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鸳鸯阵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凤歌 本章:第六章 鸳鸯阵

    姚晴见状,越发气恼:“好小子,这当儿你还高兴得起来?”拉着温黛,步子更快。

    原来陆渐始终跟在三人身后,心中郁闷,欲辩忘言,送到庄前,忽见布衣汉子,当真惊喜不胜,烦虑尽消,一个箭步赶将上去。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戚继光,看到陆渐,也是惊喜,把着他臂,笑道:“二弟,你怎的在这里?”陆渐道:“一言难尽。大哥,你怎么来了。”

    戚继光道:“我有事入京,听说沈先生殁了。沈先生与我有恩,故来祭奠。”陆渐默默点头,转眼望去,见温黛一行已然去远,只余三条淡影,当下叹了口气,向戚继光说道:“大哥,庄内请。”

    戚继光来到灵堂,拈香拜祭,商清影此时已回到灵堂,也回拜致礼。双方拜毕,陆渐将戚继光引入内堂,二人同经患难,陆渐将戚继光视如亲生父兄,当下也不瞒他,将自己身世托盘相告。戚继光听得惊奇,连连嗟叹,说道:“兄弟,不料你身世竟然如此坎坷,更不料你竟是沈先生的嫡亲儿子。看来也是天意,沈先生的志向,说不定要着落在你的身上。”

    陆渐道:“什么志向?”戚继光道:“你没留意庄门前那幅对联么?”陆渐不觉哑然,那对联他略略瞧过,此时却已记不起来,这时忽听有人笑道:“天得一则清,地得一则宁。横批可是‘四海澹然’?”

    二人回头望去,谷缜冠带潇洒,逍遥而至。戚继光起身拱手:“又见足下。”谷缜也笑道:“戚大将军安好。”戚继光笑道:“将军二字愧不敢当,那日南京城头,若非足下美言,戚某的尸骨早就烂在总督府的大牢里了。”

    谷缜一愣,笑道:“将军听谁说的?”戚继光道:“自然是沈先生了。”谷缜颇感诧异,心道:“沈舟虚竟没隐瞒此事?真是奇怪。”他平生料敌无算,此时此刻,却对那已死的大仇人颇有些琢磨不透。

    陆渐按捺不住,问道:“大哥,那楹联与志向有什么干系?”戚继光道:“李太白有一句诗,叫做‘天地皆得一,澹然四海清’,沈先生志向远大,将山庄取名‘得一’,正有扫残除秽、安靖我大明海疆的意思。好兄弟,令尊壮志未筹,不幸身故,他的遗志,岂不要落在你的身上?”

    陆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心中感慨:“父亲这一生,是正是邪,真是难说得很。”一念及此,问道:“大哥,南京一战后,四大寇尽都丧命,难道还有倭寇肆虐?”

    戚继光点头道:“汪直死后,倭寇里又出了一个新首脑,叫什么‘仓先生’,年纪不大,手段却很厉害,打着为四大寇报仇的旗号,声势比起四大寇的时候还要浩大。更可虑的是,我军精兵,多在苏浙二省,倭贼避实就虚,常在闽省两粤出没,无恶不作,我军一旦赴援,它又乘船直扑浙江,如此声东击西,闹得沿海诸城十室九空,人人自危。”

    陆渐与谷缜对视一眼,已猜到“仓先生”的来历,深悔当日一念之仁,放过宁不空,当下问道:“大哥和这支倭寇交过锋么?”

    戚继光道:“我近日在外练兵,兵没练成,未能出战。”顿了顿,又道,“二弟,你还记得当日我兵败之后,与你说过的话么?”陆渐道:“记得。你说了外省兵多有弊端,要想根除倭寇,非得本乡本土的父子兵不可。”

    “然也。”戚继光说道,“承蒙胡总督与沈先生采纳此策,近日与我钱粮,前往义乌召集本乡百姓,训练一支子弟精兵。”

    陆渐精神一振,问道:“有多少人?”戚继光道:“三千有余。”陆渐皱起眉头,摇头道:“可惜太少!”

    “不少了。”戚继光微微笑道,“兵不在多,贵在精练。古时有一位将军,只率三千人马,十四旬平三十二城,四十七战,所向无前,吓得百万敌军望风而逃。”

    “名军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谷缜道,“戚将军说的可是白袍陈庆之。”

    “正是。”戚继光喜出望外,“谷老弟也读史书?”陆渐奇道:“白袍陈庆之是谁?”谷缜道:“他是南北朝时的名将,擅长用兵,爱穿白袍,横行河南之时,敌军一见白袍,便会逃之夭夭。”

    “元敬不才,也愿效幕古人。”戚继光慨然道,“三千丁勇虽少,但若训练得法,荡平倭寇,绰绰有余。”

    谷缜一转眼珠,笑道:“既然如此,戚将军不在义乌练兵,到南京来作甚?”戚继光微微苦笑:“我来南京,是做叫化子呢。”陆渐奇道:“这话怎讲?”

    戚继光道:“胡总督请来的饷银,只有二千多两,别说军饷不济,就是兵器盔甲也置办不起。如此下去,这练兵之举必成泡影。我来南京,就是为讨钱来的。方才见过胡总督,他也犯愁,说是今年闹灾荒,银钱短缺,人人都来要银要饷,给我的多了,别的将领必然嫉恨,况且练兵之事,成效未著,多拨银子,其他人必然不服。总之话说了一大堆,钱却没给一文,看来这一趟我只有空手而回了。”

    谷缜听到这里,哈哈大笑。戚继光道:“足下何以发笑?”谷缜笑道:“我笑这大明朝的官儿,做得真是有趣。清客总督、叫化子参将,肥了中间,苦了两头。”

    戚继光道:“此话怎讲?”谷缜道:“胡宗宪和沈舟虚都是明白人。练兵是长远之计,关系国家安危,他们岂能不知?是以给你的粮饷也必然只多不少,决计不止二千两,只不过从总督府拨下来,都司、佥事、镇抚、知事、总兵一干人,大雁眼前过,岂能不拔毛?不但要拔,一根也不能少。这些还只是常例,另有一些不常之例,掌管文书的都是师爷幕僚,写帐簿的时候,大笔一挥,几十两的零头老实不客气都进了自家口袋,这么七折八扣下来,十两银子,落到将军手里,能有二两三两,也算不错了。”

    戚继光往日不曾独当一面,不太明白军需财物,此时听谷缜这么一说,不由恍然大悟,重重一拍桌案,怒道:“如此贪贿,胡总督就不知道么?”

