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沉的铁塔压在三重须弥座上,它的影子就如一支利锥,落在空荡荡的院子里。
院子里只站着一个巨人,如一座耸立的小山。
炽烈的阳光像一团火般落在他的额上,把那儿晒得通红,汗水挂在宽阔的肩膀和肋下,但巨人低垂眉头,一动也不动,只是把愤怒和无尽的力量隐藏在紧绷的肌肉和凶狠的眼光里。
四面的屋脊上都可见羽人弓手,扣住钢弦,半张着弓,数百枚闪闪的箭头编织成一道细密的网,将虎头笼罩在其中。
虎头抓住手里磨盘大的斧头,眯缝起双眼,只瞪着推开中门走入的黑影刀。
黑影刀踏入院内的一举一动都显露出胸有成竹,但他在这样的目光面前也觉得有点不自在。
他一手牵着羽裳,轻轻地绕开地上那团沉重的山一样的阴影,踏上通往铁塔的台阶。
塔内既窄小又黑暗,当面是一条右旋向上的楼梯。黑影刀一向不怎么喜欢窄小的空间,但他喜欢黑暗,那让他有一种融入其内的安全感。
他拉着羽裳的手,向右转了一圈又一圈,步步登高。在这一圈圈的攀高中,小女孩什么也没看到,只觉得四面壁上都是一排排厚厚的书籍名册。
他们转到第五圈的时候,才出现在塔顶里。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药香。
四面的窗户都被厚厚的帷幕挡住了,只有暗淡的一点灯光照亮塔内人的容貌。
半倚在一张躺榻上的正是铁问舟,那个狮子一样的男人。他捂着胸口,慢慢地咳嗽着,脸上带着可怕的白色。
黑影刀认识那种苍白,那是垂死的白。
躺榻一侧立着扇屏风,屏风前除了一位瘦骨伶仃的山羊胡老者,再看不到其他侍卫。黑影刀认得那人是厌火城最好的大夫百里愈,虽然医术精湛,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长者。他不确定屏风背后是否还有人,但他漫不在乎。铁昆奴已经死了,鬼脸是他的盟友,而虎头已被压制在下面院子里——厌火城内最出名的武士都已被控制住了,还有谁是他的对手呢?
但他还是习惯地在床上那位垂死的男人前垂下双手。
“我知道是你。”
床上的男人望着从楼梯口钻出来的黑影刀,微弱地点了点头。
“铁爷,”黑影刀依旧带着恭敬的口气道,“我为了一万影者的活路而来。”
“不,你是为了自己而来。”铁爷声音低微地道。他奄奄的声息与药香混淆在一起,若有若无地在塔室内飘曳,但他的话一字一句都让人听得清清楚楚,让黑影刀如身在公堂受审,不由得想为自己辩解:“下城已经保不住了。我只有与羽鹤亭合作才能救他们。”
“影者的所有意义都在下城,下城消失了,他们也就死了,”铁问舟抬起眼来,下了结论说:“所以你还是为了自己。”
羽裳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如同两点巨烛,可以洞照一切。
这是她第二次看到铁问舟了,这么近地看他还是头一次。这样的人,如果在往日,真的可以救出风行云呢。她想。
黑影刀依旧垂着双手,却慢慢捏紧了拳头。他抬起头,双目灼灼地望着铁问舟:“争吵还有什么意义吗?即便你是对的,那又怎么样呢?我可以看到即将到来的验证,而你却没有办法了。”
羽裳发现面前这个男人微笑起来:“你已经杀了我一次了,还不够吗?”
“铁爷,我不想反你,”黑影刀苦涩地道,“我本指望由你来带领我们得天下,可你不愿意,我不得不下这个手。”
他这么说着,慢慢地从袖子里抽出了那柄精光湛然的长刀。这么长的刀是如何藏在袖中的,确实让人看不出来。站在一旁的百里愈抱着医箱,浑身轻轻地哆嗦起来。
羽裳再也忍不住,跳上前走,张开双手挡在榻前,大声说:“你不能杀他。”
室内众人均是愕然。
铁问舟捂着胸口咳嗽着说:“小姑娘,你快躲到后面去,小心受伤。”
羽裳大声说:“你已经刺伤他了,他现在只是位病人,躺在这里无法反抗,你还不放过他吗?”
黑影刀的脸周毛发乱动,只是看不清他的脸色,他停了停步子,叹着气说:“你不死,影子不会听我的话。”
“如果你要救他们,为什么又怕他们不听你的话呢?”铁问舟反问,他仿佛根本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只是反驳黑影刀的理由,字字都如重锤敲打,只敲打得黑影刀身子颤抖,但还是举着刀步步逼近。
铁问舟点了点头,他这一动,血就从胸前裹着的白绸子上慢慢地洇出来:“鹿舞那一刺,对你来说还不够狠吧?”
