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忽听谷缜大喝一声,跳将起来。原来时辰已到,“无能胜香”失去效力。谷缜一能动弹,大步走向谷神通,脱下袍子,裹住尸体,横抱起来。商清影欲要上前,谷缜喝道:“滚开。”耸肩将她撞开,铁青着脸走到谷萍儿面前,说道:“萍儿,走吧。”
谷萍儿望着尸体,十分恐惧,忍不住倒退两步,颤声道:“爹爹,爹爹怎么啦?”谷缜按捺悲痛,说道:“你别怕,爹爹只是睡着了。”谷萍儿道:“妈妈睡着了,爹爹怎么也睡着啦?”
谷缜心中一酸:“如今她在世上,便只有我一个亲人了。”当即吸一口气,涩然笑道:“爹爹妈妈自然是一起睡的。”谷萍儿将信将疑,点了点头,向陆渐招手道:“叔叔,我先走了,下次再找你玩儿。”说罢跟着谷缜向外走去,边走边歪着头,瞧那尸体面容。
商清影望着谷缜背影,心头滴血也似,较之方才沈秀离去,更痛几分,欲要叫喊,然而到了口中,只化为喃喃细语:“缜儿,缜儿……”这么念了几句,一阵天旋地转,昏了过去。
陆渐将母亲扶在怀里,望着陆大海,心中茫然。陆大海久经世事,到底老辣一些,说道:“你先带母亲回屋歇息,令尊的后事,我来张罗。”陆渐答应,见五名劫奴也站起身来,便吩咐五人协助陆大海料理丧事,又让燕未归召来庄内仆婢,照顾商清影。
夜半时分,商清影方才醒转,不吃不喝,也不言语,盯着陆渐,死死抓住他手,说什么也不放开。陆渐无法,只好守在床边。母子二人默然相对,不发一言,直待玉烛烧尽,商清影总算心力交瘁,沉沉睡去。
陆渐这才抽手,退出卧室,来到庄前,见喜堂红彩撤尽,白花花立起一座灵堂。望见灵柩,陆渐百感交集。父子两人本也没有多少情义,况且沈舟虚的所作所为,陆渐赞成者少,厌恶者多,纵然如此,一想到生身父亲就在棺中,他又觉血浓于水,终难割舍,瞧了半晌,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五名劫奴看到陆渐,纷纷上前行礼。陆渐问道:“我爷爷呢?”莫乙道:“老爷子十分疲惫,我让他休息去了。”陆渐点了点头。莫乙又道:“还有一事,尚请主人定夺。”
陆渐摆手道:“主人二字,再也不要提起,从今往后,你们叫我陆渐便是。”众劫奴面面相对,均不作声。陆渐道:“我不是劫主,你们也不做劫奴。莫乙、薛耳更与我同过患难,朋友之间,理应直呼姓名。”
众劫奴仍不作声,过了半晌,燕未归闷声道:“让我叫主人名字,打死我也不叫。”秦知味也道:“主,主人是主人,奴,奴才是奴才,小奴卑贱,岂敢亵渎主人大名?要不然,我和狗腿子、鹰勾鼻子仍叫主人,书呆子和猪耳朵自叫名字。”薛耳怒道:“厨子太奸诈,你们都叫主人,我们怎么能不叫。”
秦知味道:“你,你是你,我是我,无主无奴,秦某不能不讲规矩,”说罢向陆渐扑通跪倒,哀求道:“主,主人慈悲,还,还是让小奴叫您主人罢。”燕未归、苏闻香从来少言寡语,见状也不说话,双双跪倒磕头。
薛耳哇哇大叫:“这三个混帐东西,只顾自己讨好主人,却让我们大逆不道。”当即屈膝跪倒,连磕三个响头,砰砰有声。莫乙神色疑惑,也要跪倒,却被陆渐扶住,苦笑道:“莫乙,你见识多,快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不叫我主人就成。”
沈舟虚活着之时,城府极深,翻手云雨,喜怒哀乐极少出自内心,大都因为形势而定,又时常爱说反话,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然而众劫奴稍有轻慢,立时便有黑天之劫。此时旧主去世,更换新主,陆渐少年质朴,谦和宽容,和沈舟虚的做派天壤有别,但沈舟虚积威所至,众劫奴听这位新主子的言语奇怪,只恐说的又是反话,心想要是答应了,必然惹恼此人,将自己当作立威的靶子。是以陆渐说得越是诚恳,劫奴们越不敢相信,唯独莫乙、薛耳和陆渐有些交情,知道他的性子,但见众人如此,也不由疑神疑鬼,不敢标新立异。
陆渐见莫乙仍是踌躇,不由正色道:“莫乙你知道,我以前也是劫奴,吃过黑天劫的苦头。”莫乙这才略略放心,说道:“老主人临终前将部主之位传给了您,我们不叫您主人,叫您部主好了。”
陆渐摇头道:“我只是接了玉簪,并没有答应做这天部之主。”莫乙道:“你若不肯做部主,我们只好仍然叫你主人。”陆渐见地上四人神色畏惧,心想不依莫乙之言,他们一定不会罢休,只好说道:“也罢,部主就部主。”
莫乙大喜,向同伴道:“你们还不见过部主。”那四人瞅着他犹豫半晌,稀稀落落叫了几声部主,方才起身。陆渐问道:“莫乙,你说有事让我定夺,却是何事?”
莫乙道:“老主人是总督幕僚,他这一去,必然惊动官府。若不拟个说法,胡大人问将起来,怕是说不过去。”陆渐深感头痛,问道:“你有什么主意?”莫乙道:“我想了想,且报个夜里暴卒,就说因为沈秀的婚礼大为震怒,引发痼疾,中风去世。只是,这理由须由主母出面来说。”
陆渐想了想,说道:“这事就这么定。”莫乙又道:“还有一事,请部主随我来。”说罢秉持蜡烛,当先而行。陆渐只得随莫乙弯弯曲曲来到书房。书房极大,典籍满架,也不知有几千几万。莫乙走到东面书橱前,抽出几本书册,露出一面小小八卦,莫乙拧了数匝,书房退开,露出一间密室。
陆渐大为惊奇,忽见莫乙招手,当即跟上,只见密室南墙上又有一面八卦,莫乙再拧,八卦退开,露出一扇三尺见方的暗龛,龛中叠满书册。莫乙捧出书册,递给陆渐。
陆渐奇道:“这是什么?”
