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右侧身躺着,右腿拱弯,右臂伸展,整个左臂放在自己身体的左侧和臀部上。他的床边还有一张宽大的床,上面深绿色的床单平滑光亮,没有一丝皱纹;床上的枕头鼓鼓囊囊的,紧靠着用深色木料做成的床头板,一眼看上去就让人明白,这枕头没人枕过。这张床的后面是一张小型写字桌,桌前放着一张直背椅。写字桌的左边是一张六边形的台座式桌,它是用深色木料做的。台座式桌的两边各放着一张带轮子的扶手椅,椅子的表面由绿颜色的塑料包着。台座式桌的后面是一扇窗,厚厚的窗帘和帷布悬挂在上,把外面的亮光或黑暗与这间屋子隔绝开来。不过,在帷布和窗帘重叠得不严实之处,仍依稀可见外面的光线。这种光线呈垂直式上升,如银光般明亮。
这个躺在床上的人坐了起来,双膝耸起。房间的角落处安放着一架电视机,它的大屏幕上一片空白。此刻,电视机大屏幕像一只没表情的大眼睛朝着他看,催促他去把它打开,让屏幕上出现图像画面。两只床的床脚处,放着一张六屉梳妆台,紧挨着墙壁而立。梳妆台上面挂着一面宽大的镜子。这是一间饭店的标准客房。房间的左端是浴室,里面配有一只浴缸,一张搁脚凳,一个宽大的洗脸盆和一面装在洗脸盆上的镜子。浴缸边上装有浴帘和塑料拉门,拉上浴帘或塑料门,就可以变成淋浴间。如果这是座超过一般水准的饭店,那么,客房浴室还应再设一个无门小隔间作为休息室。小隔间的对面应是一张调酒柜,桌上会放有一只塑料盆,里面可以装一些从宾馆大厅下面的机器里接通过来的冰水。此外,调酒柜上还会放有四只用聚乙烯包封的塑料杯。
房间里的这个人本该对所有这一切都知道,但他却一无所知。相反,他先是坐在床边摇摆双腿,尔后把双臂高举过头。他的这些动作是一种因睡觉而肌肉绷紧之后的本能性肌肉松弛活动。他站立了起来。现在可以看出,他是个中等个,长相讨人喜欢,身材细瘦,但没什么特别英俊过人之处。他有一头棕色卷发,一双乌黑的眼睛,身上的皮肤均匀地晒成了棕褐色。带着新生婴儿天真无邪的专注目光,他朝四周注视了一番。接着,他的目光停落在粘贴在梳妆台镜子右边的一张白纸条上。他站着看那纸条,上面说:“读右边最上面抽屉里的那封信”。
这个男人赤身裸体地站在镜子面前,低头看着那只抽屉,似乎不想把它打开。最终,他伸出手,拉了一下抽屉把手。抽屉里面斜放着一只白色的长信封,其左上角标有某一饭店的回信地址,男子伸手从抽屉里取出信封。打开信封后,他发现里面有两张饭店供应的信笺,上面写满了黑色手写体字。
“你的名字叫比尔·约翰逊,”信笺上这样写道:“你刚使美国的太空计划避免了一场毁灭性打击,尽管你本人记不起这件事。你可以在报刊杂志上发现提及此事的有关政治决策,但你找不到任何有关你在此事上所起作用的报道。
“之所以如此,有几种可能的解答,其中包括也许我在说谎,也许我自已被人骗了,也许我神经不正常了。但一个不容置疑的解释是,我告诉了你下列事实真相,而且你必须据此行动:你出生于未来,但未来的希望已消失殆尽;你受未来世界之托,来到我们这个世界的时空,为的是改变创造未来的事态发展。
“我说的是真的吗?你唯一的证据是你预见事态结果的能力。你的这种能力显然是独一无二的。它给你以一种幻象,不是想像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因为未来是可以改变的;而是预示如果事态顺其自然发展的话,如果没有人采取行动的话,如果你不对事态发展进行干预的话,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不过,每次你介入干预,不管它干预的方式和程度多么微妙,你都将改变未来,使它与你来自的那个未来不一样。你存在于这个时刻,又存在于这个时刻之外,同时又存在于未来。所以,每次变化都使你无法记住。
“我是昨晚写这封信的,把我所知道的东西告诉你。几周之前,我以类似的方式了解了我自己,现在我如法炮制,把一切告诉你,因为我就是你,你我是同一个人,我们的这种做法并不是第一次,以前早已出现过多次……”
信笺下具名:“比尔·约翰逊”。
房间里的这个男人在书桌上找到一支笔,然后在信笺具名处下面写下了“比尔·约翰逊”五个字。这两个签名的笔迹看上去一模一样。随后,他拿起信笺走进浴室,把它撕碎后扔进抽水马桶,用水冲掉。他在浴室里冲了一个淋浴。他没有必要刮胡子,所以,浴后他在洗脸盆上的一只小塑料袋里取了一些卫生纸,走到了梳妆台前。梳妆台的抽屉是空的,但在梳妆台边的一只架子上搁着的人造皮箱子里,他找到了洗干净的内衣、内裤、此外,在壁橱里,还挂着一件衬衫、一件夹克衫和一条裤子。壁橱地板上还有一双棕色皮鞋。他于是穿上衣服和鞋子。
在上衣口袋里,他发现一只皮夹子,里面装有143美元,一张威世信用卡,以及一张塑封面社会保险卡。信用卡和社会保险卡上印有“比尔·约翰逊”的名字。梳妆台上放着一些硬币,一把挂在饭店红塑料纪念章上的钥匙,和一把黑色小梳子。他把所有这些都放进裤子口袋里。
最后,他转过身来对着放在角落里的那架电视机。宽大的电视机屏幕像一只大眼睛紧紧地注视着他。他于是走过去,在几个旋钮上转转拉拉,直到找到一个有节目的频道。不一会儿,新闻播音员的一张脸占据了电视屏幕的整个画面,只是偶尔才出现些新闻报道片和地图。播音员话音里流露出一种强行克制住的歇斯底里情绪,这种歇斯底里情绪贯穿这个播音员的整个播音过程,既没有间断,也没有变化。要说间断和变化的话,那只是在电视屏幕上出现其他记者的面孔、电视声道里传出其他记者的声音时才发生。但这些记者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的面部表情和讲话声音同播音员一样看上去过于一本正经,听上去过于恐慌不安。
约翰逊坐在床沿上看了半小时左右的电视,仔细地听着播出的消息,间或他的表情显示他所看到的东西似乎比电视屏幕所提供的画面要多。后来他把电视机关了,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他的箱子,朝房门口走去。在离开这间屋之前,他转身扫视了一下。除了那张他睡的床没整理好,另外一张床沿上留下了他身体的印迹外,这房间没留下任何他曾在这里逗留过的痕迹。而两张床上的痕迹不一会儿就会随着床单的调换而消失。
他沿着铺有地毯的饭店走廊朝宽敞的饭店大厅走去,走路时发出的脚步声听起来如同未来一样那么遥远。阳光通过远处的玻璃门斜射进来,但大厅大部分地方照不到阳光。大厅里放着不少椅子和沙发,天花板上布设的顶灯所流泻出来的柔和灯光,使原本空无一人的大厅看上去不那么空寂。
大厅的前台,站着一位头发乌黑的服务员。他看上去正值参军年龄,此刻正在收听一只便携式收音机的新闻广播。“前苏联部队继续在前苏联阿什巴哈德市和阿富汗赫拉特市附近的伊朗边境上调集。美国总统已命令美国军队处于全面戒备状态。航空母舰特混舰队已从其太平洋基地出发,全速驶向阿拉伯海。与此同时,地中海舰队也已从它的意大利基地出航。不断有消息说,美国总统已数次用热线电话与莫斯科交谈,然而交谈的唯一结果是威胁的不断升级,而不是双方的和解……”
约翰逊用饭店钥匙敲了一下服务台,服务员这才注意到约翰逊,于是抱歉地朝他笑了笑。“对不起,”他说,“这些日子人们很难有干活的心思。”
“我知道。”
“你是要结账离开吗?”
