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皮囊飞在空中,青罗伸着胳膊等着,空中却有十七八条黑影,连刀带枪,一起朝他扑来。
青罗不敢接皮囊,伸手一拨,在空中将它甩向老河络,自己回身一脚踢翻名府兵,然后一缩脖子,“咕咚”一声滚在地上,躲开了龙不二满蕴愤怒的一斧。
老河络吃亏在个子矮,连着跳了两下也没够着,却已经有三两名生性机灵、转身也快的府兵跃过他的头顶,朝空中伸出手去接皮囊。
莫铜伸手抱住一名兵丁的腿,将他从空中拖了下来,“啪叽”一声拍在地上。另一名个子瘦小的兵丁却一脚踏在他头上,高高地跳在空中,五指眼看已经碰到那皮囊……猛地里眼前一花,手腕上一痛,整个身子已经被压翻在地,胳膊被扭过来压在背后。
一张俏目如电的脸拦在眼前。云裴蝉一手抓着皮囊,另一手扭着他胳膊喝道:“呸,你这贼杀胚的弃民,要跟我抢么?”
“不,不……”那兵丁还没说完,已被老河络爬起来一脚踢在头上,晕了过去。
老河络一边踢一边喊:“我最恨有人欺负我矮了。你他妈的倒是踩啊,再踩啊……”
云裴蝉一转眼,看到龙不二提着斧子跃过人堆,已经朝她扑来,于是提了皮囊转身就跑。
蓦地从巷子边的阴影中横里伸过一刀,那一刀只是微微闪耀了一下,幅度不大,竟然逼得总是像烈焰一样席卷来去的云裴蝉连退了三四步,刚要站定,一个踉跄,又退了三四步,竟然前后退了七八步才站稳脚跟。
一个黑影从墙影里静悄悄地转了出来,脸上是一张银蓝色间靛黑色花纹的面具,面颊上有镂空的火焰形状,两颗獠牙翻在唇外,正是鬼脸——只是戴着的面具跟先前见过的又不相同,只让人觉得额外的寒气森森,满布严霜。
鬼脸走出阴影,冷冷地看着云裴蝉,道:“把石头给我。”
云裴蝉觉得这对手从墙后转出时,朝自己瞥了一眼,只是这么一眼,已让自己像是被一桶冰水兜头浇下,冷得浑身发抖。她越是害怕,就越是让自己愤怒起来。“去死吧!”她咬着牙低声喊道,一手提着皮囊,另一手持刀斜披肩前,连人带刀冲向鬼脸。
其他人只看到两条人影倏地一合,一道明亮的刀光突然在他们之间盛起。
云裴蝉的身形猛一转折,像只大鸟飞在空中,她背上的烈火斗篷倏地展开,如一团汹涌的大火向外卷去,火焰流转,热气炽人,青罗眼尖,看见原本抓在云裴蝉手里的皮囊如同一只小鸟,高高飞在了空中。
他“啊也”一声出口,却看见云裴蝉跌跌撞撞地落在地上,伸手撑住巷子墙才站住身体。要不是火猊斗篷护身,鬼脸这一刀就能要了她的性命。
鬼脸一伸手,已经将星流石接在手中。
青罗、莫铜、辛不弃三人都又惊讶又愤怒,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条看不见脸的汉子会有如此硬手,刚发出一声喊,想要一起冲上去抢回石头,却见鬼脸向后退回到黑暗中去,身后两侧却涌出数十名府兵,如同两道急流,分左右兜了上来。
云裴蝉勉强爬起身来,两肘都在流着血。她还要追过去,却被莫铜叫住了。
“你先走,”他喊,“靠我们不行了。你要出城去,找到你的骑兵。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阻挡鬼脸把石头交给沙陀。”
他们一起将愤怒的云裴蝉拖了回来。云裴蝉停下来想了想,跺了跺脚,向后退到另一条巷子里,飞似地向城外跑去。
青罗抢了把长枪,朝那些涌上来的府兵迎去。
却被辛不弃拦住问道:“喂,我算是被万人敬仰了吗?怎么没什么感觉呢?”