莫乙道:“这是天部的机密文书,这一本是天部弟子名册,部主若有这部名册,即可召集本部弟子。这一本则是天部帐册。至于这本笔记么,则记载了当今朝野重要人物的事迹性情、阙失阴私。有了这部笔记,到了紧要关头,不容这些人不俯首帖耳,乖乖听命。”
陆渐听得好奇,对着烛火将那笔记翻了几页,但见上分士、农、工、商、皇族、武林六卷,各卷记载许多人名,陆渐多不认识,但其上记载了各人的善事恶行,其中不乏种种凶淫恶毒之事。
陆渐瞧了数页,不胜厌恶,径自翻到武林卷,上面记载了某门某派、某省某县的武林人物,及其生平善恶,其中不乏道貌岸然、实则凶毒之辈。陆渐大多不识,一直翻到西城部,当先便见万归藏,条目下方均是溢美称赞之词,其下条目乃是八部紧要人物,想是避讳,均只写了性情优劣,并不直书其事。陆渐匆匆瞧罢,再瞧东岛卷,谷神通一条下方,写了他的生平事迹,大抵与陆渐听到的相符,最末评语却是“号称不死,其实不然,为情所困,取之不难”。
陆渐瞧这评语,心中满不是滋味,再瞧下去,却是谷缜,略写其为财神指环主人,“财神”二字以朱笔勾勒,批注:不详。又写其弑母淫妹,被困绝狱,亦有批注:疑为冤。
陆渐瞧得心头一跳,注目下看,看到狄希一条,忽地愣住,只见姓名后写道:“精于‘龙遁’、铳术,号‘九变龙王’,性阴沉,淫邪多诡,疑与谷神通后妻白氏有染,且通倭寇,涂炭东南,其所图不明,似非钱财。”
批语后又写了狄希杀人越货,淫人妻女的事实,足有八条之多。最末一条提到谷缜冤情,朱笔批注:疑为此人。
陆渐瞧得心子扑扑乱跳,遍体汗出,忙将这一页撕下,揣在怀里,向莫乙道:“这本笔记揭人阴私,倘若不慎落到恶人手里,借此要挟,大大不妥。”
莫乙道:“这本笔记,我早已记在心中,部主若感不妥,可以烧掉,将来但有疑问,尽可以询问小奴。”陆渐道:“如此也好。莫乙,沈,沈先生明知狄希这么多恶行,怎么不予揭露?”
莫乙道:“我私心揣度,狄希恶行越多,老主人越不会说,说不定还会替他隐瞒。”陆渐怪道:“为什么?”莫乙道:“狄希越坏,留在东岛祸害越大。老主人秉承万城主的志向,誓灭东岛,东岛既有祸害,老主人求之不得,岂有揭发的道理?”
陆渐怅然道:“这心思也忒毒了。”更定决心,找来蜡烛,将那本笔记烧成灰烬。
再瞧帐目,上面尽是数万两银子的出入,陆渐颇为诧异,询问莫乙缘由。莫乙道:“这些银子大多是商场上赚,官场上花。而今朝廷内斗激烈,不用金枪银马,休想杀出一条血路。胡总督坐镇江南,每年少说也得花十多万两银子,才能将上方一一打点,皇帝、太监、妃嫔、严阁老、锦衣卫、东西厂、各部尚书御史,或多或少,都要表示。稍有不周,便有弹劾奏折出来,惹风惹雨,一个不好,官位不保,性命也悬。每到年中、年尾、皇帝诞辰这些时节,老主人都为银子发愁。这帐簿上的银子看来虽多,但都是少进多出,上个月为寻白兽、白禽、龙涎香,就花了四万两银子,因此缘故,如今也没剩多少。”
陆渐叹道:“这朝廷如此败坏,真是叫人丧气。”莫乙道:“老主人也这么说,但他又说,大明虽然败坏,却还没坏到骨子里,当今皇上虽然荒淫,但威福由已,权柄独握,宦官权臣只能横行一时,掀不起什么大浪,这个皇帝死后,若有明君良臣接替,大明朝还有中兴的机会。”
陆渐默默点头,看了看密龛,说道:“这里怎么没有天部画像?”莫乙道:“画像的事,从没听老主人说过。”陆渐心道:“或许天部画像不慎丢失了。”当下将天部名册和帐册交给莫乙,说道:“这些事情我不太懂,全由你来掌管。”莫乙笑道:“小奴生来便是做这些事,这名册、帐册我都记熟,部主不如仍是放在龛内,要用时,只管询问小奴。”
陆渐笑道:“莫乙啊,日后咱们你我相称,不要自称小奴,我听着不欢喜。”莫乙眼眶一红,转过身去,攒袖抹眼。陆渐奇道:“你怎么啦?”莫乙道:“没,没什么,眼里进了砂子。”
二人出了书房,在灵堂上守到天亮。陆渐返回后院,见商清影已然醒转,便将莫乙的提议说了。商清影颔首道:“还是莫乙想得周全,这种说法合情合理,也能少些是非。到时候我去灵堂应付一切,你便不用出面了。”陆渐求之不得,急忙应了。
商清影拉住他手,对着他痴痴怔怔瞧了许久,才叹道:“渐儿,你心肠柔善,和舟虚大为不同。这都多亏你的陆大海爷爷,老人家古道热肠,才能教出你这种好孩子。”
陆渐挠头笑道:“他诸般都好,就是爱赌,害得我们常饿肚子。”
商清影道:“人无完人。坏在明处不要紧,就怕坏在暗处。若没有昨日的婚礼,我也不知道秀儿竟是那等人,可叹我还当他是个菩萨心肠的好孩子……”沈秀是她一手养大,虽不是亲生,情深爱重,尤胜陆、谷二人,知道沈秀真面目后,心中伤痛无以复加,说着说着,又不禁流下眼泪。
陆渐愤然道:“沈秀变成这样,都怪沈舟虚纵容。养不教,父之过,他明知沈秀做恶,却不加以训导,反而串通起来,隐瞒于你。”
商清影摇头道:“那是因为他从没将秀儿当作儿子。说到底,秀儿也只是他手里的一枚棋子。秀儿若是好人,怎么会帮他去做坏事?”说到这里,她握紧陆渐的手,说道,“我知道你瞧秀儿不起,但他变成这样,也是你父亲的过错。将来他若和你作对,你宽宏大量,不要取他性命。”
陆渐一愣,见商清影目光殷切,泪痕未干,顿时心软,苦笑道:“您放心,我不杀他就是。”商清影秀眉舒展,面露喜色,又絮絮问起陆渐少时故事,稍不详细,即刻追问,听陆渐说道姚晴,商清影忽地沉默下来,说道:“渐儿,那位姚姑娘太不一般,秀儿说要娶她,我本也不大赞成。后来挨不过他苦求,只好应了。没料到你和她也有如此渊源,竟肯为她前来闹婚。”说着伸出手来,轻抚陆渐面颊,柔声道:“昨天我一时着急,打了你,现在还痛么?”
