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不知何时已然暗了,日薄崦嵫,蒸起天际一片紫霞。湖水烁金,波光绚烂,湖心一点浓金,俨然湖底着了火,自下方慢慢烧上来,将对面美妇的一头金发也映得格外绚丽。
金发美妇年纪已然不轻,风姿纵然不减年少,如雪肌肤上却已爬上如丝细纹,一双眸子湛蓝如湖,明亮沉静中,刻画着沧桑的痕迹。
“师父!”姚晴倒退两步,湖水漫到双膝。
金发美妇站起身来,白衣飘飘,随风而舞,金发飞扬,仿佛融入落日余烬。
刹那间,孽因子到了姚晴指间,悄没声息,射入湖畔沙土,真气从脚心涌出。土皮突地一动,簌簌簌十多条藤蔓破土冲天,每根藤蔓上均有尖刺,起初只有一分长短,转瞬长到数寸,再一转眼,便长到一尺,刺身上密密麻麻布满小刺,或是笔直,或是弯曲,见风就长,不住变长,随其变长,又生小刺,如此刺上生刺,十余根藤蔓纵横交错,化为一张庞大刺网,狂野扭曲,向着金发美妇迎面罩去。
金发美妇目视刺网,一动不动,忽地轻轻吐了口气,也不见她如何动作,苍绿色的藤蔓上,千百尖刺忽然裂开,变戏法也似喷出无数白花,花瓣晶莹如玉,玲珑剔透,抑且越长越大,直至大如玉碗,迎风轻颤。藤蔓一失狂野之势,好似驯养已久的灵蛇,温顺宛转,披拂在金发美妇身上。白花绽开不尽,密密层层,几将那美妇遮蔽,繁花吐蕊,花蕊也是雪白的,冰凝玉簇,闪动莹白光泽。
姚晴深知师父厉害,此番放出“恶鬼刺”,并不奢望能够伤她,只想挡她一挡,方便逃命,眼看白花奇变,心中骇然,忽见那花瓣轻颤耸立,似要飞动,心知要糟,一躬身,潜入湖里。
金发美妇蛾眉挑起,云袖飘拂,藤蔓离身,宛转升腾,罩向湖水,花瓣受了振荡,纷纷脱离枝头,只见落花缤纷,飘零如雪,数里湖水,无所不至,却又不似寻常花瓣漂在水面,仿佛受了某种大力牵引,竞相沉入水中。
姚晴生在海边,水性精熟,凭借一口元气,潜出数丈。就当此时,忽见身边湖水中白影晃动,就如千百水母,飘飘冉冉,八方聚来,似慢实快,须臾近身。
姚晴暗暗叫苦,她熟读《太岁经》,知道这“天女花”的厉害,这每一片花瓣都附有“地母”温黛的精气,乃是“周流土劲”的克星,除了温黛本人,遇上任何炼有“周流土劲”的地部高手,“天女花”同气相求,就如铁针向磁,向其聚拢。这花瓣看似柔弱,实则附有地母神通,坚韧难断,有如皮革,加之数目众多,一旦近身,即可瞬间封住对手七窍四肢,令其失聪、失明、窒息、失语、失去行动之能。只因这奇花受的是对手本身“土劲”吸引,对手所炼“土劲”越强,吸力越大,“天女花”的威力也就越大,故而越是高手,败得越快,除非能够使出“坤元”,地遁不出,方能躲过。然而若用地遁,地母更有厉害神通,令其进退两难。
姚晴深知厉害,不敢地遁,改用水遁,只盼“天女花”被湖水托住,不能下沉。谁知弄巧成拙,那花瓣丝毫不受浮力阻碍,深入水中。
姚晴不甘就擒,深潜高凫,力图摆脱花阵,然而她身在湖中,便如一块硕大磁石,玄功运转越快,磁力越强,源源发出磁力,将方圆数里的天女花纷纷吸来。到此地步,除非姚晴自废武功,散去真气,才能逃出花阵,但如此一来,和束手就擒无甚两样。
花瓣片片贴身,前者撕扯未开,后者飘然而至,层层叠叠,先封口鼻,再裹四肢,姚晴呼吸不能,动弹不得,耳边水声嗡嗡,但只响了几声,双耳忽地一堵,万籁皆无。姚晴眼前金星乱迸,浑身无力,悠悠荡荡,直向湖底沉去。
这当儿,手腕足踝忽地一紧,四股大力分从四个方向拉她出水,“天女花”有如蛇蜕,纷纷萎落,浸在水中,转瞬泯灭。
姚晴呛了两大口水,张眼望去,温黛坐着一块峻峭湖石,风雅如故。缠住自身四肢的是四根粗若儿的臂“长生藤”,如龙如蛇,活摇活摆。只这一番纠缠,日已落尽,天光半黑,湖水暗沉沉的,悠悠凉意,浸山染林,四周湖畔,涌着一股淡淡水气。
“画像呢?”温黛声音清冷。姚晴一咬嘴唇,说道:“烧了。”温黛皱眉道:“到这时候,还要说谎?”姚晴急道:“我说谎做甚?画像的秘密我已洞悉,尽都记在心里,还要画像做什么?”温黛轻轻哼了一声,说道:“这倒是你的作风。”
姚晴默运玄功,想要挣断四肢藤蔓,但觉那藤蔓中潜力绝强,远非自己所能匹敌,只好断了逃跑念头,笑道:“师父,你放了我,我告诉你画像中的秘密好么?”
温黛瞪她一眼,说道:“你这丫头,诡计多端,又想骗我?哼,我才不上你当。你这么胆大妄为,好啊,先浸你三天再说。”
姚晴吓了一跳,心想在这湖水里浸泡三天,即便不死,也要脱一层皮。她知道温黛外宽内紧,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精明多谋,眼下斗智斗力,都不是她的对手,唯有动之以情,温黛素来慈悲,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想到这里,抽抽答答,哭了起来。
温黛一时生气,说出狠话,听她一哭,又觉心软,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这丫头,就是心眼太多,逞强好胜。如今你烧了祖师画像,论罪当死,我也不杀你,这样罢,你撑过这三天,我便饶你。”
姚晴落泪道:“我虽然得罪同门,偷盗画像,忘恩负义,有一百个不是,但心里对师父却始终感激。师父为我解毒,救我性命,师姐们欺辱我时,也是师父为我主持公道。晴儿母亲为奸人所害,自幼孤苦,无人怜惜,内心深处,早将师父当作亲娘一样。”
温黛道:“既然这样,怎么还背着我盗走画像。”姚晴道:“我只是不忿仙碧师姐,她总是瞧不起我,给我白眼,况且当年若不是她,我爹也不会烧死。我便想,既然如此,我就集齐八部画像,炼成天下无敌的本事给她瞧瞧。”
温黛叹了口气,说道:“思禽祖师曾道,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其后又说,万不可集合八图,切记,切记。足见八图合一之后,虽有奇功,也有流毒,有大利也有大弊。《黑天书》祸害百余年,不就是现成的教训么?”
姚晴一时无话可答,不由噘起小嘴,不以为然。温黛瞧出她的心思,说道:“你别不服气。你说你当我是亲娘,怎么一见面,二话不说,就使出‘恶鬼刺’,化生六变,恶鬼最毒,倘若我应付不周,岂不就要死在你手里?”
姚晴面皮发烫,抗声道:“师父神通绝顶,自有法子破解,我也只想挡你一挡,是以出手之后,便跳水逃命。”
温黛瞧她半晌,微微摇头:“你这丫头,说起话来半真半假,叫人无法信你。”
姚晴原本心中委屈,大放悲声,听到这里,蓦地将心一横,暗道:“连你也不信我,那就作罢,不就是在湖里浸上三天么?我拼死熬过去,无论如何,再不向你求饶。”想着止了泪水,紧咬朱唇,眼里透出倔强之意。
温黛见她眼神,心头微沉,正想教训,忽听身后有人叹道:“黛娘,这孩子性情刚烈,宁折不弯,她肯流泪求你,足见对你依然有情。你怕是误会她了。”
姚晴定眼望去,只见温黛身后林中走出一个玄衣乌髯的老者,鼻挺目透,面容清癯,步履逍遥,飘然而至,姚晴心头一动,暗道:“师公极少离开帝之下都,怎也来了?”
