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迪柏一时之间未能想起她的名字,也没有心情费神去想。无论如何,她也不可能指望他会记得。
他仍是没好气地说:“你是……”
“我是诺微,斜者师傅。”她几乎是喘着气说出这句话的。“我的名是苏拉,伹我只用诺微称呼。”
“对啦,诺微。我想起来了,我们昨天见过面,你曾经出面保护我。”在大学校园中,他实在无法改用阿姆腔调说话。“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师傅,你说我可以写信给你。你说要写‘发言者之家,第二十七栋’。我自己送信来,我拿给他们看——是我自己写的信,师傅。”她流露出掺杂着害羞的骄傲。“他们问:‘写这信给谁?’斜者师傅,你对那笨头鲁莽南说话的时候,我听到你讲自己的姓名,所以我说是送给史陀·坚迪柏。”
“他们就这样让你进来,诺微?他们没有要求看那封信吗?”
“我很惊吓,我想也许他们感受轻微抱歉。我说:‘坚迪柏斜者答应带我参观斜者之宫。’他们都笑起来,大门口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他还会让她参观别的。’他们指出我该哪里走,说不可走到别的他处去,否则一下子把我赶出去。”
坚迪柏的双颊有些涨红,谢顿在上,如果他需要找阿姆女子寻欢作乐,绝对不会做得如此明目张胆,也不会这么饥不择食。他再看了一眼这个阿姆女子,不禁在心中暗自摇起头来。
她似乎还很年轻,也许风吹日晒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些,但绝不会超过二十五岁。这种年龄的阿姆女子通常已经嫁人,不过她却将黑发扎成辫子,这就代表她依然未婚——而且还是个处女。这一点他倒并不惊讶,由她昨天的表现,看得出她有当泼妇的足够本钱。坚迪柏甚至怀疑,是否会有任何阿姆男子,能够消受得了她的伶牙俐齿外加那副重拳;而且她的外表也不吸引人,虽然她已经费尽心血装扮一番,脸蛋看起来仍旧瘦削而平庸,双手则是又红又肿,而且骨节粗大。她的身材天生就是吃苦耐劳型,没有半分婀娜多姿的美感。
在他仔细的打量之下,她的下唇开始微微发颤。他可以清楚地感知她的尴尬与恐惧,因而感到十分同情。昨天她的确帮了他大忙,坚迪柏想,自己可不能过河拆桥。
坚迪柏试着用温和的话语抚慰她:“所以你是来参观……嗯……学者之宫?”
她将眼睛睁得老大(那双黑眼珠倒满秀气的)。“师傅,别生我的怒气,但我来是自己要做个斜者。”
“你想做一个学者?”坚迪柏感到这句话像晴天霹雳。“我的好姑娘——”
他说不下去了。她只是个完全不通世故的农妇,自己到底应该如何向她解释,想要成为阿姆人口中的“斜者”,必须具备怎样的智慧与精神活力,还必须接受多少训练才行。
可是苏拉·诺微却拚命地强调:“我会写字,也会念书,我读完好些书本,都是从尾读到头。我永远希望做个斜者,我不希望做农夫老婆。我不系该待在农场的人,我不会嫁农夫,再生下许多农夫娃娃。”
她突然抬起头来,用很骄傲的语气说:“我被人求婚,有很多次,我总说‘不要’,我系客气地说,但不要就系不要。”
坚迪柏一眼就能看出她在骗人,根本就没有人向她求过婚。可是他仍然装着一副严肃的表情,对她说:“如果你不结婚的话,你这辈子想做什么?”
诺微伸出一只手来按在桌子上,以坚决的口吻说:“我要做斜者,我不要做农妇。”
“假如我不能使你成为学者呢?”
“那我什么都不做,我就等死。假若我不做斜者,我这辈子没有意义。”
坚迪柏突然有股冲动,想使用精神力量探索她的心灵,以便弄清楚她的动机究竟有多强。然而这样做是不对的,身为一名发言者,不能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就随便进入他人毫无抵抗力的心灵,在里头恣意翻找答案。与其他各行各业一样,精神控制这门科技——所谓的精神力学——也自有一套规范,至少各人心中都有一把尺。(他突然对攻击舍监的举动感到后悔。)
他又说:“为什么不愿意做个农妇呢,诺微?”他只需要稍微动一点手脚,就能使她对注定的命运心满意足,坚迪柏想,然后再影响一个阿姆乡巴佬的心灵,让他乐意把她娶回家,她也会欢喜跟他过一辈子。这样做不会有任何害处,而是一种单纯的善举——但却是违反戒律的行为,因此连想都不该想。
她回答说:“我不做,农夫系大老粗,每日在泥巴里打滚,自己也变成一团泥巴。假若我做一个农妇,我也变成一团泥巴。我会失去时间读书写字,我会遗忘。我的脑袋,”她伸出手来指着太阳穴,“会变馊和腐坏。不!斜者系不一样的人,系有心人!”(坚迪柏明白,她真正的意思是指“聪明人”,而不是指“心思细腻的人”。)
她又继续说:“学究身边全都系书本,还有……还有……我忘掉它称为什么名字。”她比画了一个动作,有点像是在操作什么仪器。坚迪柏若是没有接收到她的精神辐射,实在不可能根据这个动作猜出她的意思。
“微缩胶卷,”他说:“你怎么听说过微缩胶卷?”
