上甲板劈头盖脑打向众人,“女王号”在海面上硬生生画了一个雪白的“之”字,昂起船头,向着西北方飞驶而去。
西班牙战舰亦同时扯起风帆,骤然提速,势如三箭齐发,成品字形向女王号包抄而来。
船头破浪,哗哗作响,海风在耳边厉声呼啸,追逐之间,东方发白,一轮红日半露峥嵘,万道金光将深沉大海照得金碧辉煌,西班牙战船亦被镀上瑰丽的金红,黑铁的炮管有如黄金铸成,令人望而生畏。
轰隆数声,乱炮齐鸣,谷缜一摆舵,海船陡偏,斜刺而出,一颗铁弹擦过右舷,木屑纷飞,船身震动,船身众人东倒西歪,尖叫声冲天而起。
陆渐正护着姚晴在底舱,姚晴昏迷未醒,陆渐以内力护住她的筋脉,不敢稍懈,故而明知有变,也不敢离开船舱,不料船身震动太猛,竟使姚晴颠簸惊醒,才有知觉,便听一声巨响,夹杂着无数喊叫声,直如巨雷当空炸响。
姚晴精神陡振,说道:“陆渐……”她虽已尽力叫喊,落入陆渐耳中,仍是细微虚弱,忙道:“我在这里。”姚晴虚弱道:“快,去上面。”陆渐一愣,温言道:“一切有谷缜应付,不要担心。”姚晴撅起嘴来,盯着陆渐,嘴里不说,气恼已俨然写在脸上。陆渐拗她不过,叹了口气,将她抱起,蹿上甲板,尚未立定,船身陡倾,一排巨浪如雪山崩塌,直压过来。陆渐右手扶住姚晴,左掌蓄满真力,横扫而出,劲力所至,浪峰竟被拦腰冲出一个豁口,势如奔马,从二人身周轰然冲过。
大浪千叠,绵延不休,扫开一个浪头,陆渐将身一纵,落在桅杆横木之上,又是一个浪头打来,浪花飞溅,冲至陆渐双膝,方才退去。陆渐暗自心惊,低头一看,姚晴脸色煞白,望着远处,秀目闪闪发亮,陆渐蓦地想起仙碧的话,一时莞尔,寻思道:“阿晴真是好事喜斗,遇上纷争,便觉欢喜。”一边想着,一边极目眺望,那三艘西班牙船忽集忽分,炮口青烟袅袅与红日相映,朝霞齐飞,几只乌羽的海燕嬉戏浪尖,浑然不觉身边争战。
轰隆巨响,几枚铁球由小而大,冲出炮口,呼啸而至。不料距女王号尚有数丈,力道忽衰,哗啦一声坠入海中,溅起必朵雪白浪花。姚晴瞧得有趣,微露笑意。这时忽听谷缜一声长呼:“准备发炮。”话一出口,便由仙碧转译给一个水手,那水手又向后传,呼喊一声紧接一声,直如重涛叠浪冲过甲板,直到下舱炮位。
谷缜双手猛转舵轮,海船左横,斜冲十丈,说时迟,那时快,霎时间,左舷逼近一条西班牙船,那艘船追逐最急,无意中竟将左舷送到谷缜炮口之下,况且刚刚发过炮,填药再发,已然不及。
霍金斯老于海事,看得真切,谷缜号令未至,他已然点燃引信,数声炮响,几枚铁球如箭飙出,一颗不落,击中那艘西班牙船,那船恰如纸糊一般,多了几个缺口,匆忙逆风行驶,横移近百丈,另两艘船见同伴吃了大亏,又见女王号横冲直撞,右舷炮门又向自己转来,不觉心惊胆战,来势为之一缓,谷缜却不恋战,顺风行驶,加速向前,一阵工夫,将三艘西班牙船抛到视线之外。
这么行了半日,西班牙船在海平线上时隐时现,不多时,西风徐来,两方船速均慢了下来,女王号轻便快巧,航速奇佳,打打停停,却始终与对方相隔一炮之距,西班牙船连番发炮,始终打它不着。
日过天顶,姚晴昏然入睡,陆渐正想回到舱中,船头水手发出一声大喊:“看,那是什么?”陆渐举目望去,前方海面仿佛春草破土,冒出一片乱礁,霍金斯正巧登上甲板,一瞧脸色发白,叫道:“那是‘魔鬼群礁’,谷先生,快绕过去。”