陆渐自幼孤苦,从未得到父母疼爱,看见别的孩子被母亲宠爱,心中不胜羡慕。此时蓦地多了一个母亲,温婉美丽,世间少有,但觉那双温软的手抚过面颊,心中既温暖,又害羞,支吾半晌,才说道:“打在脸上,一点儿也不痛,就是心里有些难过。”
商清影听得胸中大痛,张臂抱住陆渐,泪如雨落。陆渐猜不透母亲心意,任她搂着,一时间想到身世,也陪着落泪。
这时忽听一阵豪爽大笑,却是陆大海来了。母子二人方才分开。陆大海进屋看见二人模样,明白几分,笑道:“沈夫人,你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越到这个时候,越要定心。”
商清影道:“我母子劫后重逢,全拜您老所赐,您老请受妾身一拜。”说着便要跪倒,陆大海急忙扶住,说道:“不敢,不敢。”又道,“如今渐儿人祖归宗,我老头子也算功德圆满,从今往后,他改姓沈吧。”
商清影忙道:“不成,渐儿仍随您老姓陆,将来结婚生子,若有两个儿子,再让一人姓沈,延续沈家香火,一人姓陆,延续陆家香火。不但如此,妾身也想认您为父,叫您一声爹爹,侍奉终身。”说罢屈膝又拜,陆渐也跟着跪下。陆大海慌手慌脚,连连推辞,但商清影母子执意不改,拉扯一阵,陆大海拧不过二人,只得放手,任商清影拜了三拜。他嘴上推辞,心里却很欢喜,寻思自己一个孤老,本应该孤苦而死,如今能有如此结果,真是老天眷顾。想着心中大乐,笑得合不拢嘴。
沈舟虚死讯传出,胡宗宪以下无不震惊,纷纷前来祭奠。商清影屡经劫难,外貌温柔,内心却着实坚毅,不同寻常妇人,此时孝服出迎,端庄娴雅,迎来送往,不失礼数。来宾问起沈秀,便托词被沈舟虚责罚,离家出走,昨日婚事众所目睹,商清影这般说法,并未惹人起疑。
沈舟虚生前仇家甚多,陆渐率众劫奴暗自警戒,好在从午至夜,并无异常,只陆续来了不少天部弟子,均由燕未归引入,拜见陆渐。众弟子都知道“有无四律”,见陆渐收服五大劫奴,必是沈舟虚亲生儿子无疑,又知他是金刚传人,神通奇绝,故而他做部主,均无异议。
陆渐打心底不愿做这天部之主。但莫乙劝说道,眼下沈舟虚新死,天部人口众多,无首不行。陆渐不做部主,为争部主之位,众弟子必起纷争,多有死伤。陆渐无奈,只得硬着头皮接受天部弟子拜见,心里却想等到风波平息,再召集部众,另立新主。
莫乙又代陆渐筹划,留下金银二品弟子,镇守庄子,其余紫青二品,则去江湖上传告沈舟虚去世消息。
入暮时分,忽有弟子来报书房被窃。陆渐赶到书房,却见密室已破,暗龛也被揭开,名册账本丢了一地。莫乙细细查看,但觉来人并未取走书籍,名册账本也一页未动,便道:“好险,多亏部主昨天烧了老主人的笔记。”随即召集众弟子,询问可曾发现窃贼,一名银带弟子道:“我方才在庄子南边巡视,听见头顶有响声,一抬头,就看一个人影掠过墙头去了,我追赶一程,却没赶上,看背影,倒像是个女子。”
“女子?”莫乙微微皱眉。陆渐却已猜到几分,随那弟子描述,一个窈窕身影悠悠荡荡浮上心头,顿时神思翩翩,感慨良久,说道:“这事就此作罢,不再追究了。至于名册账本,暂且由我来保管。”又问莫乙道,“沈先生也是西城的首脑,他去世了,怎么不见西城各部前来祭奠?”
