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父亲的祖先在广大富饶的威岛上有片广大富饶的领地。在王治年代里,这家族并无头衔,也未享有宫廷赐予的特权;马哈仁安死后的黑暗时期,他们以坚毅手腕掌控自己的土地与人民,将盈余回馈领地,维持某种程度的公义,抵御土霸侵扰。在柔克智者影响下,秩序与和平重临群岛王国,该家族及其农场村庄兴盛了一段时期。这里的草原、高地牧场、橡木密生的山林,繁盛、美丽,使当地成了俗谚,人们会说“和伊芮亚牛一样胖”或“和伊芮亚人一样走运”。当地领主与佃农将土地名字冠在自己名字之前,自称伊芮亚人。然而,尽管农夫与牧人一季季、一年年、一代代传承,如橡树般持续不断盛兴,但拥有这片土地的家族却随着岁月与机运,渐渐改变凋零。
两兄弟为争取遗产而分家,一名继承人贪婪,另一名愚蠢,因而败坏产业。一人之女嫁给商人,试图自城市经营领地。另一人的孙辈再度争吵,分割已然破裂的领土。这名叫“蜻蜓”的女孩出生时,伊芮亚领土虽仍是地海中最美丽的山林、田野、草原之一,却已成家族宿怨与诉讼的战场。农场中杂草丛生、农庄屋不见瓦、牛奶棚废弃不用,牧羊人跟随羊群,翻到山的另一头,寻求更丰美的牧地。曾位于领地中心的老宅,在山头橡木林间逐渐崩坏颓圮。
老宅主人是自称伊芮亚之主的四人之一,另三人称他为旧伊芮亚之主。他将青春及仅剩遗产都倾注在法庭与虚里丝的威岛领主接待厅,试图证明他有权继承整片领土,一如过去百年。他带着失败与苦涩回家,毕生消磨在最后一片葡萄园的硬涩红酒中,带着一群饱受虐待、瘦骨嶙峋的狗,巡逻领土边界,以防宵小侵入。
他在虚里丝结过婚,娶了一名在伊芮亚默默无闻的女子,据说她来自西方某处某岛屿。她从未踏上伊芮亚,因为她在城里死于难产。
他带着三岁女儿返家,将女儿交给管家,随即将她遗忘。酒醉时,他偶尔会想起她。如果他找得到她,便强迫她站在椅旁,或坐在他腿上,聆听他及伊芮亚家族遭受的一切冤屈。他诅咒、哭泣、喝酒,也逼她喝酒、逼她誓言彰显家族、效忠伊芮亚。她吞下满口酒,却痛恨那些诅咒、誓言、泪水,及随之而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慈爱。她一有机会便逃开,奔向犬、马及牛群。她对它们发誓忠于自己的母亲,忠于一个除了她以外,无人知晓、尊崇或效忠的女子。
她十三岁时,宅里仅存的老葡萄园丁与管家告诉老爷,女儿的命名日将届。他们询问是否该请西池村的术士,或是本地村巫即可。伊芮亚之主登时尖声怒骂:“村巫?老巫婆要赐予伊芮亚之女真名?偷走我爷爷的西池村那个暴发户手下?那个卑劣邪门的叛徒?那王八要胆敢踏上我的领土,我就放狗扯出他的心肝!你们要就跟他这么说!”诸如此类。老阿菊回到厨房,老阿兔回到葡萄园,十三岁的蜻蜓奔出家门,下山跑向村庄,学父亲咒骂那群因他的暴喊而激动不已、紧跟她身后咆啸狂吠的狗。
“退后!你这只黑心的贱狗!”她大喊,“回家,你这只摇尾乞怜的叛徒!”狗儿旋即安静,尾巴低垂,乖乖回到屋内。
蜻蜓找到女巫,她正从绵羊臀上一处感染的割裂伤口取出蛆虫。女巫的通名是玫瑰,与威岛及赫族群岛王国许多妇女同名。人若拥有含蕴力量的秘密真名,如钻石含蕴光芒般,通常希望自己的通名愈平凡愈好,和他人一样。