谷缜转动舵轮,绕过乱礁,向南行驶,这时莫乙谨守罗盘,牢牢注视,刚过礁群,他脸色忽然一变,叫道:“糟糕,谷爷,从罗盘看,要穿过这片礁石。”谷缜一怔,瞪着他道:“什么?穿过礁石?你笃定?”莫乙哭丧着脸:“我,我笃定。”谷缜怒道:“你怎么不早说?”莫乙道:“从罗盘上瞧,差别极小,我方才,方才看走了眼……”
谷缜大皱眉头,回头望去,西班牙船也正绕过礁石,倘若转回,势必与之遭遇。莫乙好不羞惭,支吾道:“谷爷,要么暂且不去,摆脱这些船再说。”谷缜狠狠瞪了莫乙一眼,目光一转,正瞧见陆渐立在桅前,抱着姚晴左顾右盼。谷缜见这情形,不知怎地,胸中便是微微一酸,猛一咬牙,一转舵轮,掉转船头,向乱礁直冲过去。
霍金斯正和一群水手立在船尾说说笑笑,讥讽西班牙人船速太慢,忽见谷缜掉船,均是错愕不堪,初时未解其意,片刻工夫,便觉出船只正向群礁冲去,霍金斯顿时慌了手脚,高叫道:“谷先生,方向错了。”谷缜笑道:“没错,就是去礁石。”霍金斯吓了一跳,叫道:“停下,快停下。”谷缜笑笑,依旧如故。
霍金斯又惊又怒,快步冲到谷缜身前,要抢舵轮,嘴里叫道:“该死的,这是我的船……”谷缜左手掌舵,右手一挥,霍金斯胸口发麻,浑身僵直,嘴巴大大张开,无数骂人言语堵在嗓子眼里,眼睁睁望着爱船向那片乌压压的乱礁撞去。
西班牙船忽见对头折回,初时不解,待到还醒过来,女王号已然冲到近前,霎时间,船头水手已能看清敌船炮口,黑黝黝,冷森森,一时间,个个面色苍白,回望谷缜和霍金斯,却见谷缜笑容不改,霍金斯则立在一旁,呆若木鸡,水手们大生疑惑,纷纷嚷道:“船长,你要送死吗?”
霍金斯穴道被封,嘴里不能回答,心中难受已极。忽然间,一声巨响,震耳欲聋,三发铁弹破空射来,霍金斯惊得魂飞魄散,心中大叫上帝。
这时间,谷缜猛一摆舵,船只倾斜,两发铁弹落空,但余下一发却始终未躲过,直奔中桅。陆渐正巧立在桅下,眼疾手快,抓起身边护桅索,迎着铁弹旋风般一挂,铁弹来势略偏,嗖的一声从桅旁掠过,飞出老远,落入海中。
陆渐虽凭“天劫驭兵法”解了危局,却是千钧一发,惊出一身冷汗,一时攥紧绳索,心中扑扑乱跳。就在这一惊一乍之间,女王号乘风破浪,与一只西班牙船擦肩而过。
透过两船间冲天白浪,双方水手均能看清彼此面目,霎时间,两船炮火全开。擦得一声闷响,女王号船尾被炮弹削去一截,西班牙船则因体型庞大,躲闪不开,竟然连中三炮,其中一炮正中船腹要害,海水汹涌而入,船歪斜下沉,甲板上一阵骚乱,水手掷下舢板,跳水逃生。
女王号却不停留,直直冲进礁石附近,前方怪石黝黑如铁,或如猛虎利齿,或如将军铁盔,森然嵯峨,触目惊心。乱礁丛中,狭窄水道犹如一张怪口,自古以来,也不知吞没了多少船舶,留下多少冤魂。
前有礁石拦路,后有敌船逼近,亦且船快如箭,激流奔涌,此时此刻,谷缜纵想停船也亦不能。水手一片惊呼之中,女王号冲下水道,船只两侧,激起数丈巨浪,有如两道雪白水墙。这么两转三折之间,忽地遇上一个漩涡,船身陡横,谷缜把持不住,船头破开水墙,撞向一堆礁石。众水手惊骇欲绝,纵声狂呼。
虞照看得分明,只一纵,跳到桅杆下方,那里横搁着三根备用桅杆,用绳索捆成一束,以便飓风吹断桅杆,也好更换。虞照一把扯断绳索,挑起一根桅杆,抢到船头,咄的一声大喝,将那桅杆杵向礁石。