这话声音极轻,却让黑影刀宛受雷击,噔噔噔地后退了三四步。
他的目光在黑暗的室内一下子亮了起来,在乌黑的脸上看着明晃晃的如同镜子:“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我有什么东西不知道呢?”令黑影刀胆战心惊的熟悉笑容浮现在铁问舟脸上,“我是无所不知的铁问舟。”
“你早知道有人要行刺你?那怎么还会被她刺伤?”黑影刀咬着牙问。
铁问舟的上半身突然高了一截,仿佛从水中升起,他在榻上盘腿坐起,脸上的苍白和病容都在一瞬间里消失了。他笑着说:“要不是这样,又怎么能骗过你黑影刀的眼睛呢?”
黑影刀只觉得窄小的铁塔内突然旋转了起来,灯光好像黑了下去,黑暗如同一张越来越紧的网,将他束缚在其内。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赢了,沙陀大军一到,下城就要毁灭,你已经改变不了这结局了。”黑影刀狞笑着说。
“是吗?”铁问舟却是出奇的平静,这让黑影刀心里直升起一股凉气,他立刻将其生生压下,不愿多想。
铁问舟朝百里愈点了点头,那大夫抱着医箱,吱溜一声钻入床底,行动倒是极快。
时大珩带着众镇军弓手,守在不老里的院落中,突然听到塔内传来一声尖利的呼哨。他望着脚下不动如山的虎头,脸上不由浮出一丝微笑。
只要乱箭齐下,虎头那庞大的身躯就会变成一只刺猬。再勇武的夸父,也不是上百名居高临下的羽人箭手的对手。
“放箭!”他的副将已经高声下令了。
一百名弓箭手同时向后猛拉弓弦,一百张弓扯得如同满月,就在弓弦拉到极致处,突然同时发出“嘣”的一声,竟然一起断了。
所有的羽人箭手都大吃一惊,知道弓弦上被人做了手脚。只是军械保养存贮都属军机大事,防卫严密,弓弦又怎么可能被人划伤呢?
羽人副将眼见不对,抽出长剑,刚要振臂喝令,让大家一拥而下。时大珩却一把拿住他的颈项,一把短匕首从他后颈插入,斜向上刺入咽喉内。
不老里各处楼宇房屋中,突然门窗大开,内中都有铁甲弩士,手持穿云弩,密密麻麻地对准院中上下的羽人。
时大珩依然扭住副将的身体,任凭鲜血顺着那人脖子喷涌而出,溅满自己的脸。并没有多少人知道,除了箭术之外,这位瘦高的羽人将领还精通各种短兵刃杀人的手段。
他可以让人在感觉到痛苦之前就死去,除非他故意让人感受到这种痛苦。
此刻副将就正在经历这种痛苦,他从喉咙里发出的漫长又压抑的呻吟,让两侧的羽人惊吓脸色发白。
时大珩咧开血嘴,对那些不知所措的箭手们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身无形——放下弓箭者不杀!”
很少有羽人愿意当影子,但时大珩不是羽人。他是一只魅,混入厌火镇军近十年,这才现身。这样的人,谁知道还有多少呢?
羽裳看到屏风后,转出一名矮胖的男子,他穿着一件无袖的衬衣,腰上的围裙怎么看都不可能曾经是白色的。他发亮剃过的脑壳上反射着灯光,粗壮胳膊上的蜷曲的黑色汗毛简直可以和他的胡子相媲美。这人她倒认识,正是冰牙客栈的老板苦龙。
苦龙在肩头上的抹布上擦了擦双手,望着黑影刀嘻嘻一笑:“这位客官,有好生意要照顾吗?”
