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犀光斋后,蔡京已经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件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了。就算是石越向皇帝告状,皇帝也未必就会轻信一面之词,随随便便在太府寺封账封库……而他原来指望的司马光,却在闭门谢客,连面都见不着。
“好睡慵开莫厌迟。自怜冰脸不时宜。偶作小红桃杏色,闲雅……”
惠民河边上,不知从哪家传来歌女醉人的歌声,沿河的街道上,穿着各色服饰的人来来往往,不时可以看到深目高鼻的番人用本族的语言交谈着,蔡京做了多年的杭州市舶务,也略懂一些简单的夷语,但这里的番人太多,蔡京甚至分辨不出他们操的是哪族的语言。
身处这充满“铜臭味”的熙宁番坊中,蔡京猛然感觉少了许多与士大夫们在一起的束缚,一直紧张压迫着的情绪,竟也奇怪地慢慢放松下来。
这的确是一个能让蔡京产生亲切感的所在。
路过惠河民边一座桥时,蔡京奇怪地发现许多乞丐在桥边排着长长的队伍,几个身着奇怪服装的番人在那里分发着炊饼。
“那些番人在做什么?”
蔡喜见蔡京询问,连忙笑着答道:“那是十字僧。大人看那边,那些都是十字寺。”
“十字僧?”蔡京不觉摇了摇头。除了道教外,无论是中国和尚,还是番人和尚,他都没甚兴趣。正准备移步离开,却听蔡喜又低声说道:“大人,那不是桑直讲吗?”
蔡京一时没反应过来“桑直讲”是何许人,下意识地徇声望去,却见桑充国便正站在十字寺前面,他正奇怪桑充国怎么会到十字寺来,移目去看他身边——蔡京立时便被惊呆了!
在桑充国的身边,跟着两个小孩和三个中年男子!
蔡京并不认得那两个小孩,却认识其中一个穿便服的中年男子——御龙直指挥使杨士芳!蔡京的身体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机遇?!千载难逢的机遇!
资善堂直讲与御龙直指挥使、带御器械侍卫身边的两个小孩,还能有可能是谁?!
“大人?”蔡喜奇怪地望着蔡京,他还没有来得及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见蔡京已大步向桑充国走去。
“这里便是番人的寺庙……”桑充国并没有注意到蔡京,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到了面前的两个小孩身上。
“番人和中国一样,也有和尚吗?”赵佣好奇地问道。
赵俟也睁大眼睛问道:“桑先生,他们也有道士吗?”
桑充国笑着望着两个孩子:“汴京的百姓,管这叫十字寺,管庙里的番人叫十字僧。不过他们其实不是和尚。”
“为什么?”
桑充国望着赵佣,笑着问道:“六哥知道和尚拜的是什么菩萨吗?”
“我知道,是佛祖。”
“那道士呢?”