卡擦一声,桅杆断了半截,巨力反冲,虞照不由倒退两步,但他神威惊人,只一晃,又扎马站稳,虽然如此,脚下甲板却吃力不住,粉碎洞穿。
借这一杵之力,女王号向后荡回,反向另一根礁石撞去,虞照这一杵几乎使尽力,见势直叫糟糕,不料影一闪,陆渐亦攥着一根桅杆,一如虞照之法,尽力一杵,复将船舶荡回。
虞照不觉赞道:“老弟好本事。”陆渐也笑道:“虞兄也不差。”两人口中对答,手中却各持桅杆,分立船舶左右,看到礁石,便运劲一杵,逼使船只离明暗礁石,重回水道。谷缜得二人之助,终又把住舵轮,但觉掌心凉冰冰的,满是汗水。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闷响,众人回头一望,却是一艘西班牙船追逐太急,收不住势,一头撞上入口礁石,粉碎支离,船上水手纷纷落水,被暗礁旋涡搅动拉扯,在礁石上刮得血肉模糊。陆渐见状不忍,将桅杆交到左飞卿手中,自己抓起一只舢板越过一堆乱礁,不偏不倚,落在遇难水手之间。
幸存水手绝处逢生,竞相爬上舢板,用水里破碎船板做桨,死命划出乱礁,待到波平浪静,回头一看,女王号钻入乱礁丛中,已然没了踪影。
经过一堆乱礁,水势渐缓,船上的英国水手都是亡命之徒,险境一过,均又眉飞色舞,有说有笑。谷缜驾驭船只,小心翼翼穿过水道,猛然间,前方豁然开朗水势渐宽,化成一弯湖泊,澄澈蔚蓝,波光粼粼,微微细浪若有若无,拍打四面乱礁,发出轻微浪声。
众人不料险恶礁石之内,竟是别有洞天,一时间望着水面,均感惊奇。谷缜松一口气,放开舵轮,向莫乙道:“是这里么?”莫乙瞧了瞧紫薇仪,沉吟道:“入夜后看到北极星,方能断定。”
谷缜点了点头:“忙了一日,正好歇息一阵。”当下解开霍金斯穴道,笑道:“方才时机紧迫,对不住了。”霍金斯忽得自由,茫然不解,在身上摸来摸去,也猜不透点穴术的奥妙,一看船只损坏处,又觉心如刀割,只怕谷缜再释魔法,不敢公然咒骂,哼了一声,阴沉着脸,招呼水手修补船尾去了。
不久暮色渐深,郎月当空,天穹空灵无翳,渐次闪现周天群星,莫乙将紫薇仪举到头顶,瞄准北极星,霎时间,一缕星光清晰穿过“紫”、“微”二极,落入莫乙眼中。
“三极合,紫薇定!”莫乙喜得跳将起来,“就是这里,就是这里!”他手舞足蹈,又叫又跳,闹了一阵,蓦觉四周寂静,无人响应,掉头望去,一干人盯着自己,满脸迷惑。莫乙怪道:“你们怎么啦?到了地方,还一副丧气摸样?”谷缜接口道:“到了地方又如何?”莫乙一楞,支吾道:“到地方,到地方……没有了。”
众人顿时面面相对,仙碧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们这么拼命赶来,却是为了什么?”余人均感失望,尽是默然,陆渐低头望去,姚晴不知何时,又已昏睡,陆渐轻轻抚着她的脸旁,暗暗道:“她睡了也好,省得见了这般情形,徒自伤心。”
“谷先生。”霍金斯忽地负手走来,说道,“我有话跟你说。”谷缜听了译语,点头道:“但说无妨。”霍金斯将手拿到身前,举起一个鹿皮口袋,说道:“宝石都在这里,你点一点数。”
谷缜猜到他的来意,并不伸手去接,只笑道:“为何退还定金?”霍金斯道:“我要收回我的船,算我倒霉,这笔买卖是白做了。”谷缜道:“这是何故?”霍金斯重重哼了一声,说道:“你是个疯子,我不能把水手的性命交到你手里。今天的事,我可不想再来一次。”