“比尔·约翰逊。”他回答说。
那位男服务员匆匆地翻看了一下一只金属公文柜,从中拿出一张账单,对约翰逊说:“你的账已结了”。
“愿未来仁慈宽容。”约翰逊说。随后,他提起箱子,穿过大厅,走进外面眩目的阳光里。
附近的机场里挤满了人。他们像刚被拉进网里的鱼一样,不安地走来跑去。排在每一家航空公司检票台前的队伍扭来弯去,运气好的队伍朝前移动得快些,而碰到麻烦问题或者麻烦乘客的队伍则移动缓慢。焦躁不安的人们于是不断地换队,朝移动得快的队伍上挤。
约翰逊站在一条队伍里,耐心地排着,慢慢地跟着队伍向前缓缓移动。因为人头拥挤,乘客慢慢地移动到检票台前时,已像慢慢涌起的浪潮,直冲检票台。约翰逊接近检票台时,可以听到各种各样的叫喊声汇成一片片抗议声、请求声和愤怒声。排在约翰逊前面的一对男女花了很长时间与检票员论理,坚持说他们必须赶回家,因为他们的孩子在那里,他们一定要在炸弹扔下来之前把孩子们接出那个小镇,他们有飞机票,理应乘坐这次航班。检票员长着一头金发,一张圆圆的脸,忙得浑身直冒汗。处于别的情形下,他也许是个心情开朗、富有同情心的人。但在今天人声鼎沸、人群拥挤的情况下,他也难以控制自己了。他紧锁眉头,满头大汗,一串串汗珠顺着脸上的皱纹往下淌,滴到检票台上。尽管如此,他仍以平静但略带愤怒的口吻向乘客们进行解释,说军人乘客将优先考虑上机,因为政府已发出命令,召回正在休假的军人返回部队,同时还征召预备役军人迅速报到。考虑到这一原因,航空公司决定先安排军人和预备役军人乘坐飞机。
约翰逊排到最前面时,把他的小箱子放下,轻声地说道:“这对我倒不错——一有航班去纽约就让我走。”说着,他把自己的信用卡递了过去。约翰逊平静的行动和话语像涂抹在伤口发炎处的第一层清凉剂一样,使检票台原先怒气冲天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
检票员先是以怀疑的神情看了他一眼,但接着他的怒气便开始慢慢消失。他大声地笑了笑:“明天早上4点也许会有一次特别航班从这里飞往纽约。不然的话,要到明天夜晚我才能安排你上别的什么班机。”
“随你怎么想办法安排,我在这里要等多久就等多久。”
检票员又大声地笑了。“像您这样的顾客好打交道。您是……”边说着,他边看了看约翰逊递给他的信用卡,“……约翰逊先生,您知道,我们不接受信用卡。如果核炸弹扔过来的话,那就会产生电磁脉冲。这东西将使全国的所有电脑储存记录全部被消除。”
“如果核炸弹扔下来的话,现金和支票也好不到哪里去”,约翰逊轻声轻气平和地回答道,“你应该像往常一样,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只当灾难不会发生似的。这是我们避免灾难发生的唯一可行的做法。”
检票员听了后沉思片刻。“对!”他说。约翰逊身后的队伍开始不安地动来动去,还有一些乘客朝自己的四周抱怨开来,说当其他人处于生死般忙乱之时,竟会有人把别人的生命当儿戏,与检票员闲聊起来。这些抱怨的人忘了,轮到他们的时候,他们也会占用自认为必要长的时间。检票员敲打了几下电脑键盘,打出了一张付款单据,然后把机票和付款单据一并递给约翰逊。“问你吸烟还是不吸烟已没什么意义了。这类舒适的选择现在顾不上了。”检票员对约翰逊说。这时约翰逊正在付款单据上签名,同时又把他的信用卡取了回来。检票员又接着说:“也许这样做违章了,可谁会来检查呢?”
约翰逊接过机票,提起箱子,转身离开检票台。“愿未来仁慈宽容。”他对检票员说。
“是啊。”检票员回答道。说完后,检票员转过来去为下一个满脸绝望样子的乘客服务了。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约翰逊除了上饭馆、去厕所和到喷嘴式饮水器那儿喝水外,一直待在候机厅,瞪大双眼注视着宽大玻璃窗外的机场跑道。约翰逊注视跑道的神情与他人不同。别人看跑道,像美洲黑羽椋鸟似的,睁大着他们发怒的眼睛,对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天空看;约翰逊看跑道,像戏院里看戏的老观众,对帷幕什么时候落下心里知道得一清二楚。
机场上,一架架飞机像一只只伤残的信天翁滑行到一条条跑道的顶端,等待着起飞。它们先是等了几分钟,后因无法起飞而等了数小时。天空上有更多的飞机下降。这些正在降落的飞机下降时,先是起落架上的轮胎在宽敞的混凝土跑道上轻擦一下,然后发出一声轰鸣,把飞机的速度放慢,让它们慢慢转滑到均匀倾斜的跑道。待到飞机降得差不多后,排队等待起飞的第一架飞机就可以转向驶入起飞跑道。这时,它先是加快引擎速度,做好正式排队起飞的准备;然后,它滑入跑道,逐步加快滑行速度,待速度足够后便升起它那形状奇特的机头,冲向空中。刹那间,整个机身离开地面,庞然大物般的飞机慢慢升空,穿入云层。
机场十分繁忙。有时一架飞机进港,一架飞机出港;有时两架飞机同时抵达,一架飞机离开;也有的时候两架飞机起飞,一架飞机降落。飞机进进出出、上上下下,给人一种连续不断、没完没了的感觉,看着看着使人不免昏昏欲睡。此刻的天空晴空万里,一片瓦蓝,好像千百年来天空从来就不曾想到过什么叫乌云、什么叫烟雾、什么叫空中飞鸟似的;好像天空自它产生之日后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下雨、什么叫下冰雹、什么叫下大雪似的。
白天,候机厅里的人群东一堆、西一堆地聚在一起。他们把各自的行李堆放在身边,看上去如同一块块巨石。起初,他们围在一起交谈时情绪激动,后来,随着怒气慢慢的消退,他们的谈话流露出痛苦和恐惧。一些关注自我的人没有介入人群的交谈,而是蜷缩在自我营造的小天地里。他们有的在收听广播,有的坐在酒吧的电视机前看电视。这些在看电视的人两眼紧盯着电视屏幕,只是当说再来一杯酒时才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候机厅里的坐椅因人流剧增而紧缺起来,人们竞相争夺有限的坐位。没有争到坐位的人,或站着,或坐在自己的包上,或坐在能靠墙的地板上。候机厅里等候的人中有不少人还睡着了。
这时,穿着咔叽军装、穿着蓝色和绿色军装的各军兵种部队排队进入机场的检票等候室。士兵、军官们四周站着,抽着香烟,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不一会儿,有人来叫他们登机。他们于是鱼贯穿过装有金属探测器的门,径直朝等候他们的飞机走去。军人登机完毕后,普通乘客开始往登机检票口涌去。他们一只手高举着紧攥着的机票,另一只手提着手提箱。不过,除了为数不多的幸运者顺利登机外,大多数人被忙得汗流浃背的航空公司人员挡了回来。一些乘客泄气了,于是悻悻然地离开了检票口。但是,新来到机场的人总是超过离开的人,所以整个机场一直被挤得水泄不通。到了夜晚,一些乘客因放弃了那晚乘坐飞机的希望而离开机场,还有些乘客则由于劳累而打道回府或去附近的汽车旅馆投宿休息。这时,机场里的人逐渐少了一些。