“从书本里头,我读到许多东西。”她很得意地说。
坚迪柏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这不是一个普通的阿姆女子,他从未听说过有人像她这样。第二基地一向不吸收阿姆人,可是假如诺微再年轻一点,比如说只有十岁的话……
真可惜!他不愿骚扰她,绝对不愿意。然而,如果他不能观察一个不寻常的心灵,从中学到更多的精神力学知识,又怎么配做一名发言者呢?
于是他说:“诺微,我要你在这里坐一会儿,心情尽量放平静,一句话也别说,也别想着要说什么,只要试着睡一会儿,你懂吗?”
她的恐惧感立刻复发。“为什么我要这样做,师傅?”
“因为我想要考虑一下,怎样才能使你成为学者。”
无论她看过多少书,她终究不可能了解做一名“学者”的真正意义。因此有必要先了解一下,看看她心目中的学者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开始探入她的心灵,手法无比精妙又极度谨慎,根本没有真正接触到,却足以感知其中的内容,就像将手掌放在光滑的金属表面,而完全不留下任何指纹。结果他发现,她以为学者就是永远在读书的人,至于为什么要读书,她却连丝毫概念都没有。而对于她自己成为学者这件事,她心中的图像是继续做日常的工作,煮饭、洗衣、擦地、搬运东西、听从吩咐,只不过换成了是在大学里干这些活,因此可以接触许多书籍,她也能有闲暇读书,然后就能够“变得有学问”,不过那只是个很模糊的念头。将这些想法加在一起,等于说她想在此地做个仆人——他自己的仆人。,
坚迪柏不禁皱起眉头。一名阿姆女仆——平庸、粗俗、无知、几近文盲——简直难以想像。
他只需要改变她的想法就行了,一定有办法能够调整她的欲望,让她心甘情愿当个农妇。这必须做得不着痕迹,甚至连德拉米也无从挑剔。
——或者她正是德拉米派来的?从头到尾都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目的是引诱自己去干扰一个阿姆心灵,然后他就会被抓个正着,再名正言顺地遭到弹劾?
荒唐,他真的出现了妄想症的迹象。在她单纯心灵的某一个角落,那里的精神细流需要稍加转向,只需要轻轻推一下就行了。
严格说来,这种做法是违反戒律的,但是绝不会有什么害处,也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
他陡然停止了动作。
向后退,向后退,向后退。
天啊!他差一点就没注意到!
难道自己真的产生了幻觉?
不可能!现在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那里,他可以辨识得很清楚。有一根最细微的精神纤维显得紊乱——一种不正常的乱象,可是却又过分细致,几乎没有任何分歧。
坚迪柏赶紧撤出她的心灵,轻声说道:“诺微。”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什么事,师傅?”她问道。
坚迪柏说:“你可以在我手下工作,我会让你成为一名学者——”
她的眼睛陡然一亮,兴奋地叫道:“师傅——”
他随即察觉她就要跪在自己脚下,连忙伸出双手使劲抓住她的肩膀。“别动,诺微,待在原处——不要动!”
他好像在跟一只只受过一点训练的动物讲话,直到看出命令贯穿她的心灵,他才松开手。抓着她的时候,他感觉到她上臂的肌肉好结实。
坚迪柏对她说:“假如你想成为一名学者,就要表现得像个学者的模样。这就代表说你随时要保持肃静,随时要轻声说话,随时要听从我的指导。此外,你必须试着学习我的说话方式,还得与其他的学者接触,你会害怕吗?”
“我不会惊吓——不会害怕的,师傅,只要你系跟我一起。”
“我会跟你在一起的。不过现在,我得先为你找一个房间,替你安排盥洗室、餐厅的座位和适当的衣着。你必须穿得像个学者才行,诺微。”
“这些系我全部……”她的口气突然变得哀伤。
“我们会帮你找些合适的衣服。”
坚迪柏知道必须找个妇人帮忙,请她替诺微准备一些衣物。他还得再另外找一个人,来教这个阿姆女子基本卫生习惯。她现在穿的衣服可能是她最好的行头,而且显然刻意梳洗过,但是她身上仍旧有一股异味,让人闻起来有些不舒服。
除此之外,他还得跟她划清界线,不能让别人产生误会。第二基地的男人(女人也如此),有些偶尔会出去找阿姆人寻欢作乐,这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只要从头到尾都没有干扰到阿姆人的心灵,绝不会有人对这种事情大惊小怪。不过坚迪柏从来不喜欢这样做,他认为校园中的男女关系就能满足自己,所以不必再去寻找也许更狂野、更有味的性爱活动。跟阿姆女子比较起来,第二基地的女性显得苍白瘦弱,然而她们个个都很干净,而且皮肤光滑细腻。
不过即使引起了误会,让人暗笑他这个发言者做得太过分——不但跑出去打野食,还把一个阿姆女子带到自己房间来,他也必须忍受这种尴尬。德拉米发言者与圆桌会议的其他成员,势必会跟自己正式决裂,现在看来,在那场即将来临的对决中,这个农妇——苏拉·诺微——将会是自己致胜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