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了双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床单和毯子乱糟糟地揉成一团,像是睡觉的时候,他在床上翻来翻去地动个不停才把它弄成这个样子的。
他眼睛盯着天花板看。房间的天花板已年久失修,布满裂缝,活像一张他认不出的某国地图。在他的左边是一扇窗户,一缕寒冬光线透过数层灰尘泻入房间,在他的右边是这间屋的其余部分:既破烂又暗淡,没什么特别、新奇之处。屋子的中间放着一张黑白相间的早餐桌,桌于是用金属和塑料制成的。桌子的两边是两张配套的金属椅子,它们紧挨桌子放着。桌子的后面,即面朝此屋房门的方向,放着一张黑色塑料沙发。沙发前面是一张摇摇晃晃的木制咖啡桌,一盏落地台灯放在沙发的一边。紧挨着左墙放着一张木制梳妆台,它的胡桃木镶板已开始剥落。梳妆台边,是一只仿胡桃木的衣橱。右墙边还有一扇门,一看就知道是通向卫生间的。这扇门过去一点,是一堵1.2米高的隔墙,把卧室与厨房间隔离开来。厨房间里有一只煤气炉,一个水池、一个电冰箱和一些壁橱。
这种房间报纸上登广告时称做一室公寓房。以前,它曾被称做“小厨房”。
屋里的男子摇摆了一下腿,从床上爬了起来。他先坐直,张开双手,用它们擦拭了一下脸,试图以此方式“擦”走睡意,使头脑清醒起来。看上去,他是个英俊的年轻男人,头发褐色且卷曲,双眼乌黑明亮,皮肤呈古铜色,像是在阳光下晒了很久。他的身上洋溢着年轻人的天真无邪,一种初出茅庐的意识醒悟,和对任何事情孩子般浓厚的兴趣。他的这些讨人喜欢的特点使人们乐于与他交谈,乐于告诉他他们的个人事情,乐于告诉他那些他们也许不愿与其他别的人分享的心中秘密。
然而,凡见过他的人,人们对他记得最深的是他那双眼睛。这双眼睛看上去比他身体的其他部分更成熟、更“年长”。它们看人也好,看物也好,都很专注用心,好像看什么就要看懂,看什么就要弄清楚怎么回事,看什么就要看出别人看不出的东西,看什么就要显示出自己见多识广、阅历丰富的样子。换一种说法讲,也许这双神色独特的眼睛只属于那些经常忘却但又竭力想记住什么事情的人。当他用双眼环顾房间四周时,其眼神所流露出的样子恰似如此,他的眼睛扫视完四周后,又回落到房子中间的桌子上。一只手掌般大小的录音机端放在桌子上。
他站起身来,走到桌前,低头朝录音机看。录音机里有一盒磁带。他在标有“放音”的按钮处按了一下。磁带刚转动时发出了一阵“咝咝”声,但过了一会儿,就传出了一个清晰的、富有乐感的男子声音。这声音略微带有一定的外国腔调,听上去似乎是一个过了青少年时期才学英语的人在说英文,但这种人的英文比英语国家的本国人还要讲得好。
“你的名字叫比尔·约翰逊,”录音机里传出来的声音说,“你刚刚使世界避免了第三次世界大战。不过,你都记不起这些事情。你将在报纸上读到有关这个世界所经历的这场危机的报道,但你不会发现任何有关你在这场危机中所起作用的报道。
“之所以如此,有几种可能的解释,其中包括也许我在说谎,也许我自已被人骗了,也许我神经不正常了。但一个不容置疑的解释是,我告诉了你下列事实真相,而且你必须据此行动:你出生于未来,但未来的希望已消失殆尽;你受未来之托,来到我们这个世界的时空,为的是改变创造未来的事态发展。
“我说的是真的吗?你惟一的证据是你预见事态结果的能力。你的这种能力显然是独一无二的。它给你一种幻象:不是想像将来会是怎么样子,因为未来是可以改变的;而是预示如果事态顺其自然发展的话,如果没有人采取行动的话,如果你不对事态发展进行干预的话,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不过,每次你介入干预,不管它的方式和程度多么微妙,你都将改变未来,使它与你来自的那个未来不一样。你存在于这个时刻,又存在于这个时刻之外,同时又存在于未来。所以,每次变化都使你无法记住。