青罗没好气地说:“你没最后交到我们手里,不算。”
龙不二怒喝了一声:“好小子,你有种。”一摆手,府兵们嗷嗷叫着冲了上来,都朝他们两人扑去。
“拦住他们一小会!”莫铜要求说,他撅着屁股,爬到一只挂满水草的木傀儡上,动作飞快地整理着什么。
喜幸巷子口狭窄,那些兵丁虽然人多,却不容易冲上来。龙不二待要亲自冲上,却被那些兵挤来挤去的挡住去路。
青罗知道到了生死关头,挥舞起长枪来,白展展的恰如一道风车,却挡不住人多,被一名个子小的兵丁从枪影里钻了进来,双手擎着把大砍刀,猛地里朝青罗腰上砍来。
突然一道黑影斜刺里扑出,像头猫那样跳到那兵丁背上,猛撕他的嘴。原来却是辛不弃,他手上带着钢爪手套,这一抓就在那兵丁脖子上拉出了四道血口。辛不弃仗着身手灵活,在人缝里窜来窜去,偷冷子捅上一匕首,一边还问:“怎么能不算呢?我是朝你扔过来了呀。”
青罗咬了牙苦撑,被四五名兵丁一起压在长枪上,压得一步步地退到雷池边,眼见得就要被挤下去了。“反正不算。”他满脸勃起着青筋说。突然一声呼啸,只听得木头机关轧轧作响,一只大块头的木傀儡如同疯虎一样冲出来,两爪挥舞,将七八名府兵草把般扔了出去,有人落到雷池里的,瞬间就溅起一片血花,消失不见了。
莫铜如同骑马那样跨在木之戊的背上,冲了出来,当真是当者辟易。
“现在该怎么办?”青罗问老河络。
“骑上它去追。它会带你找到石头的。”莫铜说,他拉了青罗一把,将他也拉上了木之戊的背上。
辛不弃也想跳上去,却没看准木之戊的速度,扑了一个空,几乎落在一丛枪刺里。
“喂,老头,带我一带。”他气急败坏地喊。
“带不了这么多人了。”老河络喊,驾着木之戊左冲右撞,杀出一条血路来。连龙不二也一时抵挡不住木之戊疯狂的铁爪连击。
“老头,这不还有一个木头人吗?”辛不弃连窜带跳地奔到木之乙面前,爬到它背上,连踢带打,却不能让它动弹。他急道,“你的木头人打起我来不是厉害得紧,这会怎么发起呆来了。”
“大概是被水草卡住了,”莫铜说,一边朝远方跑去,“喂,我可管不了了,我得跑了。”
“妈的,早不卡住晚不卡住,” 辛不弃将它脖子上头上挂着的水草一古脑儿拔下来,“怎么启动啊,老头?”
“摸摸它的后脑,有一个木梢子,把它往左转,听到惨叫声就停下来。”莫铜边跑边说。
“什么惨叫声?”
“掰了就知道了。”莫铜遥遥地喊道。
说话间府兵们已经扑了过来,辛不弃伸出长腿,左边一脚右边一脚,将两名兵丁踢回去,和后面的人撞成一堆。他抓紧时间摸到了木梢子,于是使劲一拧。
辛不弃果然听到了一声惨叫,那惨叫是自己发出的。
原来梢子一转到底,“嘣”的一响,木之乙全身一震,如同落了水的狗那样抡起胳膊抖了两抖,这一抖就把正趴在肩上的辛不弃左右臀上各敲了一记,辛不弃登时高高飞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他惨叫着飞在半空,却看到身子下面木之乙果然又活了过来,左手抡了个圆,将十来名府兵排头推倒。
他从天上掉下来,又落回到木之乙的肩膀上。
“快跑啊,死木头。”辛不弃高喊道。
木之乙睁着绿莹莹的双眼,胸腔里发出“胡胡胡”的怪声,却不跟着老河络他们的方向跑,反而展开双铁钩,在人堆里杀进杀出,将龙不二追得四处乱跑。它一路磕磕绊绊,撞了墙才晓得停下来,随后又直楞楞地换个方向冲去。
辛不弃从它的脖子后探头看去,觉得木之乙的目光有些呆滞。辛不弃吃惊地想,莫非被淹傻了?还是赶紧离开这疯木头比较保险。
他刚想松手跳下,木之乙却突然怪叫了两声,两腿蹲下,“腾”的一声,如同腾云驾雾般飞上半空,“喀嚓”一声落在一处高屋顶上。
这屋顶高有两丈多,压了这么重一木头人,登时瓦片乱飞,嘎吱乱响,辛不弃吓得紧紧抱住木之乙的脖子不敢放手。
木之乙却伸开长腿长手,如同一头巨猩猩般,一蹿一蹿地在屋顶上飞奔起来,它跨过起伏如波浪的屋脊,遇到隔得远的屋顶就一跃而过。下面围了满街满巷的府兵,只能全仰着脖子呆呆看着。它的跑和跳毫无规律路线可遵循,显然是在漫无目的地乱转,一会儿跳过旧城墙,一会儿又出现在南山路,某个时候又自投罗网地跳入割脸街府兵驻处,在被人围住前,突然又连续三个漂亮的大跨跳,飞过半坍塌的朱雀门顶,跳入码头区那一片乱麻一样的陋巷中去了。
“又跑?”辛不弃脸上五官全颠得变了形,风把他的帽子吹跑,头发又飕飕地向后飞去,“我不想跑了,这些地方我来过了,你放我下来,救命啊——”
他抓着木之乙的脊梁,不停地怒喝,要求,引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胁之以威,却都无法说服这个铁石心肠、绕着厌火城开始转圈的木头人。
八之戊
青罗骑在木傀儡脖子上,只觉得耳边风响,街道两边的屋子呼呼地退走。
虽然沟沟坎坎密集,但颠簸得并不厉害。青罗发觉木之戊那古怪的背部,其实正是个舒服的鞍座,垂着腿坐下,与骑骆驼并没有什么区别。他抱紧了相貌凶恶的傀儡头部,手心摩挲着木之戊的肩膀,赫然发现它其实并不全是木头雕刻成的。木之戊的表面瘿瘤丛生,粗糙无比,宛如一层厚厚的甲,其下的肌肉筋骨却层次分明,随着它的奔跑还微微颤动。
他看得分明,木之戊其实是一只半生物半非生物的混杂体。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将风?他嘀咕道,可是将风离开了主人就无法行动,但这些木头傀儡在莫铜醉倒的时候不但举动自如而且机敏异常。青罗只得猜测莫铜在木头机关中融合了将风的技巧,所以即能操纵自若,又能自主行动。即便在精通木工的河络族中,这套技巧也算是神乎其神了。
青罗低头看着木之戊,六个木人看似一模一样,其实各自不同。木之戊是其中既非最聪明的,也非最强壮的。如果你仔细看,它刻画模糊的脸上,仿佛带着微微的笑意呢。
只见它机械地迈开大步,或跑或跳,动作僵硬可笑。可是谁知道它有没有情感呢?它们面对如林的刀戟时会不会恐惧生死呢?