黑影刀吹完口哨,招呼外面的羽人动手,却不闻一丝一毫动静。他知道铁爷既然布下这套子,自然早有准备,外面迅雷烈风,正在四面围裹而来,而暴风眼的中心,就是铁爷。黑影刀已经别无选择,朝铁问舟飞身扑上。
他脚步如风,就如一道轻烟,让人看不清影子,只贴着塔壁飞转而上,直飞到穹顶最高处,才头下脚上,如一道流星坠下,朝坐在榻上的铁爷射去。
苦龙却擦了擦鼻子,双手十指向上一弹,手中飞起了十数个小黑点,朝黑影刀脸上扑去。
黑影刀在暗中看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不敢大意,拿刀一格,不料那十几粒黑点却会拐弯,倏地一转,转过来登时撞中他的胳膊和大腿。黑影刀只觉得周身一硬,身上瞬时结了一层硬壳,几乎动弹不得。他强行跳到一边落在地上,身上竟然噼里啪啦地掉落一层厚冰。
他回头看时,却看见铁问舟一招手,羽裳跳上榻去,和他挤坐在一起。
黑影刀刚要举步再朝铁爷处杀去,却发觉地上滑溜溜的,站立不住,他稍一迟疑,双脚已经粘在地上。此时,塔里瞬时已如寒冬,蜡烛色作青蓝,仿佛即刻就要熄灭。
他大吃一惊,抬头看苦龙时,只见那胖子虚举着手掌,空中有数十只黑点,围着他的手盘旋回绕,发出嗡嗡的声音。
“冰蝇?宁州真的有这东西吗?”黑影刀一惊问道。
“呼呼,”苦龙笑咪咪地道,“幸亏铁爷家里有冰窖,不然这些虫子还真熬不到这一天呢。”他双指一弹,那十几粒黑点又朝黑影刀飞来。
黑影刀不敢硬接,使开风舞狂技,在身边旋起一道风来,挡开那些虫子,却觉脚上寒气顺着大腿直冲上来。他想要逼近苦龙身边去,却才挣起左脚右脚又被粘住,稍一疏忽,一只冰蝇迎面撞来,他只得张开左手一挡,半条胳膊顷刻冻成块冰坨子。
那些冰蝇无孔不入,四处拐着弯乱飞,确实难防。看坐在榻上的铁问舟和羽裳,虽然冻得也在发抖,却没有事。原来百里大夫钻入床底,也没闲着,而是点着了一早已备好的火炉,冰蝇怕热,不往榻边飞,而苦龙素习印池法术,身上寒热自如,冰蝇也不会扑他,在塔内飞来撞去,就只朝黑影刀身上撞。
黑影刀只走了两步,已经被牢牢冻在当地,连挣了两下,裹在他腿上腰上的冰却越结越厚,眼见得就要蔓延到肩膀和胳膊上。
黑影刀空有一身惊天绝技,却施展不出,禁不住怒发如狂,发出长长的一声嘶吼。
铁问舟叹了口气道:“放下刀吧,你还是我兄弟。”
影子的双脚被冻在地上,却抬起脸来,哈哈大笑。“我怎么还有脸当你兄弟。”他说,回手一刀,“咕咚”一声,头颅滚落在地,颈中鲜血喷涌未完,已经冻成一根通红的冰柱。
羽裳吓得回过头去,不敢再看。
苦龙收起冰蝇,时大珩走了进来,头发上瞬时结了一层冰霜,他抱着胳膊抖了两下,才向上报道:“铁爷,外面全都妥当了。”
铁爷点了点头。
苦龙却从怀里掏出一柄大大的黄铜钥匙来:“这是下城阜羽门的钥匙,要给他们吗?”
时大珩和刚从床底下爬出的百里大夫都微微抽了一下脸上的肌肉,他们都清楚苦龙的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铁爷接过钥匙,慢慢地摩挲了两下:“此刻别无选择,只能给他们了。”
他回过头来看看羽裳:“这小姑娘倒是颇得我心,苦龙,就是你说过要找人的那姑娘吗?”
羽裳使劲地点了点头。
铁爷大声吩咐了一声,立刻有人从塔下走上来,手里捧了本厚本子——应该就是在塔下的架子上抽出来的——展开来给他看。
只见上面某页清清楚楚写着:
“某日越时,持风胡子戒者入西门;
某日雷时,现码头;
某日澜时,被执入割脸街府兵大营;
某日宁时,出大营;
某日云时,入罗家当铺;
某日澜时,又入割脸街府兵大营。”
最后又以括号小字标明“未见出”。
铁问舟看到最后,眉头一皱,对羽裳道:“你朋友有麻烦了……”
九之乙
龙不二每次喝酒的时候,手下的士兵都会躲得远远的。盖因此人酒德不好,一旦发作起来,情形会非常可怕。
此刻这位府兵将军就坐在下城某段城墙的敌楼上喝着闷酒,还不停骂骂咧咧,只是因为喝了两升酒,唠叨声和埋怨声也变得支离破碎起来。府兵们知道他一旦喝起来,不醉到第二天中午就不会起身,于是乐得清闲,躲到城门两边打叶子戏去了。
奇怪的是,今天龙柱尊倒不是独个人呆在城楼上,酒桌对面居然还有一名客人。
龙柱尊喝得满脸通红,正拍着桌子叫嚷:“……妈的,老子提着脑袋把石头抢回来了,就算条狗,也该奖两块骨头吧——这倒好,他们亲亲热热地给我灌下几杯酒,说了几句好话,就把我打发啦……我醒过来一看,还是躺在这肮脏发臭的下城里,城外围着十万野蛮人,个个想冲进来朝你肚子捅上一刀,他们倒自个躲到安安稳稳的上城里去了……”
他对面坐着的那客人年纪尚轻,身上铠甲银光闪闪,裹着件大锦袍子,倒也像一员战将,手里却拿着柄折扇,抖开来时可见洒金纸上画着娇艳欲滴的一朵大牡丹,原来这客人是茶钥家的公子。灯火下看得分明,那件漂亮袍子上挂了个大口子,银甲上也被许多污泥弄脏了,倒像是刚从一场血战中逃出来似的。
茶钥公子劝道:“沙陀那边要真来了——有我呢,我跟他们手下是老相识啦,到时候门一开,双手一举,他们就知道是我了,什么事也没有。”
龙柱尊低垂了脑袋:“这个我得想想,怎么说,我龙不二也是有自尊的……”
“你想,你想……”茶钥公子连连点头,他又喝了两盅酒,压低嗓音对龙不二道:“都说飞鸟尽,良弓藏,你好好想想吧,沙陀大军进城,剿灭了铁问舟,你对羽大人还有用处吗?”