“我是昨晚把这些话录下来的,把我所知道的事情告诉你。几周之前,我以类似的方法,通过听录音磁带来了解我自己。现在我如法炮制,把一切告诉你,因为我就是你,你我是同一个人。我们的这种做法并不是第一次,以前早已出现过多次……”
录音机里的声音停止后,这个名叫比尔·约翰逊的男子把放在录音机旁的皮夹子拿了起来。皮夹子旁有几枚硬币,两把穿在钥匙圈里的钥匙,以及一把黑色小梳子。在皮夹子里,他发现36美元,一张威世信用卡,以及一张用塑料包封的社会保险卡。信用卡和社会保险卡都是供他使用的。此外,他还在皮夹子里发现了一张收据,那是三星期前用于一个包裹邮寄的单据,他为此特地保了险。
他把皮夹子扔回到桌子上,走到煤气炉前,从水池上的热水笼头里往煮茶用的茶壶里灌了些水,然后把茶壶放在煤气炉上。他打开煤气灶下面的开关,试着点燃它,但几次都没有成功。他决定放弃这一想法,于是把煤气灶开关又旋转到关闭的位置。他走进卫生间,但没过几分钟就出来了,并径直走向房门。他打开门,看到外面满是灰尘的地毯上放着一份报纸。他捡起报纸,关上房门,然后再把顶灯打开。好像是电流不足似的,顶灯灯泡发出的光相当暗淡。他用水池上热水笼头里的水冲了一杯速溶咖啡,然后把它拿过来放在桌子上,坐下来看报。
这份报纸很薄,仅八页厚,这位男子快速地浏览了一下报纸,然后在一则新闻前停住了目光。他对这则新闻注视了良久,好像不是在读报,而是要看穿它。他把这则新闻撕了下来,然后把它折叠好放入皮夹子。他站起身来,走到梳妆台前,穿上衣服,从衣橱的顶上拿下一只满是划痕的塑料手提包。他打开手提包,把两条替换用的长裤、三件衬衫、一件夹克衫、一打袜子和一打内裤放了进去。然后,他把他的脏衣服塞入一只纸袋,把它放入手提包,接着,他又记起了那只微型录音机,也顺手把它放进手提包里。东西整理好后,他合上手提包,随后把桌上杂七杂八的东西一个个地迅速放入各个口袋,最后朝房门走去。
走到房门时,他回头环顾了一下房间。原先,这间房间平平常常,无甚特别。现在,它看上去也毫无特别之处。一连串无足轻重的人曾在这里住过,但他们都没有在这房间里留下什么他们的印记。只有时光的流逝记载着这间房屋的经历:桌上有一个香烟烧坏的痕迹,扶手椅的座垫划开了一个口子,沙发一个地方被撕破了,咖啡桌和四周的墙壁划痕斑斑。此外,门已开进开出无数次,房间的墙角处和床底下堆积着灰尘和棉绒团,看上去像是积了一层黄土。
约翰逊冷冷一笑,然后随手关上了门。
下楼梯的时候,他弯了弯身,把钥匙圈穿着的几把钥匙丢进了一间房门的信箱狭槽里。这房间的门上镶着一块金属饰板,上面刻着“经理”两字。钥匙刚落地,这间屋的房门便打开了。约翰逊看见一个中年妇女模样的人站在自己面前。她灰白的头发编成辫子,盘绕在头上,她的脸因忧虑而紧皱眉头。
“约翰逊先生,”她说,“你要离开吗?怎么这么突然?”
“我当时就对你说,我也许会突然就走。”他讲话的声音与他录音机里听到的声音是一个声音。
“我知道,但……”她说话吞吞吐吐,犹豫不决,“我原先以为,我女儿有难处时,你对她那么好,也许……”
“任何人处在那种情况下都需要帮忙的。”他说。
“我知道,但是——她以为——不,我们以为……”
约翰逊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好像在说,他看见时间飞速流逝,而他自己又无法截住它。“对不起,我必须走了。”
“你是个好房客,”那位中年妇女说,“对电力不足没有任何抱怨。这事我们也无能为力。只有上帝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对煤气不足也没抱怨。你很文雅,彬彬有礼。你不带女孩到你房间去。而且,你很随和,说话没架子。约翰逊先生,我真不愿看见你离开。你走了之后,我还能与谁交谈呢?”