他们穿街越巷,一路向北,青罗开始担心要如何越过城墙,待他奔到城门处,却发现城门是打开的。
有一些兵丁忙乱地抬着一些拒马,摆了三四道,挡在路当中,他们盔甲闪亮,兵器精良,确然是厌火的羽人镇军不假。
这些忙碌的家伙们听到木傀儡的脚步,纷纷回过头来。
木之戊驮着主人和青罗低头疾冲。
一名羽人校尉最先明白过来,干净利索地抽出刀,跳到路当中,凶狠地喝道:“不许出城!”
眼看就要撞上拒马的一瞬间,莫铜像驱赶马匹一样大喝了一声“驾!”,木头人迈开长腿,从那名校尉的头顶一跳而过。它也不和这些守门的镇军们纠缠,三跳两跳,蹦过拒马桩,一道烟地穿过门洞,绝尘而去。
而那羽人校尉兀自伸着手挡在路中,张大了口发呆。他迷迷糊糊抹过头去问自己的手下:“我觉得好像有个什么东西从我头上跳过去了,你们看到了吗?”
青罗明白鬼脸已经出城了,心中更是焦急。北门外是一片平展展的荒凉旷野,却布满被雨水冲刷成的沟壑。大路也被经年的车辙压成了深沟,两旁的都是高高的土坎,稍远一点儿,有些不太高的小山坡,同样也是寸草不生的贫瘠之地。四处都是不太陡的斜坡,高低各不相等,一眼望去,宛如一大片一起一伏的胸膛。更遥远的地方,则是小片白桦林锯齿般的林稍。鹿门塬和龙首塬的淡影,如同一左一右,两员阴沉着脸的将军,扼守着北上的要害。沙陀蛮大军组成的那片燥热骚动的金属海洋,就列阵其下。
微风轻轻吹起,若有若无,突然一阵子又迎面扑在脸上,仿佛要猛烈起来的样子,突然又消失隐去了。地上的蹄印繁复庞杂,并不只鬼脸一骑,但青罗顾不得那许多了,只是一股劲地想要追上去。至于怎么抢回石头,他也没怎么考虑过。
他们跑了一程,干燥的尘土飞起来盖满面容。放眼远望,大约可看见五里方圆的红色沙砾地。虽然四周隐藏着千军万马,这五里地内却是阒然无人。
青罗跳下傀儡的背,看了看地上的蹄印,抬头焦急地说:“走远了,追不上怎么办?”
莫铜一声不吭,从容不迫地招手呼唤青罗上去。木傀儡不再顺大路奔跑,而是跳上了一条小路,那条狭窄的小路蜿蜒在原野之上,突而隐没在洼地里,突而出现在小山坡上。木之戊连蹦带跨,跳过沟壑,如同顽童投掷的小石块。
他们朝着两座土塬的影子笔直地奔过去,很快看到了远远的有一股尘烟贴在地面浮动。
“往那边跑,能拦在他们前面。”莫铜指点着一排连绵起伏的小斜坡。木之戊如同听话的猎狗,飞奔而去。他们转过了一个陡坡,果然又跳到了大路上,木之戊转过身来,立定脚步。他们一起望着眼前那团越来越厚的尘土。
青罗跳下木头傀儡的肩膀,莫铜伸手敲了敲木之戊的背,那上面突然弹起一把暗黑色的刀柄,莫铜将它从木之戊的脊梁上抽出,扔给青罗。那把长刀青光霍霍,一抽出来就晃得青罗闭了一下眼。
“这把刀,送给你。”老河络简短地说。他滑下木之戊的背,突然左右望了望,嗅了嗅空气,也不做任何说明,就说:“你在这等着,我有事先走一步。”
青罗所认识的河络中,再没见过这样即机灵又狡猾,让人捉摸不透的家伙,但青罗依然相信这老家伙,由着他耸动着瘦削的肩膀,飞快地消失在密布的沟壑里。
他转过身来,将长刀用力插在地上。和孤零零的木之戊肩并肩而站。
空旷的大路中央,只有他们两人站着,太阳已经移近天顶,他们的影子只剩下小小的一点。云朵像风帆那样平整而细长,零散地飘浮着,逐渐消融在远处。
“好啊,就剩下你和我了。”青罗拍着木之戊宽厚的肩膀说。它的肩膀又厚又宽,像所有身躯高大的人那样,微微有些佝偻。这个始终不动声色的木头人,突然垂下头来看了青罗一眼,雕刻模糊的面貌呆滞依旧,胸膛里却发出了轰隆隆的声音。
青罗没想到它还会出声,吓了一跳,过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木之戊是在说话:“苍兕苍兕!”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青罗抱歉地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他将手按在老河络送的长刀柄上,忍不住又回头对木之戊说:“不过,你知道吗?我很高兴有你在身边。”
木之戊显然不喜欢废话,它盯着青罗看了两眼,又咕哝了一句,随后转过头盯着大路上那团逐渐逼近的尘烟,那时候,尘烟正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开,隐藏其中的军队终于现出狰狞的面容。
青罗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吃了一惊。他看到的不是一小队仪礼性的骑兵,而是一千名列阵整齐的庐人卫方阵。旌旗闪亮,盔甲招摇,他们缓缓前行,如同一只巨大的、覆盖鳞甲、拥有无数手足的爬虫。
在这支庞大的队伍中心,有一辆四顶都装束着高高的白旄的马车,深黑色的车身上描着金边,被四匹高大健硕的白马拉着,白马的头顶上,也插着高高的天鹅羽毛。
难怪城门是打开着的,青罗暗想,这是羽大人的行驾啊!他们必然要等他回城了才会关门。
骑在当头的白旄仪仗骑,看着路当中站着的这位年青人,愕然地勒住马,问:“你要干什么?”