温黛叹道:“太奴,你不知道,她方才出手,气机中充满怨毒之气,依她这般性子,便是修炼‘化生’,也难登绝顶。”
太奴拈须道:“那是为何?”
“这还不简单。”温黛轻哼一声,说道,“她骄傲自负,满心想着自己,不懂如何爱人,也不知如何领受他人的好意。”
太奴笑笑,叹道:“这么说起来,你少年时候,却和她有些相似。”
温黛不由得瞪他一眼,说道:“你这老头儿,越老越不正经。”太奴笑道:“先别骂我,你看她的眼神,恁地倔强,和你当年就似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温黛呆了呆,望着姚晴半晌,说道:“可是,可是……”太奴接口道:“可你有我仙太奴,她却没有所爱之人,是不是?”
温黛白他一眼,默默点头。仙太奴道:“她心中对你尚有依恋,倘若你当真浸她三日,任她还有多少善念,怕也消磨尽了。”
温黛沉默半晌,叹道:“你这老头儿,总是想着人的好处,看不到人的坏处。”仙太奴笑道:“人这东西是个怪脾气,老想他的好处,说不定他真会变好,总想他的坏处,说不定他真会变坏。更何况天道惟微,善恶无常,有时又怎么分得明白。”
温黛望着他,半嗔半笑:“又跟我说大道理啦。”仙太奴淡然道:“我知道:你怕她合并八图,遗患将来。这个容易,我用‘绝智之术’将她那段记忆灭去便了。”
姚晴听得又惊又怕,紧闭双眼,不敢去瞧仙太奴的眼睛,嘴里大声道:“师父,八部秘语,我已得了七部,若是没了,岂非对不起思禽祖师。”
温黛咦了一声,说道:“你得了七部,了不得了。还有哪部没有得到?”姚晴留了心眼,不肯说出玉簪之事,说道:“还有天部,沈舟虚太奸猾,我费尽心力,也无法得到。”温黛皱眉道:“无怪前些日子,听说沈师弟的儿子要和你成亲,原来又是为了画像。”
姚晴心知师尊不好愚弄,索性不答,来个默认。温黛气道:“真是不象话,终身大事,也能儿戏么?”姚晴愤然道:“天下男人,没几个好东西,嫁给谁人,不是一样。”
温黛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你还有理了,小小年纪,又懂什么男人。也罢,瞧你师公面子,我饶你这次。至于画像秘密,你说得不错,思禽祖师留下八图,自有深意,不可毁在我的手里。”说罢一招手,孽缘藤翻转,将姚晴抛上岸来。姚晴心中一阵温暖,破涕为笑,说道:“师父,我就知道,你不会当真怪我。”温黛心中既恨且怜,白她一眼,伸手掠起她额前乱发,说道:“我可不是宠着你,我年纪已然不轻,化生之术仍无传人。你无师自通,当真有些天分。我不过是怜才罢了。”说着把她脉门,沉吟道:“奇怪,‘周流土劲’得于先天‘坤卦’,乃是纯阴之气,你的体内怎么却有一股丰沛阳流,难道说,你这点儿年纪,竟然练到至阴反阳的地步。嗯,但又不像,这股阳气并非阳和,却是六爻乘刚之象,但又不是‘周流天劲’。晴儿,你可知道,这股乘刚阳流省了你六年苦功,若不然,再给你六年工夫,也不能突破长生藤和蛇牙荆,一举达到‘恶鬼刺’的地步。”
姚晴耳中听着,心里却甚明白,知道这股阳流必是当日陆渐注入的大金刚神力,无意中消了自己的天劫不说,还让自己达到“至阴反阳”的境界,无怪这段时光接连突破瓶颈,炼成新招。想到这儿,忍不住问道:“不知怎的,我练到‘恶鬼刺’之后,再也难进一步。后面的‘菩萨根’、‘天女花’、‘三生果’,怎么修炼,也不得要领。”
温黛正色道:“你说说,我地部的宗旨是什么?”
姚晴道:“一智一生二守四攻。地部的宗旨是生。”
温黛指着湖畔杂草,说道:“你能让这些杂草开出花来么?”
姚晴一怔,微微摇头。温黛将袖一拂,姚晴只觉一股洋洋暖流充盈四周,须臾间,满地杂草竞相抽枝、结蕾、绽放,吐蕊,片刻间,草地上多出数十朵小花,赤橙蓝紫,争妍斗彩。
姚晴瞧得痴了,如今已是四五月的光景,有道是:“人间四月芳菲尽”,百花已然凋零,能让落花再生,真是夺天地之造化的奇迹。
温黛道:“化生六变,名如其术,‘长生藤’是痴人大梦,‘蛇牙荆’是毒蛇尖牙,‘恶鬼刺’为地狱诅咒。这三者是痴气、怒气、怨气所钟,修炼者越是心怀怨怒妄想,这三种变化威力越强,你能短短数月登堂入室,一来是你内功精进,二来么,则是你心中满怀怨毒之气,心与气合,正印合了这三变的法意。可惜这三变只是‘化生’的下乘,你天分虽高,却只懂‘化生之术’,没有领悟‘化生之道’。不能炼成后面三变,也是理所当然了。”
姚晴呆了呆,问道:“什么是化生之道。”
温黛笑笑,说道:“方才不是问了你地部的宗旨么?”姚晴恍然道:“难道说,‘化生之道’也在于这个‘生’字。”
温黛点头道:“虽不中也不远矣。‘菩萨根’是慈悲之心,需要广施慈悲;‘天女花’是大爱之形,需要动之以情;‘三生果’是舍身之魂,需要无畏气量,这最后一变,也最艰难,但凡化生高手,一生之中,也只能用上一次。”
姚晴奇道:“那是为何?”