“只要你给人们机会,总是有人可以交谈的。再见,愿未来仁慈宽容。”他回答说。
约翰逊只有在独自一人时,才感到自己是个人,一个能自由支配自己的人。他与其他人相处时,总感到有人盯着他看。这种时刻具有奇特的非真实性,好像他仅仅是个演员,口里一个劲地念出他人为自己写好的台词,然后自已被迫站在一边,看自己表演。
约翰逊来到一个街区的马路拐角处。一阵阵狂风把纸片和灰尘从地上吹起,围着约翰逊的双腿打圈圈。约翰逊耐心地等待市内公共汽车的到来,看到一辆车头直冒蒸汽的公共汽车驶向他所站立的拐角处。约翰逊不安地坐在一张塑料板裹着的椅子上。塑料板裹住坐椅是防止人坐上去以后不小心被破弹簧戳刺臀部。可约翰逊坐的那张椅子,塑料板已坏了,因而他不得不小心翼翼,最后,约翰逊终于抵达州际公路的汽车终点站。这个汽车终点站的四周都是些建筑物,一些涂写着低级下流话语和路标方向的硬纸板糊在这些建筑物的窗户上。约翰逊用他的信用卡买了一张去拉斯维加斯的车票,上面的目的地是电脑自动打印上去的。然后,约翰逊坐在一张配有观看电视节目设备的椅子上等候,结果发现电视收看装置已坏得无法使用。候车室的播音设备也有毛病,服务员通知发车的声音含糊得几乎无法听清。约翰逊听到他的车子要出发时起身离开候车室。
坐上汽车后,约翰逊所能听到的就是汽车轮胎在混凝土筑成的州际公路上疾驰时发出的“呜呜”声音。这种声音连续不断,没完没了,只是当汽车驶经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路段,以及汽车换挡降速、驶离州际公路、找地方小憩时才中断或者停止下来。汽车驶离州际高速公路往往不外乎下面几种情况:有时是让乘客上下车,有时是为车子加液化煤,或者添加锅炉水,有时是让乘客在一些肮脏的车站甚至没正式名字的小餐馆吃一顿半温半凉的饭。就这样,约翰逊在这州际长途汽车上忍受着困倦的白天和失眠的夜晚,他看着人们进进出出,上上下下,观察着观点不同、背景相异的旅客在这个车轮组成的世界里所发生的各种别有趣味的交际关系。载着这些乘客,汽车在这个世界光秃秃的边缘地带加足马力行驶。
坐了一会儿,约翰逊感到有人在他边上坐了下来,后来那个人下去了,又有别的人坐在他边上的位置上。就这样,他边上的人换了几次。这些人各不相同。有的人一路上一声不吭,像一堆没生命的肉放在身边;有的人感情丰富,说个不停。边上人的变化像是在神奇力量召唤之下发生的令人诧异的变动,恰似把皮诺奇这个木头人变成一个真男孩,或者把美人鱼变成一个妇女一样叫人惊叹不己。
坐在车上,约翰逊倾听着人们的谈话。这种场合下的谈话只能算是一种随意的、差强人意的交流方式。白天,人们说话时连比带划,手足齐动,面部表情丰富,以帮助彼此互相理解。夜幕降临之后,大家谁也看不清对方,只好“瞎”说一通。不过,这样一来,人们谈起来反而更加诚实,更加愿意吐露真心。
约翰逊听着一个老人讲述自己的情况。这位老人头发雪白,身材瘦削,极富特征的脸记载着他一生的艰辛。在汽车载着他飞速奔向未来之际,他看着现在的一切都从窗外一掠而过,不禁感慨良多地回忆起自己的过去。他的余生将在一个老人之家度过,他的孩子和孙子们将因此而不必为他烦恼。
约翰逊听着一个姑娘叙述。这个姑娘长着一头金发,一双碧蓝的眼睛,和一张光滑但尚未最终定型的脸蛋。她在憧憬着她的第一份工作,她的第一间公寓,和她首次前往的大城市,以及这座城市将带给她的各种浪漫情调、生活乐趣、物质享受和不知何种模样的情人。
约翰逊在听一个中年男子说话。这位男子头发乌黑,眼睛黑亮。他的脸一看上去就知道他是个历经风霜,并知道怎么去迎接生活的人。他在生活中遇到了挫折和失败,因而对能否把握自己的命运心中无底。现在,他前往某地去接受一份新工作,并决定好好干一番,以弥补过去的不足。尽管如此,他仍为可能出现的又一次失败而心绪不安。
约翰逊听着一位30岁的妇女讲她的生活。她已结婚成家,生活稳定安全,但似乎不够圆满,没有使人心满意足的感觉。她总感到她既没有品尝到幸福快乐的顶峰之味,也没有取得充实满足的踏实感觉。下意识里,她认为她失去了许多青春岁月的兴奋和激动;下意识里,她在担心将来的日子会给她带来什么;下意识里,她在琢磨着出走家庭,去追求自己理想的可能性。尽管她自己不清楚这一点,但实际上她现在正在寻求一种新奇的、富有刺激的经历。