    谷缜摇头道:“胡宗宪何等精明?他不是不知,而是全知。只可惜官场这地方,知道的越多,忌惮就越多。他那些下属,人人都有后台,看似一个小官儿,说不定就是尚书的同年,阁老的门生,王爷的奴才,御史的连襟,从你这里扣来的钱,十有八九都上缴进贡去了。胡宗宪追究起来,还不满朝树敌?所以事到如今,也没奈何,唯有假装糊涂,跟你打马虎眼儿。”

    陆渐皱眉道:“这事胡总督欠考虑了,为何不直截了当拨给大哥?”

    “你有所不知。”谷缜道,“这朝廷虽乱,军饷拨发却自有一套规矩,须得自上而下,层层转拨,层层监督,以防有人拥兵作乱。你说,自古打仗打的是什么?兵法?谋略?非也,非也,打得都是钱粮。当皇帝的用兵打仗,不必亲临战阵,只需握住银根粮道,就能运筹帷幄,遥制万里。胡宗宪政敌不少,若不按规矩办事,直截了当把军饷拨给戚将军,今日拨了,明日就有人给他扣一顶‘养兵自重’的大帽子。”

    陆渐倒吸一口凉气:“倘若这样,还怎么带兵打仗?”谷缜站起身来,叹道:“官场文章不好作,做事的时候,绕过官场,往往能够事半功倍。唉,这句话我实在不愿说,若是沈舟虚还在,以他幕僚身份,此事必然好办。但他这么一死,胡宗宪不啻断了一臂,将来官场之上,必然多出无数凶险。”他说到这儿,见戚继光目含愁意,当下顿了顿,笑道,“大明官场积垢纳污,层层相因,就似一张无大不大的蜘蛛网,触一发则动全身。戚将军得有今日,凭得是世代军功,对于这些牵扯,或许不甚了然。是了,将军手上还有多少银子?”

    戚继光道:“二百多两。”谷缜道:“我有一个法子,戚将军愿意采纳么?”戚继光道:“什么法子?”谷缜道:“戚将军将这二百两银子交给在下,在下拿到生意场上周转周转,为你凑足军饷如何?”

    “好啊!”戚继光惊喜道,“但不知要周转多久?”谷缜笑道:“不久不久,但将军须得答应我两件事,若不然,这生意就作不成了。”戚继光道:“请讲。”谷缜道:“第一件事,我如何周转银钱,将军不得过问。”戚继光想了想,说道:“这个容易,但须不违国法。”谷缜笑道:“《大明律》漏洞百出,我要想违背,也不容易。”

    戚继光听得一愣。谷缜不待他明白过来,笑道:“如此将军答应第一件事了。”戚继光只得点头。谷缜道:“第二件事,则是让我做你的军需官,贵军一切兵器粮草,全都由我购买,无论好歹,将军都要接纳。”

    戚继光失笑道:“戚某如今光杆一个,只要是粮草兵器,无不笑纳。”

    “成了。”谷缜一击掌,“戚参将何时返回义乌?”戚继光道:“军务甚多,今日便要动身。”谷缜站起身来,说道:“很好,陆渐,咱们也今日动身,去瞧戚将军的新兵。”

    陆、戚二人同是一惊,陆渐道:“怎样急么?”谷缜神色一肃,颔首道:“急,十万火急。”陆渐瞧他一双眸子清亮如水,神采焕然,霎时心领神会,点头道:“好。”戚继光听这对答奇怪,颇为疑惑,但一想到二人愿往义乌,欣喜之情又盖过疑心,当下拍手笑道:“好,好,若得二位相助,何愁功业不成。”说罢又是大笑。

    陆渐忽地皱眉道:“谷缜,走之前,要和妈说一声。”谷缜道:“你只说出趟远门,再布置天部高手看守山庄,至于这方圆百里,我已安插许多人手,眼下暂可无忧。”陆渐心知谷缜这般安排,是惟恐树下大敌,危及母亲妹子,只不过此行若是当真败落,后果却是不堪设想。

    于是二人同向商清影告辞,谷缜谈笑自若,陆渐的心思却是刻画脸上,商清影看出必有大事发生,口中却不挑破,只反复叮嘱二人一路小心,留意寒暖。

    陆渐安排好庄中守卫,但因“黑天劫”之故,劫主劫奴不能久离,故而五大劫奴俱都随他同行。陆渐心虽不惯,“有无四律”却违背不得,只得带上五人。

    离庄之时,商清影一直送到庄外数里,陆、谷二人好容易才将她劝住,策马走出数里,陆渐回头望去,仍见道路尽头那道素白身影,依着一株柳树,遥遥挥手。想到此行凶险,这次分离或是永诀,陆渐心中一痛,眼泪刷的流了下来。谷缜知道他的心思,一时间也收敛笑意,轻轻叹一口气。戚继光均是看在眼里,但他性子深沉,不爱说三道四,二人不说,他也不问。

    南行路上,长空如洗,极目皆碧,盛夏绿意仿佛延伸到天边。三人一路奔驰,挥鞭指点沿途胜景,谈笑不禁。戚继光文武双全,辩才无碍,谷缜博学广闻,口角风流。两人对答诙谐,机锋迭起,陆渐话语虽少,但谈到大是大非,却往往能一语中的,引得众人会意微笑。

    驰骋良久,暮烟四起,苍山凝紫,衔着半边红日,一条江水被暮色浸染,涌血流金,凛凛江风吹得岸边花草摇曳开合,如嗔如笑。戚继光既得知己,又得强援,心中快慰,见这佳景,雅兴大发,不禁朗声吟道:“南北驱驰报主情,江花边草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横戈马上行。”

    “好个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横戈马上行。”谷缜赞道,“这两句沉郁顿挫,真有杜工部的遗风。”

    戚继光与他交谈多时,大约明白他的性情,当下笑道:“你只说后两句,前两句怕是不入法眼。”谷缜摇头道:“前两句不是不好,但有些奴才气。”戚继光道:“为臣死忠,为子死孝。难道说一提到‘主情’二字,便有奴才气么?”