他们口吻与其说是威吓,不如说更像是好奇。难道这小子一个人,就想拦截堂堂羽族八镇之一、厌火城城主羽鹤亭的脚步?白旄仪仗骑耐心地等待回答,同时抬眼望向四周,看是不是还有埋伏。
青罗的眼睛被对面那大片的金属铠甲上发射的耀眼光亮刺疼,不得不眯起来。他什么也看不清楚。
“石头,”青罗说,拼命地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同时指望身后的大块头傀儡能给他的话增加一些分量,“把石头交出来就放你们走。”
那名庐人卫的铁甲骑兵嘿嘿一笑,不想再搭理他,左手在马上横过挂着白旄的仪仗长矛,右手去腰里掏刀子。
青罗在刺目的阳光下突然看到一张艳丽的面具。那是张被蓝色和靛青色颜料涂抹过的、闪动着金属光泽的脸,上面雕刻着可怕的狰狞花纹。
鬼脸轻轻地按住了那名武士,用的力气并不大,但那名庐人卫立刻僵在马背上,仿佛冻住了般一动也不动。
鬼脸的铁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这与对面站着的不动声色的木之戊倒是极其般配。
“好大的胆子!”鬼脸问,“知道车子里的是什么吗?”
青罗咬着牙说:“正因为知道车子里的是什么,所以不能让你交给沙陀。”
鬼脸在面具后面不出声地笑了起来,他轻轻地问:“你,凭,什,么,做到这一点呢?”
他这么说的时候,向后面挥了挥手,身后千名庐人卫组成的方阵就如一堵没有表情的黑墙,砂石打在他们的盔甲上和脸上,但他们一动不动,只是沉默地扶着兵器,望着青罗。
这一幕如此熟悉。青罗在心里苦笑着想,三天前,我只是来厌火城游玩的……那时候我要面对五十人,现在……我一定是疯了。
“你一定疯了。”鬼脸冷冷地说,他不再废话,朝后微一摆头,道:“杀了他。”
他身后的铁甲武士如同破堤的黑色洪水,汹涌上前。
青罗伸手朝怀里摸去。按照部落的习俗,在注定要死去的血战之前,他们都要把自己的魂玉含到嘴里,但这次青罗伸手却摸了个空,脖子上的绳子空荡荡地悬在那里,什么也没有。他有点无奈地放下手来,却发现鬼脸的身子也有些僵硬了。
青罗顺着他的眼光扭头向西面看去,只见尘土如同烟柱直升上半天,烟尘之下,杀出了一彪人马。
那一彪人马来势汹汹,为首一名武士披着金光灿灿的铠甲,拖着长长的赤色斗篷,就如同一面火红的旗帜,冲入阵中,长刀起处,两名当头的庐人卫倒撞下马。
老河络莫铜抱紧了一匹青鬃马的脖子,紧随在她身后,两手舞动,也不知使的什么花招,近身的庐人卫也纷纷倒地。
其后上百名卫士更是如一群猛虎直冲入阵中,正是云裴蝉带到厌火来的一彪云魂镇精锐。他们一边飞马一边放箭,以密集的弓箭为先导,射出一个缺口,随即冲入缺口,自左而右,横向里穿阵而过,一路将措手不及的庐人卫砍下马去。
云裴蝉越阵而过,再转身拨转马头,她骄傲地仰着头,冷笑着道:“庐人卫名声在外,却毕竟是些卑贱的弃民,怎能是我们对手,给我掉头再冲。”
但庐人卫已经开始展现他们的经验和力量了。外面一排的侧卫不顾自己的惨重伤亡,纷纷转身,解下盾牌,树起钢铁屏障,盾牌后则伸出长长的句兵,锐利的尖刺朝向敌人,犹如一团带甲胄的刺猬。他们这密集的盾牌阵一旦树起,云裴蝉的羽族镇军就只能是绕着方阵飞快地打转,再也冲突不入了。
木之戊闷不吭声地扑了上去。他挥动长臂,团团而转,如同一架可怕的风车,横着冲入庐人卫阵中。庐人卫的那些长兵碰到他的铁胳膊就如草茅般折断,厚重的盾牌则如薄羊皮般被撞瘪,盾牌后的人则被这一撞撞得晕死过去,再从马背上飞出。
鬼脸跃下马背,青罗看到他高瘦的身影在人马硝烟中一纵一现,贴着木之戊的路线扑过去,随即一道凌厉的白练划过天空。
火星四迸中,青罗看到刀枪不入的木之戊竟然也后退了一步,套在手腕上的厚重双铁钩,居然被这一刀斫断了钩尖。
出刀的人正是鬼脸。他手上的动作迅疾如电,快得看不清他的刀影,木之戊依旧是不紧不慢地舞动双钩,它那笨拙的动作抵挡不住鬼脸的快刀,身上瞬间就被砍了十七八刀。鬼脸的身躯又瘦又高,让人不明白他的力量从何而来。他仿佛漫不经心地随手一挥,每一刀都能深深斩入木之戊的身体里。木之戊的庞大身体上本来早已猬集了无数箭矢和断折的枪头,此时顷刻间就又留下了许多道极深的砍痕,从伤口里一点一点地飞溅出淡绿色的液汁来。