温黛举目凝望长空,悠悠叹道:“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这一变是我辈精魂所聚,一旦使出,千木为城,坚不可摧,威力虽大,修炼者却会耗尽浑身精血,一旦用过,也就活不长了。”
姚晴听得发呆,忽听温黛道:“太奴,不能杀她,又不能让她失忆,应该怎么对她才好?”仙太奴道:“带在身边就是。”
温黛点头道:“也好,省得她仍想着合并八图。方才来路上听说沈师弟去了,我们和他虽不投缘,但终有一点香火之情,人既已死,也当去祭奠祭奠。”仙太奴道:“今日已晚,明日一早去罢。”
姚晴心中叫苦,暗想方才伤了陆渐的心,又要和他见面,叫人如何搁得下面子。想着暗暗发愁。
她念头虽动,脸上并不流露,仍是嬉笑自若,一路和温黛谈论“化生”。温黛道:“要练成后面三变,不在内力强弱,神通高低,而在心境修养。你若放下仇恨,开阔胸襟,这三变不练自成;若仍是小心眼儿,爱记仇怨,就算你再练一百年,也没用呢。”
姚晴听得气闷,轻哼道:“人生在世,若不能快意恩仇,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温黛瞥她一眼,不觉皱眉。
入夜时分,三人在一所客栈住下,温黛与姚晴共宿一室,仙太奴独处外室。姚晴心知和这二人同行,以自己的本领,逞强逃走,决不能够。要么天赐良机,要么便是武功陡进,出奇制胜。心念数转,忽然想到八部秘语,心中泛起一阵狂喜:“我若能合并八图,炼成天下无敌的神通,师父师公再厉害,也拦不住我。嗯,师父待我不薄,师公也是难得的好人。我神通一成,也不伤害他们,从容走掉便是。”
想到这里,暂且隐忍,捱到半夜,借口小解,转到床后,燃起红烛,取出那枚玉簪,对着烛火细瞧。那簪子玉质上乘,被烛光一照,晶莹通透,唯独正中有一丝暗影,细如人发,有似瑕疵。姚晴凝思片刻,双目忽地一亮,拈住暗影上下两端,轻轻旋转,略一尝试,便觉松动,她心头一喜,运劲拧转,簪子应手分为两截。
原来看似玉簪,实则却是空心玉管,上下两截以细密螺纹嵌合,精巧绝伦。姚晴拧开玉簪,定眼一瞧,却是火炭落到冰窖里,冷透了心:玉簪里空空如也,并无半点物事。
姚晴尤不死心,又瞧半晌,看不出那玉簪还有别的玄机,又怕过得太久,引得温黛生疑,当下收起玉簪,转回床上,心子却是突突乱跳,再也睡不着了,寻思道:“这玉簪中空,分明藏有东西。沈舟虚临终交给陆渐,这东西必然记载了画像下落。知道玉簪的人不少,宁不空、谷缜、天部劫奴。天部劫奴可以忽略,谷、宁二人却是奸猾之徒,我想到玉簪,他们未尝不能想到。臭狐狸对画像并无兴趣,宁不空却是垂涎已久,但若硬夺,又不是陆渐的对手。只是,只是他那女儿却很难说。宁不空不敢硬夺,便让女儿假扮可怜,向陆渐讨看玉簪,趁机偷走簪中的物事……对,一定如此……”
姚晴越想越气,心头妒火熊熊燃烧,竟然压过失望之情。一时间辗转床榻,彻夜难眠,先前她还怕见了陆渐,无颜面对,此时却是气势十足,恨不得插上翅膀,立马飞到得一山庄,抓住那个三心二意的臭小子,叫他知道自己的厉害。
次日清晨,三人动身。温黛见姚晴秀目通红,似乎彻夜哭过,心中怜惜,幽幽叹道:“晴儿,你别怕,只要你乖乖听话,再不胡作非为,我也不会害你的。”
姚晴心中别有隐衷,但听了这话,心里却也有些感动。默不作声,手拈鬓发,瞧着脚前愁眉不展。温黛心中奇怪,避开姚晴,低声问道:“太奴,你用‘太虚眼’瞧一瞧,看她有什么心事?”仙太奴笑道:“你这做师父的不称职,猜不透弟子的心思,还要我这做师公的偷看么?”
温黛见他神情,恍然道:“难道,难道说她有了心上人了。”仙太奴微笑点头,温黛又惊又喜,凝神看去,姚晴眉间凝愁,目带幽怨。不由心头暗笑:“这丫头如此刁钻,竟也会为情所困?她心气极高的人儿,也不知何等聪俊的后生,才能让她如此发愁。难不成是沈舟虚的公子么?”
师徒二人各怀心事,不久来到得一山庄。莫乙、薛耳正率天部弟子在庄外巡视,看到三人,均是一呆,继而趋步上前,拱手齐道:“小奴见过地母娘娘。”温黛笑道:“好啊,几年不见,你们都还好么。”仙太奴也笑道:“二位小友,只问候地母,不记得我啦?”
“哪里会。”莫乙、薛耳一起跪倒,“老先生别来无恙。”仙太奴扶起二人,说道:“免礼,免礼。令主身故,新主人待你们可好?”薛耳咧嘴憨笑:“我们的新主人,可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对我们和气极了。”
仙太奴奇道:“沈舟虚向来心狠,不料他的儿子竟是如此人物。”薛耳忙道:“这个儿子不是过去那个儿子,过去的儿子是个混蛋,现在的儿子却是个好人。”
他说得缠夹不清,温黛夫妇面面相对,十分诧异。温黛问道:“什么过去现在的?难道说沈师弟有两个儿子?”薛耳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这话说来长了……”抓耳挠腮,不知从何说起。莫乙笑道:“让他说,十天半月也说不清,地母娘娘,太奴先生,还请入庄说话。”
仙太奴看他一眼,笑道:“记得你以前总是叽里咕噜,不敢大声说话,如今可变多了。”莫乙道:“新主人让我做管家,我不大方一些,可就对不起他了。”仙太奴见薛、莫二人谈到新主,均是一脸孺慕,心中越发好奇,颇想早早见到此人,当下笑笑,迈步入庄,姚晴也要跟上,薛耳却狠狠瞪着她道:“小贱人,你又来做什么?”
“大耳贼。”姚晴大怒,出手如风,将薛耳耳朵拎住,“你骂我什么?”薛耳耳根欲裂,踮着脚连连呼痛。温黛不悦道:“晴儿,你干么欺负他?”姚晴气道:“师父,你没听见他骂我?”又质问薛耳道,“你还骂不骂人?”薛耳道:“我不骂人,我骂小贱人。”姚晴面色一寒,目透杀机,温黛却觉奇怪,不知二人怎么结仇,眼见姚晴要下杀手,忙伸出手来,在她腕上轻轻一拂,姚晴半条手臂立时不听使唤,无奈松开薛耳,嗔道:“师父,你怎么尽帮外人。”
温黛道:“他骂人不对,你拧人耳朵也不对。”薛耳道:“是呀,小人动手,君子动口,骂人的是君子,动手的是小人。”话音未落,眼前一花,吃了姚晴一记耳光,眼前金星乱迸。姚晴冷笑道:“喂,君子兄,小人的耳刮子好不好吃。”说罢还要动手,温黛哭笑不得,好歹劝住,拽着姚晴进了庄子,薛耳捂着脸,在后面连吐口水。
进了灵堂,商清影在座,莫乙上前为双方引见。商清影久闻地母大名,温黛也隐约听说过商清影的身世,此时照面,均觉对方和善可亲,各生敬意。温黛夫妇拜过沈舟虚灵位,寒暄两句,温黛问道:“沈夫人,令郎不在灵堂么?”
商清影道:“他这两日身子欠安,在后面将息呢。”说话间,目光投向姚晴,姚晴心头一跳,无端烦乱起来,目光游弋,不敢与她目光相接。
温黛奇道:“令郎生病了么?温黛粗通医道,去看看可好?”商清影面露难色,欲言又止,终究叹一口气,将三人引入内堂,温黛抬眼望去,堂前古槐老桂,绿荫森森,映得人须发皆碧。堂上一对年轻男子,正在对打双陆,左边一人俊朗风雅,王孙不及,右边那人却是身着布衣,有如农夫村汉,大不起眼。
温黛目光凝注在那俊秀男子身上,暗暗点头:“好聪俊的儿郎。也只有这等男子,才能让晴儿牵挂落泪。”温黛百般皆好,却有个以貌取人的毛病,生平最爱俊秀风雅之辈,一时间,对那左边男子连连打量,心中喜欢。
到了堂前,二人见来了人,双双起身。商清影方要引见,温黛已笑道:“这位便是令郎么?”目光只在俊秀男子身上逡巡。不料那青年拱手笑道:“晚辈谷缜,见过地母娘娘。”温黛奇道:“你不姓沈?咦,你认得我?”
谷缜笑道:“我不姓沈,也不认识前辈,不过前辈这头金发少见得很。再说了,能让姚大小姐服服帖帖的,当今之世,除了地母,还有谁呢。”
姚晴怒哼道:“臭狐狸,你闭着嘴巴,又不会死。”温黛见她二人说话,颇似小情侣斗嘴,心中越发欣慰,忽见那质朴男子亦上前道:“晚辈陆渐,见过地母前辈。”
温黛眼里只有谷缜,闻言嗯了一声,敷衍还礼。不料仙太奴看到陆渐,双眼陡张,奇光迸出。陆渐但觉那目光有如利锥,直入本心,立时不由自主,凝聚精神,将身一挺,显露“九渊九审之相”。
二人目光相对,神色齐变,众人正不知发生何事,忽觉仙、陆二人脚底,生出两股旋风,凝若有质,越转越急,吹得众人衣发飘动,遍体生凉。温黛不料陆渐貌不惊人,神通如此高强,不觉脸色微变,手捏印诀,正要使出“化生”。
谁知就在此时,仙太奴眼内奇光陡然一暗,慢慢暗淡了下去。他目光暗淡一分,陆渐身上气势便弱一分,待得仙太奴眼里神光散尽,陆渐也回复了朴质端凝的神气。
温黛瞧得心惊:“遇强则强,已是极高的境界,这少年遇弱则弱,更是不易。难道说他小小年纪,便已能不拘胜负,反朴归真?”沉思间,忽听仙太奴缓缓道:“补天劫手,金刚传人,错不了,山泽二主说的少年,就是他了。”
温黛心中咯噔一下,她深知丈夫的“太虚眼”洞悉几微,善识人物,既如此说法,必不会错,当下忍不住审视陆渐,见他神色茫然,不由问道:“足下近日可曾见过三个人。一个魁梧巨汉,一个瘦小老者,还有一个高高瘦瘦,左眉上方有一点朱砂小痣?”