龙不二闻言一惊,皱起浓黑的眉头苦思起来。他想来想去,只得向眼前的人求教:“公子请以良策教我。”
茶钥公子见他上钩,却摆出一副欲擒故纵的模样摇起扇子来:“这几天我忙着呢,哪有时间想你的事,哎,你们这些武夫就知道头脑发热,打打杀杀,这种问题第一次想起来,总要多花上点时间。不像我们,我们要想的事情就高深复杂多了,你看,我就一直在想……”
他左右看了看,再次压低嗓音,推心置腹地对龙柱尊道:“其实,我也不喜欢羽鹤亭和沙陀走得太近。你看看羽大人的情形,等他真的和沙陀勾搭上,这块地方上还有我茶钥说话的份吗?”
龙柱尊唯唯诺诺地点头道:“公子果然想得高深。”
茶钥公子得意地一抖扇子,对龙不二道:“这不算什么,我老早就看穿了这点。对茶钥家来说,只有不赔不赚,保持原样,才是笔好买卖。说起来,你一定奇怪,那我为什么还到厌火来撮合他们两家的事吧?”
龙柱尊瞪着血红的眼睛,咕哝道:“我是很奇怪。”
茶钥公子一收扇子,重重砸在左手手心里,遗憾地叹着气:“其实很简单,我就是舍不得他们各自送过来的那二千两金子……”
“人总是有缺点的。”他不好意思地承认说。
龙不二无辜地转着眼珠,抬手摸头道:“头好疼,这些东西我真的不懂,可惜我表弟龙印妄不见了,那家伙办事颠三倒四,分析起这些纵横连合的事情来,倒是头头是道……”
“龙将军是个爽快人,我就直说了,” 茶钥公子用扇子压下龙不二的手,乐呵呵地道:“等灭了铁问舟,羽大人不要你了,你就来跟我们混吧。小四太笨,我不想要他了。他个子小,总挡不住我。龙将军打的这几架勇猛异常,我可都一一看在眼里啦。”
他们想起在南山路妓院里并肩作战的经历,眼睛里不由得燃烧起战斗的情谊来,于是握住对方的手,哈哈大笑,
城楼外此时也并非完全没人。此时墙根处还蹲着十多名茶钥家的家将,围着一堆火也正喝得快活。
其中一人长得獐头鼠目,留着两撇针尖般的胡须,头上却裹着层白纱,双手支着腮帮唉声叹气:“我本来要升官的……你们说,还有比我更倒霉的人吗?”
他醉眼朦胧,却突然抬起头道:“咦,我刚才好像看到一个什么东西从头顶上跳过去了。”
他们都抬起头来看,果然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正在下城的屋顶上蹦蹦跳跳,动作极快,一闪就不见了。
“田鸡不可能有那么大,这个我还是知道的。”小四呵呵地说,“咳,没想到这酒这么厉害,一会儿工夫眼睛就花了。”
“眼睛花了,眼睛花了。”他们都一迭声地同意,低头又吆五喝六地喝起酒来。
就在他们低头的时候,远处街道后面那团黑影又跳了起来,它缩成一团确实像头大蛤蟆,飞到天上时就完全伸展开来,遮蔽了好大一块天空,然后腾地一声落到远方屋顶上,搅起一片瓦片乱飞,鸡喊狗咬之声。那黑影每次飞起,还有人在其上大喊大叫。“救命啊!”那个声音叫道。
“真的是喝多了,还出幻听了。”城楼里的龙不二也嘀咕道。那嗓音听来倒有几分熟悉,像是废柴街上的某个熟人。随着他的嘀咕,远处一栋楼房轰隆一声倒了下去。龙柱尊伸手堵住耳朵,又从桌子下摸出一坛酒,对公子道:“如此说来,我可得敬你一大杯。”
就在主宾两人情投意合,相互让酒时,突然有个披着蓑衣,戴着顶斗笠的汉子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手里还提了个石灰桶。他伸着斗鸡一样长的脖子左右看了看,就在城楼边的墙上刷了个大大的“拆”字,却正好被窗户后面的龙柱尊看到。
龙不二皱着眉头推了推茶钥公子:“喂,我的眼睛好像也花了,那边是有个小子在墙上写字吗?”