    谷缜道:“我相信天道至公,天生万民,本来平等,上下尊卑,不过是后天所致,谁又生下来就比谁强了?皇帝老儿一张嘴巴两个耳朵,我也是一张嘴巴两个耳朵,不见他比我长得多些。”

    戚继光皱眉道:“谷老弟这话虽说新颖,却有些大逆不道。”谷缜笑道:“我是大逆不道。嘉靖老儿贵为天子,兴土木、求神仙、炼金丹,淫童女,信任宵小,骄奢淫逸,闹得官贪吏横,民不聊生;上逆苍天好生之德,下违祖宗守业之道,也可算是大逆不道呢。”

    谷缜虽是诡辩,说的却是时事,时事如此,戚继光反驳不得,默然半晌,说道:“圣上虽然不好,百姓却是无辜,元敬生为臣子,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谷缜点头笑道:“天底下的官儿倘若都和将军想得一般,皇帝老儿就算尾巴翘到天上,那也无所谓了。”戚继光摆手道:“惭愧。元敬十七岁领兵,征战沙场十余年,北方鞑虏肆虐,南方倭患如故,空负报国之志,却无报国之才,真是惭愧。”

    谷缜笑道:“三军不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志者帅也,才者军也,三军易得,一帅难求。将军已有报国之志,何愁没有报国之才?区区倭寇,跳梁小丑,弹指可平,何足道哉。”

    戚继光双目一亮,笑道:“谷老弟,你风骨特异,倘若投身仕途,必能成为国家栋梁。”

    “免了。”谷缜笑嘻嘻的道,“要做大明的官儿,先得写八股,考进士,那些之乎者也,想想都觉头痛,要我在纸上写八股,不如让我在粪墙上画乌龟呢。考武举嘛,骑马射箭也不是我的专长,一马三箭,箭箭落空。我还是做我的陶朱公,买东卖西,走南闯北。不过呢,这也不是最要紧的。”

    戚继光道:“哦,那什么才最要紧?”谷缜道:“最要紧的是,我大好男儿,自当纵横七海,无拘无束,怎能自甘堕落,去做皇帝老儿的狗腿子?”戚继光不禁苦笑:“老弟这一句,可将我也骂了。”谷缜道:“戚兄是戚兄,皇帝是皇帝,我宁可做戚兄的军需官,也不作皇帝的狗腿子。”戚继光失笑道:“老弟真是少年意气。”

    高谈快论,不觉光阴流逝,入夜时分,一行人觅店宿下。用罢晚饭,谷缜正在喝酒,忽见五个劫奴探头探脑,在门口张望,不觉笑道:“你们做甚么?”

    五人忸怩而入,忽地齐齐跪倒,唯有燕未归略有迟疑,但也被秦知味拉倒。原来,五人私下商议,当初为沈舟虚出力,和谷缜实有杀父之仇,而今换了新主,陆、谷二人交情如铁,谷缜对五人却很冷淡,倘若想报私仇,略使手段,五人就算不死,也难免黑天之劫。在山庄时,五人对谷缜尚有回避余地,而今一路同行,欲避不能,惊惶之余,决意来向谷缜请罪。

    谷缜瞧见五人模样,猜到他们心中所想,问道:“你们害死我爹,怕我报仇吗?”五人连连点头。谷缜道:“犯法有主有从,主犯已死,从犯从宽,况且你们身负苦劫,不能自主。也罢,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五人听见,脸色发绿。谷缜扫视五人,挥手笑道:“别想岔了。我说得活罪,是陪我喝一顿酒。”当下叫来五坛烈酒,笑道,“一人一坛,喝完了,大家一笔勾销。”

    五劫奴均不善饮酒,此时无法,只得各领一坛,苦着脸饮下,加上谷缜殷勤相劝,不多时,五人醉得一塌糊涂,燕未归登墙翻梁,满屋乱飞;莫乙高声背诵《大藏经》;薛耳用“呜哩哇啦”大弹艳曲,苏闻香鼻子贴着地皮,边爬边嗅,秦知味则伸出舌头,将碗筷舔得干干净净。谷缜在一旁拍手大笑,连哄带赞,助长其势。直待陆渐听到吵闹,前来阻止,才将五人带回歇息。

    次日起来,五名劫奴宿醉未消,头痛欲裂,愁眉苦脸,跟在三人后面。谷缜却是说到做到,经此一醉,和五人嫌隙都消。秦知味和谷缜本是故交,当先重叙旧好,无话不谈,其他四人见状,也各各释然,更被谷缜天天拉着喝酒,稀里糊涂几天下来,还没到义乌,五人两杯酒下肚,和谷缜比亲兄弟还亲了。

    是夜抵达义乌,次日早晨,戚继光召集部众,在东阳江边列阵点兵,只见清江如练,长空一碧,远方白云青嶂,森然如城池耸峙。江岸上一带平沙,黑压压站立三千将士,鼓声雷动,旗帜飞扬,戚继光令旗一挥,呼声冲天,有如一阵风雷,激荡山水。

    陆渐定眼细看,阵中除了军官穿戴甲胄,士兵都是农夫打扮,皮肤黧黑,衣不蔽体,脚下登着草鞋,手中拿着木棒竹枪。装备虽然简陋,阵势却极齐整,一呼百应,丝毫不乱。陆渐、谷缜瞧在眼里,均是暗暗点头。

    戚继光点兵已毕,向陆渐道:“这些军士多是附近矿山采煤的工匠,质朴有力,甚有纪律。这些日子,我依照东南地势,对比倭人战法,想出了一门‘阴阳’阵法,二弟要不要见识见识?”

    陆渐笑道:“求之不得。”戚继光一笑,扬声道:“王如龙。”阵列中应声走出一个汉子,个子中等,但体格壮硕,双目有神,直如吞羊饿虎,浑身是力。

    戚继光盯着他,似笑非笑,说道:“王如龙,你平日自以为力气大,武艺精,谁也瞧不起,是不是?”

    “哪里话?”王如龙咧嘴直笑,“我这辈子也有一个瞧得上的,那就是戚大人你了。”他这一开口,嗓子洪亮,铜钟也似。谷缜不觉莞尔,心道:“这厮癞蛤蟆打哈欠,口气不小。”

    但听戚继光道,“你先别说嘴,今天我请来了能人,你有没有胆子跟他较量?”王如龙道:“好啊,我王如龙本事不大,却有胆子。”戚继光转头向陆渐笑道:“你瞧他这狂态,代我好好教训教训。”

    王如龙觑着陆渐,嘴里不说,心里却犯嘀咕:“这少年人貌不惊人,瘦瘦弱弱,能有什么本事。”当下解开衣衫,摩擦拳掌。戚继光道:“你做什么?”王如龙奇道:“不是要较量么?”戚继光道:“较量是真,却不是一个对一个,你领十个弟兄,摆好阴阳阵。”

    王如龙一呆,蓦地叫道:“什么?十一对一,还用阵法?”戚继光道:“不错。”王如龙一跳三尺,哇哇叫道:“不行不行,这不公平。”戚继光皱眉道:“你小子不知厉害,少说废话,还不领命?”