约翰逊认真地倾听、仔细地思考着车上每个人所叙述的生活经历之细节。然而,作为一个来自未来世界的人,他又可以预示车上这些人的未来生活,而这些他们是无法知道的。约翰逊心地善良,事实上,知道未来意味着丧失亲人、失望、理想破灭和死亡的人大多心地善良。
再者,当今岁月的日子也艰辛,就像是没被邀请去参加洗礼而发出诅咒的巫婆在搅混这个世界似的。30年代,大萧条像死神似的肆虐全国,长达五年之久。现在的美国经济也不景气,失业率几乎达到百分之十八,而能源短缺则使美国经济大动脉的各个主干线捉襟见肘,元气大伤。在这种艰难岁月,微小的仁慈似乎可以轻而易举地施舍,但即便如此,它也并不多见。
在听人们坐在车上谈话之间,约翰逊偶尔从自己的皮夹子里拿出一份剪报读读看看。剪报上是这样一篇报道:加州女孩被拐
加利福尼亚死谷(美联社)——据报道,爱伦·麦克拉莉的四岁女儿今天失踪。爱伦·麦克拉莉是死谷太阳能工程的总工程师。
麦克拉莉下午在工程处做完事后回家,发现她的女管家——弗雷德·罗丝——被绑在床后,嘴里塞着东西,而她的女儿——谢莉——则不在家。
工程处管理当局和当地警署拒绝就可能的拐骗者发布任何消息。但据接近工程处的消息人士说,石油工业利益集团有理由希望太阳能工程失败。
麦克拉莉近来刚与结婚七年的丈夫离婚。她前夫的名字叫史蒂芬·韦伯斯特,其住地现在不得而知。
工程处管理当局对拐骗者是否留下一张便条,未置可否。
约翰逊下车后快步朝死谷方向走去。他穿过一小群用塑料等压模材料建成的住宅楼房后开始攀爬一座小山。走了近200米左右的路程,约翰逊来到了山顶。俯看山谷,他发现山下的峡谷宛若一个亮光闪闪的湖。约翰逊继续沿着山路走,朝着死谷里的一座别墅走去。走着走着,山路开始慢慢向上陡起,约翰逊的视野也跟着发生了变化。原先能看见的谷底亮光消失了,出现在眼前的是从谷底反射出来的万丈光芒,这些光芒折射出落日所发出的橙红色光线。它们慢慢移动,直到移至矗立于光芒之中的一座圆柱形建筑物上。
从沙漠吹到山丘上的风有股热气,裹挟着一种人体汗水的碱性的味道。约翰逊来到了他要去的那间别墅的门前,敲了几下。没人来开门,他又敲了几下。与此同时,他转身朝山谷回眸了一下,只见他脚下的山谷一片干燥、毫无生气,与他所预见到的未来无甚差异。
一阵响声和一下子涌出的一袭凉风使约翰逊又回过头来。他看到自己前面的门打开了,一个中年妇女站在门口,她的脸看上去干燥得像一块盐碱地。
“您是罗丝女士吗?”约翰逊问,“我叫比尔·约翰逊。我曾从拉斯维加斯给麦克拉莉女士打过电话,但电话传声不清。”
“麦克拉莉女士自那事发生后每天接到许多电话,”那妇女用轻得像尘埃飘过一样的声音对约翰逊说,“但她什么人也不见。”
“这我知道,”约翰逊说,并以很善解的样子微微一笑。“不过,她会见我的。我到这里来是帮助她寻找失踪的女儿。”
罗丝女士并没有被约翰逊的话所打动:“许多疯子都用诸如此类的理由来打扰麦克拉莉女士。她谁也不见。”
“对不起,我执意要见她,”约翰逊说,脸上露出些许歉意,“这很重要,我要见见她。”说完这些,约翰逊放松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姿势,试图以此来安慰那心怀疑虑的妇女。
女管家听到这些后第一次朝约翰逊看了看,并开始犹豫不决,是不是该把门关上。正在她举棋不定时,暗淡的房子里传出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是谁啊?罗丝女士?”
“又一个怪人,麦克拉莉女士。”女管家回答说。她边说边朝身后看了看,但她的手仍紧紧地抓着房门,好像生怕约翰逊会趁机突然闯入这所陌生人不可随意出入的房子。
另一个妇女站到了门道上。她长得高挑、苗条、漂亮,皮肤黝黑,脸色因忧虑和失眠而显得有些憔悴。她愤怒地朝约翰逊瞪了一眼,似乎约翰逊该为过去几天发生的不幸事情受到责备。“你要干什么?”