但这笨拙臃肿的木巨人一步也不后退,只是凭借庞大的身躯和蛮力,不挡不避,招招进攻,一步步向前逼去,将鬼脸和成排的庐人卫一步步逼开。
青罗咬起牙,独自一人朝马车奔去。
那辆车的御者也是身手不凡,左手一抖,那几匹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御者身在高处,右手持短戟呼地一声刺下。
青罗低头一滚,贴着戟锋钻入车底,反手一刀,如削豆腐,他也吃了一惊,没想到那把刀锋利如斯。
车轴“啪”的一声断了,车子侧倾过来,右轮几乎完全被压在车子下面,御者飞出几丈开外,车毂则带着沉默的绝望,升向天空。
青罗一刻也不浪费,攀上车厢,撩起车帘——车子里是空的,羽鹤亭并不在这儿,只有那枚寄存无数人希望、微微发光的皮囊躺在空空的坐垫上。
青罗伸手捞起那个皮囊。
突然听到一个清脆悦耳声音在他身后说:“把它放下。”
青罗的身子僵住了。
那是鹿舞的声音。
那个小小的姑娘,他回忆起第一次碰到她时的情景。那时候她穿着一身淡绿衫子,坐在井栏上,睁着一双又干净又透彻的大眼睛,就好像阳光下的一朵小花一样纯洁、漂亮。
“把它放下。”鹿舞再说。声音如同锋利的刀刃一样冰凉锐利。她一身黑衣,骑在一匹黄马上,明明白白地站在鬼脸和那些庐人卫的身边。
风从他空荡荡的胸膛里穿过,掠过青罗和鹿舞之间的一丈红土,随后消失在丘陵后面。
“你为什么要帮他们?”青罗痛苦地问,“他们能给你什么?”
“你为什么要帮他们?”鹿舞痛苦地问,“你是沙陀的人,却阻止我们将石头交给他们吗?”
“没错,我是沙陀的使者。”青罗承认了。
他一手扶着长刀,另一手揣着石头,语气急促地说:“我是沙陀蛮的人,虽然一直说自己是草原来的,其实出生在宁州的森林里。我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变成了强盗,我们有五万年轻人从没见过草原是什么样的。可是又有谁能忘得了草原呢。
那是我们的根啊。每天每个人都在讨论草原,老人们谈论它,年轻人憧憬它,但草原远在灭云关的那一边,被羽人阻断了归路,离我们比天空还要遥远。那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梦想。
“可是到了今天,我才明白,宁州也是我们的故乡啊。”
他放慢了语速,缓缓地说:“我们在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的,不能让它毁灭在我们的手里。”
青罗怀着星流石,放眼四望,他看见云魂军已经陷入庐人卫的重围,正在被长兵器一个一个地勾下马去,砍为肉泥;他看见云裴蝉如同一只孤独的金鸟,左右冲突,却也杀不出一条路来;他看见老河络满面尘灰地趴在马背上;这些宁州人,还在自相残杀着。
青罗朝着他们愤怒地喊:“星流石落到了沙陀的手里,就会让宁州毁灭,你们难道不明白吗?”
“这我管不着。”鬼脸冷冷地回答,他一刀斜斩,悠长的哨声长长地划过天空,庞大笨拙的木头人一个踉跄,半跪在了地上。它的小腿关节受了重伤,已经转运不灵了,但木之戊不退不让,拖着伤腿跌跌撞撞地扑上,如同笨重的老牛在追赶黄鹂鸟儿。
“无所谓,一切都无所谓。他们反正要死的,就像我也终究要死去一样。”鬼脸嘿嘿笑着说,轻巧地往后一跳,闪过了木之戊左手铁钩凶悍的一击,长刀一展,托的一声又在木傀儡的脖颈上深深地砍了一刀。木之戊的头部已经歪歪扭扭,摇摇晃晃的,但就是不倒下。它的绿眼闪着光,一瘸一拐地拖着残腿上前又是一钩。它不懂得害怕,不懂得恐惧,只要还能动弹,就不会停止战斗。
鬼脸皱了皱眉,对鹿舞低声说:“我挡住这木头家伙,你快杀了他,把东西抢回来——”
鹿舞望了望青罗,绝望地央求说:“把石头留下,你快走吧。”
青罗叹了口气:“还是你快走吧。”
鬼脸听不出喜怒地低喝:“听着,时间已经不多了。快杀了他!”
