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池村的伊芮亚之主为桦爷,虽无老宅,却拥有旧领土中最富饶的中央区。他父亲对葡萄园及果园的兴趣高于与亲戚间的争执,也留给他一份欣欣向荣的产业。桦爷雇用人手管理农庄、酒庄、制桶坊、车马房等,自己坐享其成。他娶了威富斯领主弟弟那位羞怯女儿,想到闺女拥有贵族血统,便满意无比。
当时贵族间流行雇用在智者之岛受过训练、拥有巫杖与灰斗篷的正统巫师,因此西池村的伊芮亚之主便从柔克找来一名巫师。他很惊讶,只要出得起价码,弄个巫师竟如此轻易。
这名叫象牙的年轻人,其实尚未取得巫杖与斗篷,他解释道,他即将在返回柔克时成为巫师,师傅命他游历四方、增广见识,因为学院课程无法给予成为巫师所需的经验。桦爷一听,略显怀疑,但象牙保证他在柔克所受的训练,足以使他具备威岛上西池村伊芮亚所需之各类魔法。为了证明,他变出一群驯鹿穿过餐宴大厅,之后一群天鹅曼妙地从南墙飞越而入,从北墙穿越而出,最后在桌子中间突然出现一个银盆,盆中弹跃喷泉。领主及家人小心翼翼学着巫师用杯子盛满泉水轻尝,发现竟是甜美金色酒浆。“安卓群屿的酒。”年轻人带着一抹谦逊和顺的笑容说道。此时他已赢得领主妻女的欢心,桦爷则认为这年轻人物值其价,不过内心仍偏好自己葡萄园出产的干法尼红酒,只要喝得够多,便足以让人醉倒,这黄液只是蜂蜜水罢了。
如果年轻术士寻求经验,那他在西池村的收获真算乏善可陈。每当桦爷有来自肯伯口港或邻界领土的宾客时,驯鹿、天鹅、金色酒泉便会出场,温暖春夜时也增添一些非常漂亮的烟火。但若是果园及葡萄园管理人来到老爷面前,探询巫师是否可以在今年的洋梨树上施个增产咒,或为南山的法尼葡萄藤诵咒,唱走黑斑病,桦爷便说:“柔克巫师不会自贬身价处理这些事,去叫村里术士来干活儿!”么女感染慢性咳嗽时,桦爷夫人便未打扰那睿智年轻人,只谦卑地找了旧伊芮亚的玫瑰,请她从后门进来,拌个糊剂,唱个咒文,让女儿恢复健康。
象牙从未注意到女孩患病,也没注意洋梨树或葡萄藤。他离群索居。饱学博艺之士自当如此。他不讳言,从柔克来到此处,不是为了在乡间小路泥尘间蹒跚行走,雇主赠他一匹漂亮黑牝马,他便在乡林田野间骑乘度日。
旅行时,他有时会经过山头上一栋位于巨硕橡木间的老房子。一次,他离开小村路往山坡上骑,却有一群龇牙咧嘴的瘦犬对他狂奔咆啸而来。牝马怕狗,可能猛然跳起乱跑,从此之后,他对那房子退避三舍。但他性好美景,喜欢眺望那栋老宅,在初夏午后的光影间醺然入梦。
他向桦爷问起那地方。“那是伊芮亚,”桦爷说:“我是说,旧伊芮亚。那房子理应归我,但为它宿怨争吵几百年后,我爷爷放弃那栋房子,平息纷争。要不是那里的主人已醉得说不出话,他还会继续来跟我争吵。好几年没见到那老头儿了。我想他有个女儿。”
“她名叫蜻蜒,负责照管一切,我想我去年见过她一次。她很高,美得像盛开花树一般。”么女玫瑰说道,忙着将一生的敏锐观察填入仅有的十四年岁月。她陡然住口,一阵咳嗽。母亲对巫师投以哀凄、渴望的目光。这次他总会听到这声咳嗽了吧?他向小玫瑰微笑,母亲的心因而舒畅。如果玫瑰的咳嗽意谓严重病症,他一定不会这般对她微笑,不是吗?
“那群老家的人跟我们毫无瓜葛。”桦爷不悦地说。机灵的象牙再没追问,但想见见那名宛如盛开花树的女孩。他一再骑过旧伊芮亚边界,意欲停在山脚下村庄询问,却无停留之处,亦乏人可问。一名眼白外凸的女巫看了他一眼,匆匆躲回小屋。如果他骑到老屋前,就得面对一群疯狗,可能还有一个醉老头儿。但值得一试,他想。西池村无趣的生活让他闲得发慌,而且他一向不怯于冒险犯难。他往山上骑,直到所有犬只都在他四周吼叫,在牝马腿间狂咬。它俯低身子,以蹄奋力回踢,而他只能靠安定咒和双臂全力,才不让它立即窜逃。狗儿转而以他的腿为目标,腾跃猛咬。他正准备让牝马逃跑时,有人来到狗群中,大声斥骂,甩着皮带将它们击退。他终于让口吐白沫、喘息连连的牝马止步后,看到那美如盛开花树的女孩。她非常高挑,汗流浃背,有大手、大脚、大嘴、大鼻、大眼,还有一头狂野脏发。她对呜呜哀鸣的犬只大骂:“退下!回屋里去,你们这些废物,狗娘养的!”