“我的名字叫比尔·约翰逊,”他耐心地说,“我曾从拉斯维加斯打电话给你。”
“我告诉过你我不想见你,”麦克拉莉说,然后转身回屋,“关门,罗丝女士……”罗丝准备关门。
“也许,我是惟一能帮你找回你女儿的人。”约翰逊说。门这时仍敞开着,似乎他已把一只手靠在门上,使得门无法关上。
听到约翰逊的这席话,那个高个子女人停止了脚步,转身朝他又看了一眼。她竭力控制自己内心的忧虑,身体显得僵硬、不自然。约翰逊给了她一个充满信心的微笑,但没有任何傲慢之气。约翰逊的这副神情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疯子、怪人或什么罪犯。
“对我女儿你知道些什么?”麦克拉莉问道,说完,她做了个深呼吸,转过脸对罗丝女士说,“让他进来。他看上去不会伤害人。”
“县治安官关照过,别与任何人谈,”女管家提醒麦克拉莉女士,“县治安官说,你该……”
“罗丝女士,我知道县治安官说了些什么,”麦克拉莉打断了罗丝的话,“不过,我认为与这个人谈谈不会有什么事情。有时候,”她接着说,声音听上去冷漠、超脱,不带任何一点感情色彩,“我需要与人说说话。”这时候,她看上去像是回到了这个时空世界。“让他进来,然后站到电话机旁。如果我觉得需要的话,打电话给县治安官。”边说她边朝约翰逊看了一眼,似乎警告他说,别做傻事,逼她们叫县治安官。
“我不会要你打电话叫县治安官的。”约翰逊顺从地说,然后移动脚步,朝暗淡的屋内走去。因为暗淡,约翰逊与其说是借助光线还不如说是凭借声音跟在麦克拉莉的身后,穿过走廊,进入客厅。借助从拉着窗帘的大玻璃观景窗透进来的光线,约翰逊走到客厅里放着的一张软椅前坐了下来。麦克拉莉在一张与此软椅相配套的沙发上直挺挺地坐了下来。这张沙发用丝绒布包着,丝绒布上面是宽度不同的橙黄、咖啡和奶白色条纹。她点燃了一支烟。室内烟雾缭绕,空气污浊。放在她面前的一张咖啡桌,上面盖着一块玻璃,玻璃上放着一只堆满烟蒂的烟灰缸。显而易见,在约翰逊来这里之前,她在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对于我女儿,你知道些什么?”她问。现在,她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首先,”他回答说,“她是一个重要的人。”边说他边举起了一只手,让她先别提问题。“她之重要,并非仅仅对你而言,尽管眼下对你来说,她的重要性胜于一切。她之重要,也并非仅仅因为她是社会一员,尽管我们社会对个人特别强调,极为珍视。她之重要,主要在于她的潜在性,因为她还年幼,而你又在负责一项重要工程。”
“你怎么知道那些的?”她询问道,声音中已流露出一种怀疑的口吻。
“这事很难向你解释,而实话告诉你,你肯定会以为我不是个怪人就是个傻瓜,”约翰逊说,同时又把身体朝她那个方向倾斜一下,以强调他的诚实性,“我有特殊知识,这种特殊知识源于一种幻象,一种看见未来的视觉。”
“我明白了,”麦克拉莉说,这下子,她原先的怀疑现在变得确信无疑了,“你是一个通灵的人。”
“不,”约翰逊否认道,“我刚才说过,很难跟你解释清楚。不过,如果你要这样认为的话……”
“约翰逊先生,自从我女儿被拐骗之后,我收到了来自通灵人的几十封信和电话,可他们都是些假冒者,”她冷漠地说,“所有通灵者都是假冒的。我看你还是早点离开这里为好。”说着,她站起身来。
他也同时站了起来,但不是为了顺从她,而是要抵抗她的逐客令,他盯着她的双眼看,似乎他的眼睛具有迫使她相信他的威力。“我想我能找到你的女儿。我想我知道怎样去把她找回来。假如我认为你可以在没有我帮助的情况下把你女儿找回来,我就不会到这里来了。我要你知道,我会遇到很大的困难,而且我的任务还很具危险性。”
“我女儿在哪里?”这问话的口气不是一种信任别人的口气,而是一种对别人作最后查问的口气。
“与你丈夫在一起。”
“这是你猜的。”
“不。”
“你知道那留条的事?”
“孩子拐走时,是留下了纸条吗?”
“你从史蒂夫那儿来的。是他派你来的。”
“不。不过,我感觉得到你女儿面临的危险,也许还有你丈夫面临的危险。”
她重重地坐回到沙发上。“那么,你到底是谁?”她问约翰逊,“你是不是只是一个骗钱的人?”这次,她的问话语气里有一种请求的味道,似乎他假如承认她的猜测是正确的,她的心里就可以宽慰一些。“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别来管我好不好啊?”在这种情况下,假如她是一个更依赖于他人的女性,她很有可能会转过脸去哭泣。但她没这么做,而是直视着他。
“我所要的一切就是帮助你。”他边说边重新坐了下来。与此同时,他向她伸去一只手,但没碰她。“我要帮你找女儿。”他说。
“我没有钱,”她对他说,“我没能力支付给你报酬。如果你想趁我处于困境之际骗取钱财,你将一无收获。如果你想在此事上追求虚名,你终将会暴露。”
“与你女儿的安全和未来相比,你说的这些东西都不足挂齿。况且,你已习惯于把自己的命运控制在自己手里,但以后你也许没办法控制自己生活中的许多事情,不过你也并非无人帮助。我不要任何钱。我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在这事上所做的事情,当然更不想让新闻界知道。那样的话,对我会有危险。”
“那么,你要什么呢?”