鹿舞猛一咬牙,踢了一脚座下的黄马,朝青罗笔直地冲了过来。她在马上掣出山王,喊道:“举刀!如果这是你想要的,那就让我们打吧。”
鹿舞的马神骏非凡,他们两人瞬息间交错而过。身遭的风沙和千军万马的咆哮在那一刻同时都远去了,寥阔的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身影。
鹿舞拨转过马头,她的眼睛亮闪闪的,闪着让人看不透的光芒。
青罗慢慢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敞开的衣襟处,古铜色的健硕胸肌上,一道伤口正往外喷涌玛瑙一样的鲜红泉水,带着悠长而华丽的哨声。
刚刚从他胸口抽出去的短剑仿佛一块光斑,正跳跃着离他远去。
青罗挣扎着回过头看了一眼,在他身后尸横遍野,躺卧着两百具人和马的尸体。在模糊的肉体之间,拥塞着断裂的刀以及碎裂的金属甲片。那些僵硬的马腿挣扎着伸向天空。
他已经做了许多,但离成功却越来越遥远了。
我不能死,他挣扎着想,我还要把它抢回来,抢回来。
鹿舞垂下了手里的山王,轻轻地说:“对不起。我必须拿到这块石头。”
力量正从他胸前的伤口中迅速飘散远去。他摸着胸口的伤口想,也许我打不过他们了。我再也冲不过去了。这个想法头一次突入他的脑中。特别是,我怎么能冲她举起刀呢。
他已经无力扭转脖子,可他知道身后那座城市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如果他输了,那么他所认识的那座厌火城就将毁灭。他是个外乡人,只不过踏入了那座城市三天,却要肩负起拯救它的责任。城里的人,他刚交上的朋友,他刚结下的仇敌,所有的人,全都得死。他的胸口在燃烧。血喷出的速度正在减缓,如同一条滚烫的河流开始顺着胸膛往下流淌。世界变得苍白,且旋转起来。
我不能死。他呻吟着说,于是坚持着抓住刀子,想要站起来。他知道自己背负着身后那座城池所有的最后一点希望。
我不能死。
对面的鬼脸正看过来,眼中闪着阴冷的光。他刷的一声抖动长刀,一股锐利的尖啸声如巨大的磨盘压榨而来。
这尖啸声已是最后的稻草,足够让密密麻麻,无穷无尽,令人发疯的沙砾迎面扑来。他翻身倒下,摔在沙地上,朦胧中看见了鹿舞跳下马,跪下来扶住他低垂下去的头颅。
青罗看着她的脸,想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又笑了一笑。血沫从他的嘴里流了出来,味道又酸又甜,就像昨天夜里吃的那颗青梅。
鹿舞抱着他的头,豆大的泪珠从她的大眼眶里掉了下来,仿佛落了很久,才落到青罗的脸上。她大声说:“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了,不要相信别人,你就是不听。”
她抓住他的领子,使劲想把他拉起来:“爬起来再和我打,和我打呀。你这个笨蛋。”
青罗觉得身上冰凉,拼命地想抓住什么,可是抓不住。他想叫她不要哭,但眼皮上仿佛悬系着整座大山。太阳快速变小,缩成极小又极锐利的一个白点。
“你就是不听,你就是不听。”鹿舞抹着眼泪问,“你为什么要相信我。”
“这就是我的掌纹阐述的命运吗?”他想起了露陌那古怪的神色,在最后的死亡降临之前,他挣扎着用满是血的手去摸索自己的胸膛。在他脖子上可见一条断了的黑色细索,上面曾经挂着的坠子已经不见了。如果没有玉,他们的死是不完整的。
可也就是这时候,他才突然明白过来,鹿舞还是不想杀他的,她抢走了我的魂玉,就是不许我死。
这就够了。他轻轻地笑了。
他撒开手,雍容大度地躺着,显露出一副无拘无束、对死亡也毫不在乎的模样,他的嘴角朝上翘着,那是一种对未来尚有希望的笑。
死亡降临到他头上。
云裴蝉像一道红色的闪电,驱赶着坐骑朝马车这边跑来,没有庐人卫可以阻止她愤怒的劈砍,但斜刺里一道白光飞来,云裴蝉大声呼喝,猛拉马缰,她座下的马四蹄伸得直直的,向上猛跳而起。白光贴着它的腿弯刷的一声掠过。
云裴蝉落在地上,心中怦怦而跳,那一刀几乎将她的坐骑两条前腿削断。她拉转马头,看见对面站着鬼脸,正好整以暇地拂拭了一下手中的刀。
在他身后,木之戊的头已经滴溜溜地滚在一边,眼中的绿光熄灭,但它的身躯还努力着要向鬼脸爬来,一伸手抓住了鬼脸的脚踝,这才寂然不动了。
鬼脸有点惊异地向下看了看,似乎一时不知道怎么摆脱木之戊的残骸。
“好吧,你去,你替我去,”鬼脸一边拦在云裴蝉前面,一边用低沉的嗓音催促鹿舞说,“正午已到了。”
鹿舞跪了下来,从青罗怀里掏出了星流石,她轻轻抚了抚他的脸,同时把一个什么东西塞进他的嘴里。那东西冰凉如水。
那是我的魂玉吗?我终于要死在这儿了,青罗想,无数的记忆旋风般飞速滑过他的脑海。那是他一生的经历。他不知道是该为它们骄傲还是悲伤。
青罗垂下头,死了。