莫乙道:“老主人是万城主的心腹,天部以外,另七部对万城主又恨又怕,故与老主人不太投机。不来祭奠,也在意料之中。”
说话间,一个弟子匆匆赶来,施礼道:“有个人自称鱼传,说有要事禀告部主。”陆渐正担心谷缜,闻言大喜,赶到庄前,却见一个灰衣人立在阶下,正是鱼传。行礼已毕,陆渐问道:“鱼兄,有谷缜的消息么?”鱼传道:“小的正奉谷爷所遣,请你入城。”
陆渐点点头,将庄内事务托给莫乙,随鱼传入城。到了南京城里,已然入夜,长街寂寥,行人渐稀。鱼传领着陆渐,七弯八拐来到一条小巷,巷子里一家小酒馆尚未打烊,星星灯火,映照馆中醉人。
谷缜歪带头巾,斜披长袍,身前放了七八个酒坛,身子蜷得醉猫似的,一碗一碗,没完没了。
陆渐远远瞧着,一股惆怅从心底泛起来,久久不散。呆立许久,掉头看时,鱼传不知何时已然去了。陆渐叹一口气,走上前去,在谷缜对面坐下。谷缜抬眼瞧见,呲牙一笑,拖过一只碗来,注满了酒,笑道:“你来啦,来,陪我喝酒。”
陆渐举起酒碗,凑到嘴边,酒气冲鼻,陆渐忽觉心里难过,说道:“谷缜,别喝了,你喝得够了。”
谷缜哈的一笑,说道:“够个屁,今晚老子非把南京城喝漂起来不可。”又瞪陆渐一眼,恶狠狠道:“你别劝我,你敢劝我,我先撒一泡尿,将你淹死再说。”
陆渐不禁沉默,谷缜喝罢一碗酒,忽地抬头仰望东升的明月,斜月如钩,切开暗云千层,空中流风,蕴藉着一股凄伤韵味。
“活着真好。”谷缜吐出一口气,醉醺醺的,“你看,这月是弯的,云是动的,风是凉的,酒是辣的,若是死了,都会感受不到,所以啊,还是活着的好。你干么愁眉苦脸的,人生得意须尽欢……可我爹爹就不明白,他一辈子都活得累,总给自己找心事,找罪受,大约他也活累了,明知沈瘸子有阴谋,还是将小命送上去。你说他傻不傻?呵呵,瞧你这神情,我还没哭,你哭什么?还有傻鱼儿,她也活得真他妈的累,那些事都过去了,被打的人是我,被骂的人也是我,我都不计较,她有什么好计较的?这世上经过的事,就像喝过的酒,撒泡尿就没了,你说是不是?倘若只喝不撒,还不活活憋死了。萍儿么,唉,这孩子也真傻,她喜欢我,我知道的,可她干么要疯呢,这么年纪轻轻,疯疯癫癫的,将来谁肯要她?她总想一辈子跟着我,这下子可是称心如愿了。不管怎么说,只要活着,就是好的,能看见天上的月亮,能品出酒的味道,还有这风,吹得人真舒服呀,还是活着有意思呢,大哥,你说是不是?”
说到这里,他放下酒,揉了揉眼,放下手时,眼睛红红的。陆渐心里发堵,但又无处发泄,揩去眼角残泪,端起酒碗,闷头大喝。
至此两个人再不说话,你一碗,我一碗,直喝到四更天上,梆子声夺夺直响,谷缜一碗酒尚未送到嘴里,忽地酒碗翻倒,扑在桌上。这一下,当真醉过去了。
陆渐叹了口气,付了酒钱,将谷缜背在背上,心道:“还是沧波巷罢。”想着步履蹒跚,走出小巷。
长街凄清,冷月无声,一排排檩子在地上投下黑沉沉的影子,远处城头,刁斗声声,随风飘来,意境悠远。几个醉人彼此搀扶,迎面踏歌而来,歌声时断时续,却听不清到底唱的什么。刁斗歌声,远远而来,又悠悠而去,长街之上,复又寂静下来,虽是丰都大邑,陆渐却如行走在荒野郊外,寂寥无声,分外凄凉。
“爹爹……”背后谷缜忽地喃喃道:“……爹爹不要我,妈妈也不要我,妙妙也不要我,师父,师父是我家的大仇人……大哥,我,我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你了……”听到这句,陆渐肩头湿漉漉的,传来淡淡水气,猛然间,陆渐只觉眼鼻酸热,走到街尾,眼泪已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到了沧波巷,陆渐敲打门环,鱼传迎出,将二人引入内室,陆渐讨了热汤,给谷缜盥洗过了,又替他换一身干净衣裳,才让他躺下。又恐他起夜呕吐,便让鱼传搬来一张小榻,放在谷缜床侧,自己闭目小憩。
睡了一阵,灵机震动,陆渐弹身坐起,却见谷缜已然醒了,坐在床边,一双眸子明亮如星,满含笑意。
陆渐道:“你什时候醒的?”谷缜笑道:“有一阵了。”站起身来,推开窗扇,窗外鸟语清脆,绿竹扶疏,翠叶如剪,将碧空白云剪裁得天然奇巧,爽目清心。
陆渐也来到窗前,两人并肩而立,望着近竹远空,陆渐忽地叹道:“谷缜,对不住……”谷缜怪道:“对不住我什么?”陆渐道:“无论怎的,沈舟虚都是我生父,他害死谷岛王,我……”
谷缜摆了摆手,笑道:“我大醉一场,前事尽都忘了。起初确实伤心,但仔细想想,活人不能被死人拖累,今日不能被昨日拖累。人生几何,不过百年,再过百年,如今的人谁又能活着?”