象牙的手紧按右腿。狗牙撕裂了小腿肚,血流汩汩渗出。
“它受伤了吗?”女子问:“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她轻抚母马右前腿,双手沾满马儿身上染有血丝的汗水。“好了,好了。勇敢的女孩儿,勇敢的心肝。”牝马垂下头,全身因放心而颤抖。“你干嘛一直让它站在狗群里?”女子愤怒质问。她跪在马腿边,抬头望着象牙,他从马背俯视,却感觉自己低矮、渺小。
她不等他回应。“我牵它走上山。”她说着起身,伸手欲接过缰绳。象牙知道自己该下马了,他下马,一边问道:“很严重吗?”然后低身看看马腿,只看到赤红、血染的细沫。
“来吧,心爱的。”女子说,对象不是他。牝马放心跟随。他们走在崎岖小路,绕过山边来到一间古老砖彻马厩,该处毫无马踪,只有筑巢燕子栖住,在屋顶上穿越飞梭,吱喳议论。
“让它保持安静。”年轻女子说,将他留在这荒凉地方,手握缰绳。一会儿,她拖着一只沉重水桶回来,用海绵清洗母马的伤腿。“把马鞍拿下来。”她说,语气不耐,言外暗指:“你这个笨蛋!”象牙服从她的指示,对这个粗鲁女巨人半是烦躁,半是好奇。他丝毫不觉得她像一棵盛开花树,但她的确美丽,一种健壮、激烈的美。牝马毫无迟疑地顺服。她说“把脚移过去”,牝马便移动脚。女子将它全身上下擦干,将软被铺在马背上,确认它就站在阳光下。“它会没事的。”她说:“有道割伤,但如果你每天用温盐水清洗伤口四、五次,伤口就会完全愈合。对不起。”她最后一句说得虽不情愿,却很真诚,仿佛她仍不解他怎么会让牝马站在那里遭受攻击,她首度正眼瞧他,双眼是澄澈的褐橘色,宛若深色黄晶或琥珀。奇异的双眼,与他完全平视。
“我也很抱歉。”他说道,试图轻松回话。
“它是西池村伊芮亚的牝马。你就是那巫师喽?”
他躬身:“黑弗诺大港的象牙拜见。我能否……”
她打岔:“我以为你从柔克来。”
“我是。”他说,恢复了原本的镇定。
她双眼直盯视他,像绵羊眼般深晦难办,他心想。然后她脱口而出:“你在那里住过?在那里研习过?你认识大法师吗?”
“是的。”他微说道。然后皱眉弯腰,手按脚踝片刻。
“你也受伤了吗?”
“没什么大碍。”他说。事实上他颇为恼怒,伤口的血流已经止住。
女子的目光回到他脸上。
“那里……那里……柔克,是什么样子?”
象牙略略歪跛,就近走向上马用的垫脚石,坐下。他伸长腿,小心检视撕裂处,又抬头看看女子。“要告诉妳柔克是什么样子,得花不少时间。但我非常乐意。”
“那人是巫师。至少快是了。”女巫玫瑰说道:“柔克的巫师!妳不能问他问题!”她已不只是愤慨,更是恐惧。
“他不介意。”蜻蜓向她保证,“只是他很少正面回答。”
“他当然不会!”
“为什么当然不会?”
“因为他是巫师!因为妳是女人,没有技艺、没有知识、没有学问!”
“妳原本可以教我!妳就是不肯!”
玫瑰将她所有教过,或是能够教导的,以手指一挥带过,弃如敝屣。
“好吧,所以我得跟他学。”蜻蜓说。
“巫师不教女人。妳冲昏了头。”
“妳还不是跟布鲁交换魔咒!”
“布鲁是村野术士,这人是智者,他在柔克宏轩馆学习高等技艺!”