“是老君。”
“正是。和尚拜的是西天的佛祖,道士敬的中国的老君,可见中国和西天的菩萨原本就不相同。海外的番国,有成百上千,各国都有自己的佛祖、老君,各有各的名字。契丹人就有天神地祗,天神是个骑白马的男子,地祗是个驾青牛小车的妇人。海外的番人,像这个庙,就叫景教,自唐朝起,就从大秦传入中国了,拜的菩萨叫上帝。不过,最近西湖学院有文章说,这个景教,在大秦并不得势,如禅宗一样,只是他们教派里的一个分支,因为在大秦被别的支派陷害,才逃来中国。这也是番人天性残忍好斗,和我中华不同,大宋佛教流派并立,可大家都是拜佛祖,何曾要弄得你死我活……”
桑充国虽然耐心,说得也很浅显,但赵佣与赵俟到底只是两个小孩,听得似懂非懂,也不耐烦,东望望西看看,只想进“庙”里头看看,但桑充国胆子再大,却也不敢让他们进十字寺。正想哄着二人离开,便见杨士芳与一个侍卫忽然闪到身前,挡在他与赵佣、赵俟前面。桑充国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杨兄,长卿……”他转过头去,顿时也怔住了:“元长……”
蔡京虽认识杨士芳,但杨士芳却并不认得蔡京这小小的太府寺丞,见桑充国叫出名字,这才略微放松,用目光询问桑充国。桑充国忙介绍道:“这位是太府寺丞蔡京蔡元长大人。”
“太府寺丞?桑先生,便是石越管过的那个太府寺吗?”赵佣早在后面高声问起。
桑充国一脸尴尬,回道:“正是。六哥好聪明。”一面望着蔡京苦笑。
桑充国自从担任资善堂直讲之后,与程颐的教育风格,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冲突。程颐踏踏实实从启蒙教起,每日除了教二人识字、背诵、书法外,便是和他们讲一些道学家的处世伦理。赵佣、赵俟举手投足,必要合乎于礼,否则便难免要挨一顿说教。程颐以布衣为未来的天子之师,虽然表面上淡然,却越发地对自己要求严格,格外自尊自重,一心一意想要培养出一个圣明天子来,因此同样也恨不得用圣人的标准来要求赵佣。而宋朝皇室教育也一向甚为严格,赵佣即使贵为太子,也不敢不听老师的话,否则便是挨板子也是常有的事。搞得赵佣、赵俟对程颐非常畏惧。
而桑充国却对程颐的所作所为颇不以为然。除了识字、书法外,桑充国每天不是给二位皇子讲故事,就是带他们做试验,教的内容也并不限于儒家经典,甚至还悄悄带他们出宫去大相国寺听说书。在桑充国看来,以赵佣、赵俟的身份,能够真实地了解大宋是如何运转的,比什么都重要。他也是有几分痴气的人,因为高太后吩咐过杨士芳等人,要一切都听二位先生,于是桑充国竟不管不顾地,隔三岔五便带着两个小孩在汴京到处乱逛。到马行街桑家的店子里看人家怎么样做生意;悄悄到白水潭看学生辩论、竞技;去汴河边上看太平车、浪子车运货……也亏得这时朝中乱得一塌糊涂,没有人有心思理会他。
不过夜路走多终遇鬼。他终于在熙宁番坊,被蔡京遇上了。而且,还是在一座十字寺前面!桑充国再书生气也知道,带着储君、皇子去十字寺,这是一桩什么样的罪名!
但蔡京却是个知情识趣的人,他仿佛全然不知道赵佣、赵俟的身份,只抱拳笑道:“不料与长卿、杨兄在此巧遇,真是有缘。”
“巧遇,巧遇。”桑充国尴尬地笑着,见蔡京并没有揭穿他的意思,不由放下心来,一面问道,“元长如何会在这里?”杨士芳却只是退到一边,并不搭理蔡京。
蔡京也不以为意,笑道:“我听说西湖学院将被中香炉改造了,和他们新研制出来的旱罗盘装成一起,造出了新式罗盘,特意过来看看。”
赵佣与赵俟不知道罗盘是什么东西,但听到“被中香炉”,却是极熟悉的。那是一个圆形多孔的铜壳,里面放着香炉,放到被褥中,无论你怎么滚动,香炉永远都是常平状态,半点炉灰都不会洒出来。在禁中大内,这是赵佣兄弟平常最喜欢琢磨的玩具。两兄弟曾经想尽办法想把炉灰弄出来……这时候听蔡京提起,便都以为是什么有趣玩意,二人早已高声叫道:“桑先生,我们也要去看。”
桑充国心里也极想去看看,但想到要和蔡京待在一起,又觉得到底不怎么稳当,心中不觉犹疑,却听蔡京又笑道:“两位小舍人真是天姿聪颖。长卿若是无事,何不一道去看看?好过待在这里。”
桑充国见蔡京似无恶意,当下又看一眼杨士芳,却见杨士芳无可无不可地站在一旁,低头想了一下,终于还是点头答应:“那就有劳元长带路了。”