他想得如此通脱,陆渐始料未及,愣了一会儿,问道:“你真不想为你爹爹报仇?”谷缜道:“沈舟虚死了,我向谁报仇去?除非父债子还。”
陆渐听得心头血涌,大声道:“好,你狠狠打我一顿,出气也罢。”谷缜望着他,似笑非笑,忽地伸手,在陆渐肩头不轻不重打了一拳,笑道:“父债子还,这下你我两清了。”
陆渐奇道:“就打一下?”谷缜哈哈大笑,笑了片刻,握住陆渐的手,收敛笑意,缓缓道:“陆渐,说真的,我如今什么也不想了,只想和你做一辈子好兄弟。”
陆渐与他目光交接,心中暖洋洋,酸溜溜,不由点了点头,慢慢道:“你跟我本来就是兄弟,今生今世,都不会变。”
谷缜笑道:“我这人贪心得很,不止今生,若有来世,我还要跟你做兄弟。”陆渐心头一热,大声道:“好,来生还要做兄弟。”说罢两人对视一眼,齐声大笑。
笑了一阵,陆渐想起一事,从怀里取出笔记中撕下的那页纸,递给谷缜,谷缜看了,问道:“这是哪里来的?”陆渐说明出处。谷缜道:“那么你怎么看?”陆渐道:“我怀疑狄希和白湘瑶串通一气。”
谷缜笑道:“不必怀疑,原本就是。白湘瑶死后,我爹在天柱山召集岛众,只有两个人没来,一是妙妙,一是狄希。妙妙留了条子,说是无颜见我。狄希却是不告而别。料想他知道白湘瑶死讯,怕白湘瑶供出自己,索性溜之大吉。如今想来,南京城楼上的蒙面人是他,农舍里下战书的人也是他。但他当时不曾杀我,如今想必十分后悔。”
陆渐怒道:“这人十分可恶,还想对施姑娘无礼。”便将天柱山上狄希对施妙妙的作为说了。
谷缜冷笑一声,淡然道:“这个九变龙王,清高是假,自负是真,自以为是,贪得无厌,不但要胜我,还要武功、智谋、情场,处处胜我,才能称心。若非他这份贪婪,只怕我当真活不到今天。”
陆渐道:“既知他是内奸,就当捉他正法。”谷缜道:“我爹已派了叶老梵和明夷一起拿他,只不过‘龙遁’身法独步天下,打架未必厉害,逃起命来,却是一等一的了得。鲸息、一粟虽强,却未必奈何得了他。”说到这里,谷缜摆手道:“不说这个啦。陆渐,沈瘸子给了你一根白玉簪吧?”
陆渐道:“是啊。”说着取出玉簪。谷缜道:“让我看看。”陆渐递给他。谷缜拿着,对着天光照了照,忽地转身,背着陆渐鼓捣一阵,又转过身来,将玉簪还给陆渐。陆渐奇道:“你做什么?”
谷缜笑道:“以防万一。”陆渐莫名其妙,将簪子收好,问道:“萍儿姑娘怎么样了。”谷缜道:“她就在宅子里,我雇了一个嬷嬷照看她。”说到这里,眉间隐现愁意,沉默半晌,忽道:“陆渐,还有一件大事,十分棘手。”
陆渐道:“什么事?”谷缜叹道:“我遇上敌手了。”陆渐奇道:“是武功么?”谷缜笑道:“我这点儿三脚猫功夫,敌手满天下都是。说的这敌手么,却是商场上的对头。”陆渐咦了一声,甚是惊讶,神情仿佛是说:“你在商场也有敌手?”
谷缜道:“江南的饥荒你也见到了?”陆渐精神一振:“这事我正想和你商量,你计谋多,或许能想个法子。”
“我指的敌手,正是这个。”谷缜道,“这些日子,我也曾想法从外地调粮进入东南,不料遇上两个难题。”陆渐道:“什么难题。”谷缜叹道:“第一是买不到米。第二是买到了米,也运不进来。”
陆渐吃惊道:“怎会买不到米,难道其他地方也受了灾?”
“不是。”谷缜摇头道,“去年风调雨顺,河北、山东、湖广、四川,都是丰收。调粮救灾本也不难,但不知怎的,暗地里出现一股庞大财力,从去年秋天起,便暗中收购各地余粮,不但价钱奇高,而且只进不出,当时我在九幽绝狱,全不知情,出来之后,查看各地帐目,虽觉古怪,也只当是奸商囤积货物,并未十分留意。直到如今买粮救灾,才发觉各省余粮,竟已所剩无几。”
陆渐想了想,说道:“农户家里大都自留谷米,我们不妨提高价码,高价买入。”
谷缜叹道:“我起初也这么想,但仔细一想,却发觉大大不妥。倘若我高价买粮,正好中了对方的奸计。那时不但是东南危急,闹得不好,便要天下大乱。”
他见陆渐神色迷惑,便道:“你认为那些人收购粮食,所为何事?”陆渐道:“自是囤积居奇,提高粮价了。”
“不是。”谷缜摇了摇头,神色凝重,“他们的目的,是要祸乱朱氏天下,覆灭大明江山。”
他见陆渐神色惊疑,便取出一幅地图,在桌上铺开,指点道:“湖广熟,天下足,东南各省,亦是天下粮仓,自古便有太仓美誉。而今苏、浙、闽、赣、两粤、安徽,遭受倭寇盗贼肆虐,连年不收,天下粮仓,荡然无存。如此一来,最好从湖广调粮,但湖广的余粮已被收尽,对方还不知足,仍以高价收购农户自留粮食。我要收粮,便须和对方竞价,看谁出价更高。我刚脱牢狱之灾,眼下所能支使的,唯有扬州盐商、徽州茶商、桐城的绸缎商以及走私海货的商人。先不说这些人未必都肯出力,即便出力,对方只需不断抬高粮价,任我手上有多少银钱,也会耗尽。”
陆渐叹道:“若是如此,也没法子。老百姓的命总比银子要紧。”
“即便我肯倾尽财力,也未必能够济事。”谷缜苦笑道,“对方买通江西盗贼,固守水陆要津,买到湖广的粮食,也无法运入东南。然而对方与我这一番竞价,势必令湖广粮价陡涨,农户一见有利可图,必然争相卖粮,却忘了银子虽好,终归是不能吃的。待到粮食卖光,饥荒自会悄然而至。不止湖广,徽州、山东、四川以及其他各省,均可由此类推。说来说去,对方便是要借东南诸省这场大饥荒做引子,将天下粮食搜刮一空,闹得全天下的老百姓都没有饭吃。”
陆渐目定口呆,半晌道:“这么说来,不买粮,苦了东南的百姓,买了粮,却要苦了天下的百姓。到底是谁,想出这么恶毒的法子?”
谷缜脸色微沉,冷冷道:“这法子以虚引实,以无转有,深谙天道,滴水不漏,我想来想去,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想得出来。”
陆渐心念数转,蓦地失声叫道:“万归藏!”
一时间,二人沉默下来,过了半晌,陆渐问道:“谷缜,你不是他的传人么?这件事他没给你说?”