“他告诉我那是什么样子,”蜻蜓说:“妳先要穿过镇上,绥尔镇。有扇门开在面街处,但是门关着,看起来像普通的门。”
女巫倾听,无法抗拒秘密披露的诱惑与热切欲望的感染。
“敲门后会有个男人应门,看来平凡无奇。他会测试。妳必须说一个词,一句通关密语,他才会放妳进门。如果妳不知道,就绝对进不去,但如果他让妳进门,妳便会看到,从内看,那扇门长得完全不一样,由角雕成,上面刻了一棵树,门框由一颗龙牙雕成,是在厄瑞亚拜之前、莫瑞德之前、在地海出现人类之前很久很久,便存在的龙。最初天地间只有龙,他们在世界中心黑弗诺的欧恩山上发现这颗牙齿。树叶雕刻得非常轻薄,连光芒都可穿透,但那道门非常坚固,一旦守门人把门闭上,就没有咒语打得开。然后,守门人会带妳走过一间间大厅,直到妳迷了路,一片茫然,接着会突然来到天空下,那是涌泉庭,宏轩馆里最深最深的地方。如果大法师在,那就是他所在之处……”
“继续说啊。”女巫喃喃道。
“他目前只告诉我这些。”蜻蜒说,又回到温和多云的春日早晨,无比熟稔的村庄小路,玫瑰家前院。她自己的七头产乳牡羊,在伊芮亚山上嚼着碧草与橡树花。“他在谈到那些师傅时,非常谨慎。”
玫瑰点头。
“但他告诉我一些学生的事。”
“我想,这没什么害处吧。”
“我不知道。”蜻蜓说:“能听到宏轩馆的事真美妙,但我以为那里的人应该……我不知道。当然,他们去的时候,多半只是孩子,但我以为他们会……”她目光移向山上羊群,表情困惑。“有些人真是又坏又笨,”她低声说,“他们有钱,所以进了学院。而他们在那里修习是为了更有钱,或有力量。”
“这是当然,”玫瑰说:“这是他们去那里的目的!”
“可是力量——妳告诉我的那种——跟要别人照妳的意思行动或付妳钱不一样……”
“不一样吗?”
“不一样!”
“一个词可以治愈,也就能伤害;一只手能杀害,也就能医治。只朝单方向走的是蹩脚推车。”女巫说。
“但是在柔克,他们学着正当使用力量,不是为了伤害别人,也不是为了私欲。”
“我倒觉得,每件事就某方面来说,都是为了私欲,人总得活下去。但我知道什么?我靠我能做的活儿维生,但我不搅和那些伟大技艺、危险技能,例如召唤亡者。”玫瑰比出手势,驱退言谈中提及的危险。
“每件事都危险。”蜻蜒说,眼神穿越羊群、山陵、树木,直望入静止深处,一片无色辽阔的空无,宛如日出前澄澈天空。
玫瑰看着她,明白自己不知道伊芮安是谁、将来会是谁。一个高大、强壮、别扭、无知、纯真、愤怒的女子,没错。但打从伊芮安还是孩子起,玫瑰便看到她更为丰富的内在,超越自己的存在。伊芮安如此将目光自世界移开时,似乎进入超越自己的地点,或时间,或存在,完全超越玫瑰所知领域。此时玫瑰怕她,也为她担忧。
“妳小心。”女巫严酷说道,“每件事都危险,的确没错,跟巫师搅和尤其危险。”
蜻蜒出于爱、尊敬、信任,绝不忽视玫瑰的警告,但她无法把象牙当作危险人物。她不了解他,但惧怕他的念头在她脑子里老是留不久。她认为他很聪明,也颇英挺,但除了他能告诉她的知识外,她不常想到这人。象牙清楚她想知道什么,因此一点一滴告诉她,虽不是她真正想了解的事,但她想知道更多。他很有耐性,而她感激这点,知道他的脑筋比她灵敏许多。有时他因为她的无知而微笑,却从未因此讥讽或责怪。他像那女巫般,会以问题回答问题,但玫瑰问题的答案总是她已知的事,而他问题的答案,却是她从未想象、吃惊、不喜,甚至痛苦的事物,会改变她的信念。
一天一天过去,两人逐渐习惯在伊芮亚老马厩会面谈话,她问他问题,他多加告知,却不太情愿,总是遮遮藏藏。她认为他在护卫师傅,试图守护柔克的光明形象,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屈服于她的坚持,毫无顾忌说道:
“那里有好人,伟大睿智的大法师自然是,但他走了。那些师傅……有的离群索居,追随晦涩知识,寻求更多形意、更多真名,却将知识用在子虚乌有之处。其他人则将野心隐藏在智慧灰袍下。柔克不再是地海的力量所在,如今黑弗诺宫廷才是。柔克凭靠辉煌过去存活,靠一千个魔咒抵御现世,但在那魔咒墙里,还有什么?争执的野心,恐惧新事物、恐惧挑战老年人力量的年轻人。而中心只余空无。空荡荡的中庭。大法师永远不会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她悄声道。
他神情严峻,“龙把他载走了。”
“你看到了?你看到那一幕了?”她紧握双手,想象飞行的景象,甚至没听到他回答。
好半晌,她才回到阳光、马厩、问题及迷团上。“但即便他走了,”她说道,“总有些师傅是真正睿智的吧?”