夜晚,候机大厅呈现出一种不同的景象。飞进飞出的飞机多了一份神秘,少了一份魅力。飞机来临前,只见一串照明灯打开,亮得像发怒的巨人的眼睛一样叫人无法朝它们看一眼,但飞机从哪里飞来,人们却不得而知。同样的道理,飞机升空后飞向哪里,人们也因天空一片漆黑而无法知道,唯一知道的是飞机起飞时所发出的一阵轰鸣声。白天,阳光穿过玻璃窗泻入候机厅,使大厅里面一片光明;夜晚,候机厅高高屋顶上的灯光尽管足以照亮大厅,但它们与太阳的自然光毕竟不是一回事。仍然滞留在机场里的人此刻互相走动,与不相识的人攀谈,彼此之间倾述心中的焦虑。
人们谈论外来的进攻。尽管这种进攻尚不能确定,但谈起来不禁叫人毛骨悚然。人们互相坦言相告,为何远道而来,为何急需赶家,回到目的地后计划怎么做,怎样度过这次的核弹袭击,以及核弹袭击后如何生存下去。谈论过程中,没人提及投降的可能性,没人重复那类胆怯的言论,如说什么活着的羡慕死去的等。所有的人都确信,活着,哪怕只活几天或几小时,都是值得的。他们说所有这些好像主要是讲给那个有着一头棕色卷发的青年听的。他那一双乌黑眼睛透露出丰富的人生阅历的神色,与其年龄十分不称。他坐在那儿静静地听着。飞机起飞时的轰鸣声划破夜空,其隆隆回荡声像丛林中肉食野兽发出的吼叫声。此时此刻,这位年青人仔细地听着。机场顶部混凝土横梁上安装的灯光,下泻着微弱无力的光线。人们在这暗淡的光线下互诉衷肠,倾吐心中的秘密。此时此刻,这位年轻人听着。他坐在那儿听着,不作任何判断;他坐在那儿听着,只是偶尔发出几声同情的叹息
……他在听一个身穿军服的年长者叙述。这位年长者是从后备役军人中召来入伍的。他抱怨说,有人曾向他保证过,后备役军人将在其他人都应征完后才被召回服役,因为后备役军人都已受过训练,无需从头做起。不过,平静思考一阵后他又说,考虑到核战争可能导致世界性的毁灭,一个人是呆在家里还是服役入伍可能已无关紧要。说着说着,他对战争的愚蠢性摇了摇头,一副难以理解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然而,当他谈到“敌人”的残酷和野蛮时,他的声音变得粗硬起来,因为他已经经历过一次战争。但想到一切都会好的,他的心里又有了些许宽慰,因而,他脸上最后还是露出了笑容。
……他在听一个穿着海军陆战队绿色军装的小伙子讲话。这位小伙子头发金黄,剪得很短,只有一厘米长,连他那粉红色的头皮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刚结束海军陆战队的新兵训练。原先说好有14天的休假,可刚从新兵训练营离开回家休息三天就被召唤归队,去迎接真刀真枪的实战。谈起回家休息的三天,他喜形于色,洋洋得意,说是不止一位女友向他倾吐了爱慕之情。说起即将爆发的战争,他显得心情激动,一会儿手指抽搐,一会儿肩膀颤动。对充满未知数的前景,他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进行各种猜测,津津有味地估计着战争的情形,还说他的朋友们会给新兵做示范,该怎样去战斗。
……他听着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讲述她的情况。这姑娘刚来这里不久,是趁暑假之际来探望亲戚的。但现在她必须迅速赶回家与亲人团聚,以便一家人生死与共,不相分离。她情绪波动不断,一会儿神情沮丧,一会儿活泼欢快,一会儿谈论战争的荒唐和恐怖,一会儿又大谈特谈自己的未来计划。似乎两者可以相安无事地共处。提及凶恶的敌人,她恶语相加,满口秽语。面对身穿军装的小伙子们,她睁大眼睛,充满遐想地盯着他们看。尽管她喜欢小伙子们的挑逗,但听到他们下流、粗俗的挑逗性言语又不免一阵脸红。
……他听着一个年龄较大的男人叙述,这个男人约莫45岁至50岁,其双眼看上去忧郁、深沉。他是来这里找工作的,但现在必须赶回自己的家去。如果要死的话,他宁愿死在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他叙说着一些有关成功和失败的事情,并说在这节骨眼上,成功与失败也没什么多大意义了。他说,要是他再年青一些的话,他会要求参军,与那些“孬种们”去干它一仗,好像现在的战争仍停留在肉搏战水平似的。不过,他又说,也许这些都已无关紧要,因为死在城里的人与按动按钮发射武器的人的死是一回事。
……他听着一位老妇人唠叨她的经历。这位老妇人生在欧洲,脸上的皱纹纵横交叉,记载着丰富的人生经历。她以无可奈何的心情,谈论自己的美梦正在化为灰烬。
……他在听一个青年海员说话。这个海员刚强奸了一个女孩。这不是真的强奸,只是没有时间再等待而已。
他听着听着,心里在揣摩着他们各自的内疚心情和美好的理想,脑海里在估量着他们每个人的恐惧和胆量。
他对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内疚不安和胆怯害怕表示理解和宽容。
他的第一天就这么结束了。
在经历了机场里群情激昂的气氛之后——拉瓜迪亚机场里热气更加高涨——人们抵达曼哈顿时顿觉一丝凉意。首尾相衔、无头无尽的汽车队伍通过所有的桥梁、所有的隧道,有条不紊地驶离曼哈顿岛。车流朝着一个方向——离开曼哈顿,没有任何车辆驶向曼哈顿。街上的人们疲倦地走动着,谁也不与谁搭话,只是偶尔一次不小心的推搡才会引起几下尖叫声,只是偶尔一次人群的拥挤才会引出几下汽车喇叭声。但从整体上说,曼哈顿岛显得相当平静。人们仍在忙着各自的事情——有的带着明确的目的,有的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由于许多人已驶离曼哈顿,岛上的人少了不少,所以留在那里的人觉得都市的压力有所减轻。
约翰逊住进了纽约希尔顿饭店,利用饭店人流杂的特点隐蔽地安顿了下来。那天饭店总台前没出现住客排队登记的情形,连饭店大厅里也仅有稀稀落落的二三个人。尽管时值早餐时间,饭店餐厅却空空荡荡,几乎无人用餐。
早上10点钟左右,约翰逊走出饭店,过了三条短距离的街区,来到了设在洛克菲勒中心的美联社大楼。他坐电梯直往编辑部而去。他告诉接待员说,他要见总编辑。“她现在正忙着。”年青的接待小伙子回答说。这小伙子身材很高,皮肤黝黑,虽然长得不怎样英俊,但脸部表情相当丰富。约翰逊与他对话时,他脸上显露出怀疑的神色。“请问贵姓?能不能告诉我找她有何公干?”他问道。
“比尔·约翰逊”,约翰逊报了自己的姓名,并朝他微微一笑。接待员这时疑惧消解了不少。约翰逊接着说,“我要找她的事是怎样制止一场战争。”