玫瑰喃喃念诵一串制式咒文,出力最多的却是她的双手与那把锋利短刀。母羊耐心忍受钻挖的刀锋,浑沌的琥珀色狭长双眼凝视、静默,只偶尔顿着小小的左前足,叹口气。
蜻蜒趋近窥视玫瑰工作。玫瑰刺出一条蛆虫,丢在地上,吐口口水,再继续深挖。女孩侧身靠向母羊,母羊也侧身靠近,互相抚慰。玫瑰取出、丢落、啐向最后一条蛆虫,说道:“把那桶子给我。”她用盐水洗净伤口。母羊深深叹息,突然走出院子,迈步回家。它受够了医疗。“小鹿!”玫瑰喊。一个脏兮兮的小孩从灌木丛中出现,他方才在丛里睡觉,这时他追随母羊步伐,美其名是照顾母羊,但它比他年长、壮硕、饱足,可能也更为睿智。
“他们说妳应该给我真名,”蜻蜓说:“父亲发了一顿脾气,结果就算了。”
女巫一言不发,明白女孩说得没错。一旦伊芮亚之主出言允许或反对一件事,绝不更改决定,且自豪于自己不妥协的态度,因为在他眼里,只有软弱的人才会出尔反尔。
玫瑰用盐清洗双手及刀刃,蜻蜒问:“为什么我不能赐予自己真名?”
“办不到。”
“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一定要是女巫或术士?你们到底做什么?”
“这个嘛……”玫瑰说,将盐水洒在自家小前院的干土地上。她的房子和多数女巫住处一样,离村庄有段距离。“这个嘛……”她说,起身约略环顾,仿佛寻找答案,或母羊,或毛巾。“妳必须对力量有点了解,妳懂吧。”她终于开口说,一眼看着蜻蜒,另一眼微斜向一侧。有时蜻蜓以为玫瑰左眼斜视,有时又仿佛是右眼,但总有一只眼直视,另一只眼看着视线外某种事物,近转角处或别处。
“哪种力量?”
“那一种。”玫瑰答。她如同母羊离开般,突然走进屋内。蜻蜓跟在她身后,但只到门前。没人会不请自入女巫屋中。
“妳说我有。”女孩朝恶臭幽暗的单房小屋说。
“我说妳拥有力量,伟大的力量。”女巫自黑暗中说道:“这妳也知道。妳会去做什么,我不知道,妳也不知道。那要去找。但没有任何力量能为自己命名。”
“为什么?有什么比自己的真名更是自己?”
漫长沉默。
女巫拿着皂石纺锤和一团油腻羊毛走出屋外,在门边长凳上坐下,旋转纺锤,纺出一码灰褐色毛线,才答道:
“我的真名是我,没错。但名字又是什么?是别人称呼我的方法。如果没有别人,只有我,那我要名字何用?”
“可是……”蜻蜒旋即住口,恍悟玫瑰的论证。她随后问:“所以,真名必须是赐予的?”
玫瑰点头。
“玫瑰,把我的真名给我。”女孩说。
“妳爹说不行。”
“我说可以。”
“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他可以让我又穷又笨、一无是处,但他不能让我没有真名!”
女巫像母羊般叹息,不安而勉强。
“今晚,”蜻蜓说:“在我们溪边,伊芮亚山下。他不知道的事害不了他。”她的声音半哄劝,半蛮横。
“妳应该有真正的命名日,盛大宴会,跳舞庆祝,像别的少年人一样。”女巫说:“真名应该在破晓时分赐予。而且应该有音乐、盛宴等等,宴会。不是在半夜鬼鬼祟祟,没人知道……”
“我会知道。玫瑰,妳怎么知道该说什么名字?是水告诉妳吗?”