茶钥公子努力张开眼睛看了看,沮丧起来:“也许我们得挪个地方接着喝了。”
“这儿要拆了。”他解释说。
“什么,要拆?”龙不二犯起倔来,“妈的,老子在这呆得舒服着呢,我哪儿也不去。”
茶钥公子劝他说:“墙上被石灰写了字,早晚都是要拆的。别和官家过不去,犯不着啊。”
龙柱尊被他一语提醒:“我才是官家。这块地盘没我的命令,谁敢乱搞拆迁呢?”他大喝一声,借着酒劲,提着斧子冲下城去,冲那个刷墙的汉子大喝一声:“喂,你哪一部分的?”
那汉子吓了一跳,抬头一看,连忙解释道:“是龙爷啊,你看,这城门太矮啦,不把城墙拆一部分,这么多大东西怎么过去呢?”
龙柱尊尽力探着头一看,果然看到城墙外面有数十个黝黑的影子,高高地升向天空,仿佛在排队等候。
外头一声锣响,上百名河络从巷子里冲出来,架起梯子蜂拥上城,一起动手拆墙,随手就把砖块朝城下扔去。
龙柱尊向前走了两步,大声威吓道:“不能拆,我是奉命守城的,如果城没了,那我守什么去呢?”
那汉子翻了翻眼皮:“别纠缠不清啦,我一晚上还要刷好多地方呢,要不,你去问问那边的带队人吧。”
龙柱尊瞪开牛铃大双眼,朝那汉子指点的方向望去,发现四下里静悄悄的,城门大开着,他手下的兵丁竟然一个不剩,全跑没了。那汉子用刷子指着的正是城门外面。
龙柱尊借着酒胆,提着斧子,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他一出城门,就闻到了一大片平稳而可怕的呼吸声,黑暗中竟然静悄悄地排列着上万名士兵,手中兵刃投射出的寒光几乎要将天地映照成一片冰霜。
龙柱尊见机得快,扔下斧头,刷地举起双手,问道:“请问带队的将军是哪一位啊?”
领头的一名沙陀兵冷冷地看了他几眼,伸手朝后面一指。
龙柱尊张眼望去,只见天空背景下,一面极大的青色旗帜猎猎而响,二十多名锦衣金甲的武士排列成半月形,手里捧着的一列长刀竟然就如被界尺画过的一样齐整,这队长刀手核心里簇拥出一匹极高大的灰骆驼来,马上骑者披着黑红色斗篷,气势雄壮,宛如一座大山。
龙不二也暗自赞叹:只有指挥上万人的大将军才能有这样的气派。他满怀敬畏之心,战战兢兢走上前去,请了个安,待要请降。那名骆驼背上的蛮将掉过头来,原来年纪尚轻,是个青年蛮子。
龙不二猛地里看清了他的脸,饶是胆大,不由得尽力向后一跳。
“这不可能,”他惊恐地叫道,“你已经死了。”
九之丙
夏日的宁州是一片间杂着无数黛黑和深灰的青绿色大陆,而天空一片淡蓝,仿佛一顶巨大的圆形帷帐,它向四周伸展,低低地压在青白相间的千沟万壑上。
宁州也许是九州上最古老的一片大陆,它因为漫长的岁月侵蚀而碎裂不堪,到处可见高山深谷、沟峪纵横,深黑厚重的古老森林覆盖其上,只有一些最高的山峰从森林的枷锁中挣脱出来,连成一串闪闪发光的珍珠。
淡青和淡紫色的云烟从浩淼的大陆上升起时,如同无数飘渺的灵魂在天空中歌舞跳跃。每年的某些时候,总有点点的翩翩人影在云天之中闪现,舞动,然后又复归寂寞。这是一片渴求自由和飞翔的土地,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飞得起来。
厌火城外的戈壁里,有一个人躺在一条尸体铺就的峡谷。那里面尸横遍野,躺卧着两百具人和马的尸体。在腐烂的肉体之间,拥塞着断裂的刀以及碎裂的金属甲片。那些僵硬的马腿挣扎着伸向天空。在他的四周,伸展出去的是死寂的荒野,空旷荒芜,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他也是个死人。