接待员朝约翰逊看了一眼,好像在琢磨是否马上打电话告诉贝莉维伊警官,但约翰逊此刻却在茶几旁的一张椅子上平静地坐了下来。茶几上放着一只高脚台灯和一份报告。见这情形,接待员就不再盯着约翰逊看了。约翰逊顺手拿起美联社年度报告,发现总编辑的名字叫弗朗西丝·米勒。约翰逊坐在那儿翻看美联社的资产负债表。过了半小时后,约翰逊被领进一间宽大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放着一张用红木做的大书桌,从一扇面朝洛克菲勒广场的玻璃窗射入的阳光正好照在书桌上,使其反射出闪闪亮光。书桌边是一架电脑终端,它的前面放着两张棕色包皮扶手椅,紧靠右墙放着一张与扶手椅相配套的沙发。镶嵌板墙壁上挂着几张装在镜框里的相片,为办公室增添了几分雅趣。
坐在大书桌后面的女人看上去既不像总编辑,也不像任何叫弗朗西丝的人。她长着一头金发,人很漂亮,就是有点冷峻。她上身穿着一件白衬衫,再加一件灰色夹克衫,下面穿着一条裙子。她的眼光阴郁、冷酷,好像太多的人想方设法说服她去做许多事。“就我所知,你想制止一场战争,”她对约翰逊说,边说边朝自己桌上的一只液晶时间显示器瞥了一眼,“我在努力就战争之事发一篇报道,但我比你想像的要忙得多。我只能与你谈两分钟,看看你是否能在两分钟里使我确信该做更多的事。”
“我只有六天时间来制止这场战争,”他平和地说,并在面对书桌的那张扶手椅上面坐了下来,“并将只有两分钟的时间说服你来帮助我。”他伸出自己的双手,好像在测量他前面的什么东西似的。
“90秒过去了。”她提醒他说。
“再过5秒钟,你的电话铃会响,你的助理编辑将问你他是否可以发布一条最新消息——”
此时,这女人已将目光移向桌上的时间显示器。5秒钟一过,电话铃果然响了起来,放下电话后,她说,“那是个花招。你进来时听到了人们讲话,或者是你穿过办公室时看到了人们在谈话。”
“你的接待员马上会站在门口敲门,问你是否需要他帮助。当然,他的意思是帮你赶走我。”
接待员离开办公室后,弗朗西丝这次没再朝她的时间显示器看。相反,她把目光投向约翰逊,好像是刚见到他似的。
“你有什么样的本领?”
“我并不能预见将来。”他说。她正要说话时,他举起了右手,手掌向上,一副作解释的手势。“我有看见将要发生的事情的种种幻象,如果它们顺其自然发展的话。”
“推断能力。”
“是的,但决不仅仅是一种猜测。”
“你现在能看见什么?”她问道,言语间无法掩饰住怀疑的口气。
“爆炸。火焰。人们正在死去,全世界都是如此。有的快一些,一秒钟不到就被核热量杀死。有的慢一些,苟延残喘一阵后才死去。整个世界在死去。所有一切:动物,植物。我看到的地球与金星一样贫瘠、荒芜。”
“那正是每个人所预见的样子。”她说。
“那是每个人所想像的样子,”他纠正她的说法,“我确实看见它。”
他的眼神因知道这些情况而显得暗淡阴郁,他的目光因看到这些悲惨的景色而显得严峻深沉。她注视着他的双眼,但一会儿又把目光移开,好像看见一个同胞正在受难而又无能为力似的。这是她第一次因无奈而不愿面对现实。
“我能看见每个人的种种悲剧,譬如,你的死亡。”
她举起她那纤细、白皙的手,以略带讽刺的口吻对约翰逊说:“不,谢谢你。”“我想要听一些令人惊讶的东西。你说你有个计划,讲给我听听。”
“我曾说过我的任务是怎样制止一场战争,不过,我确实有一个计划。”说着,他身体前倾,似乎要把她当做知心人,向她面授机宜。“你对我怀疑,我不责备你。一定有许多许多人想利用你。何况,街上任何走的人都可以轻易地搞出一个计划。”
她原先的一些怀疑似乎开始慢慢从她脸上消失。“这正是你刚才说的。你说你看见世界在一片火焰之中。”
“那是将要发生的情况。如果事态顺其自然发展,就将出现我刚才所说的一切。”他的说话声音低沉,但却不容置疑。“未来并不是固定不变的。我自身的经历使我了解这一点。未来是可以改变的。我希望改变它。我必须改变它。”
他说话中流露出的痛楚使她一时不知如何做出反应。“怎么改变它?我想你以为美联社在这方面可起作用吧?”
“你认为这一机构不应用来为其他人的目的服务?”
“我们一直被人利用。不过,我们不会在知情的情况下被他人利用,除非这样做符合我们工作的基本准则。”
“你们制造新闻,人们对此做出反应。”他说。
“我们只是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所有的事情?”
“当然是。”
“真的是所有的事情?”
“嗯,一切属于新闻消息的东西。”
“如果你们不报道新闻,这本身算不算一条新闻,我只不过是一个门外汉,但在我看来,有些新闻在像现在这样的时期,你们并不报道。”
“譬如说像些什么新闻?”
“那些并不把敌人描绘成凶恶、好战、残忍、奸诈、无知和卑鄙的新闻,你们……”
“住嘴!”她说,苦笑了一下,“你说的有点道理,不过,我们报道的正是人们所要看的。”
“噢,”他说,“我还以为你们报道所有的新闻,而不只是人们所要看的新闻。”
她重新注视起他的双眼。“你要我们做什么?”她突然间看上去疲倦不堪,像是在那张椅子上坐了太长的时间,又做出了太多的决定。
“我可以告诉你做什么,但如果你不知道为什么的话,那就更好。也许,你自己能把它琢磨出来。”当她看上去想要说话时,约翰逊抬手示意让他先讲完,“我要你们做的事,不会让你出卖国家,也不会让你背叛你的职业。”
“到底是什么事?”
“要是你能够在这儿或那儿弄几条消息,使得敌人看上去富有人情味——如关于他日常生活的新闻,关于他充满爱心行为的消息,关于他慷慨大方、牺牲精神、希望、梦想以及恐惧等……”
“把这些消息传送出去,我能做到。”她说,“但我怎能让报纸编辑把它们刊印出来,或者让新闻播音员把它们广播出来?”
“在这类事情上我不是专家,”约翰逊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我想我可以把新闻编撰事情交给一个十分在行、能干的人。他会把这些故事编写得有趣逗人、富有戏剧性、令人振奋、妙语连篇……”
“你想叫我们用新闻作宣传品?”
“这叫取之新闻消息,用之新闻宣传。你们不必编造故事。这些故事一直在发生,而你们一点也不报道它们。那才叫为战争作宣传。你们要做的,就是去挖掘这些事情,并把它们报道出来。如果你一定要为它贴个标签什么的,可以叫它为和平宣传。不过,这样做倒是完整的报道。”
她仔细地端详起他的脸。“你在给我上新闻道德课。”她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把椅子转向窗那边,朝外遥望了一阵。待她转身过来,她的脸上已呈现出主意已定的神色。
“这样做会制止战争吗?”
“这是一个不可缺少的环节。”
“那么,它值得一试。”她挺直腰坐了坐,然后做了一个深呼吸。“我感到年轻了10岁。”她看上去确实年轻了不少,不再是40岁,也许只有三十几岁。“俄罗斯人怎么办?你打算怎样让他们刊印一些有关我们的好消息?”