事出突然,中土众人又惊又怒,仙碧道:“霍金斯船长……”霍金斯一摆手:“我决定啦,不用说了。”谷缜皱了皱眉,说道:“酬劳再涨一成如何?”霍金斯道:“不干。”谷缜道:“两成呢?”霍金斯冷笑道:“命没了,钱有什么用?”
虞照大怒,涌身欲上,谷缜伸臂将他拦住,说道:“霍金斯,一口价,我再涨三成……”眼见霍金斯要开口拒绝,便将手一挥,说道:“你须明白,我不是和你讨价还价,钱我如数给你,船我是要定了,你走人,可以,我给你一条舢板,能否回到英格兰,全看你的运气。”
霍金斯脸色一变,怒道:“你威胁我?”
“威胁你又怎的?”谷缜道,“大丈夫一诺千金,既然答应了出海,岂能半途而废?”霍金斯涨红了脸,双眼喷火,死死盯着谷缜,谷缜目不交睫,与他对视,霍金斯纵是枭雄之性,也渐渐敌不过谷缜的目光,过不多久,额上见汗,鼻孔里气息粗浊起来。
僵持之际,薛耳转头侧耳,忽地叫道:“大伙儿快听,这是什么……”众人闻言细听,初时四方寂寂,不多时,细声微响,伴随微风飘然而至,时如睡人梦呓,时如嫠(音璃,意思是寡)妇吟哦,呓语吟哦中,夹杂着奇怪颤鸣。
那声音越来越响,就是霍金斯、谷缜二人也忘了争执,循声望去,只见远处的水波徐徐扩散,波心凸起一个黑黝黝的物事,仿佛一块礁石,从海底升起。起初只有一个,随即多了起来,布满船舶四周。猛然间,一声裂帛也似的怪响,那些物事接二连三喷出水来,喷泉吸饱星月精华,一篷一篷,带着醉人的银色,大如棉堆,矮者也有丈许。
“我的天。”霍金斯喃喃道,“这么多鲸鱼。”
那些黑乎乎的东西正是鲸鱼的背峰,一眼望去,也不知有多少,百十道泉水同时喷涌,壮观无比。足足喷了半个时辰,鲸群又慢慢沉没,海面波平浪静,重归静寂。
原来这个四面环礁的小小内湖,竟是鲸群迁徙途中歇足之地。谷缜心中灵光一闪,高叫道:“扯起风帆,我要追赶这群鲸鱼。”霍金斯听到译语,自定口呆,嚷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这些喷水的畜生是海里的鬼魂儿,只有来找你,你休想找得到它。”
谷缜大皱眉头:“酬劳再涨一倍,霍金斯,我要你追赶这些大鲸。”霍金斯哼了一声,抿嘴不答。谷缜心中暗恼,正想是否用强,忽听黑暗有里有人说道:“船长,谷先生是对的,答应了就不应该反悔,不该半途而废。”那人一边说话一边走出暗影,瘦小精悍,正是德雷克。
霍金斯额上青筋突出,大声咆哮道:“滚开,小鬼头,你知道什么?”德雷克将尖尖的下巴猛的一扬,大声道:“我知道,这些中土人都是了不起的硬汉,我们英格兰人不能被他们小看了。”霍金斯一楞,盯着这个少年,紧攥的拳头不觉松开了,犹豫半晌,恨声道:“好,好,但大伙儿有言在先,追不上鲸鱼,不关我的事。”
谷缜点了点头,走到船后,手把舵轮,举目望去,水面黑沉沉的,远处一片乱礁,有如魔鬼的巨齿,在月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就这一阵的工夫,大的鲸群浑然不知去向,连一朵水花也没留下。
谷缜只觉心头一凉,五指紧紧握住舵柄,心中茫然不胜,竟不知道应该何去何从。霍金斯指挥水手拔锚升帆,准备停当,叫道:“谷先生,可以开船了。”片刻不闻动静,不觉一阵焦躁,叫道:“谷先生,开船了么?”