他抬头说话,语带迟疑,还有一丝忧郁微笑。“妳知道吗?那些师傅的神秘及智慧尽数摊在阳光下,就所剩无几了。都是这行的戏法,神奇幻象,但大家不想知道这点。他们想要这些幻象、这份神秘。谁能怪罪他们?生命中美丽或值得的事物已经太少了。”
仿佛为了阐明他说的话,他从破碎地面拾起一小块砖头,抛入空中。他说话时,它拍着纤细蓝翅,在两人头顶飞舞。是只蝴蝶。他手指一伸,蝴蝶降落;手指一甩,蝴蝶坠落于地,成了一块破砖。
“我的人生里没多少是值得的。”她说,低头凝视路面。“我只会管理农场,想办法站出来说实话,但如果我认为连柔克岛上都尽是伎俩与谎言,我会憎恨那些戏弄我、戏弄大家的人。不可能是谎言。不可能全都是。大法师的确进入白发番的迷宫,带回和平之环。他的确与少王进入死域,打败蜘蛛法师,回到人间。这件事,王亲自对我们保证过。即使是这里,也有乐手前来唱诵这首歌谣,有说书人前来诉说这故事。”
象牙点头。“但大法师在死亡之地法力尽失。也许一切魔法都在那时给削减了。”
“玫瑰的法咒还是运作如常。”她顽固说道。
象牙微笑。他一语未发,但她看到村巫所作所为在他眼中如何微渺,因为他见识过伟大的行谊与力量。她叹口气,打从心底说道:“我若不是女人该多好!”
他再度微笑。“妳是美丽的女人。”他说,但口气平实,而非最初的奉承语气,她之后也表露自己厌恶奉承。“妳为什么想当男人?”
“好去柔克!去见识、学习!为什么?为什么只有男人能去?”
“几百年前,首任大法师便如此谕示。”象牙说:“但是……我自己也不解。”
“你也不?”
“经常如此,因为在宏轩馆及所有校区,日复一日,都只看到男孩与男人;因为知道所有镇民都法术缠身,连踏上柔克圆丘周围的田野都不可能。每隔好几年,或许有位尊贵仕女,能够暂时踏入外庭……为何如此?难道女人都没有能力理解吗?还是师傅怕她们、怕因此堕落……不对,是怕承认女人可能会改变他们牢抓不放的规矩,让他们无法维持规矩的纯净……”
“女人可以活得跟男人一样贞洁。”蜻蜓鲁直说道。她知道自己鲁直粗野,而他宛转微妙,但她只能做这样的自己。
“这是当然。”他说,笑容更为灿烂。“但女巫不一定贞洁,对不对?也许那些师傅怕的就是这点。也许禁欲不如柔克律条教导的那般必要。也许这并非维持力量纯净的方法,而是独占力量的方法。排除女子,排除所有不愿成为太监以获得那种力量的人……谁知道?女法师!那会改变一切,改变所有规范!”
她可以看见,他的思绪已在她之前飞舞,拾弄许多念头,像将砖头转变成蝴蝶般转变。她无法与之共舞,不能与之共戏,但她以不可思议的心情看他。
“妳可以去柔克。”他说,双眸因兴奋、淘气、冒险而明亮。面对她那乞求、不可置信的沉默,他坚称,“妳办得到。妳虽是女人,但有很多方法可以改变外貌。妳有男人的心意、勇气、意志。妳可以进入宏轩馆。我知道妳可以。”
“那我要在那儿做什么?”
“跟其余学生一样。独自住在石室,学习让自己睿智!这可能跟妳朝思暮想的不同,但那也是妳要学的。”
“我办不到。他们会发现。我连进都进不去。你说,有守门师傅。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词。”
“对了,有通关密语。但是我可以教妳。”
“你可以吗?他们准吗?”
“我不管准不准。”他说道,皱眉,她从未见过。“大法师自己也说过,『规矩是让人打破的』。不公平缔造这些规矩,勇气则能加以打破。如果妳有这份勇气,我也有!”
她看着他,说不出话。她站起身,随即走出马厩,穿越山丘,半路踏上环山丘爬升的小径。她最爱的一只狗,巨大、丑陋、大头的猎犬,跟随在后。沼泽密布的泉水上方有道斜坡,她终于在那儿停下。十年前,玫瑰便是在这道泉水中为她命名。狗儿坐在她身后,抬头看着她的脸。她脑中一片混乱,只是不断重复:我可以去柔克,发掘我是谁。
她朝西望去,视线越过芦苇丛、垂柳、更远的山丘。整片西方天色都空旷澄净。她静立,灵魂仿佛飘升到那片天空,飞离,飞离她的身躯。
有个小声响沿小径而来,是牝马轻柔的哇哇蹄音。蜻蜓一回神,对象牙高声唤叫,跑下山到他面前。“我要去。”
他并未刻意计划这类冒险,但此事虽荒诞不经,他却愈发喜欢这个主意。一想到要在西池渡过漫长灰沉的冬天,他就心如沉石。此处一无所有,只有蜻蜓这女孩逐渐填满思绪。迄今,他已全然拜倒于她强大纯真的力量,但他行事投其所好,好在最后能让她投他所好,他想,这场竞赛值得一搏,且若她真随他一道远走,他也算赢了。至于整件事的趣味,让她假扮男人潜入柔克学院,虽然没多少把握,但思及师傅与那群马屁精的道貌岸然与浮夸,这种冒渎的主意已令他得意洋洋。若碰巧成功,他真能让一名女子穿过那扇门,即使只是片刻,都会是多甜美的复仇啊!