    军阵中议论纷纷,嗡嗡声一片。王如龙瞪着陆渐,两腮鼓起,蓦地将头一甩,大声道:“戚大人,小的有个请求。”戚继光将脸一板:“军法如山,你敢违抗?”王如龙脖子梗起:“您不答应,砍我脑袋便是。”戚继光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也罢,你有何条件,且说一说,若没道理,瞧我砍不砍你脑袋。”

    王如龙指着陆渐道:“我要和他比气力,他胜了我,我就带兄弟和他打。”

    “比气力?”戚继光道,“怎么比法?”王如龙咧嘴笑道:“筑石塔,谁高谁赢。”此言一出,群声哗然,三千多人,尽都拍手鼓噪,纷纷叫道:“对,对,筑石塔,筑石塔。”千人同声,势如滚雷。

    戚继光始料未及,微微皱眉,回望陆渐,陆渐尚未答话,谷缜已说道:“比就比,山不比不高,水不比不深。”陆渐本来不愿太露锋芒,但谷缜如此一说,不便和他相左,只好点一点头。

    王如龙脱光上衣,露出虬结肌肉,大步走到江边,江水数百年侵蚀,将岸边石崖切割破碎,石块大大小小,散落岸上水中,大者千斤,小者也有百斤左右。

    王如龙走到一块比人还高的巨石前,一沉腰,沉喝一声,巨石应声,被他扛了起来。军中彩声轰响,陆渐也是动容,寻思:“这巨石怕不有千斤上下,此人气力好生了得?”

    王如龙走了七八步,将巨石稳稳放在岸边,转身又扛来一块较小石块,垒在巨石之上。一时间,来来去去,连垒三块,三石相叠,笔直如塔,比王如龙双手举起还要高出两尺。这时间,王如龙抱起一块四五百斤的巨石,走到塔前,马步一沉,嘿的吐气开声,双臂忽地向上一抬,那块巨石高高飞起,啪嗒一声,搁在石塔顶端。

    “乖乖。”谷缜吐出舌头,“这一下可不是天生的本事。”陆渐微微点头,心道:“这位王将士内外兼修,竟是一位武学高手。”

    说话间,王如龙又抱来一块巨石,向上一托,又将那石块高高抛起,吧嗒一声,叠在石塔之上。要知道,扛抱巨石,凭的或是本力,但将巨石抛在半空,一半凭的是气力,另一半凭的则是腰胯胸腹的内力巧劲,更难得的是,石块抛起后,不高不低,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石塔顶端,抑且方位轻重无一不巧。若不然,搁得偏了,石块不稳,势必滚落,搁得低了,必然碰着下方石块,撞垮石塔。是以王如龙一抱一托看来平易,谷缜、陆渐却是行家,一眼就看出其中奥妙,心中不胜惊奇。

    一时间,王如龙不住托送巨石,将那石塔越垒越高,半晌工夫,已然高及四丈,笔直耸立。但石塔越高,托送石块越发不易,稍有偏差,便有坍塌之患,是以王如龙所抱石块越来越小,由四百来斤减为一百多斤,托送起来也更加吃力,渐渐汗如雨下,面色血红,额上青筋贲张,突突直跳。

    第九块巨石刚刚垒罢,王如龙蓦地脚底踉跄,后退两步,一跤坐倒,说道:“就这样,我不成了。”众人惊佩万分,纷纷鼓掌喝彩。王如龙瞥着陆渐,意带挑衅。戚继光也望着陆渐,嘴里不言,眼里却有担忧之意。

    陆渐不动声色,走到石塔近前,笑道:“借如龙兄石块一用。”不待王如龙答话,默运大金刚神力,双掌齐推,咯的一声,垫底巨石急如弹丸,跳将出去,上半塔身猝然下沉,但却不摇不晃,纹丝未动。

    这一下惊世骇俗,王如龙两眼瞪圆,脸色大变,其他军士更是目定口呆,偌大操场,落针可闻。

    咯的一声,陆渐双掌再推,垫底巨石再度跳出,上方石塔依然未动。一时间,只看陆渐搓骨牌也似,将下方巨石一一推走,那石塔由下而上,眼看见矮,最终九块巨石分落九处,重新散开。

    “石块借到。”陆渐说道,“小子现拙,也来垒一座石塔。”当下抱起最小最轻的石块搁在地上,再将次轻者垒在其上,之后石块逐次加重,恰与王如龙相反,王如龙垒塔,石块下重上轻,下大上小,十分稳当,陆渐却是上重下轻,上大下小,直将王如龙所垒石塔颠倒过来。

    那塔越筑越高,伸臂不及,陆渐便用王如龙的法子,抱起巨石,托上塔顶,然而一块大过一块,一块重过一块,比起王如龙难了何止十倍。先前王如龙筑塔之时,每托上一块巨石,众将士便出声喝彩,这时候却是人人屏息,鸦雀无声,望着巨石飞起,无不惊心动魄,喘不过气来。

    陆渐将“大金刚神力”融会“天劫驭兵法”,神力巧劲无不登峰造极,此时巨石嵌合,丝丝入扣,既快且稳,层层叠高,不多时,陆渐双臂一送,第九块千斤巨石有如飞来山峰,腾起数丈,吧嗒一声,沉沉压在塔顶。看起来,整座石塔就如一把倒立石锥,将垫底石块深深压入土里。这时众将士才算还过神来,掌声如雷。戚继光走到陆渐身前,拉住他手,仔细打量半晌,笑道:“二弟,你这本事,真乃神人也。”

    陆渐面皮发烫,忙道:“哪里,说好了筑石塔,谁高谁赢,如今都是九块,我不算赢,如龙兄也不算输……”话没说完,王如龙已跳起来,连啐两口,叫道:“屁话屁话,我说谁高谁赢,那是下面大,上面小,正着垒塔,公子爷这么上面大、下面小的筑塔本事,我王如龙万万不及。”说罢磕头便拜,陆渐忙将他扶住,说道:“如龙兄,你拜我作甚?”