沙漠里没有什么东西会动,没有鸟也没有野兽,除了那些浮光掠影般来去的热气,只有星辰在天空滑过。白天,天空中那个发光的圆球掠过他的上空,眉骨和鼻子弯曲的阴影就从他平坦的脸上滑过;而夜晚,星光流淌,沙漠呈现出一片深蓝色的波澜起伏的场景,他就在海面上低空滑翔。
无论是面对这时光的潮汐,还是变幻莫测的气象。这个死人都不为所动,他衣着普通,脖子上可见一条断了的黑色细索,上面曾经挂着的坠子已经不见了,他雍容大度地躺着,微微而笑,显露出一副无拘无束、对死亡也毫不在乎的模样,他的嘴角朝上翘着,那是一种对未来尚有希望的笑。
当远在西方的大爆炸的风云席卷而来的时候,整片天地都笼罩在一片彤云下,变得通红。
大地的震动让那些死人死马的骨骼和盔甲相互碰撞,它们咯咯作响,战抖不已,好像正从永恒的死亡中复活,加入到可怕的热风和暴雨组成的大合唱中去。
直到天地的轰鸣沉寂了很久后,终于有十多骑形成的一簇骑兵奔近这片戈壁。黎明正如一匹赤色的豹子,悄无声息地从草尖上溜过。他们发现了这个躺在荒漠上的年轻人。为首的骑兵俯身向下,仿佛在辨认什么,随后那人用蛮语呼喝起来,当即跳下几名骑兵,在两匹马间拉了张网,将那尸体放在网上,向鹿门塬上奔了回去。
这一小队骑兵穿过黑压压的蛮族人马,一直跑到塬顶上,将年轻人的尸体摆放在沙陀药叉的面前,然后垂下手,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沙陀王脸色严峻,低头看着死人,从人皆不见他现出喜怒之色。
他看到那人颈上空空的黑绳子,心中一动,低下头去,用一柄银小刀撬开他嘴看了看,立刻跳起来叫道:“把大合萨请来。”
那天早上,所有的人都没有看到太阳的升起。在昏黄的尘砂笼罩的鹿门塬顶上,大合萨从帐篷里出来,对沙陀王道:“没错,他嘴里放了鸠尾草,还有希望。我已做了禳祈。”
沙陀王回头看了一眼,立刻有四五名戴着高冠的合萨翻着古书对他解释道:“鸠尾草味苦,性寒,药性在不同个体上表现不同,有时具有起死回生 的疗效,有时毫无作用,有时又会有剧毒。据说这种草有自己的情感意识,它们会挑选自己的使用者,决定表现毒性或药性……”
沙陀药叉怒道:“全是废话,现在如何……”
“现在还看不出来,身体已经全凉了,难说……”
“或许已经决定留在天上草原了也不一定……”
沙陀王自然也知道这个传说,而且他也同样明白,传说归传说,并没有多少人真正可以起死回生。他独自走入帐篷,只见那年青人孤零零地躺在帐篷火塘后的交脚胡床上,全身已被大合萨以香料涂抹过,胸口上的伤已被包扎完好,头顶脚心处摆放有金熏炉和七宝。只是全身冰凉苍白,没有血色,看不出一点生机。
他看了半天,脸上眼中突然现出一抹柔情来。他走上前去,俯身搂住年轻人的肩膀,轻轻地摇了摇,凑在那年轻人的耳朵边说道:“天上太寂寞了。青罗,你还是回来吧。”
他这话一出口,青罗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后才呻吟着张开眼来,对沙陀药叉低声道:“父亲。”
沙陀药叉又惊又喜,只是铁铸般的面孔上并未表露出几分来:“你先休息……别的事回头再说。”
青罗却挣扎着伸出手来,将沙陀药叉的手抓住。
沙陀药叉问:“你还有什么事?”他觉得青罗握他的手逐渐有力,青罗的眼睛也一点点明亮起来。鸠尾草那神奇的药效,正在让他每一刻都变得更强壮更有力量。
青罗严肃地道:“父亲……大君,龙之息是不是已经毁灭了。”
“你也知道吗?”