钱是个问题。当然,那女孩会认为,既然他是伟大巫师,一弹指就可让两人坐上魔法船,乘着法术风飘然渡海,但他告诉她必须订船位时,她仅说:“跑路费我有。”
他珍视她那些乡俚俗语。有时她会吓着他,教他愤恨。有她的梦境从来不是她屈服于他,而是他让自己屈服于某种激烈、毁灭性的甜美,陷入灭绝拥抱,梦中的她超越理解的极限,他则微不足道。他震惊羞愧地从梦中清醒。日光下,他看到她巨大、肮脏的双手,听她像乡巴佬、呆瓜般说话,取回了优越感,只希望有人能听到他复述她的俗俚,如果是他以前在大港的朋友,绝对捧腹叫绝。“跑路费我有。”他喃喃重复,骑回西池,笑道:“可不是嘛!”他说出声。黑牝马甩甩耳朵。
他告诉桦爷,他收到柔克手师傅的传像,要他立即出发,所为何事自然说不得,但人一到那儿,应该要不了太多时间,半个月去,半个月回,最晚会在休月前回来。他必须请求桦爷让他预领薪水,给付船资与住宿,毕竟柔克巫师不能利用别人的善意补给所需,而该像平凡人一般支付旅费。桦爷同意这点,所以必须给象牙一个钱包,那是象牙多年来口袋中第一笔真钱:十枚象牙币,一面刻着虚里丝之河獭,另一面刻着和平符文,向黎白南王致敬。
“各位同名的小老弟?你们好啊。”他与货币独处时说道,“你们跟跑路钱会处得来的。”
他对蜻蜓透露的计划不多,因为他没盘算多少,而想依赖机运与小聪明,以往他只要有机会施展小聪明,鲜少失望。女孩几乎只字不问。“我去的一路上都要当男人吗?”是一问。
“对,”他说:“但只是伪装。等上了柔克岛,我才会在妳身上施加易容咒。”
“我以为会是变换咒。”她说道。
“那就不明智了。”他说,维妙维肖地模仿变换师傅扼要的严肃神情。“如有需要,我自然会操用,但妳会发现,巫师吝用宏深咒法,自有深意。”
“一体至衡。”她说,以最单纯的意涵接受他说的一切,一如往常。
“或许这种技艺的力量已不若过往。”他说,不明白自己为何试图削弱她对巫术的信念,也许只要削弱她的力量、她的完整,都于他有增益。起初,他仅试图引诱她上床,这是他喜爱的游戏,但游戏已变成他未曾预料,也无力终止的竞赛。如今,他决心不在赢得她,而是击败她。他必须向她和自己证明,他过往的梦想毫无意义。
早先,他不耐于对她外在的巨大冷漠献殷勤,准备了术士用的诱惑咒——他虽知有效,却鄙夷此道。她修补牛笼头时(一如她会做的事),他对她施咒,却未引发如黑弗诺与绥尔镇女孩般迫切热情。蜻蜓逐渐沉默阴郁,不再连连问起柔克,也不再回应他的言语。他极端试探地接近,握起她的手,她一拳击向他的头,打得他头晕目眩。他看着她站起身,一语不发,踏步走出马厩,宠爱的丑狗轻快跟随在后,还回头对他咧嘴而笑。
她走向老宅。他耳边嗡嗡声停止后,贼兮兮尾随,希望咒语生效,这只是她特别的粗野方式,终究会引领他至床边。接近宅子时,他听到器皿破碎声。酒醉父亲摇摇晃晃走出屋子,状似恐惧迷惘,身后传来蜻蜓高声严厉斥骂:“出去,你这个醉醺醺、烂趴趴的叛徒!你这个下流无耻的色鬼!”