    王如龙说道:“公子爷你不知道。我小时候遇上过一个华山道士,他传了我两月功夫,后来有事离开。临走时曾说,他这功夫叫做‘巨灵玄功’,出自玄门,我只要用心修炼,十年后必能力大无穷,罕有敌手,只不过,将来若是遇上会‘大金刚神力’的金刚传人,千万不可逞强,定要恭恭敬敬。公子爷如此了得,想必就是金刚传人了。”

    陆渐听得惊讶,点头道:“不错。”王如龙大喜过望,又要磕头,却被陆渐挽起,笑道:“如龙兄,有话将来再说,军令如山,我还是见识你的阴阳阵法吧。”

    王如龙精神一振,从人群里拖出一根长大毛竹,竹子上密密层层,布满枝桠。另有两名军士出列,共持一根毛竹,与王如龙势成犄角,毛竹之前,均有军士手持木盾木刀,毛竹之后,各有两支竹枪,一支镋钯。阵势以毛竹为首,左右展开,形如飞鸟展翅。

    谷缜一瞧,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戚继光听到,回头道:“谷兄弟笑什么?”谷缜笑道:“这阵法威力不知如何,但这样子么,真是不大好看。”戚继光笑道:“谷兄弟有所不知,凡事实用必不美观,美观则不实用,这阵法看着虽丑,却很有用。”谷缜跷起大拇指,赞道:“好个实用则不美观,美观则不实用,这两句话,真是千古格言。”

    陆渐审视阵势半晌,迟疑道:“大哥,这竹子……”戚继光道:“这根毛竹正是从二弟那根竹子化来,近守远攻,十分好用,是这阴阳阵的门户,缺他不可。我给这大竹起了一个名字,叫做‘狼筅’,狼是凶狠之物,筅则是扫帚之意。”

    “好名字。”谷缜拍手道,“就用这把如狼似虎的大扫帚,将那些倭寇盗贼一扫而光。”

    戚继光含笑点头,王如龙却是不耐,高叫道:“公子爷,快挑一件兵器,大伙儿开打。”陆渐摇头道:“我先不用兵器试试,看这阵法有多大威力。”

    换作旁人,王如龙必然当他托大,陆渐这么说,他却打心底觉得应该,寻思:“没错,用兵器的,那还是金刚传人么?”当下问道:“戚大人,这一阵怎么算赢?”戚继光笑道:“你打中陆兄弟便赢。”王如龙哈哈大笑,蓦地大喝一声,摇动狼筅,直扑陆渐。

    陆渐见两根狼筅扫来,伸手欲拨,身下风声忽起,去是那两名刀牌手滚地而来,挥刀横斩自己双腿。陆渐才知道狼筅凶猛,却是虚招,为的竟是掩护刀牌手的偷袭,当即纵身跃起,双脚齐出,踢向两面盾牌,双手一分,呼呼两拳,将那狼筅拨开。

    蓦地锐风扑面,两杆长枪红缨如血,翻起斗大枪花,分刺陆渐上下两路。陆渐避开长枪,眼见狼筅用老,收回不及,当即纵身抢入两根狼筅之间,不料刀牌手趁他闪避枪势,早已缩回,盾牌前顶,挡住陆渐前进之势,刀作剑用,从盾下探出,刺向陆渐胸口。陆渐受阻遇袭,屈指两弹,夺夺两声,正中刀脊,刀牌手虎口疼痛如裂,若非陆渐手下留情,木刀必然脱手。

    陆渐情急间用上大金刚神力,心中暗叫惭愧,蓦地眼前光闪,脚底风生,两支镋钯上下攻来,陆渐向后一仰,双脚蜷起,一个筋斗翻在半空,好胜之心陡起,沉喝一声,双拳左右送出,两道凌厉拳风如山如城,向众军头顶压来。

    他本以为拳劲一出,众人势必难当,故而出手之际,还留了一半功力,只想打倒众人作罢,不料他方才跳起,王如龙喝一声:“分。”阵势忽变,以两支狼筅为首分为两队,左右掠开,陆渐拳劲走空,击中沙土,满天扬尘。众军士闪赚之际,却已绕到陆渐两侧,狼筅、盾牌齐出,封住陆渐躲闪方位,四肢尖枪则从竹枝间穿出,左右袭来。

    这一阵变化凌厉,陆渐躲闪不及,情急中使出“天劫驭兵法”,双臂一圈,缠住四条长枪,方要夺下,忽见刀牌手进如疾风,翻滚上前。陆渐寻思:“我若夺枪取胜,不能看出阵法优劣。”于是放开长枪,翻身闪开双刀,不料狼筅、镋钯已然绕至身后,两前两后,犄角杀来。狼筅舞开,竹枝满天,有如长云下垂,坚城突起,陆渐竟被闹了个手忙脚乱,几被趁虚而至的镋钯扫着。

    一时间,旁人只见陆渐身法飘忽,如鬼如魅,动转之际,令人不及转念。“阴阳阵”几次将被击破,不料那阵分合变化,一忽而分为两队,一忽而分为三队,一忽而正面横冲,一忽而分进合围,筅以用牌,枪以救筅,短刀救长枪,镋钯则如刺客杀手,每每突出伤人,五种兵器攻守循环,奇正相生,每每于不可能处生出奇妙变化,避开陆渐的杀着,更生凌厉反击。

    众将士瞧得眼花缭乱,心中更是忐忑,既不愿阵法被破,又敬服陆渐神功,惟恐他被扫着汤着,损了一世英风。故而眼望双方攻守,心也随之起伏不定,患得患失。

    戚继光知道陆渐武功了得,起初还怕苦心创出的阵势被他轻易击破,见此情形,真有不胜之喜,便在点将台上挥洒指点,与谷缜谈论起阵法,说道:“此阵的兵器有五般,长短有如阴阳,数目比拟五行,枪金,筅水,盾土,刀木、镋火,用之得法,如五行之相生,决不可破;用不得法,则如五行之相克,不攻自败。这其中的生克变化,一言难尽。这五般兵器均为双数,为的是骤遇强敌,可以中分为阴阳两仪,一刚一柔,左右犄之,继而应变三才,合而围之,敌人阵脚耸动,则觑其虚弱,三才归一,并而攻之。”

    谷缜点头道:“阴阳三才五行之变,人人知道,但自古以来,活学活用的人却没有几个。”说到这儿,他笑了笑,说道,“戚将军,恕小子多嘴,这阵法虽好,名字却不佳。”

    戚继光笑道:“怎么不佳?”谷缜道:“阴阳二字太过笼统,不知道的人听起来,还当戚兄是算命先生、画符道士,岂不是天大的误会?”戚继光不由大笑,说道:“那么你说取什么名字?”