陆渐露出一丝苦笑,叹道:“我都见过。”温黛脸色大变,失声道:“这么说,山泽二主说得不错。那么你没有死,万归藏也必然活着。”陆渐面红耳赤,支吾道:“他,他不但没死,我一念之差,还助他脱了天劫。”
温黛脸色惨白,回望仙太奴,眼露几分惊惶。仙太奴皱了皱眉,摇头道:“崔岳和沙天河自称杀死万归藏,我原本不信。而今看来,大势去也。”
陆渐心中愧疚,忍不住道:“二位放心,我放他出来,就不会袖手旁观。”仙太奴注视他片刻,摇头道:“恕我多言。阁下武功虽强,比起那人,仍有不足。”陆渐未答,忽听谷缜笑道:“奇怪,你们西城中人,怎么也会害怕万归藏?”温黛看他一眼,心动道:“你姓谷,难道是……”说到这里,住口迟疑。谷缜知她心中所想,接口笑道:“地母娘娘猜得不错,先父正是谷神通。”
“先父。”温黛脸色微变,“谷岛王难道去世了?”
谷缜笑容收敛,叹道:“他和沈舟虚同归于尽,我已焚化他的尸骨,眼下就在南京城里。”温黛夫妇相视默然,过了半晌,仙太奴摇头道:“祸不单行,本想谷神通若在,合东岛之王、金刚传人二人之力,或许能够克制那人,现如今……唉……”谷缜道:“二位如此忌惮万归藏,莫非和他有仇?”
温黛叹一口气,说道:“诸位还请入座,前因后果,容我夫妇细细说来。”
众人入厅坐定,姚晴悄立温黛身后,看到陆渐目光投来,忽地心中暗恼:“你这三心二意的臭贼,若不是师父在此,非打你十个耳刮子不可。”想着紧攥拳头,冷冷淡淡,目不斜视。陆渐见她如此冷淡,不觉灰心已极:“她待我真是比冰霜还冷。”
温黛沉默半晌,定住心神,说道:“思禽祖师坐化之前,曾与八部盟誓:‘西城之主由八部公选,十年一换,违背者,八部可共击之’。故而历代城主,大多品行高洁,深得人心,至于武功,未必就是西城第一。但到了万归藏这儿,突然一变,他自恃武功,违背祖训,杀害公选城主,强行统领八部。是以八部之中,除了天部,其余七部都是貌似臣服,心中气愤,只因为敌不过他的神通,忍气吞声罢了。而这武力夺权的先例一开,各部的奸邪之辈也都动了心思,不惜伤天害理,修炼某些禁术。尤其几个水部弟子枉顾天理,修炼‘水魂之阵’这等恶毒阵法,被人察觉,告到万归藏那里。依照前代规矩,惩戒这几个不肖弟子,警示其余,也就够了,谁想万归藏为了立威,不问青红好歹,竟将水部残杀殆尽。如此一来,其他六部人人自危,只畏惧‘周流六虚功’,心里虽怕,却也不敢当真如何。但大家嘴里不说,心里却都明白,‘周流六虚功’纵然厉害,却有一个极大的祸胎,并非人人都能免灾。当年思禽祖师之所以将‘周流六虚功’一分为八,而不合并传授,并非祖师不愿,而是不能。因为这种武功十分奇怪。周流八劲,虽然相生,亦是相克,驾驭得当,八劲相生,所向披靡,驾驭不当,八劲相克,则会祸害自身,死无葬身之地。两百年来,多有弟子试炼这门神功,但往往练到两种内劲,便遭反噬,要么水火相煎,要么风雷互击,要么天地反覆,总是死得凄惨无比,万归藏之前,曾有一位燕然祖师炼成‘山、泽、水、风’四劲,但在修炼‘周流电劲’时,却不慎引来天雷,粉身碎骨,化为飞灰。”
谷缜道:“难道思禽祖师就没留下驾驭八劲的心法?”
温黛略一迟疑,说道:“留是留了。”谷缜道:“既然留了,怎会没人炼成?”温黛叹道:“这心法虽说留了,却和没留一样,因为这心法只得一个字。”谷缜奇道:“一个字?什么字?”温黛道:“一个‘谐’字。”谷缜浓眉一挑,若有所思。
温黛道:“自古以来,不知多少西城弟子对着这个‘谐’字想破脑袋,却没有一个人能够领悟其中真意。也不知万归藏用什么法子,竟然堪破‘谐’字奥妙,炼成八劲。做城主之初,他手段虽狠,通身却有一种从容自如、无懈可击的气势,叫人痛恨之余,又生敬畏。然而随他杀人越多,性情也越发古怪,忽而从容温和,忽而残暴不仁,春温秋肃,判若两人。而让人最吃惊的还是他的野心,起初他召集部众,打的是‘灭掉东岛’的旗号,大败东岛之后,他却并不满足,下令火部大造火器,又以兵法约束各部,还说:‘大明天下是思禽祖师送给朱洪武的,天道无常,姓朱的坐了这么多年,也当让给别的人坐一坐了。’又说;‘东岛是家恨,思禽祖师和洪武帝的恩怨却是国仇,祖师含恨而终,我们这些后辈弟子,岂能无所作为?’
“听他这么说,大家无不惊恐,但看到水部下场,又怕一旦反对,便有灭顶之灾。就在大家无计可施的当儿,忽然来了机会,那一年,万归藏打败鱼和尚回山,料是那场赌斗引发了他的天劫,会议时他突然流露痛苦之色。当时除了沈舟虚和水部,六部首脑均在,大家瞧在眼里,均不作声,就我心直,问了一句,不想万归藏暴怒起来,将我赶出掷枕堂,这么一来,各部首脑还不心领神会么?到得次日,万归藏大集部众,誓师东征,说要一举灭绝东岛余孽,不料刚说完这句话,他忽地躺倒在地,双手抱头,癫痫也似颤抖起来。六部高手见状,不约而同,一齐使出平生绝招。万归藏来不及抵挡,就被打了个粉身碎骨……”
陆渐咦了一声,吃惊道:“既然如此,他怎么又还活着?”
“如今看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阴谋。”温黛连连摇头,叹道,“若我猜得不错,万归藏事先算到天劫,也知道西城各部貌似臣服,内怀忌恨,等到天劫当真发作,他就算上天入地,也难逃活命。故而想来想去,让他想出一个极险的法子,在天劫未发之时,先将一具和自己形貌相仿、衣衫相同的尸首埋在脚下,然后假装天劫发作,诱使各部高手围攻,他那时神通仍在,趁着水火齐至、飞砂走石的当儿,巧用手段,将各部神通引到那具尸首上,自己则趁着混乱土遁逃走,从此隐居深山,安心应付天劫。各部看到衣衫碎片、血肉残骸,都以为这个大祸害死在自己手里,欢喜之余,哪会细想其中玄机。也因此缘故,万归藏才借口监视东岛余孽,不让沈师弟参与集会。沈师弟对他至为忠心,人又极为聪明,一旦发觉万规藏有天劫发作的征兆,必会设计防备我们,如此一来,万归藏可就‘假死’不成了。但也因为这一破绽,引起了山泽二主的疑心,崔、沙二位师弟最恨万归藏违背‘八部公选’,一旦起疑,便满天下查证……”说到这里,想到二人功败垂成,不觉住了口,长长叹气。
陆渐颓唐道:“只怪我不当心,闯下大祸。”温黛摇头道:“这也不能全然怪你,万归藏待人好时,无所不至,狠辣起来,也是天下少有。你只看到他温和的样子,必然将他当作好人。”
“师父。”姚晴说道,“沈舟虚既是万归藏的心腹,怎么也不知道万归藏假死的阴谋?”