“她把我的杯子拿走了。”伊芮亚之主像小狗般对陌生人嘀咕,其余狗围绕他,喧闹不休。“她把它打破了。”
象牙离去,两天内没再来。第三天,他试探地骑经旧伊芮亚,她从山上大步前来迎接。“象牙,对不起,”她说,烟霏橘色双眸看着他。“我那天不知怎么了,我很生气,但不是对你。我向你道歉。”
他胸怀大度,原谅她,也不再对她试施情爱咒法。
他如今思索,不久,他将毋须诵咒,便会取得控制她的力量。他终于发现该如何得到这种力量,是她自愿交到他手中。她的力量与意志惊人,但幸运的是,她笨,而他不笨。
桦爷要派遣一名车夫载运酒商订购的六桶十年法尼酒到肯伯口港。他很乐意派遣手下巫师同行担任保镖,因为这种酒酿十分珍贵,即使少王已尽快导正世风,但道上仍有贼匪。所以,象牙乘着由四匹大马拖曳的大马车,颠簸缓行,两腿摇摇晃晃。在驴蛋山下,一个外貌粗野的身形从路边出现,要求车夫载他一程。“我不认识你。”车夫说,甩起鞭子要吓阻陌生人,但象牙从马车那端绕过来,说道:“好人,让那小子搭车吧。有我在你身边,他做不了什么坏事。”
“那就请您看着他吧,大爷。”车夫说。
“会的。”象牙说,对蜻蜓一眨眼。她在满身泥土、佃农旧罩衣、绑腿、脏兮兮软帽的巧装下,没有回应。即便两人并肩而坐,双腿垂晃在马车尾端,六大桶酒浆在他们和昏昏欲睡的车夫之间颠簸摇晃,她依然扮演她的角色。慵懒的夏日山丘田野缓缓、缓缓而过,象牙试图逗她,她只是摇头。也许如今启程,她便畏惧这疯狂计谋了。无从得知。她静得出奇、严肃。这女人一旦屈服于我,可能会让我十分乏味,象牙心想。这念头几乎搅得他难以自持,但他望向她时,欲望在她巨硕、实际的存在前消弭无形。
这条路穿越一度完整的伊芮亚领土,却无半间旅店。太阳贴近西方平原时,他们在一间农庄停歇,那里提供马厩给马匹,提供车房给马车,马厩顶楼还有供车夫使用的稻草堆。厩楼既暗且闷,稻草霉臭。虽然蜻蜓躺在三呎不到之处,象牙却无半点欲念。她一整天彻底扮演男人,令他也半信半疑。或许她真骗得过那老头!他想。这念头令他咧嘴笑着入睡。
翌日,他们颠簸穿过一、两场夏日雷暴,于黄昏时分来到肯伯口港,一座城墙围绕的繁荣港都。两人放车夫去处理主人的事务,自行在港口边找旅舍下榻。蜻蜒静静看着城市风貌,可能是敬畏,或非难,或只是无动于衷。“这小镇不错,”象牙说:“但世上唯一的都市是黑弗诺。”
她不为所动,只说:“船只不常与柔克交易,对不对?你看,要不要花很多时间才找得到船来载我们?”
“只要我拿巫杖就不用。”他说道。
她停止四处张望,若有所思地跨步行走片刻。她移动时,美丽、大胆又优雅,头高高抬起。
“你是说他们会买巫师的帐吗?但你不是巫师。”
“那只是形式。资深术士处理柔克事务时,可以带巫杖。我现在就算是。”
“带我去算吗?”
“带学生给他们,算。还是天赋优异的学生!”
她不再追问。她从不争论,这是她的美德之一。
当晚,在码头旅店用膳时,她语带难得的羞怯问道:“我有优异天赋吗?”
“根据我的判断,妳有。”
她默想——跟她对话经常十分缓慢——然后说:“玫瑰说我有力量,但她不知道是哪种力量,而我……我知道我有,但我不知道是什么。”
“妳就要去柔克发掘了。”他说,向她举杯致意。片刻,她举起杯子,对他微笑,笑得如此温柔灿烂,令他不由自主说道:“愿妳所寻皆得!”