    谷缜沉吟道:“我看此阵中分两翼,开合不定,有如飞禽展翅,乘风翱翔,不妨就以禽鸟命名。禽鸟之名,包涵阴阳雌雄的有两个,一是凤凰,一是鸳鸯。将军方才又说了,美观则不实用,实用则不美观。凤凰鸟中之王,羽毛华丽,此阵朴实无华,贵在实用,二者可谓毫不相干。依我之见,此阵就名鸳鸯阵,鸟虽平凡,情义却很深长。”

    “好名字!”戚继光点头道,“从今往后,这阵法就叫做鸳鸯阵吧。”

    说话间,陆渐已看出“鸳鸯阵”的优劣虚实,大举反击,“大金刚神力”施展,一拳一脚,劲力排空,军士略被拂扫,便是足下踉跄,摇晃不稳,忽听咯的一声,一根长枪被陆渐扫中,破空飞出。戚继光浓眉一扬,高叫道:“李同先,你队东边策应。”

    一个高大汉子沉声答应,率本队结成鸳鸯阵,逼近陆渐。两支小鸳鸯阵左右穿插,奇正合变,立时化为一个大鸳鸯阵,五行轮回,虚实不定,阵法威力强了一倍。

    阵法变强,陆渐亦强,神力奔腾间,隐隐透出金刚法相,拳掌间更带上“天劫驭兵法”,斗不多时,左手一圈一横,将两根狼筅绞在一出,仓卒间无法分开。戚继光见状,再调一队,亲自指挥,一时间,只看三队鸳鸯阵两前一后,成三才之势,一合一分,再变两仪。

    陆渐越斗越觉惊,但觉身周兵器影影绰绰,飘忽不定,数十般长短兵器备按五行,相应相生,与自己的“天劫驭兵法”竟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天劫驭兵法”因为“补天劫手”,能将几十般兵器融合如一,当成一件兵器运用,眼下这些兵刃却是凭借“鸳鸯阵”的奇妙变化,长短相应,五行相生,也能融合如一,发挥意想不到的威力。

    陆渐不料这军阵妙用至斯,一时间竟被那阵法圈住,束手束脚,施展不开,心头一急,发出一声长啸,“大金刚神力”与“天劫驭兵法”同时运转,转身之际,夺下一根狼筅,旋身一扫,逼开阵势,长竹一搭,又夺下两根狼筅,方要横扫,刀牌手早已滚地杀来,陆渐待其将至,忽如长箭离弦,纵起两丈,两队刀牌手收势不及,撞在一起,喀嚓之声不决,木盾中刀,顿时粉碎。

    陆渐身在半空,六七根狼筅长枪或扫或刺,冲天而来,陆渐手中狼筅盘旋,下方狼筅、长枪均如铁针向磁,被他吸走,唯有王如龙凭借神力,夺回狼筅,呼呼呼舞得有如一阵旋风,势要迫得陆渐不能落地。

    戚继光见状,正想再调人马。陆渐忽将狼筅在王如龙筅端上一点,翻身飘落阵外,举手叫道:“大哥,够啦。”戚继光闻言挥手,遣散诸军,叹道:“这阵法还是困不住你。”

    陆渐摇头道:“这阵法已然十分厉害,只有两个破绽,若能补齐,即便如我,也未必全身而退。”戚继光道:“什么破绽?”陆渐道:“一是使狼筅的军士气力不足,如龙兄之外,都是两人一筅,进退变化都不灵活,不能全然发挥狼筅威力。二是少了弓弩、火铳,若能在阵法中加入弓箭鸟铳,我方才身在半空,势必成了靶子。就算侥幸挡开箭石,下方的狼筅长枪也应付不了。”

    戚继光沉吟道:“气力是天生的,勉强不得。”陆渐笑道:“大哥,气力的事,就交给我吧。”戚继光看他一眼,微微一笑,转身向众军士高叫道:“这位陆兄弟自今日起担任我军教头,大家都服了么?”军士们对陆渐武艺十分佩服,听得这话,不胜惊喜,齐声叫道:“服了,服了。”

    当日,陆渐、谷缜各领其职。陆渐鉴于“三十二身相”并非人人能练,自己劫力在身,方能履险如夷,寻常军士修炼,易出偏差。沉思良久,从“三十二身相”中变化六式:骑龙式、勾开式、架上式、闸下式、中平式、拗步退式。这六式姿态简易,心法明了,既是锻炼神力的内功,亦是攻守进退的招式。

    陆渐想好招式,从军中挑选力大者传授。狼筅是“鸳鸯阵”的门户,一切变化均因这件兵器展开,一旦由两人一筅变为一人一筅,全阵攻守,越发凌厉。陆渐又以“天劫驭兵法”推演刀、盾、镋钯、长枪的招式,精简变化,与狼筅六式相配合,至此,“鸳鸯阵”两仪和合,五行相生,生生不息,再也难寻破绽。

    陆渐出身寒苦,与众军士身世相近,性情亦很相投,因此昼夜住宿兵营,与士兵大锅同食,大被同眠。众军士见他身为教头,与自己同甘共苦,心中更生敬意,无不努力习练武艺。

    这一日,陆渐偶尔想起谷缜,前去谷缜,谁知帐内无人,询问卫兵,才知谷缜这些日子不在营里。陆渐心中纳闷,却因军务繁忙,转头又将此事放下了。

    这日傍晚,陆渐正和戚继光操练阵法,忽听牛叫马嘶,转眼望去,营门前行来大队牛马。正觉奇怪,忽听一声朗笑,一名白衣骑士越众而出,笑嘻嘻的,正是谷缜。他向二人招手致意,随后挥舞马鞭,指点民夫卸下货物。戚继光上前察看,却见货物中盔甲兵器无所不有,均是锻铸精良,寒光射人。戚继光好不惊喜,审视之时,又见运输队伍陆续赶来,有的装载粮草,有的驮运帐篷,更有数百口庞大木箱,拆开一看,尽是簇新鸟铳。