云裴蝉再次愤怒地叫喊起来,但她连续的挥劈也穿不过站在原地不动的鬼脸刀幕,反而连人带马被他逼退了两步。
风终于刮了起来。沙尘卷上了半天高,遮蔽住了所有的天空。
列兵在鹿门塬和龙首塬的沙陀蛮也似乎看出这边的蹊跷,调动两支大军正朝这边迎来。
而鹿舞身怀龙之息,跨上她那匹神骏的黄膘马,朝沙陀蛮们来的方向迎去,再也追赶不上了。
八之己
都说人将死的时候,记忆就如同瀑布一样倾泻而下。
青罗的两眼之中尽是白雾迷茫,飘来荡去。他胸口的血喷向天空,然后再纷纷扬扬地落下,无穷无尽,就如同那一夜的雨水。
他仿佛听到冥冥中一个声音对他说:这就是你的命运。
那是露陌的声音。
那个黎明,在上岛之前,雷池那深黑色的水中央,只有他们两人坐在小船上。露陌提起竹篙,乌黑的水就顺着发黄的竹竿落下。她低垂着头,头发如水一样垂下,更衬托得白玉一样的脸庞如精灵一样美丽。
青罗鼓足勇气,对露陌说:“陪我去草原吧。”
这六个字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让他如举巨大的磐石,连举了六下,才将它完整地吐露出来,不由得汗流满面。
露陌望着他的脸,显露出奇怪的表情。仿佛他刚才袒露出来的滚烫的话毫无价值,犹如一块瓦片。
“不。我不会和你走的,”她平静地说。
青罗惊异地咽了口口水,四下张望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看什么:“为什么?难道你不爱我,在这里发生过的事,都是假的么?”
“是因为还有他吧,是因为还有别人吧,所以你才不愿意跟我走?”他想起了天香阁里,那株柳树上模糊的脸,不由得脱口而出。
“不全是。”露陌咬着下唇说。
“就是。”青罗愤怒起来,大声叫了起来。他的眼睛变成了血红色,就如一匹狼。
“那棵树……刻的是我父亲……”露陌的声音低了下去,“羽鹤亭。”
船轻轻地撞了一下,碰到了岸边。
“我不相信,我不知道……我不明白。”青罗忙乱起来,是他把这个精致的梦碰醒了吗,还是它原本就是如此。
露陌轻轻地笑了,她把手放到青罗的手背上,用安慰的口气说:“你会是他的敌人,而他是我的父亲……这两天我看到了你身上最美的东西,就像那天看到你时,背后燃烧的大火如你黑红色的斗篷。就把这最美的时刻留下,不是很好吗?”
“我找了你很久……”
“你来不是为了我。”她打断了他的话,“你从我身上看到的不过是自己想要的影子。可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露陌,我就是我。”
“不。我不爱草原。你不爱城市。我继续唱我的歌,跳我的舞,你去做你的强盗。不要破坏它。好吗?”露陌要求说。
青罗低下了头,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这夜色里痛了起来。露陌的话让他彷徨无措。
来厌火前,他经历了无数的风云变幻,穿破无数的鞋,走了无数的路。最后,他找到的只不过是自己心里的梦吗?
是啊。青罗想,露陌没有明说他就要死了,是因为他们互相都在对方的心里留下了一点印迹,它会比肉体更永恒。
奇怪的是,露陌并不是唯一出现在他心里的影子。还有那个小姑娘,那个爱穿淡绿衫子,刺了他一剑的小姑娘。她总是坚硬地,倔强地出现在青罗临死的回忆中。
他就这样带着新的梦想,带着希望死去了。
太阳滑过了天顶正中。厌火城仿佛变成了一座死城。它的城墙和四周的荒野上此刻拥有着超过二十万的人马和平民,却是一片寂静无声。
上十万匹各种驮兽垂下头颅,林中的猛兽抿起耳朵低伏在树阴下,老鼠和蛇深藏入洞底,连鸟儿也不敢放声鸣叫。它们都树起耳朵在等待着什么。
沙陀蛮没有攻城,他们也捕捉到了空气中蕴涵着的可怕讯息,勒着兵马向后退却了五十里。厌火人则在城墙上交头接耳,相互低语。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都在等待。等待谜语揭示的一刻。
“大人,沙陀要拿这块石头作什么?”就连鬼脸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了。
“我猜得到一点,”羽鹤亭双手按在自己的膝盖上。自从与沙陀药叉见过面回来后,他就这样端坐在格天阁里,那个摆放十二尊武神雕像的平台上,俯瞰着厌火城的西面,一步也没挪开过。
“那你相信蛮子的信义?”
“当然不,”羽鹤亭抖动了一下白眉,“但除非他想消灭所有的羽人,否则,在宁州他总是需要朋友的。”
他反过来问鬼脸,“你猜沙陀派人赶到灭云关要多久?”
鬼脸愣了一愣,答道:“顺着大道走的话,快马加鞭,到灭云关最快也要三天,可是如果沙陀的队伍里有羽人……有鹤雪术的羽人的话,只要一天就能到了。只是蛮子军中会有这样的羽人吗?”