蔡京心中早已喜不自胜,却不肯表露出来,一面领着桑充国等人往一家相熟的商行走去,一面笑着介绍沿途的风物和各国的人情。从学问渊博上来说,蔡京自是远不如桑充国的,但在熙宁番坊,蔡京却远比桑充国熟悉,他说话也比桑充国风趣,并不见得如何拍马屁,却总能讲些各国的故事,逗得赵佣与赵俟一路哈哈大笑。桑充国以前与蔡京相交不深,总觉得他过于圆滑,但经过这一路交谈,却发现蔡京善解人意,为人颇和蔼可亲,心里的顾忌,早已不知不觉地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有杨士芳始终不苟言笑,无论蔡京讲多么好笑的笑话,他的表情始终淡然不变,只有当眼神投向赵佣与赵俟时,才多了几分温和之色。
众人很快便到了蔡京说的商行。蔡京主仆对于熙宁番坊的一众奇珍异器,可以说是了若指掌。那西湖学院研制出来的新式罗盘,说起来其实也非常简单——自从发明旱罗盘后,不仅宋军广泛配置,来往于宋朝的海船,无论是哪个国家的,都开始大量采用旱罗盘引导航行,但是罗盘在海上却有很多不方便之处,比如至今仍然让西湖学院头痛的磁偏角校正问题;又比如船在海上行走,难免会有摆动颠簸——这样就会让罗盘的磁针过分倾斜,无法转动……西湖学院便是从被中香炉得到灵感,用两个直径不同的铜圈,使小圈正好内切于大圈,再用枢轴将两个圈联结起来,然后用枢轴将之固定在支架上,将旱罗盘挂在内圈中,于是,无论船体怎么样摆动,旱罗盘始终能保持在水平状态。
赵佣对这个常平架充满兴趣,不停地拨弄着铜圈玩耍;赵俟却对一幅海图产生了兴趣,不断地问这问那,蔡京知道桑充国也不会看海图上的针路,于航海知识也所知甚少,便主动替桑充国解了这个围,向赵俟说着出海航行的种种故事。
如此不知不觉间,竟已到了日入时分,眼见天色将晚,杨士芳这才催促着桑充国,将恋恋不舍的赵佣、赵俟带回宫去。蔡京陪着桑充国一行到熙宁番坊外的一家酒楼前,那边早有穿便服的侍卫套好马车等候。桑充国却并不同行,只目送着赵佣、赵俟上了马车离去,转身对蔡京笑道:“我约了吕与叔几人晚上喝酒,未知元长能赏光否?”
蔡京听说是吕大临,亦不推迟,因笑道:“正要叨扰。”
桑充国见他答应了,却并不坐马车,只叫人牵来两匹骡子,与蔡京各自乘了代步,二人边走边谈,一行人反往固子门方向去了。
待桑充国与蔡京到城西北的固子门附近时,汴京已是万家灯火。桑充国领着蔡京在金水河旁边的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家外下了骡子,蔡京远远便听到从店中传来大声的喧嚣声。那店中诸人的声音都不陌生,除了吕大临,赫然竟有杨时、邵伯温、贺铸的声音,蔡京在外面又留神听了一会儿,竟然连王谷、段子介也在里间。一时间蔡京不由得有几分犹疑,他知道王谷一直在暗中搜集舒亶、吕惠卿的罪状,对自己也寄予厚望,但蔡京却因为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敷衍着王谷,这已经让王谷开始心生不满。此时见面,不免尴尬。而且他正是准备干大事的当儿,私自与台谏官员交往宴会,万一不小心流传出去,毕竟也是授人以柄。然而他人已经到了这里,此时若是抽身离去,桑充国脸上又不好看。
正犹豫间,忽听到店内杨时醉醺醺地高声说道:“桑山长这般做,我还是以为有欠谨慎……”
蔡京在外面听到这话,猛然一惊,转脸去看桑充国,却见桑充国本已准备进去,这一时候却是尴尬得紧,一只脚迈出,却是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蔡京心里也极是纳闷,他素知杨时、吕大临都是程颐的弟子,在白水潭虽非桑充国嫡系,却到底有师生的名分,程门弟子一向守礼严谨,从来连话都不乱说半句的。杨时喝醉,已是难得一见,竟然还借着酒兴臧否师长……这可真不知平日里积累了多少不满,才能有这样的场面。正奇怪着,又听有人冷冷地驳斥道:“杨中立又有什么高见?”听声音却是贺铸的。
“贺鬼头你不知道玩物丧志吗?两位殿下正当冲龄,正是习性养成之时,约束着他们收心养性,受圣人之教都来不及,何况还是这般……此断非教导贤君亲贤臣远小人之道……”
“是吗?”贺铸用讥讽的语气说道,“世用兄,那天你怎么说来着?”