谷缜叹道:“万归藏何等人物,我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他还不看穿了我?他心里知道,我虽懂经商,但决不会做出这等不义之事。故而索性将我绕开,远召西财神进入中原。”
“西财神?”陆渐诧道。
谷缜笑道:“有件事我不曾与你说。老头子手下的财神并非只我一个,昆仑山以东,由我作主,昆仑山以西,另有其人。若我所料不差,如今四处收购粮食的,必是西财神那婆娘无疑。”
“奇怪。”陆渐皱眉道:“万归藏扰乱天下,为的什么?”
谷缜笑了笑,说道:“起初我不大明白,如今大约猜到一些。你试想一想,他已有了天下无敌的武功,富可敌国的财富,还有什么是他未曾得到的呢?”
陆渐想了片刻,摇头道:“我想不出来。”
谷缜微微一笑,一字字道:“他未曾得到的,只有一样,那就是举世无双的权势。”
“权势?”陆渐恍然大悟,“难道说,他,他想做皇帝。”
谷缜叹道:“老头子本是不甘寂寞的强人,只因受制于天劫,无奈隐忍,如此无所事事,比杀了他还要难受。若能安坐不动,扰乱天下,那又何乐而不为呢?如今皇帝昏庸,奸臣当道,若是天下饥荒,势必流民纷起,动乱连绵。等到天下大乱、万民无主的时候,有道是‘民以食为天’,万归藏手握无数粮食,无疑便有了主宰天下的利器。那时候,他想让谁当皇帝,就让谁当皇帝,即便自己不能露面,也大可找个傀儡操纵操纵。说起来,他一旦入主天下,小小的东岛西城又算什么?武功再高,也不过数百人之敌,又怎么敌得过几十万大军?那时便有仇敌想杀他,只怕也不能够,更何况,他脱劫成功,单打独斗,谁还胜得了他?”
陆渐一想到自己误救这万归藏,便觉面红耳赤,气愣了半晌,一拍窗台,怒道:“他说什么无亲、无私、无情。无亲、无情也还罢了。说到无私,真是自吹自擂?”
“那倒未必。”谷缜笑道,“老头子文韬武略,多谋善贾,比起嘉靖老儿,才干强了何止百倍。他做皇帝,未必不是天下百姓的福荫。如此看来,说他无私为民,也不算错。就是夺取天下的法子卑劣了些,但想一想,自古改朝换代,除了黄袍加身的宋太祖,哪个不是流血千里,伏尸百万。由乱而治,由战而和,本来就是天道,老百姓喜欢太平安逸,若不是对时事绝望到极点,谁又愿意改朝换代呢?”
陆渐越听越不是滋味,瞪着谷缜道:“你怎么尽帮万归藏说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谷缜苦笑道,“我是老头子教出来的,他的心思我多少知道一点儿。论武功,我爹和他相差无多,可论到计谋深长,经营四方,他连老头子一个零头也比不上。你别忘了,他的弟子不止我一个,沈舟虚算一个,还有西财神那婆娘,也是十分难缠。我三人的性情全然不同,老头子却能因材施教,兼容并包,委实不负‘归藏’二字。”
陆渐听得头大,想了想道:“不管怎么说,若让万归藏得逞,不知要死多少百姓。”
谷缜定眼瞧他半晌,忽而笑道:“我说了老头子那么多厉害,你仍然不怕?”
“怕甚么?”陆渐摇头道,“这件事我定要阻止。”
谷缜默想片刻,忽地轻轻击掌数下,笑道:“也罢,明知胜算不大,也陪你玩一遭吧。”
陆渐喜道:“你有什么计谋?”
“什么计谋也没有,唯有见招拆招,步步为营。只不过,我们也不是全无机会。”
陆渐道:“什么机会?”谷缜取出怀中财神戒指,说道:“财神分为东西,戒指却只一枚。谁得到这枚戒指,谁就是老头子的传人。西财神五年前输给我,耿耿于怀,这次东来,必然旧事重提。无欲则刚,但有所求,我就有克制她的法子。至于老头子,你不是说他神功尚未圆满,还在闭关吗?若能抢在他出关前制住西财神,或许就能化解这场大劫。但这闭关时间可长可短,不是人谋能够济事,还要看看天意如何。”
说话间,鱼传送来午饭。谷缜当即闭口,待鱼传去了,才低声道:“鱼传鸿书,都是老头子的老伙计,若要和老头子作对,千万不能叫他们知道。”
用完饭,陆渐叹道:“谷缜,你还是去见见妈吧。咳,那人,那人始终挂念着你,当年离开,也有不得已的地方。你气量宽宏,就不要和她斗气了。你一日不肯原谅她,她就一日不能安心。”
谷缜笑了笑,移目看向窗外,眉宇间透出一丝萧索,半晌叹道:“还是不去了罢。”陆渐急道:“你不是说过么,活人不能被死人拖累,今日不能被昨日拖累。你能原谅我这仇人之子,就不能宽宥自己的生身母亲么?”
谷缜哑然失笑,说道:“好家伙,甚时候做了商清影的说客了?”
陆渐道:“我虽然笨,却也看得出来,你对别人都很宽容,唯独不肯原谅母亲,全因为你和她感情太深,一旦她舍你而去,你便无法容忍。”
谷缜拂袖道:“这话不对。”
陆渐道:“若是不对,你当初为何要不顾一切,来中土寻她?”