陆渐隐约瞧出不对,说道:“谷缜,你怎么了?”谷缜长长吸一口气,苦笑道:“陆渐,你猜,思禽先生会不会根本不想我们找到潜龙?”
这一语突出,直令中土人人变色,虞照皱眉道:“老弟,你一路豪气干云,叫为兄心中佩服,这当儿怎地突然说出泄气的话?”仙碧也道:“谷缜,你遇到什么难处了么?一人计短,众人计长,大可说出来,大伙儿一起参详。”
谷缜微微苦笑,叹道:“我并非轻言放弃,只是若要继续,却不知怎么下手。所谓‘鲸踪’,必是追踪这些鲸鱼,可是大伙儿瞧瞧,这鲸鱼有如昙花一现,顷刻无踪,谷某人纵然雄心万丈,也是老虎遇上了刺猪,不知如何下嘴。”
众人闻言一看,尽皆黯然,这时霍金斯向青娥问明谷缜的言语。好不幸灾乐祸,咧嘴直笑:“我不是说了么?这鲸鱼就是海里的鬼魂儿,只有它找你,你休想找得到它的。”
谷缜蹙眉托腮,似若不闻,心中急想对策,但鲸群处于大海深处,行踪之迷,委实不是人力所能洞悉,谷缜智谋再高,遇上此事也是无用。众人眼巴巴的望着他,甲板上寂静无声,海风掠过,吹得头顶护桅素啦啦作响,也将众人的心吹得冰凉。
“我听见啦!”薛耳紧闭双眼,忽然叫道:“谷爷,我,我听见啦。”他出语唐突,数十道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脸上,只见他神色专注,一双出奇大的耳阵阵悸动。谷缜见他神气,若有所悟,心中涌起一阵狂喜,喊道:“你听到了什么?”
“鲸……鱼……”薛耳唯恐失去耳中细微声息,不敢分神,结结巴巴的道,“小奴……听得……到……鲸……的……声音……它在……水……里……叫呢……”众人惊喜交迸,霍金斯忍不住道:“胡扯,这怎么可能。”谷缜却是喜上眉梢,招手道:“大耳朵,到我身边来。”薛耳抿嘴闭眼,摸索着一步步挪到谷缜身边,口中说道:“谷爷,小奴……不敢……张眼……分不清……东南西北,我手……指向哪儿,你就……上哪去……”说着举起手来,指定一个方向。
“我省得。”谷缜笑道,“好薛耳,生受你了,赶上鲸群,记你头等大功。”薛耳却如不闻,要知道他此时将浑身精神气力尽皆附于双耳,除了鲸鱼鸣声,身无外物,即便头顶千雷齐发,他也闻如未闻。
谷缜随薛耳所指,对照罗盘,由乱礁间的狭窄水道驶出内湖,转回大海,只见夜色浓烈混浊,沉沉压着海面,海天浑然一色,漆黑静谧,偶尔大海中星光一荡,才令人察觉海水汹涌。
“女王号”扯足风帆,在茫茫大海中孤独而行。不多久,拂晓乍破,晨光如洗,从身后悠悠照来,对值夜的水手而言,这景色再也奇特不过,身后是微露的晨曦,给一片海水染上明丽无方的暖色,前方却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冰冷幽深。“就像是从天堂驶入地狱。”霍金斯犹自愤愤,“追踪鲸鱼,我看是追赶撒旦!”