羽鹤亭冷笑了起来:“这世上什么样的人没有呢?”
他脚下的大地被西面闪闪的群山阴影迅速吞没,接踵而来的一个夜晚既漫长又寒冷。
他们等了又等,没有人提一个睡字。黑夜就如同一头毛发茂盛的猛兽蹲伏在每个人头上,沉甸甸地压着他们。
在黑暗即将过去的时刻,突然,在越出视野之外的地方,一道夺目的红光喷薄而上,瞬间席卷过半个天幕。宁西所有树木和丘陵的影子历历可见,长长地拖在大地上。
在那片红光之中,乌云腾起如同伞盖,被映照得通红如血,它在空中翻卷而上,被可怕的风暴撕扯成巨大离奇的云之城堡。
过了良久,可怕的一声巨响才汹涌而至。站在高楼上的羽鹤亭觉得两耳间被猛击一计。可怕的轰鸣如同一阵暴风呼啸擦过人的耳朵,让许多持枪的士兵摔倒在地。这巨响连在两千五百里之外的青都也能听到。紧接着地面穿来一阵低沉的轰隆声,如同洪流滚过,盖过所有的声音,它越来越大、越来越近,震撼了整座大地。
几千里长的地面都在抖动,先是升起又落下,然后是左右摇摆,大地的波涛向各个方向翻卷而去,它向东越过维玉山脉、三寐平原和空旷的洄鲸湾,然后在浩淼的丘陵和森林地带渐次消沉;它向北翻过大风口,在堆积着亘古不化厚冰的冰原上凿出一连串深达上千丈的可怕裂缝;它向西猛烈地撞入高耸的彤云山和破裂的虎皮峪间,发出的咆哮让最勇烈的蛮族牧民们战抖不已;它向南越过勾弋山的尾翼,冲入潍海,激荡起墙一样的巨浪——
羽鹤亭站在高高的格天阁上,能清晰地看到海面上不断形成一个又一个隆起,每一个有上百尺高,它们会向外奔腾,如同绵亘上千里宽度的一串同心圆的波纹,跨越海面和岛屿,低矮的陆地,直到几万里后才会停息下来。
地震和海啸之后,最终到达的是可怕的大风。
云和抛起的尘土就像一扇巨大的黑色屏风压了过来。在这片吞没厌火的旋风里,那块龙之息中躲藏的恶魔仿佛摆脱所有的束缚,展现出它所有的力量。乌云的旋风在头顶疾驶,蟒蛇一样的闪电在云层上编织着腾腾烈焰,炽热的水珠和冰雹大的石块组成的雨,噼里啪啦地砸在惊恐的人们周围。
虽然白昼已经到达,但是没有人看到太阳的升起,乌云和尘土遮蔽了天空,大地一片阴暗,如同黑夜。
终于世界陷入了一片沉寂。士兵和平民们惊慌失措地从泥泞中抬起头来,他们和房屋、树木、牲畜身上都蒙上了厚厚一层尘土。
此刻这些人还不清楚,这次爆炸将影响整个宁州、以及海那面的澜州北部接下来半年的天气。这个并未完全度过的夏天将会极其寒冷,霜冻将会落在北方,南方的大海则会结冰,远在海另一侧的澜州也将出现大片作物被冻死的灾祸。
“他们做到了。”羽鹤亭喃喃地说,他的手指深深地扣进了木栏杆里。
沙陀人炸开了灭云关口。宁州从此不再是一座封闭的大陆,它向瀚州彻底展开了胸怀。这座宁静的大陆政治和经济形势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他将要紧紧地把握住每一个变化。
“派到铁问舟那儿去的镇军还没有消息吗?”他问随侍在后的鬼脸,“还有,把鹿舞招来见我。接下来有许多事要做,我们需要人手。”
余震还未完全消除的时候,可怕的警报声再一次响彻厌火城上空。
大地那黑沉沉的剪影上,亮起了一片浮动的亮光之海,如同天上的星辰落到了大地上。那是大股军队行进的火把。沙陀的军队卷土重来了。
“我知道我不会输,”羽鹤亭疲倦的面容上,两眼灼灼地放起光来,“沙陀得到了自己要的东西,现在该轮到我了。”
他充满喜悦地张开双臂,拥揽着灰蒙蒙的空气中,依旧如银子般干净的上城。在这场历经了三十年的充满阴谋的惊心动魄的博弈中,他确实不能输。如果他输了,上城就完了,而下城——他厌恶地看着下城暗淡的片片灯火,那些扭曲的街道和肮脏的面容,它是附着在美丽皮肤上的一片癣疥。三十年来,他总是无法将它清洗干净,它是一片吞噬一切的可怕迷宫。
黑影刀和时大珩还没有来复命。他确实心存忧虑。铁问舟,哪怕是一个垂死的铁问舟也是危险的,所以灭云关口的打开,让他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只要与沙陀达成了协议,不论再出什么意外,他都已经牢牢扼住了命运的咽喉。
下城在沙陀蛮和厌火镇的联合大军面前,就如层层叠叠累起来的危卵。它将不堪一击。
“铁问舟就算有通天的伎俩,此刻也无能为力了吧,”他仰天长笑,朝着下城抖了抖袖子,轻蔑地说,“就让沙陀药叉替我把这乾坤世界打扫干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