谷缜不禁语塞,陆渐字字句句,无不戳中他的心病。回想多年以来,他对商清影的心情爱恨交织,复杂难辩,爱之深,恨之切,每次张口骂她,快意之余,又何尝不深深痛心,自己又何尝愿意相信她就是抛夫弃子的淫奔妇人,只因不愿相信,方才痛心,只因痛心,才会痛恨。这一份矛盾心境,始终挥之不去,可是梦境之中,却又时常可见她的影子,经历多年,眉梢眼角,依稀还是当年站在东岛沙滩上、母子嬉戏的样子。
谷缜心头微乱,站起身来,来回踱了数十步,蓦地停下,望着陆渐,露出无奈神色:“陆渐,你口才越发好了,罢了,说不过你,我随你走一遭吧。”
此言一出,陆渐便知他多年心结终于解开,心中真有不胜之喜。咧开嘴呵呵直笑。谷缜心结一解,也觉如释重负,神朗气清。
说笑几句,二人一起出门,穿过几道曲廊,便听女子嬉笑,转过月门,便瞧谷萍儿正拿一面白缎团扇,穿梭花间,扑打一只花纹奇丽的大蝴蝶。人面、花朵、蝶翼三方掩映,流辉溢彩,更显得花间女子娇艳动人。
谷萍儿看见谷缜,便丢了花儿,纵身投入谷缜怀里,娇声道:“昨晚我做恶梦啦。”谷缜道:“梦见什么?”谷萍儿道:“梦见妈妈和爹爹,他们都在风穴边站着,我叫他们,他们就对我笑,我走上去,他们忽就不见了。我心里一急,就哭醒啦。”
谷缜沉默半晌,柔声道:“萍儿,今天我带你去见一个阿姨,又美丽又温柔,你可要听她的话。”
谷萍儿道:“萍儿听话,听她的,也听你的。”谷缜眼眶微红,抚着如瀑秀发,叹道:“好萍儿,这辈子哥哥对不起你,若有来世,今生欠你的,我都还给你。”谷萍儿定定望着他,神色茫然。谷缜自觉失态,拉住她手,向陆渐道:“走吧。”
谷萍儿这时才觉陆渐来了,绽颜笑道:“叔叔,你也来啦。”伸出团扇,拍打陆渐脸颊。陆渐并不躲闪,微笑而已。谷萍儿向谷缜笑道:“这个叔叔看起来傻乎乎的,很好相与,怎么逗他,也不生气。”
谷缜不觉莞尔,心道:“陆渐身为金刚传人,天部之主,气度上却没半点儿威势,即便妇孺,也能欺负他一下呢。”想着拉起谷萍儿,出了府邸,叫一辆马车,快马如风,不久便到“得一山庄”。
弃马下车,燕未归正在庄前张罗,见了三人,目定口呆。陆渐道:“夫人呢?”燕未归道:“在灵堂里。”陆渐想想,说道:“谷缜,你先去庄后,我请她来见你。”
谷缜淡然道:“沈瘸子已经死了,活的时候,我便不怕他,还怕死的么?诸葛亮尚且凭吊周瑜。我没有孔明的气度,倒也见贤思齐。”说罢径自入庄,来到灵堂。
商清影本是坐着,乍见谷缜,面露震惊之色,站起身来,谷缜也停在阶前。母子二人隔着一座灵堂,遥相对视,飒飒微风,掠地而过,卷起纸花败叶,聚而复散,散而复聚,一如飘零人生,无常身世。
谷缜忽地笑笑,撩起长袍,漫步而入。商清影随他步步走近,不觉发起抖来。谷缜走到近前,伸出手,将她纤手握住,忽觉入手冰凉,满是汗水。
商清影陡然明白过来,胸中一恸,柔肠百转,多年的委屈,尽皆化作泪水,夺眶而出,忍不住抱着谷缜,泣不成声。
十三年来,谷缜第一次拥抱母亲,心中百感交集,饶是他千伶百俐,此时竟也没了言语。过了好半晌,见商清影仍不止泪,方才笑道:“妈,你几十岁的人了,怎的还是像个孩子。”
商清影闻言羞赧,止了泪,放开爱子,叹道:“缜儿,你,你不怪我啦?”谷缜未答,陆渐接口笑道:“他心里早就不怪了,只是嘴里总不服软。”谷缜回头瞪他一眼,骂道:“就你多嘴。”骂罢又笑起来。
商清影虽然失去丈夫,却接连得回朝思暮想的爱子,一失一得,均是突然。喜出望外之余,深感世事无常,再见这一对儿子人品俊秀,和睦友爱,又自觉悠悠上苍,待自己真是不薄,不由得双手合十,闭眼默祷,暗自感激神佛庇佑。
谷缜知她的心意,便住口微笑,直待她默祷完了,才开口道:“妈,我这次来,是有一事相托。”拉过谷萍儿,说道:“这是萍儿,白姨的女儿,也是我的妹子。她幼时你也见过,前几日在天柱山遭逢变故,心智尽丧,本当由我照看,但我近日要办一件大事,不知是否有命回来,我将她托付给您,您代我好好照看。”
陆渐听得心头咯噔一下,谷缜此来,一则认母,一则竟是托付后事,料想他深知此次对手非同小可,生死难料,故而提前为谷萍儿准备归宿。一念及此,陆渐心情也是凝重起来。
商清影更是惊诧,她本想好容易母子相认,自应长年厮守,尽享天伦。但听谷缜的意思,似乎又要去办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再看陆渐神情,只怕他也卷入此事。商清影多年来历经离别生死,到这时候,心中虽然苦涩无比,也不愿拂逆儿子的心思。默然片刻,叹一口气,抱过谷萍儿,嘘寒问暖,但听谷萍儿言语幼稚,果如谷缜所言,心中好不惋惜。谷萍儿似乎与她十分投缘,在她怀里一扫顽皮,恬静温柔,眼里流露依恋之色,说道:“阿姨,你真像我妈。”
商清影道:“你妈妈……”忽见谷缜连连摇手,心知其中必有缘故,便笑了笑,住口不问。
坐谈时许,忽听庄前喧哗,陆渐眉头一皱,站起身来。忽听薛耳在远处大叫道:“你来做什么?出去,出去……”话没说完,忽然失声惨叫。陆渐纵身赶出,定眼一看,心神大震,只见姚晴俏生生立在阶下,四周围满天部弟子,薛耳则被一根孽缘藤缠住双脚,拖倒在地,面无人色,看到陆渐,忙道:“部主救我。”
陆渐道:“阿晴,你放了他。”姚晴冷哼一声,向薛耳道:“你还敢不敢对我无礼?”薛耳生怕那藤上长出刺来,忙道:“不敢了,不敢了。”姚晴这才散去神通,向陆渐道:“我有事找你,你跟我出去。”
陆渐大为踌躇,转头一看,商清影和谷缜已闻声出来,谷缜笑道:“大美人,什么体己话儿不能当众说。倘若你想作我嫂子,大可吹吹打打,迎你进门,这么偷偷摸摸,男女私会,十分不合礼数。”
姚晴脸涨通红,啐道:“你这臭狐狸也配谈什么礼数?倘若见了你的妙妙姑娘,怕是比疯狗还疯呢。”谷缜脸色微变,说道:“你见过妙妙?”姚晴冷笑道:“见到又怎的?你惹恼了我,我便告诉那傻丫头,说你寻花问柳,下贱无耻。让她一辈子也不见你。”
谷缜无言以对,强笑道:“最毒妇人心,果然不假。”姚晴微微冷笑,又向陆渐道:“你随不随我去?”