    戚继光看得眼花缭乱,只怀疑身在梦中,方要询问谷缜,又听牛马喧嘶,转眼一瞧,只见数十辆大车拖拽佛朗机火炮迤逦而来,炮管乌黑油亮,令人望之胆寒。大车后还有数百匹骏马,膘肥腿长,均是良驹。

    卸完货物,谷缜下马走来,笑吟吟地道:“还有五十艘战船,停在海边,不能驶来。”戚继光奇怪已极,问道:“谷老弟,这些都是你买的?”谷缜道:“是啊,够不够?”戚继光道:“够是够了,但这些货物价值不菲,当日我不过给了你二百两银子,就算在生意场上……”谷缜接口笑道:“戚将军,记得你我约法第一章么?”戚继光道:“记得,你让我不问银钱来历。但这么多军械粮草,匪夷所思,倘若不知来历,戚某岂敢……”谷缜道:“约法两章第二章,但凡买来,无不笑纳。戚将军可是答应过的。将军以诚信治军,岂可自食其言。”

    戚继光方知谷缜事先料到今日,早早设下圈套。但瞧这些军械粮草,有如雪中送炭,足可武装一支无敌大军,戚继光心头一喜,便将疑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次日,谷缜在营外搭起一座茅屋,长住在内。自茅屋搭建之日起,便不断有人造访,来者均是富商,排场盛大,屋前雕车竟驻,道上宝马争驰,金翠耀目,罗绮飘香,相望于道,神秘万分。

    戚继光以下,营内官兵无不好奇,有人趁着来客没走,前往探看,却见来客站立,神色恭谨,谷缜坐在案边,左手拨打算盘,右手书写帐簿,口中说笑不禁,看到来人,还出声招呼,举酒属客,虽然一心数用,却能面面俱圆,宾主尽欢。

    陆渐也觉奇怪,询问起来,谷缜却顾左右而言他,胡乱说笑。陆渐知他行事自有城府,既然不说,也就不再多问,只一心协助戚继光练兵。但自谷缜返回之后,军械物资任由戚继光调度,永无匮乏,从此之后,戚家军兵甲火器、马匹战舰特精,不止冠绝江南,更是甲于天下。

    光阴荏苒,转眼已到八月,这天士兵放假回家,营中冷清。三人无事,谷缜邀戚、陆二人泛舟江上,喝酒说话。其时明月高悬,涛声在耳,断岸耸峙,层林萧疏,三人喝得耳热,说笑不离本行,论起兵法。谷缜说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消说,用兵之要,首在资粮。楚汉交兵,汉高祖百战百败,始终不曾困绝,全都因为关中安定,萧何转运资粮,馈饷不绝,今日败北,资粮若在,明日又成一支大军。项羽粮道却为彭越、英布所断,资粮匮乏,虽然百战百胜,但垓下一败,则永不复起也。”

    戚继光摆手道:“谷老弟此言差矣。兵以义动,用兵之要,首在道义。圣人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资粮虽重,却为利也。将士眼里若只有利,那么有利则战,利尽则散。项羽用兵如神,但生性暴虐,所过残灭,坑杀秦军二十万,失尽人心,故而一蹶不起,自刎了事。高祖约法三章,民心所向,所以屡败屡起,终有天下。这世上唯有仁义之师,方能由弱变强,先败后胜。自古名将,戚某最服岳武穆,岳家军‘饿死不掳掠,冻死不拆屋’,那是何等的了不起。”

    谷缜道:“戚将军这么说,若无资粮,将士们岂不要拿着竹枪木棒、饿着肚子打仗?”

    戚继光道:“古人揭竿而起,竹竿尚能打仗,何况木棒竹枪?”

    谷缜微微一笑,问陆渐道:“你认为呢?”陆渐道:“我赞同戚大哥,就我而言,只有为天下百姓而战,才能理直气壮,心中无愧。”戚继光笑道:“好一个心中无愧。”

    谈笑间,岸上一灯悠悠,飘忽而来,须臾来到近前,一个生硬的男子嗓音道:“谷少爷在么?”

    谷缜道:“谁找我?”那灯火陡然明亮,燃起十余支松脂火把,照得河岸形如白昼。三人定眼望去,河岸上左右两队跪着八名胡人,均是金发碧眼,赤裸上身,手足佩戴粗大金环,在火光下闪闪发光。

    八人肩头扛着一乘檀木步辇,辇上斜倚一名胡女,秀发如墨,肌肤胜雪,面上笼着轻纱,露出一双碧蓝眸子,娇媚流荡,勾魂夺魄,四周分立十名随从,也是胡人,手持火把,男女皆有。

    戚继光与陆渐从未见过这么多胡人,均感奇怪。谷缜却似料到,从容笑道:“各位找我,有何贵干?”辇上胡女瞧着他,好一阵目不转睛。谷缜笑道:“美人儿,你这样瞧我做什么?挑情人呢,还是相老公?”

    那胡女咯咯咯掩口直笑,叹道:“东财神果如传言,少年轻狂,还生得一张俊脸,迷死人不偿命呢。”

    谷缜莞尔道:“迷死了你,我可舍不得。”胡女嘻嘻一笑,翻身下辇,双手捧着一个镶满宝石的金匣,冉冉走到岸边,说道:“我奉主人之命,请足下本月十五,前往江西灵翠峡一唔。”

    谷缜起身撑船,来到岸边,接过匣子,瞧也不瞧,哗啦一声丢在胡女脚前的江水中。胡女眼神一变,错步后退,忽听水中刺刺有声,似有细小锐物射出,片刻方尽,借着火光瞧去,那方江水已如墨染。

    戚继光与陆渐齐齐变色,陆渐厉声道:“好奸贼,这匣子里藏了暗器。”涌身欲上,谷缜却将他拦住,笑道:“雕虫小技罢了,那婆娘也就这点儿出息。”

    那胡女强笑道:“主人听说你擅长开锁,本想考一考你,瞧你如何打开匣子,既取到请柬,又不触动机关,却没料到你竟想出这等法子。只可惜,这么一来,匣子里的请柬可就毁啦。”

    “不会。”谷缜笑道,“请柬若毁,那就不是你家主人了。”那金匣子经江水一淘,毒水散尽,露出本色。谷缜方要去捞,陆渐抢先捞起,但觉入手极沉,竟是纯金,匣面上雕刻人物鸟兽,惟妙惟肖。