“如果找得到,也都是因为你。”她说。那一刻,他爱上她真挚的心灵,愿意放弃所有想法,将她视为一项大胆冒险、伟大玩笑中的伴侣。
旅店十分拥挤,他们必须与另两名旅客共享一房。象牙这晚思虑纯洁,还因此稍稍取笑自己。
隔天,他从旅舍菜园摘下一枝草药,变成极好的巫杖,头尾包铜,与身同高。“这是什么木?”蜻蜒看到时,着迷问道,他笑答“迷迭香”时,她也笑了。
两人沿码头前进,询问是否有船南行,愿意载一名巫师及其学徒到智者之岛。果不多久,就找到一艘重型商船,前往瓦梭,船长愿意免费载送巫师,学徒半价。即使半价也要花费一半跑路钱,但他们可享有一间舱房,因为“海獭”号是有甲板的双桅大船。
与船长说话时,一辆马车驶到码头,开始卸载六大桶眼熟的酒桶。“那是我们的酒。”象牙说。船长说道:“要送往霍特镇。”蜻蜓轻声说道:“伊芮亚出产。”
她回头瞥向陆地。这是他唯一看到她回顾的一次。
启程前不久,这艘船的天候师上了船,他并非柔克巫师,而是饱受风霜的男子,穿着褴褛航海斗篷。象牙稍稍卖弄巫杖来会见他。术士对他上下打量,说道:“这艘船只容一人操纵天候。若不是我,我就下船。”
“风袋大爷,我只是个乘客,我很乐意将风事托付给你。”
术士看着一旁像树般挺直站立、一言未发的蜻蜒。
“好。”他说。这是他对象牙说的最后一言。
然而,旅途中,天候师与蜻蜓谈过几次话,让象牙有点不安。她的无知不疑可能会令她遭致危险,并牵连他。她跟那风袋师到底谈些什么?他问,她答道:“谈我们的未来。”
他瞠目而视。
“我们所有人,包括威岛、飞克威岛,还有黑弗诺、瓦梭,以及柔克。群屿上所有人。他说,去年秋天黎白南王要加冕时,派人去弓忒,想请前任大法师为他加冕,但大法师不肯,又没有新的大法师,所以王自己将王冠戴上。有人说那样不对,他并非王位正统,但也有人说王自己就是新的大法师。但他不是巫师,只是王,因此又有人说黑暗年代将再度降临,那时没有正义统治,巫术用于邪恶。”
一阵沉默后,象牙问:“那个老天候师说了这些?”
“我想是民间流言。”蜻蜓以认真的单纯说道。
天候师至少长于技艺。“河獭”往南急航,中途遇上夏季狂风与汹涌海浪,但从未碰上暴风雨或诡谲风向。他们在偶岛北岸、伊里安、雷岛、柯梅瑞与偶港上货卸货,接着西行,将乘客载往柔克。象牙面向西方,惴惴不安,他太明白柔克的防护有多完备。如果柔克风逆向吹拂,他明白无论自己或天候师都一寿莫展,若真如此,蜻蜓一定会问,为什么?为什么风会逆向而吹?
他很高兴看到那术士也心怀忐忑,他站在舵手身边,直盯桅顶,只要风向略微偏西,便准备立刻收帆,但风稳稳自北吹来。那阵风夹着雷声急吹,象牙下至舱房,但蜻蜓留在甲板上。她怕水,她告诉过他。她不会游泳。她说过:“溺死一定很可怕……无法呼吸空气……”这念头令她打了个哆嗦。这是她唯一显露过对某样事物的惧怕。但她不喜欢低矮局促的舱房,因此白天都待在甲板上,温暖的夜晚也睡在那儿。象牙未试图劝她入船舱,如今他知道诱劝毫无用处,要拥有她就必须征服她,只要能来到柔克,他就会成功。
他再度爬上甲板。天气逐渐放晴,随着太阳渐落,西方云堆拨散,高耸深黑的山陵后显露金色天际。
象牙带着一种渴望的恨意望着那座山丘。
“小伙子,那是柔克圆丘。”天候师对一旁站在栏杆边的蜻蜒说道。“我们现在要驶入绥尔湾。那里只有他们要的风向。”
船深入海湾、下锚时,天色已黑,象牙对船长说道:“我天亮时上岸。”
在两人狭小船舱中,蜻蜓坐着等他,神情严肃如昔,但眼中散发兴奋光芒。“我们天亮时上岸。”他对她重复,她点头,毫无异议。
她说:“我看起来还好吗?”
他坐在自己狭窄铺位,看着她坐在她狭窄的铺位。两人不能面对面,因为膝盖无处可放。在偶港时,她依照他的建议,为自己买件体面衬衫与长裤,好看起来更像学院新生。她的脸因风伤脱皮,脂粉末施,头发编成棍棒状,和象牙的发式一样。她也把手洗个干净,那双手平躺在她大腿上,长而强劲的双手,像男人的手。
“妳看起来不像男人。”他说,她脸沉了下来。“我看来不像。妳在我眼中永远不像男人。不过别担心。他们看妳会像的。”
她点点头,一脸忧心。
“蜻蜓,第一桩考试是很大的试炼。”他说道。他每晚独自躺在船舱时,都在盘算这段对话。“通过后方能进入宏轩馆,方能通过那扇门。”
“我想过这件事。”她说,语气急切诚恳。“我难道不能直接告诉他们我是谁吗?有你在那里为我担保,说我即使是女子,也有某些天赋,我答应会发誓,设下守贞咒,如果他们希望,我也可以离群独居……”
他不停摇头。“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无望。无用。死路一条!”
