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的下午。
镜子前,电视机里重播着昨天晚上时报鹰对三商虎的比赛、已是第三次重播,小芬昨晚早看过了。但既然终场是时报鹰赢球,小芬当然不介意再看一次。
“早就知道结果的比赛,又不好看。”张阿姨取笑她。
“前天吃过三次饭,今天还是要吃啊。”小芬回嘴。
“歪理。”王姐坐在椅子上打盹,也不忘吐槽。
眼睛看电视,手上的剪刀也没停下。
小芬剪着民生报的体育版,将她最喜欢的几则职棒新闻夹在剪贴薄里。
只要时报鹰一赢球,隔天剪贴簿就会被胶水增厚一层。既然是时报鹰的迷,自然也是第一强打廖敏雄的粉丝,剪贴簿里的照片有一半以上都是廖敏雄挥出全垒打的英姿,每一支全垒打值多少打点,小芬都会直接用红色签字笔注在照片角落。
工作忙碌,每晚打烊收工都十一点了,小芬从没有看过现场的职棒比赛。不过她已经打定主意,如果有一天时报鹰打进总冠军赛,就算只剩贵贵的黄牛票,她也一定要到现场帮她的王子加油。
“嗨。”
风铃串响,顶着红黑发的泰哥再度出现在店里。
距离上次泰哥走进这店,已一个月了。
经过这三十天的洗礼,老板娘与其他的理发师大姐早就对黑道产生免疫,一见到泰哥走进店里,便似笑非笑地看向女主角小芬。
“怎么样?手艺进步了不少吧?”泰哥笑笑,指着自己的头发说:“一个月了,样子有点跑掉了,今天还得麻烦你。”
他径自站在一个正在理发的大婶旁边。站着,便不动了。只是猛盯着大婶看。
大婶不明就里地看着镜中的泰哥,如坐针毡,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正在帮大婶剪发的娟姐大概猜到状况,脸色有点尴尬。
“这是我的老位子,麻烦一下。”
泰哥开玩笑地用手掌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抹,吓得大婶赶紧换一个位置坐。
小芬一手拿着洗发剂,一手拿着松软的大毛毯走了过来。
“早就知道是你啦。”小芬笑嘻嘻地将毛毯盖在泰哥身上。
“我那些小弟承你照顾了,最近大家都特别团结呢。”
“我可是非常用心剪耶,每一个我都绞尽脑汁。”小芬很开心地洗起泰哥的头,说:“总之要谢谢你帮我找了那么多小弟让我练习,让我功力大进,所以啦,今天就不收你洗头的钱了,我请客。”
“那剪发还是要算钱啊?”泰哥开玩笑地说。
“当然啦,剪头发是我的专业耶!当然要收钱的啊。”
泡泡堆里,两人又开始了久违的聊天。
泰哥闭着眼睛,非常珍惜此时此刻的单纯时光。
虽然整天打打杀杀的日子已远,但一天在江湖,就一天得提心吊胆,可以像现在这样舒舒服服闭着眼睛聊天,不用计较地盘的大小,不用提防仇家的暗算,实在是一种平静的奢求。
“你觉得跟我觉得,有一样吗?”王姐用气音偷偷问。
“一样吧。”老板娘也是气音。
“就是那样?”张阿姨也走过来,用气音加入讨论。
“当然就是那样。”老板娘很笃定,当然还是气音。
一直在旁冷眼旁观的老板娘心底猜,这个黑道大哥这么照顾小芬,肯定是别有所图。不过小芬姿色平平,路上随便找一个女生不见得输给了小芬,这个见多识广的黑道大哥怎么会看上她呢?就算看上了小芬,为什么要用这么费事的方法讨她芳心呢?
不明白,老板娘不明白。
不明白,泰哥自己也不明白。
泰哥当然是喜欢女人的,但自从第一个老婆跟第一个小老婆都死了以后,女人对他的意义就等同于发泄的对象,泰哥插股的色情场所里多的就是这样的女人,泰哥也没停止过消费这样的女人。
但小芬,这个几乎可以当泰哥的女儿的年轻女孩……
“在发呆啊?”小芬按摩着泰哥的太阳穴。
“……没啊,只是太放松了。”泰哥莞尔。
女人对爱情的心思很复杂,男人就简单多了。
会分不清楚什么是友情、什么是爱情、什么是一夜情而陷入困扰的永远是女人,男人打从一开始就很清楚眼前的女人在自己心里是什么。尽管小了自己二十几岁,泰哥当然明白自己并不是将小芬当女儿在疼,而是男女之间的那种……有点色色的喜欢。
可泰哥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在这个拿着剪刀的女孩面前,就变得不像平常威风八面、说什么是什么的那个黑道大哥?还得面红耳赤地命令手底下的小弟到这间理发店,一颗头一颗头轮着这么一招,不仅小弟们丢脸,自己也暗暗觉得很好笑。
“所以你儿子最近都不理你啦?”小芬拿着刷子拨掉泰哥鼻头上的屑屑。
“完全把我当空气啊。就连跟我要零用钱,都只留纸条在桌上,唉。”
“是喔。”
“反正他马上就要搬到师大的学生宿舍去住啦,眼不见为净。”
“是喔。”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而我,再怎么坏,毕竟也是他老爸啊。”
“也是喔。”
大功告成。
小芬拿起镜子,前后镜对照着让泰哥看看他的新发型。
一颗忠厚老实的……路边卖豆花用的欧吉桑头。
“好了,你看看!是不是比一个月前帮你设计的还帅!”小芬得意。
一如往常,泰哥满意地点点头:“这么有威严,今天去谈判的时候,一定可以给那些王八乌龟蛋一点压力。很好,很好。”
小芬愣了一下:“你要去谈判啊?”
“是啊,有间赌场的地盘说不清,三派人马都想分一杯羹,谈不好就会当场开打。”泰哥的语气有点骄傲。男人就是这样的动物,如果大家势不可免,就会变成说嘴的题材:“三派人马,打起来比菜市场还热闹啊。”
“很危险吗?”
“据说其中一方有喷子,所以我们也会带几把过去,以防万一。”
“我记得你说过,喷子就是枪吧?”
“对,这两年从大陆那边运了好几箱黑星过来,搞得大家不想有枪都不行了。”
“喔。”
喔之后,小芬抹了一层白膏在泰哥左边的眉毛上,趁他还没会意过来时,剃刀一闪,已将那条无辜的眉毛整个剃掉。
“!”泰哥下了一跳,整个人在椅子上僵住。
对泰哥的反应视若无睹,小芬仔细地刮着眉上余毛,刮得干干净净。
“这……这……”泰哥口齿不清,完全不晓得该说什么:“你……”
少了一条粗浓眉毛的自己,完全变成了小丑!
“这个少了一条眉毛的新造型,保证你没有那个脸去跟人家谈什么判,所以包你平安健康,乖乖回家被儿子耻笑。”若无其事,小芬淡淡地说:“怎么样?今天的造型还满意吗?”
胸口被某种无法形容的“重量”高速撞击。
心脏完全停止,声音抽空,每一个运送氧气的细胞都紧急刹车。
泰哥只能深深一呼吸。
“这真的是,我要的感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