“我要先设法了解你。”他说。当他注意到她听到这话因紧张而身体僵硬起来时,他马上加了一句话:“这样,我就能找到你女儿了。”然后,他朝客厅四周扫视了一眼,好像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它似的。大玻璃观景窗的窗帘拉开时,可以看到这个沙漠的山谷,也可以看到她从事研究工作的那个太阳能发电工程基地。她女儿谢莉·米歇儿曾站在观景窗前,等候着她的回来。在房间的一角,是一只电子乐器,只是麦克拉莉和她女儿都不能坐在它前面弹奏乐曲了。客厅一边,是几扇通向卧室的门。客厅另一边,是几扇通向卫生间、大厅、厨房和餐厅的门。厨房和餐厅都在大厅的另一边。“我想知道你的工作情况,你女儿的情况,你丈夫的情况,以及你女儿被拐走时的具体情形……”他环顾室内四周后对麦克拉莉说。
她叹了一口气:“你要从哪里开始呢?”
“从留言条开始。留言条说了些什么?”
“县治安官让我别告诉任何人留言条上写的东西。他说,知道了它,以后不是算犯有知情不报罪,就是算掌握拐骗人身份的证据。”
“你有时候总得相信别人。”约翰逊说。
“那么说,警察不应该相信喽?约翰逊先生?”她的言语表情之间所流露出的关注显示了她的洞察力,正是这种敏锐的洞察力使她成了一项重大研究项目的主任。
“从警察那里,你得到警察之类的答复,”他说,“譬如,调查、监视、证据、拘押等。我想,你不仅仅就要这些东西吧——你要你女儿安全地回到身边,而且你的丈夫最好别……”
“我的前夫。”她更正道。
“而且你的前夫最好别受伤,或者别受惩罚。”
“麦克拉莉女士。”大厅门道口传来了罗丝女士的声音,“县治安官来这里看你了。”
“谢谢你,罗丝女士。”麦克拉莉说。
“请进,先生!”约翰逊说,“我一直想见见你。”
这房间不像监狱的牢房,只是房间很小,没有窗户。墙的四周装修了用桃心木贴面的胶合板护墙板。此外,墙上还挂着许多著名赛马的照片,它们都嵌在镜框里。屋子的中间放着一张长桌,两边各放着一排椅子。
这间屋从未打算用做牢房。事实上,它是一间小餐厅,人们可以三五成群地在这里边吃午饭边闲聊。在它外面,是个主餐厅——一个自助餐厅。现在这个时候,约翰逊坐的桌子对面,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他沉默不语,心情紧张,心里吃不准,作为犯人看管,他的责任和权利到底是什么。
他是太阳能发电工程处的一个年轻工程师。县治安官在为一个犯人转移到一个约64千米之外的监狱办理有关手续,所以年轻工程师被叫来帮助县治安官看管犯人。年轻人坐在椅子上烦躁不安,一会儿握紧双手,一会儿又把它们分开,然后又迟疑地朝约翰逊微笑一下。
约翰逊朝他做了一个回笑,帮他消除紧张,树立信心。“你们的工程进展得怎么样?”他问那个年轻工程师。
“你指的什么工程?”年轻工程师反问道。这位年轻工程师长相讨人喜欢,淡茶色的头发被太阳光照得一片花白,像是漂白过似的。因为经常在灼热的太阳下工作,他脸上的皮肤在不停地一层一层脱落。他的双手很大,上面长满了毛。坐在桌对面与约翰逊交谈,他真不知道两手往哪儿搁才好。
“我说的是太阳能发电工程,”约翰逊说,“它进行得怎么样?”
“对这工程,你知道些什么?”年轻工程师反问约翰逊,好像他在怀疑约翰逊究竟是不是石油利益集团雇佣来刺探情报的。
“大家都知道太阳能发电工程之事,”约翰逊说,“这已不是什么秘密。”
“我想是的。”年轻工程师承认说。他看了看印着木纹肌理的金属桌子,似乎在想,要是这张桌子是一块制图板就好了。“这是一项试验性工程。我们已经证明,我们能够从太阳能那里得到相当可观的电力。”
“电力达多少?”