他话音一落,店内就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又听王谷支支吾吾地说着:“这……这……”
蔡京本想提醒店中诸人,但这时却被贺铸、王谷勾起了好奇心。他悄悄瞥了一眼桑充国,却见桑充国也竖起了耳朵,显然也想知道王谷说过什么。便忍住没有吭声。却听王谷始终是支支吾吾不愿意接话,反想着岔开话题。但贺鬼头却不肯罢休,冷笑道:“世用兄不敢说,那便我来说。世用兄可要听真了,看我可曾添油加醋。”
便听王谷干笑了两声,只听贺铸高声道:“据说东宫曾经得了一只猎犬,很是喜爱,每日都要带着玩耍。某日去资善堂,却被程先生瞧见了。当日程先生便抓住东宫,从楚文王良犬、利箭、美姬三宠说起,讲楚文王如何耽于享乐,不理朝政,几乎成为昏君,他师傅保申又如何进谏,以先王之名鞭笞楚文王。楚文王如何醒悟,杀良犬、断利箭、逐美人,终成一代明主……这般声色俱厉,整整训了一个上午,直到东宫被迫叫庞天寿杀了那条猎犬,方才罢休——中立兄,这事可是有的?”
贺铸说到这里,蔡京已经是皱起了眉毛,颇觉程颐小题大做。却听吕大临已先笑道:“程先生不过纠君以正道,所谓防微杜渐,而东宫年纪虽幼,却颇有纳谏之资,这本是美谈……”
“嘿嘿!美谈?!”贺铸肆无忌惮的笑声中带着明显的不屑,“东宫虽然天资聪颖,但到底还只是个小孩——嘿嘿,我贺鬼头人微言轻,我怎么评论不足辱诸位之耳,但这事却是传到了司马相公耳中的,当时司马相公却是说……”
“贺兄,你喝高了。”王谷不曾想贺铸还真的如此口没遮拦,心中暗悔自己多话,连忙想拿话岔开。但贺铸话已说到这个分上,休说贺铸不愿意停住,连杨时、吕大临也想听个明白了。杨时已高声叫道:“贺鬼头,你说,你说,司马公怎生说?”
“嘿嘿!使人主不乐近儒臣者,正此辈尔!”
贺铸的话一出口,顿时令店中安静了下来。
“使人主不乐近儒臣者,正此辈尔!”蔡京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忽然发觉司马光也并非那么不近人情。他偷偷看桑充国,却见桑充国神情中,也是大有知己之感。
但这句话,却不是让每个人都那么听着受用的。蔡京不用进店中,也知道杨时与吕大临会是什么样的反应。虽然司马光没有直接批评程颐,但这句话无疑却深深地刺伤了杨时、吕大临的自尊心。要知道,这批评是出自他们非常敬重的司马光之口!