温黛还未回答,谷缜已笑道:“制人而不制于人。万归藏处于天劫之中,性命攸关,怎会将小命交到别人手里?”温黛点头道:“说得极是。”姚晴涨红了脸,冷哼道:“就你聪明,都是瞎猫儿捉死耗子。”
温黛想到前途难料,神色黯然。仙太奴伸出手来,握住她手,苦笑道:“黛娘,别犯愁了。是祸躲不过,操心也是无用。你我活到这把年纪,尽也够了,万归藏要算旧帐,咱们将命给他就是。”
这话说得十分泄气,姚晴听到,越发气闷,她一心收集画像,便是要炼成神通,威震西城,报仇雪恨,但眼下情形,万归藏和西城七部均有深仇,他一报仇,哪还轮得到自己威风。况且此人一出,“八图合一”固然还未绝望,至于“天下无敌”么,却是多出老大一个疑问。
她越想越气,不由怒视陆渐,心中气苦:“都怪他不问青红将那姓万的怪物放出来。唉,我命真苦,这辈子怎么竟会遇上他?这个傻子,真是我命里的魔星!”
陆渐放出万归藏,惹来种种麻烦,心中本已憋闷,忽又见姚晴小嘴微抿,冷冷看来,目光冷冽中透着一丝轻蔑,陆渐更觉心如针刺,难受已极。
忽听谷缜笑道:“大家先别犯愁,万归藏虽然厉害,也并非没有对付他的法子。”众人闻言,心中大喜,齐声问道:“什么法子?”
谷缜道:“万归藏算不算天下无敌?”温黛道:“还用说么?”谷缜道:“万归藏固然天下无敌,但有一样东西,也是天下无敌。”
温黛一愕,心念数转,迟疑道:“你是说‘八图合一’?”谷缜笑道:“不错。”目光一转,凝注在姚晴身上。姚晴这一气非同小可,啐道:“臭狐狸,你瞧我作甚?”谷缜起身拱手,笑道:“恭喜大美人,贺喜大美人。”
任他如何极口谩骂,也比这么恭恭敬敬更叫姚晴安心。见他如此做派,姚晴心头一慌,暗想这小子笑里藏刀,必然没有什么好事,不自觉后退半步,妙目连转,说道:“我有什么好恭喜的?臭狐狸,你有屁就放。这么假惺惺的,叫人恶心。”
谷缜盯着她,皮笑肉不笑:“有道是‘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呵呵,恭喜大美人合并八图,将来不久,便要天下无敌了。”
姚晴一愣,大声道:“你胡说,我哪儿合并八图了。”
“不承认么?”谷缜道,“那我就来说说,说得不对,你就摇头,说得对的,你就点头。”姚晴冷哼一声,道:“好呀,你说说看。”
谷缜笑道:“你从西城偷出地部画像,对不对?”姚晴点了点头。谷缜又道:“在翠云古寺,你挟持仙碧,逼迫风雷二主,得到风、雷二部画像,是不是?”温黛闻言,瞪视姚晴,姚晴面皮发烫,但事实确凿,仍是点头。
谷缜笑道:“水、火、山、泽四部画像落到宁不空手里,宁不空将画中秘语传给陆渐,陆渐又转授给你,是不是?”姚晴冷哼一声,说道:“怎么算起来,都只有七部呢!”
“别忙。”谷缜摆手道:“沈舟虚将天部之主传给陆渐,天部画像代代相传,那么昨天傍晚,你找陆渐又做什么?”姚晴一愣,暗恨陆渐将此事泄漏出去,狠狠瞪他一眼,咬着朱唇,一言不发。谷缜微微笑道:“大美人,怎么不说话啦?”
姚晴玉面绯红,大声道:“我找他作甚,与你有什么相干?”谷缜嘻笑如故,温黛目光却变严厉起来,沉声道:“晴丫头,敢情你又在说谎,天部画像,你已经拿到了吧?”
姚晴急道:“我没有。”温黛怒哼一声,玉手挥出,姚晴不及抵挡,便被点中心口“膻中”。温黛探入她怀,搜到那枚玉簪,动容道:“这是天部之主的信物,什么时候落到你手里?”姚晴心虚,低头不语。
温黛轻哼一声,定眼审视玉簪,仙太奴忽道:“簪子是空的?”温黛目光微凝,转头向陆渐道:“沈师兄真将天部之主传给你了?”陆渐叹道:“不错。”温黛道:“既然如此,这部主信物,你怎能轻易给人?”陆渐满面羞赧,说道:“这个,我,我,她,她……”但这其中牵涉儿女隐私,众人之前,怎么也难出口。
温黛察言观色,猜到几分,心中好一阵失望:“难道他才是晴儿的情侣?晴儿那么娇气挑剔,所爱之人理应聪俊机灵,怎的恁地木讷呆气?更可怪的是,沈师弟深谋远虑,临死前怎么犯了糊涂,竟将西城智宗之位,托付给一个智力平庸之辈?”她百思不解,将玉簪交给陆渐,说道:“你瞧瞧,里面的东西可曾丢失?”
陆渐接过玉簪,目视姚晴,见她神色气恼,不由大感迟疑,谁料谷缜伸手抢过玉簪,轻轻旋开,笑道:“空的。”将中空玉管示与众人。
温黛越发气恼,盯着姚晴道:“里面的东西呢?”姚晴又气又急,叫道:“里面什么都没有的。”温黛秀眉挑起,喝道:“你这丫头,还要撒谎?再不说真话,休怪我不客气。”姚晴眼圈儿一红,大声道:“师父,你若不信,就杀了我罢。”温黛厉声道:“还要嘴硬?”心中怒极,抡起手来,重重打她一个耳光,姚晴面颊火烧,心中更是委屈,眼鼻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陆渐见状吃惊,方要起身,肩头却被谷缜按住,只听他笑道:“娘娘何苦生气,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温黛不解道:“开什么玩笑?”谷缜从衣袖里取出一个寸许长的纸卷,笑嘻嘻地道:“簪里的物事在这儿呢。”姚晴一瞧,气疯了心,大声道:“死狐狸,你,你故意冤枉我的?”温黛也是不悦,说道:“足下这是什么意思?”