    陆渐劫力所至,匣中情形早已尽知,转向谷缜说道:“匣内机关失效,没有古怪啦。”谷缜笑道:“那是自然,那婆娘当真杀了我,可是一桩亏本买卖。”当下揭开匣子,只见其中躺着一张白金请柬,薄如蝉翼,上有数行血红字迹。陆渐定睛一瞧,忽地倒吸一口凉气,敢情这红字是许多颗粒均匀的红宝石镶嵌而成,请柬四周,各镶一粒祖母绿,每一粒都环绕奇丽花纹,细微精妙,似透非透,也不知用何种法子雕成。

    仅是这一匣一柬,已然价值惊人。谷缜目光扫过请柬,笑道:“除了金银,就是宝石,几年不见,那婆娘还是恁地俗气。”于是合上匣子,向那胡女道,“告诉你家主人,谷某按时抵达,不见不散。”

    那胡女笑道:“那么妾身告辞。”谷缜道:“不送。”胡女坐上步辇,八名胡人扛辇起身,转身去了,火把渐次熄灭,最后只剩一点火光,在夜色中摇曳不定。

    陆渐目送来人去远,忍不住问道:“谷缜,这是西财神的信使么?”谷缜道:“那婆娘被我抄了后路,沉不住气啦。”陆渐奇道:“你怎么抄她的后路?”谷缜道:“这还不简单。她来我中土捣乱,我就去她西域捣乱。这两个月里,她在波斯的牲口死了一半,天竺的香料船沉了十艘,她不得已,约我会面,作个了断。”

    陆渐恍然道:“无怪你这些日子总是会见富商,竟是为了这个。”谷缜微笑点头。陆渐说道:“你既能在生意场上对付她,何必再去见她?”谷缜道:“她钱财吃亏,粮食却在手里,方才请柬上说了,我若不去,她便将所有粮食烧个干净,这女人说到做到,不是玩儿的。”说到这里,目视戚继光,半带笑意,“戚将军,我军能否开往江西?”

    “老弟何出此言?”戚继光道,“若无朝廷圣旨,本军决不能擅自调往外地。”谷缜点头道:“这个容易,我已请了一道圣旨,这两日也该到了。”戚继光愕然片刻,笑道:“谷老弟说笑么?”谷缜笑笑,再不多说。

    次日上午,戚继光练兵之时,忽听说胡宗宪自杭州派人带来圣旨。戚继光赶往大帐接旨,圣旨大意为,倭寇自闽北窜入江西,肆虐猖獗,水陆不通,命戚继光即日率义乌新军驰援江西,荡平此寇。同时还有胡宗宪手谕,命戚军火速赴援,不得拖延。

    戚继光心中吃惊,送走传令将官,将圣旨看了又看,玺印俱真,决无虚伪。他思索片刻,派亲兵请来陆渐、谷缜。二人入帐,戚继光将圣旨手谕付与二人过目。陆渐也觉惊讶,谷缜却是微笑。戚继光踱了几步,忽地呛啷一声拔出剑来,盯着谷缜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谷缜笑道:“我姓谷名缜,戚将军不认得我了?”话音未落,眼前寒光闪过,剑尖抵住咽喉,寒气刺骨,只听戚继光厉声道:“元敬待友以诚,但绝不与奸邪为伍。”

    谷缜望着长剑,笑吟吟的,眼睛也不眨,戚继光见他如此镇定,亦觉迟疑。陆渐上前一步,按下长剑,叹道:“大哥,我以性命担保,谷缜绝非奸邪之辈。”

    戚继光冷冷道:“他若不是奸邪,岂能左右朝廷,调动兵马?”陆渐也觉不解,目视谷缜。谷缜拿起圣旨,笑叹道:“戚将军真是法眼如炬,不好唬弄,这圣旨么,的确是我费尽周折,花了三万两银子,向皇帝身边的司礼太监买来的。”

    “果然。”戚继光沉着脸道,“你到底有何奸谋,若不说个明白,今日大帐之中,必要血溅五步。”

    二人陡然闹翻,陆渐身处其中,好不为难,说道:“谷缜,你到底如何谋划,都告诉戚大哥吧。”谷缜苦笑一笑,叹道:“我所以买来圣旨,乃是为了一件大事。如要做成这一件事,非得保有三则,要么无以成功。”

    陆渐道:“哪三则?”谷缜道:“一则是敌国之富,二则是绝世神通,三则是素练精兵。财富有我,神通有陆渐,至于素练精兵,非得戚将军手下这支新军不可。”

    戚继光将信将疑:“这三则条件如此苛刻,到底是什么大事?”谷缜道:“陆渐,还是你说罢,眼下我说,戚将军未必信得过。”

    陆渐点点头,将江南饥荒的缘由说了。戚继光如听天书,好不惊奇,但他信任陆渐,见他如此郑重,心知此事不假,当即收好长剑,负手沉吟。谷缜又道:“敌国之富对付的是西财神,绝世神通对付的是对方高人,至于素练精兵,则是应付皖、赣、闽、粤四省寇匪。三者缺一不可。”

    戚继光道:“若是真的,的确不可思议,但事关天下安危,元敬义不容辞。”目光一转,盯着谷缜道,“你行的事固然不算坏事,但行事的法子却很不对。”

    谷缜笑道:“我平生就喜欢让坏人做好事。人说狼子野心、养虎为患,我却偏爱养虎畜狼,利其贪欲,为我出力,这些司礼太监平素唬弄皇帝,无恶不作。这回多亏遇上了我,不但得了银子,还做了好事,积了阴德,一举三得,利人利己。哈哈,又说到利了,戚兄是正人,行事道义为先,区区是商贾,凡事利字当头,那是改不了的。”

    戚继光本想趁机训导这位小友,喻之以德,不料谷缜擅长诡辩,三言两语,竟将他想好的说辞堵了回去,一时无可奈何,放弃说教之念,蹙眉苦笑。

    谷缜又道:“事贵隐秘,为防敌方知我计谋,我三人分开行走。我和陆渐先走,戚将军率军后行,我给戚将军一幅行军地图,十五之前,务必赶到地图标示之处,尽可昼伏夜行,不要大张旗鼓。”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幅地图,交给戚继光,戚继光展开一看,乃是一幅江西地图,上有朱红色的行军线路,他皱眉瞧了一阵,说道:“二位放心,我整顿兵马,准时赶到。”

    谷缜微微一笑,伸出手掌,戚继光亦是一笑,与他双掌互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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