辰时左右,桅杆上的水手忽地大声呼叫起来:“看,喷水啦,他们喷水啦。”众人闻声,赶到船头,果见海平面上白浪汹涌,百十头大鲸在水中翻滚喷水,纵情嬉戏。
谷缜惊喜交集,说道:“大耳朵,真有你的,赶上鲸群啦。”薛耳闭眼木然,蓦地微微一晃,屈膝软倒,青娥就在近旁,急忙伸手将他扶住,但见他脸色惨白,竟以昏了过去,顿时大为惶急,尖声呼喊陆渐,陆渐闻声赶来,一手度入真气,一手把握薛耳脉搏,说道:“不是黑天劫,他心力耗费太甚,昏过去了。”
真气入体,薛耳悠悠醒转,入眼便是陆渐关切目光,忙道:“部主,不碍事,小奴支撑得住。”陆渐道:“你且歇一阵。”薛耳道:“若歇息了,就赶不上鲸鱼啦。”陆渐略一沉默,叹道:“薛兄,为我的事,有劳你啦。既然如此,我为你护法。”说罢托青娥照拂姚晴,自己将手按在薛耳后心,注入真气,真气化为劫力,薛耳精神为之一振。
鲸群休憩之后,复又下潜,这一次潜得既深,游得又快,将女王号远远抛开,双方相距越远,薛耳聆听鲸声越来越发不易,过了一阵,薛耳张开双眼,眼圈发红,说道:“部主,不知怎地,我,我听不到啦……”一想到自己误了主人大事,心中发急,竟然流下泪来。
陆渐心中黯然,叹道:“罢了,这莫不是天意?鲸在水中,船在水上,如鱼得水,船怎么快得过鱼?”谷缜摇了摇头,苦笑道:“可这船已快到极点,再也快不得了。”薛耳闻言,伸袖将泪一抹,说道:“要是离水近些就好了,这些鲸鱼会发无声之声,无声之声入水听来,方才真切。”
“无声之声?”谷缜奇道,“什么东西?”薛耳道:“这种音声常人听不见,却是真真有的。蝙蝠也能发出无声之声,但在陆上,一下便能听见,这些鲸鱼在水里发声,隔空传来,较之水中弱了好多,故而我离水越近,越能听见。”便向霍金斯讨了一个喝光的空酒桶,在桶口木板处钻了两个孔,再将缆绳穿孔而过,绕着桶身缠绕数匝,打个死结,桶底放了若干重物,再叫薛耳钻入,从船尾放入海中。
木桶入水,沉没近半,薛耳将耳朵贴近桶壁,凝神一听,无声之声有如潮水一般涌向耳鼓,薛耳大喜,叫道:“成啦,成啦。”陆渐放心不下,顺着缆绳滑入桶中,为薛耳护法,谷缜则将缆绳一头系在船后,这么一来,大船向前,也拖着酒桶破浪尾随。
原本五大条线索,数这“鲸踪”最难,大海茫茫,追逐一群鲸鱼,真如捞针一般。梁思禽设下如此难题,对于当时之人,已成不破之局,但他万料想不到,后世劫奴之中,竟会出现一个“听几”。
所谓无声之声,即是后世称之为“超声”者,听之无声,却较之寻常音声传递更远。这群大鲸后世呼之为抹香鲸,鲸脑之中蕴藉奇香“龙涎”,此类鲸目力本弱,又长年潜伏深海,四周漆黑无光,是故多发超声,一来与同类联络,二来捕食猎物,三则确定航向,以便长途迁徙,不离其宗。
薛耳劫力在耳,能辨世间万音,纵是超声,却逃不出此人一双大耳。鲸群所发超声,无远不届,薛耳水中听来,鲸群去向历历分明,当下据以指明方向,陆渐再以内力出声,转告谷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