“足够满足我们的需求,足够使我们有理由在丘陵上架设空中电缆塔,让这些电力输往洛杉矶。”工程师带着一种自豪与为这一工程辩理的双重心情对约翰逊说。
“这样大的电力确实相当可观。”
“当然,这些电都是在白天发的。”
“那么,为什么说这一工程仍然是试验性的?”约翰逊对工程师说。
年轻人这时终于找到了用手的机会。“这个么,”他回答说,“有一个问题我们还没有解决。”边说边用一只手摩擦自己的下巴,让一天下来长出的胡茬在他的手指之间挫来挫去。
“是日光问题吗?”
“不是。能量总是可以想办法储存起来的。譬如,用蓄电池或飞轮泵水,然后把它们电解,分解成氢气和氧气。这里的问题是经济因素:烧煤比较便宜,即使把环境控制和环境损害方面费用计算在内也是如此。它比太阳能电力便宜四分之一。而核电能比烧煤发电还要便宜。其他形式的太阳能电力,包括把太阳光直接转换成电力的太阳能电池等,不是效率不高,就是价格过高。”
“要是你们的工程已经达到了既定目的,”约翰逊问,“那么它为什么还在进行?”
工程师开始激动地舞动起双手,为自己的工程和职业进行辩护。“我们仍然希望取得些突破。譬如,通过建立综合工厂的方法来生产廉价的太阳能电池,或者想办法生产低价格的电脑驱动反光镜。如果我们能够解决能量输回地球的问题的话,我们也许可以建立太空太阳能发电厂。这样,我们二十四小时都可以得到太阳能所发出的电力了。也许,我们可以找到某种新的方法,把太阳光转变成一些有用的能源,如叶绿素和紫色染料等。一些原始性海洋动物的身上都有这类东西。”
“用自然的方法把太阳光转换成能源可能仍然是最有效的方法。”约翰逊说完抬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一张赛马照片。这匹马红得发亮,正在一只白颜色栅栏里高高兴兴地啃着绿草。
“我们也正在试验那种方法,”工程师说,“设法建立些太阳能林场和牧场,但所有这些加起来还不到世界所需能量的三分之一,而我们知道,在石油危机之前廉价的石油完全能满足世界对能源的需求。”
“核能怎么样?”约翰逊问。
“核电能本质上具有内在性危险——尤其是增殖反应堆。大致来说,核电能就其总体威力而言,其危险性与煤和石油能源的危险不相上下,只不过它的危险性更集中、更明显而已。因此,人们决定中止新核电站的建设,而这便使得任何旨在使核电能安全可靠的努力成为泡影。”
“是啊,”约翰逊说,“这世界上的煤可多着呢。”
工程师同意地点了点头。现在,工程师已把约翰逊作为同等的人来看待,而不再是一个受他看管的犯人。“你这话倒是真的,”他说,“不过,煤与石油不一样,它很脏,而且,它还必须从地下挖出来。挖煤对煤矿工人的身体有害,如果是露天煤矿的话,挖煤对土地本身也有损害。挖煤时,要使用一定的方式把硫磺弄走,以避免二氧化硫的污染。何况,煤也会用完,大约在一个世纪左右的时间里。”
约翰逊的脸色看上去很悲伤。“那样的话,能源危机将越来越严重,直到煤全部用完。那之后,人类文明将倒退到黑暗时代。”
工程师把双手放到身前,紧紧握住,一副祷告的样子。“除非我们想出一种切实可行的核聚变技术。”
“把氢原子一起聚变?”