“即使你……”
“即使我为妳抗辩。他们不会听的。柔克律条禁止教导女性任何高深技艺、任一创生真语。从古至今,一向如此。他们不会听的,所以要让他们亲眼看到!我们会让他们看到,妳跟我。我们会教训他们。妳必须勇敢,蜻蜓,妳不能软弱,不能想:『如果我恳求他们,他们一定无法拒绝我。』他们可以拒绝妳,也一定会拒绝妳。如果妳暴露自己的身分,他们就会惩罚妳。还有我。”他最后一字以沉重语气加强,且内心暗道:“消灾。”
她凝视他,眼神难解,终于问道:“我该怎么办?”
“妳相信我吗,蜻蜒?”
“相信。”
“妳是否完全、全然信任我,明白我为妳冒的险比妳冒的险更严重?”
“是。”
“那妳必须告诉我,妳会对守门师傅说的词。”
她瞠目而视:“但我以为你要告诉我……密语。”
“他向妳要求的密语,就是妳的真名。”
他让这句话沉淀片刻,然后柔声续道:“为了在妳身上施加易容咒,让咒语完整深刻到柔克师傅只会看到男身的妳,我也必须知道妳的真名。”他再度停顿。他说,似乎觉得自己句句实言,因此话音温柔,令人动容:“我很久以前就能得知妳的真名,但我不用那些技艺。我要妳信任我,能够亲口说出。”
她正低头看双手,紧抱膝头。在船舱灯笼投射的暗淡红光下,睫毛在她双颊投射出纤细秀长的影子。她抬起头,直视他,“我的真名是伊芮安。”她说。
他微笑。她没有微笑。
他一语不发。其实他无话可说。如果他早知会如此轻易,数天前、数周前,就能获得她的真名,获得随心所欲操控她的力量,只要假装进行这疯狂计策——不用放弃薪俸与岌岌可危的声望、不用经历这段航程、不用老远跑来柔克以达目的!如今他觉得整个计划愚蠢无比。他绝无法将她伪装到能够骗过守门师傅。他想如师傅羞辱他般羞辱他们的计划,尽是镜花水月。他执迷于欺瞒这女孩,才会掉入为她铺设的陷阱。他苦涩地了悟,他总是相信自己的谎言,缠入自己辛苦织就的罘网。他一度在柔克丢人现眼,如今又回到此处,走回头路。一阵强大凄凉的愤怒汹涌而上。没有用,什么都没有用。
“怎么了?”她问。她深沉沙哑的温柔嗓音瓦解他的男性自尊,他将脸埋在手里,抗拒耻辱的泪水。
她将手放在他膝头,这是她首次碰触他。他已浪费太多光阴渴求她的碰触,而今他承受这碰触的温暖及重量。
他想伤害她,把她从可怖无知的善良中撞击出来,但他终于开口时,说的却是:“我原本只想和妳做爱。”
“你想吗?”
“妳以为我是他们那些太监吗?我会用咒法将自己阉割成圣人吗?妳以为我为什么没有巫杖?妳以为我为什么不在学院?妳相信我说的一切吗?”
“相信。”她说:“对不起。”她的手依然放在他膝上。她说:“你要的话,我们可以做爱。”
他直起身,静静端坐。
“妳到底是什么?”他终于对她说道。
“我不知道。这就是我想来柔克的理由。来发掘。”
他摆脱她,站起来,弓着身,两人在低矮船舱中,无法站直。他的拳头一紧一放,尽可能站远离她,背对她。
“妳什么都发掘不到。那都是谎言、骗局。老头子玩弄文字游戏。我不愿意玩他们的游戏,所以我离开。妳知道我做了什么吗?”他转身,摆出龇牙咧嘴的胜利嘴脸。“我找个女孩,镇上的女孩,到我房间,我的石室。我的小禁欲石室。那里有扇窗面对一条暗巷。没有咒语——四周环绕的魔法让人不能用咒语。但她想来,也来了,我从窗户垂下一道绳梯,她爬了上来。那些老头子进来时,我们正在办事!我可让他们好看了!如果我能把妳弄进去,我可以再让他们好看,我可以给他们一次教训!”
“我会试试。”她说道。
他瞠目而视。
“我跟你的理由不同,”她说道:“但我还是想试。我们都大老远来了。你也知道我的真名。”
这是事实。他知道她的真名:伊芮安。它像一块炭火,像脑海中燃烧的余烬。他的思维盛不下,他的智识用不动,口舌说不出。
她抬头看他,锐利刚毅的脸庞,在朦胧灯笼光下显得柔和。“象牙,如果你带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做爱,我们可以做。如果你还想要。”
起先他为之语塞,只是摇头,一晌后,他才能笑道:“我想,那种可能……我们已经讨论完毕……”
她看着他,不带一丝遗憾、责怪或羞愧。
“伊芮安,”他说,此时她的名字脱口而出,在他干燥口中,如泉水般甜美沁凉。“伊芮安,要进宏轩馆,妳就必须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