“那会儿我虽然已经死了,却依然能感觉到周围发生的一切,我飘荡在天空中朝下俯瞰,一切都宛如在梦中。”青罗一手扶着头喃喃地说。
“不错,我们被人卖了。龙之息已经毁了,但灭云关并未打开。”沙陀皱紧了眉头,他低声对自己的儿子说,“此刻我十万大军进退无据,我还能收拢他们五天、十天,最多十五天,之后便要如盆沙入海,散作飞灰,再也无法收拾拢聚在一起了。向前冲,拿下厌火,是我们唯一的退路。”
青罗果然听到了帐篷外传来阵阵激昂的号角声、沉重的投石车移动的辚辚声、无数身着沉重衣甲的人跑动的脚步声,这数万虎狼将要发起的困兽之击已经迫在眉睫。
他扶住父亲的手,慢慢直起身子,姿势如同婴儿学步,却终究站定了。
他说:“我没见到白影刀,也许我已经见过了,只是不知道——我已经真正了解到厌火的力量了……”
“我们回不了瀚州了,如果还想在宁州生存,那就需要盟友,”青罗对父亲说,“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要选铁爷——我们没有可能夺取这座城市,它是属于铁问舟的,除非你把所有的人杀光,否则,永远都是他的。”
沙陀药叉背起手,沉吟着踱了几步,飞快地拿定了主意:“好吧,石头反正已经没了。我的威望受到了重大的损伤,这一时刻,让他们去屠戮富裕的上城,自然比抢劫下城更有吸引力——”
“我们还是要抢劫屠杀吗?”青罗惊问。
沙陀药叉狞笑着回答:“我们是强盗,不是吗?如果要我听你的——”
他转头望着帐外,那里是呼啸的风和被风吹得猛烈地偏向一侧的火把。所有的领袖都面色严峻地站在门口,分成两排。他们在等待他的命令。
“如果要我听你的——你,就要带着他们去进攻。我知道你不喜欢干这个,”沙陀药叉带着不容置辩的口气,像一座庞大不可动摇的山那样下了他的命令,“可想要证明自己是对的,这就是你必须付出的代价。”
蛮人们的抢劫会议以极高的效率召开了。他们在帐篷里蹲成一圈,用刀子在沙地上画出了一个扭曲的地图。打叉、圆圈和歪斜的箭头,则代表他们各自军队的位置所在和分工。
狼那罗在冒着黑烟的松明下摇了摇满是疤痕的脑袋,歪着头狞笑:“要我说,这主意不错。”
“抢那些细长个儿的鸟人,会更有钱,我也喜欢。”一个留着灰白长发的蛮子也说。他其实不老,只是头发早白,是名以智计著称的头人。此刻他咧着嘴,露出了半拉虎牙,狡猾地一步逼近青罗,问道:“只是从来没有人攻破过上城的城墙,我们可以吗?”
青罗愣了一愣,他确实不清楚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远处又响起了三声低沉的牛角号,一声比一声长,一声比一声近。一名卫兵在门口禀告道:“我们有了一名使者。”
在墨黑的天空下,那名使者被传到帐篷前,沙陀药叉见那人身形矮胖,形容猥琐,围着条脏围裙,笑咪咪地走了过来,说是使者,倒更像一名厨子。
那人慢条斯理地四面看了看,然后对沙陀药叉道:“你可以叫我苦龙。铁爷已经下令,放开大路,任你们进逼上城。”
“这是下城城门的钥匙。”苦龙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柄金灿灿的铜钥匙来。
他扫视四周,看到了那些首领紧蹙的眉头和紧绷绷的腮帮子。
“在为那道白城墙担心吗?”他咧嘴而笑,“别为这个烦恼。八百条好汉,在上城的城墙下挖了已经足足一个月了。”
九之丁
时近正午,天空却如鸦羽一样墨黑。
在这样的光线下,即便如羽人般敏锐的目光也看不出百步开外,否则,龟缩在上城城墙上的那些羽人弓箭手们就该注意到,脚下那些低矮的破房屋间隙中的阴影似乎有点异样。
它们如同很长的青虫,在慢慢地蠕动,从远处看去,那副景象又有几分像厚实的黑色泥浆,在狭窄的空隙里静悄悄的流动。每遇到一处空场地,就回旋成一个漩涡,
它们先是出现在靠近西门的陋巷里,然后北面和东面的破碎城区里也出现了,一路若隐若现、时断时续地接近翠堵塬。
它们四面八方地向中心汇集,缓慢地流入厌火的心脏腹地,慢吞吞地朝上城的各个城门聚集而来。
莫说上城的那些哨兵看不见这些动静,即便他们看见了,也会把它们当成暗夜里最黑暗深处冒出的鬼魅,它们无声无息,没有亮光,没有身形,融化在阵阵尘烟和灰雾里。
在格天阁边的一座偏殿里,羽鹤亭在自斟自饮,等待派出去与沙陀联络的使者消息。
鬼脸已经被羽大人派到南山路找露陌了,他身边少了那位寸步不离的铁面人,但身遭的防卫依旧严密。
宫殿四处都侍立着黑色衣甲的庐人卫,如同撒满沙盘的黑豆。他们腰悬长刀,手持长兵,个个抬头倾听城墙上传来的断续的芦哨声,脸上露出不安之色。
这些身经百战的武士们都已经嗅到了空气里飘来的战争气息。
突然一匹快马冲入殿中,惊惶得撞翻了庭院里的木灯笼。骑者滚鞍下马,在阶前喊:“大人,沙陀蛮的大军已到城下了!”