“这没必要。他们的新闻是受控制的,就如同他们的人民是被控制的一样。如果他们的领导要和平,那就会有和平。”
弗朗西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围着书桌走了一圈。她身材苗条,风度优雅。当她走近约翰逊时,他站了起来。她拿起约翰逊的左手,翻到掌心一边,似乎要看一看手掌上的掌纹。然而,她此刻的双眼并没在看他的手掌,而是在看他的脸庞,而且,她的眼神不再有任何冷酷、怀疑的样子。她对约翰逊说:“你进来之前,我可以与任何人下个大赌注,说没人能说服我介入这种发疯的事。”
“那你为什么决定做这事呢?”
“也许是因为你看上去是那样的痛苦。你是谁?”
“我的名字叫比尔·约翰逊。”他回答说。
她做了个怪脸。“这是个最常见的名字,大多数城市里的电话号码簿上都有这个名字。”
“我目前暂时住在纽约希尔顿饭店,”他笑着说,“因为随便在什么地方,他都是暂时性的。”
“你到底是谁?”
“我不清楚,”他说,“我昨天早上醒来,但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我只知道一种可怕的事情要发生,而我必须去制止它。我是个既没过去也没未来的人,只具有一种难以抵抗的冲动力。”
“除了要我做的,你还打算做些别的什么?”
“我需要电脑专家方面的信息,”他说,“你能在这方面帮我的忙吗?”
“我会叫专门报道科学动态的记者帮你。如果他帮不了你的忙,你可以查阅他所收集的档案材料。”
那天正午,约翰逊得到了他要找的那个人的名字。
惟一的问题是,这个人现在在坐牢。
在一所州立监狱里,一个皮肤黝黑、心情抑郁的管理员问约翰逊:“汤姆·洛根?你要找他做什么事?”
“我需要他帮忙。”
“他所能给你的那种帮忙只能使他重回监狱。也许,你会与他。一起进监狱。”
“重回监狱?”
“一周前,他释放了。他服刑已有一段时间了,所以他获得了假释。”
“你有他的地址吗?”
管理员摇了摇头。“有违规定,无可奉告。”
“你能告诉我负责他假释的警官名字吗?”
“你无权过问。俄罗斯人就要把我们给炸掉了,或者我们去炸掉他们,或者我们互相炸掉对方。事情已到这一地步,你还问这些有什么用?”
“你希望看到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我希望俄罗斯人全部炸死,从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管理员回答说。他的上嘴唇说话时向上翘起,露出了前面几颗尖利的犬齿,像是要大口吞食东西的样子。
“我也是这样想的。”约翰逊轻声说道,然后转身离开了监狱。
约翰逊乘坐轰隆隆的火车赶回都市。路上,经过哈德逊河谷时,他看到阳光仍照射在一座座山丘上,而河谷的丘陵之间则呈现出一片阴暗。约翰逊眺望着绿色的大地和翻滚的河流,似乎它们是世上最珍奇的宝贝,具有无限的价值。这辆火车朝北始发时上面挤满了人,水兵和陆军士兵占满了各节车厢。即使是火车的男厕所里也塞满了人。有的人坐在厕所里的板凳上,有的坐在水手袋上,也有的干脆坐在地板上。每当有人进来要用厕所或洗刷什么时,他们便倚墙而靠,收回双腿,为人们留出一条通道。
现在,火车里的乘客所剩无几,零零落落地分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这些乘客本不想此时此刻乘坐火车赶路,因而很不耐心地海阔天空闲聊。他们有的带着耳塞,在收听电台广播;有的在读报,愤怒地把报纸翻弄得哗啦哗啦响,好像这样做就可以把有关战争的消息,或者有关敌人的消息从脑海中驱赶出去。偶尔之间,两个乘客会坐在一起轻声交谈,好像说话声音大一点被人听到,就会使他们的心中秘密让黑暗势力得知似的。
约翰逊回到饭店时,夜已经很深,天空阴云密布,漆黑一团。他看到一张让他打电话给弗朗西丝·米勒的留言条。他一拨电话号码,米勒就接起了电话。
“我在想,你会想知道这些消息,”她说,“我已经根据你的建议,向我们的海外记者发出通知。现在,许多稿件在向我们发来。我已让我社最擅长撰写人情味文章的作家在这方面动脑筋、下功夫。明天早晨,第一篇有关报道可望见报。你要知道,人们都说我疯了。”
“你神志相当清醒。”
她听到后笑了,但这笑声不够自然。“有时,我心里纳闷得很。”
“只有神经不正常的人才会想发动一场战争。要制止战争的人必定是讲理智、头脑清醒的人。你工作得太辛苦了,会把自己弄垮的。”
她听后又笑了,但这次笑声比上次要稳健自在得多了。“还好你是对我说,而不是对一个陌生人说,你掌握了什么新情况吗?”
“明天就会知道了。”
“如果这个世界不是先被炸毁的话。”
“我们还有几天时间呢。”
“多久?”
“你不想知道。”
“你说得对。了解那类事情是很可怕的。”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似乎她那时记起来约翰逊了解那可怕的事情,“你的声音在电话上听起来不一样。”
“每个人都是如此。”
“这我知道,只是你的声音听上去更……更有人性味,似乎我可以向你诉说一些个人的事情。”
“你想告诉我些什么呢?”
“噢,”她笑了,“没什么。也许,以后有时间再说。我们还将保持联系吗?”
“我想会的。”
“那现在就再见吧。”
“再见。”
她也许说了些什么,但由于声音太轻,约翰逊什么也没听见。过了一会儿,“喀哒”一声,她把电话挂上,约翰逊的电话筒里又传出了滴滴拨音声。
约翰逊的第二天就这么结束了。
早上醒来,世界看上去明亮了许多,乌云已经散去,城市的街道上空出现了一片蔚蓝色的天空。街上的紧张气氛缓解了不少,好像计温表决定着战争的可能性似的。
约翰逊外出的第一站,是那幢设有州政府缓刑与假释管理处的大楼。他在那里得知,有关新近假释犯人的卷宗要一个月后才做好。不过,在那里,他弄到了一张几乎难以辨认的蜡纸油印纸,上面刊印着当地假释办公室的地址。他在一家折扣商店买了一枝便宜的圆珠笔,慢慢地把这张假释办公室一览表上下看了一遍,一边看一边沉思,间或在一些地方用蓝色圆珠笔打个钩形记号。他总共打了13个钩形记号。尔后,他开始井井有条地一个接一个地走访办公室。
在他走访的所有假释办公室中,只有三分之一的办公室里正好有他想要找的假释警官。办公室的秘书们编造出了许多借口打发他走。“他过一会儿才回来。”“他在忙一个案件。”“他在度假休息。”还有的酸不溜丢地回答说:“他从不在中午前回办公室。”或者说:“你在这里蹓跶蹓跶,到时他定会给我们个惊喜。”但是,不管是谁,秘书也好,假释警官也好,只要他提起汤姆·洛根的名字,他们就一个劲地直摇头。最后,在约翰逊走访的第十二个办公室里,一个性情活泼、头发乌黑的女秘书说:“我想这个游手好闲者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不过,他也许跟我说过这事。”停顿了一会儿,这位女秘书接着说,“对啊,我记得汤姆·洛根。一星期前,他到这儿来报到的。我当时对他特别注意,因为他看上去实在太年轻了——年轻得不像是在狱中呆过的人。你知道吗?像个孩子。啊,我办公室那个傻瓜把档案给锁起来了,还把钥匙带走了。真是的,我在这里怎么做事呢?”说着,这位女秘书停顿片刻,在思考着怎么办。与此同时,她朝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男子打量了一番,看看他的身段,瞧瞧他的脸庞,不一会儿,她又飞快地说开了:“有件事我记得很清楚。他曾为一家电脑公司干过活,具体是哪一家我记不清了。”