谷缜道:“我也没什么意思,只想让大美人吃吃苦头,好叫你知道,你让别人难过,我自有法子,教你加倍的难过。”姚晴听到这话,方知谷缜竟是为陆渐出气来的,一时羞怒交集,转眼瞪向陆渐,这一瞪,愤怒中却又生出一点儿宽慰:“敢情他并没将簪里的物事送给那宁姑娘,我却是错怪了他。”想到这里,怒气稍平,隐隐多了几分歉疚,但这歉疚也不过一霎工夫,想到陆渐将簪内物事给了谷缜,却将空簪送给自己,又觉气愤难平。
谷缜摊开纸卷,笑道:“祖师八图,大美人已得七幅,加上这条天部秘语,今日便可八图合一。”他将眼一抬,注视温黛,笑道:“地母娘娘以为如何?”温黛皱眉道:“据我猜测,八图合一,未必就是神通。”谷缜道:“是否神通暂且不提,但冲这‘无敌’二字,不妨瞧瞧,说不定能够找到对付万归藏的法子。”
温黛和仙太奴对视半晌,均不言语,谷缜笑道:“姚大美人,看你的了。”姚晴恨他入骨,噘起小嘴,神气冷淡。谷缜笑道:“你不愿八图合一?也罢,这张纸条我撕了便是。”将纸条一揉,便要撕毁。
姚晴辛苦得来七图秘语,没了天部秘语,必然前功尽弃,当下按捺不住,急声道:“且慢。”谷缜当即住手,笑嘻嘻地道:“大美人果然舍不得。”
姚晴和他斗智,处处都落下风,心中气急,冷冷道:“你真要我写出那七条秘语?”谷缜道:“不错。”姚晴道:“你是做生意的,以一换七,太不公道了吧?”谷缜笑道:“账不可这么算,算起来你也是以七换八,多赚一条,不算亏本。”
姚晴恨得牙痒,心想自己为了这七条秘语出生入死,费尽心机,事到临头,却被谷缜不劳而获,占尽便宜。然而八图合一,缺一不可,姚晴纵然恨怒,权衡之下,也唯有如谷缜所说,以七换八,才是明智之举。
心念数转,姚晴咬了咬嘴唇,决然道:“也罢,让你臭狐狸得逞这回。”说完看向温黛,见她面沉如水,淡金细眉微微挑起,眉宇合拢,皱出一丝细纹,姚晴心头一沉,屏息闭气,作声不得。
谷缜目光一转,笑道:“地母娘娘还有什么顾虑?”温黛淡然道:“你是东岛,我是西城,八部画像本是西城绝密,被你瞧了,有些不妥。”谷缜笑道:“那么万归藏算不算我的仇人?”温黛皱眉道:“自然……算的。”谷缜道:“他与地母娘娘也有仇么?”温黛沉吟道:“当日我也曾出手攻他,也算有仇。”
“那就是了。”谷缜道,“大家同仇敌忾,理当齐心协力,又分什么东西南北?”温黛道:“这话虽说不错,可是……”说到这里,心中一乱,转眼注视仙太奴,仙太奴知她心思,叹道:“这位谷少主说得是,如今到了非常之时,必然要做非常之事,不可太过拘泥。”
温黛叹一口气,解开姚晴的穴道。谷缜寻来纸笔,姚晴援笔书写秘语,边写边想:“我若将其中的字写错一个两个,臭狐狸即便合并八图,也瞧不出什么秘密,那时候我却已知道天部秘语,往后……”心念至此,忽听谷缜笑道:“大美人,别写错了,八图之秘一天不破,你一天也瞧不到天部秘语。”姚晴心下一沉,冷冷道:“臭狐狸,你想反悔?”
谷缜道:“你若老实,我便不翻悔,你不老实嘛……”忽地住口,姚晴知他言外之意,无奈之下,只得断了心中邪念,老实写下秘语。
谷缜接过秘语,避过姚晴,走到厅角,笑道:“地母娘娘,请来一观。”温黛无法,上前看过秘语,又瞧谷缜手中纸卷,却见那纸卷色泽泛黄,上有一行墨字:“有不谐者吾击之”,字下则是一方“谐之印”。
温黛也曾见过祖师画像,一眼瞧出这卷纸条是从画像中剪裁下来的,墨迹旁边还有一行模糊字迹,淡淡的有如水迹,一字字念来,乃是:“丧之齿难、天葬辞在”八字。温黛讶道:“难道天部中人早已发现了祖师画像的秘语,故意剪下,藏在发簪之中。”
姚晴远离二人,看不到纸条上的文字,听温黛一说,恍然明白:“无怪我想尽办法,也不能找到天部画像,只因我先入为主,总想着天部画像必也与其他画像一般,都是画轴。不曾想天部早将画中的秘语堪破剪下,变大为小,藏在玉簪之中。”
谷缜将天部秘语也写在纸上,审视半晌,说道:“地母娘娘,这八条秘语,当有一定次序。”温黛道:“应是按八部顺序排列。”谷缜道:“西城八部,依的可是先天八卦?”温黛点头道:“是。”
谷缜当即推演道:“先天八卦,天一,泽二、火三、雷四、风五、水六、山七、地八。天图:丧之齿难、天葬辞在;泽图:大下白而、指历珠所;火图:之上长薄、东季握穴;雷图:还颠有菲、柄日自株;风图:周白响质、吟昔之根;水图:卵有如山、隔春山其;山图:以旌也雪、树皆涡屋;地图:持共和若、拥下于白。”
谷缜按先天八卦顺序,将秘语重新誉抄在纸上,却是:“丧之齿难、天葬辞在、大下白而、指历珠所、之上长薄、东季握穴、还颠有菲、柄日自株、周白响质、吟昔之根、卵有如山、隔春山其、以旌也雪、树皆涡屋、持共和若、拥下于白。”
谷缜、温黛对这一段话沉吟良久,看不出半点奥妙,姚晴远远瞧得心急,伸长修颈,想要偷看,忽听谷缜笑道:“大美人,你甚时候这样老实啦?我不让你瞧,你就当真不瞧?”姚晴心头一喜,嘴上却道:“都是瞧师父的面子,要不然,我想瞧便瞧,还由得了你么?”快步上前,瞧了半晌,仍是不得要领。
眼见三人愁眉紧锁,仙太奴、商清影也上前观看,他二人纵然渊博,却并非智力高绝之辈,瞧了半晌,也无主意。唯独陆渐兴不起半点观看的念头,坐在原处闷闷喝茶。姚晴却只道他与自己赌气,故意不看画像,顿时心中恼怒:“你与我赌气?哼,瞧你赌到什么时候。”
谷缜沉吟良久,两眼一亮,忽地笑道:“思禽先生将这六十四字分为八图,每图八字,必有深意,或许八字一行,才能看出玄机。”说罢将那段文字八字一行,重新写为:
持以卵周还之大丧
共旌有白颠上下之
和也如响有长白齿
若雪山质菲薄而难
拥树隔吟柄东指天
下皆春昔日季历葬
于涡山之自握珠辞
白屋其根株穴所在
六十四字纵横八字,自成方阵。姚晴看了,说道:“这有什么玄机?还不是一样?”谷缜摇头道:“古代有种‘璇玑图’,文字纵横成方,回环可读。既然‘璇玑图’都能横着读,这些字为何就不能横着读,竖着读既然不通,不妨横着读一读。”
众人闻言,精神一振,纷纷横着念诵,从左往右,从右往左,仍觉不能读通。姚晴忍不住道:“臭狐狸,你这算是自作聪明,这法子不通,不通,一百个不通。”
谷缜也不理她,注视那图,直觉从左往右,文字间若有文气贯通,虽然如此,仍然不成章句,他沉思半晌,忽道:“大美人,你当真没有故意写错?”姚晴怒道:“当然没错。”谷缜道:“你可敢发誓?”姚晴冷笑道:“怎么不敢,我若有意写错,叫我御物不成,反为物噬,驭土不成,反被土湮。”
她修炼“周流土劲”,这个誓言可谓十分郑重。谷缜一时也无话说,想了想,向陆渐说道:“大哥,向你借一个人如何?”陆渐道:“借谁?”谷缜道:“‘不忘生’莫大先生。”
陆渐道:“好,我叫他去。”说罢转身出了厅堂,过了半晌,莫乙一个人匆匆进来。谷缜不见陆渐,问道:“你家部主呢?”莫乙道:“他让我来,自己去后院了。”温黛脸色微沉,说道:“他既是一部之主,‘八图合一’乃西城大事,他怎么全不放在心上。”