陆渐道:“好。”姚晴纤腰一拧,纵身而出,陆渐展步,不即不离,尾随其后。
两人行了十余里,姚晴四顾无人,缓下身形,秀目注视陆渐,神色喜怒难辩。陆渐一见着她,便觉六神无主,说道:“阿晴,你,你还好么?”
“好什么?”姚晴冷笑道,“都被你气死了。”陆渐想到闹婚之事,面皮发烫,说道:“虽说让你生气,我却并不后悔。”
姚晴沉默半晌,忽道:“我也想不到,沈舟虚竟是你亲爹。他那样的聪明人,竟生了一个傻儿子。真是虎父犬子。”她说得刻薄,陆渐不由苦笑道:“你也知道了?”
姚晴冷冷道:“那天我有事未了,没有远离庄子,见你和陆大海入庄,便跟在后面,故而那天的事情我都瞧见了。哼,你不对那个宁凝大献殷勤,就不怕她怨你怪你,不和你相好吗?”
陆渐胸中波翻浪涌,好一阵才平复,说道:“宁姑娘与我同为劫奴,同病相怜,她的一举一动,总叫人十分怜惜……”姚晴听到这里,轻哼一声,咬得朱唇微微发白。
陆渐又道:“宁姑娘不如你聪明,也不如你美丽,但与她一起,我心里十分平和安宁。后来她舍身救我,又让我好生感激,故而她若有难,我陆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就算为她死了,也不后悔。”
“够了。”姚晴捂住双耳,眼里泪花乱滚,大声道,“这些话,我一句都不想听。”
陆渐微微苦笑,说道:“宁姑娘虽然很好,但不见她时,我只是担心,却不曾难过。而不见你时,我心里却是难受得要命,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但每次想到见你,我又十分害怕……”
姚晴虽然捂着耳朵,却偷偷放开一线,凝神倾听,听到这里,又气又急,放手喝道:“害怕什么?我是鬼么?是妖怪么?”说着踏进两步。陆渐为她气势所迫,后退两步,叹道:“只因一旦见你,我总怕自己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行差踏错,让你瞧不起。”
姚晴听到这里,神色稍缓,冷哼道:“谁叫你笨头笨脑,不求上进。”
陆渐道:“我人虽笨,却也有喜悲,知道爱恨。每次和你分别,我都难受极了,心也似乎碎了。每到生死关头,一旦想到你,我都想竭力活着,心想唯有活着,才能见你。我能为宁姑娘而死,却,却只为你一个人活着。”
姚晴微微一怔,忽地转过身去,背对陆渐,双肩微耸,好半晌才转过身来,眼圈儿潮红,摊开素手,说道:“拿来。”
这话甚是突兀,陆渐奇道:“什么?”姚晴道:“天部画像。”陆渐沉默一阵,说道:“敢情你来见我,就是为了这个?”姚晴轻哼一声,咬牙道:“不为这个,难道是听你胡说八道?”
陆渐只觉一股辛酸从心底泛起,直冲眼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好半晌才平复下来,说道:“我也不知画像在哪儿。”
姚晴道:“这些日子我几乎搜遍‘得一山庄’,全无画像踪迹。八部画像,代代相传,试想沈舟虚何等精明,既传你部主之位,又岂能不将画像给你。”陆渐道:“我的确不知,可以对天发誓。”姚晴道:“那么我向你讨一样东西,你给是不给?”陆渐道:“什么?”
姚晴一字字道:“沈舟虚的白玉簪。”
陆渐一时默然,抬眼望去,姚晴一双秀目灼灼闪亮,只得叹一口气,从怀中取出玉簪,在掌心里握了良久,直待玉质温热,才摊开手掌,送到姚晴面前。
姚晴拈起玉簪,嗓子发涩,手指微微颤抖,蓦地转身,向着远处奔去。
她越奔越快,只怕稍一停留,便会忍不住回头,一回头,便会看到陆渐绝望的眼神,那双眼里,射出的仿佛不是目光,而是千针万刺,一根根扎在她的心上,令她芳心粉碎。
两旁的碧树云石如飞后掠,连连绵绵,似无穷尽。姚晴渐感呼吸艰难,双腿酸软,蓦地双脚一冷,踩入水里,举目望去,才见一片湖泊。湖平如镜,波光潋滟,缥缈白云翻卷如龙,从天下注,至湖面化为蔼蔼苍烟。湖畔芳草萋萋,连天而碧,几朵红白野花点缀其中,宛如凌晨寒星,明亮之余,又带着几分落寞,几分凄迷。
姚晴双腿一软,重重跪倒在湖水里,伏着一块湖石,放声大哭,至母亲死后,她似乎从未哭得如此悲恸,哭到恸处,心也似要呕出来。
“我为何那样对他,为何那样绝情?”她反复询问自己,却不知如何回答。玉簪握在掌心,尤有陆渐的余温,抑且越来越热,竟有几分灼手。姚晴紧攥玉簪,心里却是迷迷糊糊的,湖水的寒气经过石块,沁入肌肤,冰冰凉凉,直冷到心里去。
这时间,忽听一声叹息,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姚晴悚然一惊,转头望去,不觉脸色煞变,腾的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