“但那就是他坐牢的原因?”约翰逊接过她的话说。
“我猜是的。不过,他们从来不告诉我他坐牢的原因。”
“不管怎么讲,我很感谢你。”约翰逊对她说,并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女秘书朝他的背影大声说,“我5点左右下班。如果我办公室那个傻瓜不回来的话,还可以更早下班。”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情况,”约翰逊回答道,“不过,我下面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
他找到了一只夹具上仍夹着电话号码簿的电话亭。这本电话号码簿的广告页部分看上去好像被舞毒蛾咬过似的。不过,刊载电脑公司、电脑修理店、电脑零售商店和电脑服务公司一类的页码完好无损。约翰逊两眼扫了一下这些页码,然后把有关的部分撕了下来。接着,他在市公共图书馆后面的一个公园里找到一张长凳,坐下来研究这些电话簿页码。有些部分,他可以马上标出来,如电脑维修公司和电脑服务公司。对电脑零售店,他查看了较多的时间,并在此基础上标出了一些商店。此外,他还勾出了更多的电脑公司。这一切做完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小照片,沉思地端详了它一会儿,然后再看了看电脑行业的电话号码一览表,最后决定再划掉一些已打了勾的那些单位地址。
定下要去核查的地方后,他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有意识地沿着美洲大道走了几个街区。一路上,经过放满电脑键盘和显示屏幕的橱窗时,他会停下凝视一番,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眼睛一扫而过。有时候,他还鼓起胆量走进商店,迅速地扫视一下,随后马上匆匆离开。偶尔,他甚至向当班的营业员询问些问题。沿美洲大道走了几个街区后,他折回走向第五大道的第四十二街。路经一幢幢办公大楼时,他间或会走进去,在它们的大厅休息处,浏览一下人名地址录后马上出来。后来他在麦迪逊大道也进行了类似的查寻,但结果也是毫无收获。于是,他折回到派克大道。在这条大道上,有一幢高大的办公楼。它的大理石刚擦洗过,亮得光可鉴人;它的不锈钢也刚擦过,亮得熠熠发光。在这幢办公楼里,他呆了很长的时间。他站在大厅休息处,看看人名地址录,瞧瞧照片。最后,他在大厅的报刊出售处找了个地方站着。他买了份报纸站在那儿看,一点也不引人注目。与此同时,他注视着上下来回、忙着为人们接送的电梯。这个时候,报摊附近的一只收音机被拨到一个全新闻电台,连续不停地播送着歇斯底里的新闻消息。但偶尔之间,似乎出于调节节奏的原因,这个全新闻电台还播放一则来自于社会主义国家的消息。这种消息用词巧妙,富有人情味,常常放在战前新闻连续报道的中间播送。它第一次出现时,约翰逊听到报摊小贩愤怒地咕哝了几声。第二次出现时,小贩问约翰逊,“你要听这个吗?”第三次出现时,小贩请教约翰逊道:“这方面你知道些什么吗?”
约翰逊注视着电梯上上下下不停地运转。它一会儿为他打开一条视线,一会儿又将它关闭。有时,有人坐电梯;有时,电梯空着往上开;有时,有人走出电梯;但很多情况下,电梯门启开时,里面空无一人,随后又因楼上有人用电梯,它又空荡荡地向上开去。这个电梯有些怪异、神秘,似乎当代鬼神的幽灵常在此出没不停。终于,1小时之后的正年时刻之际,电梯上下的节奏像好莱坞哑剧似地加快了速度。顷刻之间,大楼里所有的人都涌了出来。在一拨儿人中,约翰逊瞥见一个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理得很短的红发、矮个子青年男子。看上去,他不会超过18岁。约翰逊跟随着他走出旋转门,来到人行道。走了半个街区的马路后,约翰逊赶上了他,并叫了声:“汤姆·洛根。”
洛根快速地朝约翰逊斜看了一眼,似乎他已习惯于用谨慎的一瞥来打量他人。他皱了皱眉头说,“你不是警察。”但在他的说话声音里流露出一种疑惧,“我没做什么违法的事。”
“我不是警察。”
“我不想回到监狱里去。”洛根说。
“我理解。我是一个普通公民。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知道,我只有一小时午餐时间。我必须准时回去上班。我再不做任何不诚实的事了,那种事,我已洗手不干了。”
他俩肩并肩地在人行道上行进。约翰逊已学着洛根的样子,侧着身轻声地说话,周围人根本听不到他们在讲些什么。“他们为什么让你为电脑公司工作?”
“你是说,他们在我把1000万美元转到我自己的账户之后还让我在电脑公司工作?”洛根边说边往右拐,走上了列克星敦大街,“那事他们根本无法觉察到。是在我把钱投资于购买艺术大师的经典作品时,不,即使那也不会引起怀疑。当时,我是用我存放在卢森堡的秘密银行账户支付那些经典艺术作品的。不,不,是在我不得不亲自去看这些作品时才出事的。所以,不是电脑使我暴露了,而是人为因素把我的事给砸了。嗯,现在还有什么工作比训练他们查破电脑犯罪更适合我的?警察碰到可疑的案件时,甚至会来向我请教。”
他们走到了列克星敦大街上一家既小又暗的意大利餐馆。洛根走在前面,朝黑暗的餐馆里面走去,一边走一边耸动着双肩,像是表示他希望约翰逊最好沿着列克星敦大街走下去,或者在什么地方消失掉。但事实上,约翰逊跟着他进了餐馆。所以,洛根走到一张盖着红格子桌布的桌子前坐下来时,约翰逊仍然在他身后。他叹了一口气说:“好吧,告诉我你是谁,你有什么问题?”
“我叫比尔·约翰逊。”约翰逊耐心地说。他的双手紧紧地抓着桌子边缘,似乎想以此证明他不是个招摇撞骗的人。“我想要制止一场战争。如果我们现在不为此做点什么的话,那么,这场战争再过几天就会发生。”
“我们?”洛根重复了约翰逊所说的“我们”两字。
“你,我,以及一切所有的其他人。”
“我不干,”洛根说,“我可不欠这个世界任何东西。”餐馆侍者拿着玻璃杯和菜单走过来时,他置之不理。
“给1000万美元怎么样?”
洛根耸了耸肩膀说:“这正是我通过电脑弄到的数目。”
“你将比大多数人失去更多的东西,”约翰逊对他开导说,“你比大多数人都年轻,你的生活长着呢。”
“我已经活得够长的了,而且大部分时间,我并不喜欢。此外……”他以怀疑的口吻说,“我们怎能制止一场战争呢?”
约翰逊身子略微前倾,把他的右时放在桌子上,用右手打着手势说,“你与我不行,光俩人根本不行。何况,没有你的帮助,我无能为力。但是,你、我和其他许多许多……”
“聚集起来?”洛根讥笑道,“站起来说,‘停止你们正在做的坏事!’就像禁止大麻叶香烟那样吗?”
“决不像那样。”
“那像什么样子呢?”这时,那位餐馆侍者又朝他们坐着的桌子走来。可当他离洛根、约翰逊还有两张桌子的距离时,洛根就不耐烦地向他做手势,让他别过来。
“如果你有合适的电脑设备,你能进入五角大楼的电脑系统吗?”
“你说的可是间谍行为!”洛根说,并抽了一下背,“也许是叛国行为!”
“战争秘密与和平秘密之间难道没有差别吗?”约翰逊反问道。
“对安全部门的人来说是一回事,两者都是秘密。”洛根颤抖了一下。
“苏联的军事电脑系统怎么样?在莫斯科的那台大型计算机?”