谷缜叹了口气,说道:“这得问问姚大美人了……”姚晴心中微乱,她知道温黛喜爱俊雅,厌恶丑俗,陆渐虽不算丑,却颇有村野俗气,若是被她看出自己喜欢陆渐,岂非大失面子,当下不等谷缜说完,抢先道:“这和我有什么干系?都是他自己傻里傻气,不求上进。什么一部之主,在我眼里,他连狗都不如。”
话音方落,商清影忽地站起身来,冷冷道:“各位再坐半晌,妾身告退。”说着目光微斜,瞥了姚晴一眼,莲步款款,向后院去了。
堂上一时寂然,谷缜忽地笑笑,打破沉寂道:“莫大先生,你看这字图,纵横读来,可能读得通么?”莫乙躬身上前,瞧了一遍,蓦地闭上双目,沉吟道:“奇怪,奇怪。”
谷缜道:“怎么奇怪。”莫乙道:“这些文字,竖着读是不通的,横着读虽能读通,但却少了若干文字,所以奇怪。”众人闻言,不胜惊喜。
“这横着读要想读通,先得知道怎如何断句。”莫乙指那方阵,从左到右,慢慢说道,“第一句断在‘之’字后面,念作‘持以卵周还之’,但少了一个‘龟’字,原句应为‘持龟以卵周还之’,出自《史记·龟策列传》。
“第二句是‘大丧共旌’,少一个‘铭’字,原文念作‘大丧共铭旌’,出自《周礼·春官·司常》。
“第三句是‘有白颠’,缺‘马’字,念作‘有马白颠’,出自《诗经·车邻》。
“第四句为‘上下之和也如响’,出处是《荀子·议兵》,原文是‘上下之和也如影响’,缺了一个‘影’字。
“第五句为‘有长白齿若雪山’,这里少一个‘鲸’字,‘有长鲸白齿若雪山’,乃是李白《公无渡河》中的一句。
“第六句是‘质菲薄而难’,少一个‘踪’字,所谓‘质菲薄而难踪,心恬愉而去惑’,出自《隋书·萧皇后传》。
“第七句‘拥树隔吟’,少一个‘猿’字。唐代杜牧有诗云:‘渡江随鸟影,拥树隔猿吟,莫隐高唐去,枯苗待作霖。’
“第八句‘柄东指天下皆春’,出自《鹖冠子·环流》,少一个‘斗’字,全文是‘斗柄东指,天下皆春’。
“第九句嘛,‘昔日季历葬于涡山之’,出自《吕氏春秋·开春》,缺了‘涡山之尾’的‘尾’字。
“第十句则是‘自握珠辞白屋’,少一个‘蛇’字,刘禹锡诗云:‘自握蛇珠辞白屋’,就是这句。
“最末一句么,“其根株穴所在”,出自《汉书·赵广汉传》,缺一个‘窟’字,全文应为‘其根株窟穴所在’。”
众人听得莫不佩服,这十一个句子出处各不相同,涵盖经、史、子、集,包罗广泛不说,每个句子又都残缺不全。莫乙不但断句如流,更将缺省字眼一一说出,果然是博闻强记,天下无对,不愧这“不忘生”的名声。
莫乙说完,又道:“奇怪,这十一句为何每句都缺一字,真是奇怪极了。”谷缜笑了笑,说道:“也不奇怪,你瞧缺的这些字,可有什么章法可寻?”
姚晴正将十一字写出,闻言说道:“这里一共说了五种禽兽鱼虫:龟、马、鲸、猿、蛇。若以这五灵分类,那么这十一字就当隔断为:龟铭、马影、鲸踪、猿斗尾、蛇窟。”
谷缜点头而笑。姚晴看破玄机,初是惊喜,继而又皱眉头,沉吟道,“这五个词语,又是什么意思?”谷缜摇了摇头:“这个我也猜不透啦,这位思禽祖师,可不是一般的难缠。”
仙太奴长叹一声,说道:“这八图秘语如此艰深,能被你破解至此,已是十分的了不起。但依我看来,思禽祖师设下这些秘语时,心中一定十分矛盾。”
谷缜笑道:“他矛盾什么?”仙太奴浓眉一挑,扬声道:“八图之谜,惊天动地,有大害也有大利。因此缘故,思禽祖师既不愿这秘密永远埋没,也不愿解密者得来太过容易。”
谷缜奇道:“这么说,前辈莫非猜到这秘密的根底?”
仙太奴露出一丝怆然,悠悠叹道:“若我猜得不错,这五个词句,便是五条线索,在在指引出‘潜龙’的踪迹。”
“潜龙。”谷缜脸色微变,“竟是那个?”
姚晴茫然道:“潜龙是什么?”
谷缜笑容尽敛,扶案起身,望着堂外深深庭院,一字字道:“那是西昆仑的灭世神器。”
“灭世神器?”姚晴心神恍惚,喃喃道,“难道说不是武功?”
“当然不是。”温黛道,“道理十分明白,思禽祖师胸怀天下苍生,武功于他而言只是雕虫小技,何足挂齿?他所说的无敌,必是这关系天下运数的神器。”
姚晴听得这话,没得心头一空,她不惜抛弃所有,经历种种艰辛,合并八图,得到的竟不是梦寐以求的无敌武功,霎时间,满心热火尽皆化为万丈寒冰,五腑六脏涌起无力之感,姚晴眼眶一热,泪水无声滑落,温黛见她神色,暗暗叹气,拉住她手,踱出厅外。
师徒二人徜徉庭中,看着假山嵯峨,蔓草青青,碧波池塘,腾起蒸蒸雾气。温黛见姚晴脸儿苍白,心生怜意,说道:“晴儿,这世上财富权势也罢,武功神通也好,都是不能强求的。试想两百年来,‘周流六虚功’的法门人人知道,但能够炼成的,却只有万归藏一个。还有男人们打江山,群雄并起,得江山的也总是一个……”
姚晴眼圈儿一红,大声道:“我就是不服,为什么武功最好的定是男人,得江山的也是男人,我们女人,又哪一点儿不如他们。”
温黛苦笑道:“晴儿。”姚晴自觉失态,咬着下唇,神色依然倔强。温黛抚着她丰美秀发,叹道:“傻孩子,武功好就快乐么?西昆仑、思禽祖师的武功好不好?但他们一生大起大落,没过上几天逍遥自在的日子。得江山就快乐么?多少皇帝死前都说:‘来世不生帝王家’。这世上的大名大利,总是伴随大悲伤、大寂寞,就像那棵树,越往上去,枝叶越少,人也一样,越在高处,越是孤独凄凉。”
姚晴默默听着,心中却是半信半疑,忍不住问道:“师父,那怎么才是最快乐的?”温黛笑了笑,目光柔和起来:“这世间最快乐的事,莫过于遇上真心喜爱的人,他爱你,你也爱他,爱人和被爱,才是最快乐的事。”
姚晴轻哼一声,噘嘴道:“这有什么难的?”温黛摇头道:“说来容易,做来可不容易。就算你威震武林、赢得江山,也只能让他人怕你,未必就能让别人爱你。爱是诚心所至,容不得半点虚伪的。”
姚晴破涕为笑,说道:“那么师父和师公之间,算不算爱?”温黛笑而不语,目视堂中,柔情蜜意丝丝刻画在脸上。姚晴见她神色,心底某处忽地空落落的,无从着力,不由垂下螓首,一时默然。
过了半晌,温黛还过神来,忽地笑道:“晴儿,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呢?”姚晴想了想,笑道:“我喜欢的人啊,像飞扬的电,奔走的风,熊熊燃烧的火,温柔多情的水,能如红日,普照万物,能如大海,包容万物,而且一定至情至性,只爱我一个。”
温黛瞪她一眼,说道:“想得美,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姚晴笑道:“是呀,哪来这样的人?”说罢格格大笑,温黛回过神来,拍她一掌,佯怒道:“坏东西,竟然捉弄师父。”姚晴道:“那师父你说,我喜欢什么样的人才好?”温黛道:“温和体贴,知寒知暖,时常将你放在心里,能够为你舍弃所有。这样的人,就是最好。”