女巫摇了一下铁灰色的头。“我不能告诉妳。”她的“不能”不是“不愿”。蜻蜒等待。“我说过,那是力量,就这么来了。”玫瑰停止纺织,抬起一眼望向西方一朵云,另一眼看着北方天空。“妳们在水里,一起,妳和那孩子。妳拿走孩子的名字。大家可能继续用那名字当通名,但这不是她的名字,向来不是。所以她现在不是孩子,也没有名字,然后,妳等。站在那水里。妳像是打开自己的心灵,像打开房门一样,让风吹进。它就这样降临。妳的舌头吐露名字,妳的气息创造名字,妳将名字、气息赐给那孩子,无法经由思索,妳只能任由它来。名字必须经由妳和水,传达给属于这个名字的她。这就是力量,力量运作的方法,都是这样。这不是妳做的事。妳要知道方法,让它自行完成。诀窍在此。”
“法师可以做得更多。”片刻后,女孩说道。
“没人能做得更多。”玫瑰说。
蜻蜓转颈,仰头向后,直到颈椎喀喀作响,然后焦躁地伸展长手长腿。“妳愿意吗?”她问。
一会儿,玫瑰点了点头。
两人在暗夜中,于伊芮亚山下小巷会合,此时离日落已久,距黎明还远。玫瑰弄出一点磷火,发出微弱光芒,好让两人在泉边沼泥遍布的路上行走,不至落入芦苇间灰岩坑。在些许星辰与山丘黑色陵弧之下,冰冷暗夜中,两人脱衣,涉入浅水,双足深陷丝绒般泥壤。女巫碰触女孩的手,说:“孩子,我拿走妳的名字。妳不是孩子。妳没有名字。”
万籁俱寂。
女巫悄声说:“女人,命名于妳。妳是伊芮安①。”
『注:伊芮安(Irian),即“伊芮亚人”之意。』
两人静止须臾,夜风吹过两人裸露肩头,接着她们颤抖着离开水中,尽力擦干身子,赤脚狼狈地挣扎走出锐利芦苇丛与纠结根枝,找回通往小巷的路。一到小巷,蜻蜓便以嘶哑、愤怒的低语问:“妳怎么能帮我取这个名字?”
女巫一语不发。
“不对,这不是我的真名!我以为我的真名会让我成为我,但这更糟糕!妳弄错了,妳只是女巫。妳错了。这是他的名字,他要就拿去。他这么引以为傲,这么以他的笨领土、笨爷爷为傲。我不要,我不接受。这不是我。我还是不知道我是谁。我不是伊芮安!”说出真名后,她骤然安静。
女巫依然一语不发。两人在暗中并肩行走。终于,玫瑰以安抚、害怕的声音说:“它就这么来了……”
“妳要是告诉别人,我就杀了妳。”蜻蜓说。
一听此言,女巫停下脚步。她喉间像猫般嘶吼:“告诉别人?”
蜻蜒也停步。须臾,她说:“对不起。可是我觉得好像……我觉得妳好像背叛了我。”
“我说出妳的真名。跟我原先想的不同。我感到不安,仿佛事情还没完成。但这是妳的真名,如果它背叛妳,那就是这个真名的事实。”玫瑰略为迟疑,接着以较为平静,却更冰冷的语调说:“伊芮安,如果妳要力量来背叛我,我会给妳。我的真名是艾陶荻丝。”
风又起。两人都在颤抖,牙齿喀喀作响。她们在暗巷中面对面站着,几乎看不见对方何在。蜻蜒伸出一只探索的手,碰触到女巫的。两人手臂围绕对方,激烈长拥。尔后急忙赶路,女巫走向村庄附近她的小屋,伊芮亚女继承人上山走向她的颓圮屋宅。那些未加刁难便让她离去的狗,以一阵狂吠猛叫迎接她归来,吵醒方圆半哩内所有人,只有老爷烂醉如泥,倒在冰冷炉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