“且慢!关于五角大楼那事我还没有跟你说完呢!”
“你没说你不能做。”
“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良好的设备,任何地方的电脑系统我都能悄悄地进入,而且我使用的电脑设备不必特别先进。但是,我没说过我会干此事。那样做,我们都会完蛋的。”
“你用电脑操作资金换户时可没被任何人抓住啊。况且,此次如果我们袖手旁观的话,我们也同样会完蛋的。”
“这话也对,”洛根承认约翰逊讲得在理,“但我怎么能知道你的计划有可能实现呢?”
“你怎么知道它没有可能实现呢?你必须信任我。我可以跟你解释,但我们没有时间。不管怎么说,做那事总比静候世界被毁灭要好得多吧?”
“也许是。”洛根说。约翰逊提到时间时,洛根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他的表是一只复杂的电脑模型。“我得走了。”
“你午饭还没吃呢。”
“我已经没胃口了。”
“你肯帮忙吗?”
洛根犹豫不决。“5点钟来见我。就在我下电梯时你见到我的地方见面。顺便问一下,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噢,别管这些了!到时,我讲给你听。”
约翰逊看着洛根走出餐馆的门,他的目光紧紧盯着洛根那狭窄的双肩。现在,这副肩膀看上去不再抽搐了。
洛根走出电梯时,一脸平静、自信的样子,不再有中午看见约翰逊时的那种惊吓、疑惧之色。现在的他与那时的他真是判若两人。他现在看上去不足15岁。“好吧,”约翰逊走到他身旁时,他说,“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
“行。不过,先让我们弄点三明治。我饿死了。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做那事?”
现在,他俩又来到了大街。一些从大楼里走出来的人仰望着天空,像是在看天空中是否有一颗洲际弹道导弹会帮他们摆脱困境。在此之前,传来了各种新的威胁。这些威胁像一道道划过天空的耀眼亮光,似乎紧跟其后导弹便会铺天盖地地投掷下来似的。
“这里不行吗?”约翰逊用手指了一下他们身后的一幢摩天大楼对洛根说。
“不行,这里的电脑系统防范措施非常严密。”洛根边说边朝那幢大楼仰望了一下,似乎从他站的地方可以看到那里电脑系统的防范措施似的,“是我教他们怎么加设防范措施的。也许,我可以打开所有的防护密码,进入电脑系统,但他们都在电脑上安装上了热量感应器,下班后打开。这样,我一用电脑就会被发觉。而我又没有家用电脑,这是我被假释的条件之一。”
“我有个主意。”约翰逊说。
带着一袋三明治和一纸盒咖啡,他俩走进了美联社大楼。走进接待处时,约翰逊对洛根说:“你等在这里!”这时,接待员走了,大楼里的活动节奏也慢了下来。在那间宽敞的编辑部里,记者们三三两两地坐在各自的办公桌前,米勒仍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工作。不一会儿,她与约翰逊一起来到了接待处。
她对约翰逊说:“我有一间闲置的办公室,里面有个电脑终端。不过,我也弄不懂我怎么会让你说服我做所有这些事情的。”见到洛根时,米勒问约翰逊:“是他来做那事?”
“电脑专家成熟得早,像数学家一样,”约翰逊回答说,“汤姆告诉我说,现在的孩子生下来就掌握电脑技术,如同以前的孩子生下来时知道怎样修理汽车一样。”
她叹了一口气。“跟我来。”她说,并把他俩领到一间离她自己办公室不远的一间屋子,然后留下他们自己离开了。
洛根在电脑终端前坐了下来,就像音乐会上钢琴演奏家悠然自得地坐在一架大钢琴前一样。自约翰逊见到洛根之日起,洛根第一次看上去那么舒适和自在。洛根伸出双手,放到胸前扭动了几下,像是为了表演而特意松动一下手腕、手指关节似的。
“这台电脑终端行吗?”约翰逊问洛根。
洛根轻轻地把手指放在键盘上,用小指击了一下开关键。“所有的终端基本上都是一样的。重要之处是看它们与什么相连接。这台电脑终端与世界上所有联网的电脑终端相连接,包括以不同的形式与那些自成一体的独立电脑终端相连接——只要这类电脑终端与其他电脑终端有电话或微波性质的连接。任何地方的任何电脑终端,只要它们与公共信息网络联网,就可以找到缺口,进入它们的信息库。”
“你这样说的话,是不是把五角大楼的电脑系统和莫斯科的电脑系统也归入在里面?”
“应该是的。五角大楼和莫斯科国防部的电脑都必须是体积大、技术复杂的电脑。这种体积大、技术复杂的电脑不可能与其他电脑没有联系,也不可能在网络以外用电脑信息的获取方法去寻找信息。问题是怎样设法找到这些电脑终端的薄弱环节、入径键以及它们的信息密码。”
“找到所有这些需要多少时间?”
“也许几个小时,也许几天。”
“我们可没有几天时间来等。”
“我自己也肯定没有那么多时间,”洛根说,“如果明天早上9点我赶不到工作单位的话,我最好住到医院里去,或者重新回到监狱里去。好了,你到底要我调出一些什么信息,或者输入一些什么信息?”
“我回来以后告诉你。”
约翰逊说着走了出去。他来到弗朗西丝·米勒的办公室前,把头探进去对米勒说:“快来,我想请你一起去吃晚饭。”
“我有许多事情要做呢。”她表示难以接受这一邀请。不过,她满脸绷紧的倦容出现了细微的变化,同时眼窝处涂描的紫色阴影部分也在瞬间向上扬了扬。
“没有任何借口可以成为不与我一起去吃晚饭的理由。”约翰逊说。他走进办公室,把她从坐椅上拉起,快步领着她朝门外走去。她笑着走了出去。
到了外面后,她以较严肃的口吻问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火焰下降了一些,”他说,“但它们仍在不引人注目处熊熊燃烧。假如我们失败的话,熊熊烈火仍将烧回来。哪一家餐馆你最喜欢?”
“拐弯处有一家法国小餐馆,晚上营业。”
吃晚饭时,她一边吃一边向他叙述自己的身世和经历。她告诉他自己生活在堪萨斯城的早期生活,她在堪萨斯大学的读书生活,她在一家又一家报社做记者的种种经历,她的结婚和婚姻破裂的情况,她在美联社的第一份工作,以及她怎样一步一步地慢慢晋升到现在的职位——他细心专注地听她讲,只是在适当的地方才打断她问些问题。
“我的第二次婚姻比第一次还要短,”她说,“对一个事业上春风得意的女人来说,亲密的感情很难获取……”说到这里,她突然中断,不再讲下去,“所有这些你都知道,是不是啊?”
但是,他没有任何有关他的事可以告诉她。
他们回到办公室时,洛根正坐在电脑终端前,两眼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双手在键盘上击来击去,绿色屏幕上显现的一行行信息折射到他的脸庞,快速地移来移去。
“我们回来了。”约翰逊对他说。米勒朝他点了点头便回到她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洛根勉强地抬起头,向约翰逊微笑了一下。“自从我上次用电脑从花旗银行偷窃了那笔钱后,再没像现在这样尽兴地玩过电脑了,”他说,“我已经设法与五角大楼电脑系统联接上,并找到了一条进入莫斯科电脑系统的路径。我现在该做什么?”
“我要你帮我得到的是美国外交政策能退让到何种程度。”
“什么?”
“我们政府为制止一场核战争而愿意做出妥协的底线在哪里——看看我们是否有一些东西可以与俄罗斯人进行交换,并从他们那儿换取什么东西。”
“然后呢?”