姚晴默然半晌,说道:“师父,我想去走一走,你放不放我?”温黛道:“八图已然合一,我扣着你也没用啦。”姚晴作个鬼脸,笑道:“我只在庄里逛逛,不走远哩。”温黛一笑,伸出指头,在她脸颊上一点,那肌肤嫩如软玉,应指陷落,又随指头离开,泛起一抹淡淡嫣红,温黛笑道:“你呀,好薄的脸皮。”她一语双关,姚晴羞红了脸,狠狠一跌足,径向内院掠去。
山庄甚大,姚晴漫无目的转了一周,没看到想见之人,便在一座池塘边坐下,瞅着一池碧水,水面几只不知名的水鸟嬉戏凫水,荡起圈圈涟漪,姚晴望着那些鸟儿,不知怎的,忽然有些羡慕起来。
正自出神,忽听一个尖细的声音道:“小姐,小姐……”姚晴只觉这声音耳熟,一抬头,忽见远处一株合抱古柳,树上昂首立着一只巨鹤,巨鹤足旁,栖着粉团也似一只白鹦鹉,乌睛朱喙,毛冠赛雪。
白鹦鹉见姚晴抬头,又叫一声:“小姐……”姚晴恍然大悟,惊喜道:“白珍珠,白珍珠……”边叫边是招手,谁知那鹦鹉却不理睬,姚晴一阵愕然,蓦地回过神来,笑骂道:“这个惫懒东西?”当下将左手小指含在口中,细细打了一个呼哨,右手捏成兰花形状。白珍珠见了,扑地展翅,从树上落到姚晴掌心,纤细嫩红的小爪攥住那根雪凝玉铸的中指,连声叫道:“小姐,小姐……”
白珍珠是姚晴从小养大,能识故主,姚晴幼时惟恐泄漏机密,驭鸟甚严,鹦鹉来去,均有特定信号,方才的口哨手印,便是唤鸟入掌的意思,若无这个姿态,白珍珠便是认出主人,也不敢轻易靠近。
姚晴见这鸟儿尚能认得自身手势,当真悲喜交集,再听鹦鹉叫唤,心头酥软,少年时的光景历历浮上心头,恍然如昨,不由得眼圈儿一红,泪水点点,滴在雪白鸟羽之上。
忽然一阵狂风,巨鹤从天而落,向白珍珠咕咕有声,白珍珠紧贴在姚晴胸口,露出畏缩神气。原来陆渐南来之时,走到半途,想到白珍珠弱小无能,一旦离了主人,必成猛禽爪下美餐,当下折回故居,将它也带在身边,只是人鸟殊途,一天一地,不能时常照应。巨鹤忠心耿耿,虽瞧不起这小东西懦弱无能,但主人既然看重,便挺身而出,日夜呵护。这两只鸟儿,一个雄伟傲气,一个小巧精乖,一路上相伴而行,发生了许多趣事。
这时巨鹤见白珍珠投入姚晴掌中,念到守护之责,便飞了下来,出声警示。姚晴见它神气骄傲,便生不悦,一手叉腰,冷笑道:“你这只傻大个儿,想欺负我的白珍珠么?有胆的,过来试试。”
巨鹤吃过她的苦头,颇为忌惮,又见白珍珠和她亲密无间,心中大为困惑,歪头看了姚晴和白珍珠半晌,到底是鸟非人,参不透其中奥妙,眼见白珍珠无甚危险,便踱了几步,展翅飞走。姚晴见状,心头一动:“傻大个儿是傻小子的跟班,我随着它,说不定就能遇上傻小子,可是,可是我以前对他那么心狠,这次见了他,又该说什么好呢……”
心中犹豫,双腿却不由得动起来,向那巨鹤去处走了百余步,忽听隔墙人语,其中一人正是陆渐。姚晴只觉心跳变快,心虚脚软,停在墙边,既不敢向前,又不愿退后,只是竖起耳朵,屏息聆听。
但听陆渐叹一口气,说道:“妈,我当真没事,时辰不早,你歇息去吧。”
墙那边沉寂片刻,忽听商清影说道:“渐儿,你若没事,怎么还是愁眉不展的?”陆渐道:“我只是想到外面的百姓。我们在庄里,衣食无忧,江南百姓,粒米难得,都在受苦呢。”
商清影道:“敢情你是担忧百姓,我还当,还当……”陆渐道:“还当什么?”商清影道:“我还当你仍为那姚姑娘犯愁呢。不过,你担忧百姓,那是很好。你爹去世后,留了一些财物,你不妨变卖了,拿去赈济百姓。若还不够,这座‘得一山庄’直一些钱,也卖了罢。”
陆渐高叫道:“那怎么成。倘若卖了,您岂不是没了住处?孩儿无论怎的,也不能让你受苦。”商清影叹了口气,说道:“当年流落江湖的时候,被仇家逼得紧了,我和神通还讨过饭呢。富贵的日子么?就像云中鹤,水中花,看看也就罢了;穷日子么,只要是和最亲最爱的人在一起,也能叫人心中喜乐;只要你和缜儿在身边,妈过什么日子,也觉欢喜。”
陆渐道:“妈,我,我……”还没说完,嗓子已然微微哽咽。商清影笑道:“傻孩子,又哭什么?唉,你这性子真不像你爹,倒有些像我。”言下似乎颇为欣慰,顿了顿,又道,“渐儿,妈也没有别的念想,只盼你欢欢喜喜,不要这么犯愁。你的心事,我也明白。天涯何处无芳草,天底下贤良淑德的好女子多得狠,改天,我定给你挑个好的……”
姚晴听到这里,一股怒火从心底直冲上来,烧得双颊发烫,不由靠着围墙,浑身发抖,手攥胸口,几乎儿喘不过气来。
沉寂时许,忽听陆渐道:“不劳妈费心,孩儿已想好了,就这么孤独一世,终身不娶。”姚晴听得一惊,商清影也啊了一声,说道:“渐儿,婚姻大事……”陆渐长叹道:“妈,我意已决,终此一生,不再谈论婚姻之事……”商清影道:“若是姚小姐……”陆渐接口道,“她不成的。今天在后堂,我与她相距不过几尺,心却隔了千里万里。妈,我这一辈子浑浑噩噩的,总猜不透女孩的心思,等到做完那件大事,我便寻一个僻静处,一心侍奉母亲爷爷,至于别的,与我全无干系……”
姚晴听到这里,只觉鼻酸眼热,气息不稳,忍不住吐出一口大气。陆渐何等神通,立时知觉,喝道:“是谁?”姚晴正想屏息离开,不料白珍珠忽地叫道:“小姐,小姐。”
叫声方落,前方人影一闪,陆渐已拦在前面,见是姚晴,面露愕容。姚晴气涌上来,狠狠一下将他推开,大声道:“好呀,你孤独一世,那就任你去了。我姚晴对天发誓,今生今世,我若再见你,便不姓姚。”说到这里,眼圈儿泛红,眼泪也要流下来,只恐被陆渐看到,步履如飞,向庄外奔去。
奔了一程,遥遥看见仙太奴和温黛在池边赏鱼。二人见姚晴神色凄惶,飞奔而来,温黛诧道:“晴儿,怎么啦?”姚晴如见亲人,扑入温黛怀里,嘤嘤哭道:“师父,你带我走吧,留在这儿,平白惹人讨厌。”
温黛见她眉梢眼角,伤心之意多过愤怒,举目望去,见陆渐立在远处,逡巡不前,温黛素来护犊,闻言暗恼,当即扬声道:“小陆师弟,是你欺侮小徒么?”陆渐涨红了脸:“我,我……”温黛方要细问,却听姚晴涩声道:“师父,别理他,我一辈子也不想见他。”
温黛不知二人间究竟发生何事,却知姚晴心眼儿最多,这少年却有几分憨直,缘由十九在这女弟子身上,无奈叹一口气,说道:“好,好,我们走了就是。”说罢拉着姚晴,与丈夫径自向庄外走去。
来到庄门,忽见道上行来一人一骑,马匹颇为疲瘦,骑者却极英伟,布衣麻鞋,不掩眉间凛然之气。仙太奴精于相人,见得来人,顿时暗暗喝一声彩:“好个将帅之才。”
那骑士来到庄前,翻身下马,望着门首那幅楹联,微微出神。这时忽听有人欢喜叫道:“大哥。”姚晴闻言身子一颤,回头望去,只见陆渐快步出庄,挽住那布衣汉子,满面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