“乱叫什么!”羽鹤亭放下手中的酒盏,镇定自若地说,“把我的斗篷和马鞭拿来。”
随身侍卫定了定神,给他披上斗篷的时候,却无意中看见桌子上放着的锡酒杯已经被捏得变了形,美酒正慢慢地漏出来,流到桌子上。
羽鹤亭装束好盔甲,什么侍卫也不带,独自攀爬了一百五十级台阶,登上了格天阁的望台。宽敞的平台伸向空中,十二青铜武神咬牙凸睛,张着狰狞的面孔,手舞各色兵刃,和着他一起向下俯瞰。
上城的白色城墙边,如今挤压着黑色的漩涡,仿佛黑色的海洋突然越过堤坝,在上城周围围成一圈耸动的浪潮。
突然亮光起处,上万支火把同时点燃,如同群星在一片黑色的海洋上漂浮。借着这些点点飘动的火光,羽鹤亭清楚地看到沙陀大军如军蚁般排开,簇拥成一个个密集的方阵,树起的长矛密如森林,它们挤满道路,空场和所有间隙,像把城外原有的那些板房和棚屋全都吞下去了似的。他们在火把下招展开无数杂色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这些旗帜原先一定都是卷着的,否则,光是风卷动旗子的声音就会让羽人在十里外听到他们的行进。
在这些黑压压的潮水平面上,有十多个突兀出来的庞然怪物,那是带着厚厚装甲的攻城车,它们的形状和高度让人想到从黑色深渊上升起的恶魔;更靠后一点的地方,则是成排的的抛石车,它们扣紧缆绳,绷紧长长的颈子,指向斜前方的天空。
“这是怎么回事?沙陀背信了吗?”羽鹤亭怒声朝着空荡荡的平台喝问,“难道他炸开了灭云关还不满足?要想和整个宁州的羽人为敌吗?我不信,沙陀不是这样的傻瓜。”
“这个问题我能回答。”突然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平台上突兀地冒了出来。
格天阁四层以上日常严禁他人踏入。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声,就如一粒石子掉入羽鹤亭的心里,发出轰然巨响。
羽鹤亭冷静地一手扶上腰间,掉转头去,在灰蒙蒙的尘雾里努力分辨。
从显得黑憧憧的花棂门中走出来的,是一个又小又苗条的身影,穿着一件淡绿色的衫子,宽缎子腰带在身后随风飞舞。
羽鹤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见那人不过是名十来岁的小姑娘,模样乖巧,满脸稚气,怎么也不像个让人害怕的人物,一步步地走了近来,羽鹤亭却感到一股寒意静悄悄地脚面上升起,不由得喝了几声:“站住!” 这小女孩就像是个鲜花与荆棘编织成的花冠,是个仙灵和魔妖的混合体,让人越是喜爱就越是恐惧。
他惊疑未定地喝问道:“你是鹿舞?不是让你在阁下候着吗?谁让你擅自上来的?” 羽鹤亭确让卫士去召她过来,但遵惯例,她该在楼下的月台前等候召见,没有哪个人有如此大胆,敢放鹿舞到阁上来。
羽鹤亭不由得又惊又怒。
鹿舞是他手下的第一号杀手,却只有寥寥三两人知道。这两年来,鹿舞已替他处理了不少棘手问题,但多疑的羽鹤亭却从来也没见过她的面。如今用人之际,这样的高手本该担当更高职务,鬼脸将刺杀铁问舟这样的大事也交到她手上,足见信任。小姑娘不负重望,得手之后全身而退,羽鹤亭对她兀自有些疑忌,但她当着鬼脸的面杀了青罗,将龙之息夺回,送到沙陀处,终于让羽鹤亭下了召见令,但此刻他脑中警惕之弦绷得紧紧的,知道这捉摸不透的小女孩绝不该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样的地方。
“找到你可不容易,”鹿舞一笑,露出了一排洁白的贝齿,就如水边盛开的一朵清纯莲花,但她的话里却躲藏着显而易见的威胁,“要不是他们带路,这座迷宫一样的大花园还真不容易走进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