“然后把这些信息巧妙地输进俄罗斯人的电脑系统,使得它看上去像是在不经意之间进入他们电脑系统的,又醒目到引起他们的注意。作为一种最后措施,我们还要把这些信息录制在盒式磁带上,必要时把它寄到苏联驻美大使馆去。”
“那会有什么用?”
“你不知道的事情,如果哪一个环节出问题的话,你没办法来证实它——别担心,决不会出问题的。接着,我要你从俄罗斯人的电脑系统里搞到他们妥协方案的最坏打算——为了避免核战爆发,俄罗斯人愿意做多大的让步。然后,你把这些信息输入到五角大楼的电脑系统。”
“如果我在输入这些信息时留下痕迹怎么办?”
“这反而更好,”约翰逊说,“如果他们双方都得知各自的让步的极限已被泄露,那可就好了。我们不要让他们以为自己掌握了敌人的秘密,而敌人却不知道自己的秘密。那样的话,他们会认为有机可乘。”
“我明白了,”洛根说,他的脸上露出了一阵喜色,但顷刻之间又阴沉了下来,“我想我明白了。”
“只要你把我让你做的事办成了,你明白不明白无关紧要。”约翰逊说。于是,洛根重新在电脑屏幕前工作起来,而约翰逊则用右手托着前额,斜倚在门框边站了一会儿。
晚上0点15分的时候,洛根喜形于色、满脸兴奋地走出办公室,手上拿着两盒磁带。他把一盒贴着绿色标签的磁带递给约翰逊说:“这盒里面是俄罗斯方面的材料。”然后,他把另一盒贴着红色标签的磁带交给约翰逊说:“这盒里面录有美国方面的立场。我想,我把标签的颜色给混淆了。”他抱歉似地对约翰逊说。
“我会记住的,”约翰逊说,“你全部都做完了吗?”
“全部做完,并且做得干干净净。只是留下两处假痕迹,旨在暗示信息传送时出现了意外,才误将信息输给了敌方。”“好极了,”约翰逊说,“人们对运气不佳的感觉要好受点,对刺探情报则受不了。然而,我们不能就此认为他们会自己发现电脑终端上的信息交换。我将在早上把这两盒磁带邮寄出去。洛根,你做了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事。我想,世界上没有任何其他人能像你那么做。”
“我应该谢谢你——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比尔·约翰逊。”
“约翰逊先生,你这次给我的机会实在太有劲了——我以前出于私利,利用自己的电脑知识为己谋利;这次这么一做也算弥补了以前的过失,让我看到了自己的能力。”说完,他把双手插进口袋,哼着小调,朝电梯走去,一副哈克·费恩①奔向边疆的模样。
【①注:哈克·费恩为马克·吐温名著中的男主角。】
约翰逊转身跟着他走出办公室。到了走廊里,他看见米勒站在阴影处。“事情办好了?”她问。
约翰逊点了点头。
“不是世界的末日,而是战争的结束,是吧?”
“是未来的希望,”约翰逊回答说,“在我脑海里,爆炸声一个接一个地停了下来;火焰在慢慢熄灭;喊叫声、尖叫声正在逐步消失。我把手里的这两盘磁带寄走后,也许就可以休息了。”
“难道永远不会出现新危机吗?”
“也许,不过我会摆脱这些危机的。”但似乎是认识到只要有人类存在,他就永远不可能摆脱危机,他苦恼地笑了笑。
“我可以与你一起走吗?一起回你的饭店?”
“你为什么要与我一起回饭店?”
“在我所遇见的男子中,你比任何人都更孤独、更独来独往。何况——我也是独来独往的。也许,我们在短暂的时间里不会感到那么孤寂。”她等待着他的回答。这种等待的心情恰似等待一份她不应该得到,但又急切想要的礼物时的心情。
“也许,我早上就不知道你是谁了。”他说。
她笑了。“噢,我想你会的。”
夜晚的时候,她叫了声他的名字。“比尔,”她说,“你醒着吗?”
“是的。”
“万一你明天真地把一切都忘了,我现在就要告诉你一件事:如果一切成功的话,那么,你所做的一切胜过世界上的任何其他东西——除了创造这个世界比你做的事情伟大之外,其余的都无法与你的功绩相比。”
“我并没有做什么事情——只不过给予人们一次机会,让他们做出正确的决定。”
“就像你给我机会那样吗?我是不是像你说的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大事件是由强大的力量推动而成。一般情况下,对等的强大力量可以阻止住它。但是,当对等的力量减弱、松弛后,事件依其发展趋势就会积聚冲量,快速地走向其灾难性结局。”
“就像新闻那样,反复报道以加深人们对敌人非人性的看法吗?”
“几乎是。除非我们先使自己确信敌人不是人,不然的话,我们似乎就没办法激发起自己去消灭他们。这就是我们必须把敌人称为‘外国佬’或者‘法西斯’之类的原因。”
“而我白天所发送出去的专题报道则把敌人的幽默、情感和善良心肠一面做了较多的描述。这些报道迫使我们静下来思考思考对敌人的看法。唉,汤姆·洛根怎么样?他做了些什么?”
“他给了双方领袖们一次保全面子的机会——一方知道另一方愿做出的让步程度,另一方也事先了解了对方愿做出的让步程度,因而两者都心中有底,双方会做出妥协。这样,双方就会在不失面子的情况下利用这个机会,做出让步。”
“是什么样的让步呢?”
“我不清楚。你也许在过后的几天里会搞清楚,也许不会。但我是不会的了,因为那时我将把它们忘得一干二净。我那时跟你说,我在早上会忘记你,那是在开玩笑,一个不好的玩笑。事实上,要等我把磁带都寄出了,我才会忘记这一切经历。不过,明天早晨……”
他们的声音在房间里的一片漆黑中飘来荡去,而黑暗则在一瞬之间凝固不动了。过了一会,米勒开口说话了,“比尔?”
“有什么事吗?”
“也许,你还有其他一些事情要忘记的。”
约翰逊的第三天就这么结束了。
早上他醒来时,米勒已经走了。他朝房间四周看了看,发现它与三天前他醒过来时所看到的那间房间没多大差别:都是标准的饭店客房。但他注意到房间里的一个变化:书桌上放着一架小型机械装置,是米勒留下的。
他从床上爬起来,慢慢地向它走过去。这个机械装置实际上是一架小型盒式录音机。录音机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用不很清楚的字迹写了一句话:“也许,它会帮助你记住一些事情。”这句话的笔迹让人一看就知道,它出自于常在采访本上潦草书写的记者之手。
他在标有“放音”的键盘上按了一下。
录音机里传出了她的声音:“我是弗朗西丝·米勒。我要你记住那个你需要帮助时帮你的那个人。我还要告诉你,你的帮助要比你自己能知道的要多……”磁带里还有内容,但他把录音机关掉了。她以为有了录音机后,记住事情就简单了,可她不知道,假如一个人的脑子像石板一样要阶段性地清洗干净的话,那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明天,她对他而言将是一个陌生人,而他则既记不起她,也记不起他俩亲热之事。对正常人来说,这是难以忍受的。而他又是那样软弱,竟然没胆量为自己找到一个改变这种状况的理由。
他按了一下倒带键钮,在原先米勒录下的磁带部分录下了自己的声音,“你的名字叫比尔·约翰逊,你刚刚使世界避免了第三次世界大战。不过,你都记不起这些事情。你将在报纸上读到有关这个世界所经历的这场危机的报道,但你不会发现任何有关你在这场危机中所起的作用的报道。”
“之所以如此,有几种可能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