“把氢原子聚变,然后把剩下来的一点点物质转变成能量。”工程师一边说着,一边把两只食指支成一个锥形。“那是真正的太阳能——它本身靠太阳能处理,干净,无放射性物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种能量没有副产品——只有热量。只要我们聪明的话,我们可以利用这种热量去做一些有益的事情。嗨,氢聚变搞成的话,人类就可以有足够的能量去做任何他想要做的事情——清除环境污染;种植足够的食物供全人类食用;提高全世界人民的生活水平,使他们的生活水平达到以前我们曾享受过的程度;大规模开展太空旅游计划;重新组合其他星球,把它们送到更好的轨道上去;人类上星球去……”工程师说话停下来时,语调向上提升,像是一个牧师在向人们描述快乐日子到来时的语气。
“但所有这些我们都还没有做到呢!”约翰逊说。
工程师低眼看了看约翰逊,双手叠起来交叉放着。“我们只是还没有掌握它的窍门。这个东西有一个诀窍,现在我们还没有发现它。就文明的命运而言,我们的时间很紧。在过去的十年里,我们经历了一场能源危机。现在,还没出现危机结束的迹象。这种局面我们还能持续多久?如果有幸不爆发一场革命,或者不发生一场大战,那么,我们也许还能坚持三四十年。如果我们到那时还没有发现热核聚变的窍门,那么,文明将下降到无法应用必要的技术使核聚变得到普遍使用的水平。在此之后,世上的人们除了思考个人生存之外,将无人有能力去思考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形势相当严峻。”约翰逊说。
“难道不是吗?”工程师回答说,然后他又微笑了一下。“这正是我们坚持工作的原因所在。也许,我们可以赢得一些时间,缓解一下压力。也许,我们可以在什么地方找到一个突破口。如果我们找不到它,我们的孩子也许能找到它。”
工程师是个梦想家,约翰逊是个能看见幻象的人。所以,后者知道未来是怎么一回事。这时,门口有人敲门。工程师听到敲门声,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就像他听到未来突然来到他身前似的。
“乔治吗?”外面传来了爱伦·麦克拉莉的声音,“把门打开,我想同你看管的人说几句话。”
室外,天色已黑。天空中布满了星星,明亮、多彩。银河系穿过巨大的苍穹,像是给天空披上了一块满是珠宝的面纱。从丘陵上吹下来的晚风,凉意习习,清新快意。这个时候,从脚下沙漠处蒸发出来的热气在阵阵微风吹拂之下也不再那么令人生畏了。
走了一段路后,爱伦·麦克拉莉在离自助餐厅大楼数码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转过身面对约翰逊。“我猜你以为我是一个愚蠢的女人,不知道怎么动脑筋,竟然先叫人把你抓起来,然后又自己把你放了。”
“我也许会对你的其他许多事情有想法,但我不会认为你是一个愚蠢的女人,”约翰逊说,“那场战斗已经赢了,你没有必要继续打下去了。你在这里担任此工程的主任就证明了这一点。”
“我想到过这一点,”她说,边说边耸了耸肩膀,示意他别打断她的说话,她不看着他继续说,“我主意已定,不想放弃你可能给予我帮助的机会。假如我能重新得到谢莉的话……”她这句话没说完就停下了,然后拿出一张硬质的长方形白纸片。这是一张一次性快速成影照。
约翰逊朝后退了几步,来到自助餐厅大楼的前窗前,借助从里面泻出的灯光,看那张照片。照片的底色黑得亮晶晶,就在这亮晶晶的底色上,写了一行红色、字体粗大、字迹脏兮兮的句子。
“他是用我的画眉笔在卫生间里写下这些的。”她告诉约翰逊。
约翰逊看了一下照片上的留言:
爱伦——法庭把谢莉判给你,但我要给她你所不能给她的东西:全身心照料孩子的家长所能给孩子的一切爱。
“这是你前夫的字迹吗?”约翰逊问。他看上去不像是在看照片,而是在解读它。
“是他的字迹,语言也是他的语言。他是个疯子,约翰逊先生。”
“怎么个疯法?”
“他……”她刚开口就停了下来,似乎想要把与另一个人一起生活的遥远记忆一下子全部汇拢起来。她做了一个深呼吸后继续说,“他总认为,他在某一时刻感觉的东西是最最要紧的事情。至于他明天是不是会有不同的感觉,或者在另外一个时刻产生了另外的感觉,那都无关紧要。如果他在某一时刻感到要把自己——或者谢莉——杀掉,他就会去那么做。”说完,她缓缓地叹了口气,“我想,这就是我所害怕的地方。”
“你确信他是个嗜杀成性的人吗?”
“我知道,我言重了一点,他没那么疯。不过,我想要说的是,他是个很爱冲动的人,认为人们应该做他们感到是正确的事情。他既不相信过去,也不相信将来。现在是对他惟一存在的东西。他认为我冷淡,缺少感觉,而我则认为他过于孩子气。哦,我这么跟你讲,像是把你当成婚姻问题的咨询顾问了。事实上,我俩确实找过婚姻问题方面的咨询顾问。”
他们两个在一片黑暗中行走,只听见话语,看不见脸庞,只听见声音,看不见身体。“很好,”约翰逊说,“这使我有了些感性认识。他从事什么职业?有什么才能?有工作吗?”
她以一种轻蔑的口吻回答说:“他许多事情都会一点——懂一点绘画,懂一点写作,懂一点表演,但他主要是一个浪漫主义者。真正使我们关系破裂的是这个工程的上马。工程开始后,我被选为工程主任,负责这个项目。与此同时,他到处闲逛,无所事事,那时,一段时期里工作和生活条件都相当简单、原始。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怀上了谢莉——这像是给他的男子汉气概送上了一份讨人喜欢的礼物。但是,这份男性满足感持续得不长。谢莉一岁左右的时候,他离家出走了几个月。过后,他回家了,我们争吵开来。他再次离家出走,我于是与他离婚,并得到了谢莉的监护权。这就是我们俩人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