但贺铸尤不肯住嘴,还在继续向杨时、吕大临的伤口上撒着盐,“圣人之道,是要使万事合乎天理。如石山长所言,天理即是人情,人情即是天理。这才是圣学之大道。程先生所为,看着合乎礼教,却离圣学之道远矣;桑山长所为,看着离经叛道,但依我之见,这才是合乎天理人情的……”
“只恐未必然。”连吕大临都有点按捺不住了,“人性本分两种,天理之性,与生俱来,至善无疵,便如孟子所言,人性本善,按石山长所说,天理即是人情,皆无不可;然除了天理之性外,还有气禀之性。气禀之性,受后天影响,却是有善有恶。若是养正于蒙,在人智愚未有所立之时,常以格言至论日陈其前,使人盈耳充腹,所见皆善,凡有不良之品行,皆及早纠正,则人性不难向善。若是自小所见皆不善之事,才学说话,便习秽恶之习,日月消铄,还能有甚天理?还能有甚善恶?自古善教人者,最好要从胎婴开始,其次则在启蒙之时用力,关键便是防微杜渐,禁豫为要。是以汉昭烈才说,毋以恶小而为之。司马公、桑山长,虽然皆是在下素所敬服者,但就事论事,此事还是程先生所为,才是正道。”
“道理说得好听,但依区区之见,要是有人日日在我面前说着格言至论,用不着盈耳充腹,我早已避之惟恐不及。难道司马公不知道要养正于蒙吗?但教人向善,不是靠念经——和尚们整天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却见有几个不偷吃酒肉?防微杜渐,也不能只靠着堵,大禹之时,便已知堵不如疏了……程先生见识不及司马公、石山长、桑山长,高下之别,便在这里了。”贺铸言语中的讥讽之意更浓了。
“刻鹄不成尚类鹜,画虎不成反类狗。效伯高不得,犹为谨敕之士;效季良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仿佛是受到贺铸的刺激,连杨时也刻薄起来。
听到这里,蔡京已经听出来双方话中隐隐的火药味——双方的争论不知不觉便已经升级了。他不免暗暗纳闷,这其实不过是些小事,杨时又何至要这般发泄自己的不满?贺铸说话怎么便如此不留情面?连吕大临的语气中,也似乎有着丝丝未能掩藏住的情绪……
但桑充国却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及时制止住这场争论了。
在白水潭学院,石越、桑充国、沈括等人代表的石学,与二程代表的理学,一直是两个影响最大的学术派别,平素便辩论不断。双方的确有很多的共同点,比如二程主张“格物致知”,主张万事万物,都要弄明白它的“所以然”,这些主张与石学的主张调和之后,便成为白水潭学院一切生机与活力的基础。但在很多问题上,双方却多有分歧。比如二程继承张载的主张,修正孟子的性善论,将人性二分,得出天理与人欲两个命题,主张发扬人性中善的一面——即“天理”,而抑制人性中恶的一面——即是他们所说的“人欲”;而石越、桑充国则从孔子的思想中找到论据,主张天理即是人情,人情即是天理,实际继承的却是扬雄的“性善恶混论”。孟子与扬雄本来都是当时学者很重视的两个思想家,以石、桑与二程的地位,双方的主张各有道理,在宋朝思想界,也正好斗了个旗鼓相当。
但这种学术上的分歧,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会影响到人事上来的。在最初的阶段,双方矛盾还小,加上程颢性格温和,在白水潭威望极高,有了他在,自然不足以生出什么是非来。但到了熙宁十七年,两派人物不仅在学术上歧见日多,平时共事,也难免因为种种问题发生小的摩擦,矛盾已是越积越深。而这时大程病重,眼见来日无多,在明理院,由于性格的原因,却是程颐的学生不服桑充国,桑充国的学生也一贯看不起程颐,裂痕已经接近公开化。
而桑充国、程颐同为资善堂直讲后,在教育太子的问题上,桑充国和程颐也发生了直接的冲突——早在白水潭时,与程颐的因材施教、耐心细致一样出名的,便是他对学生的严厉,这种严格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正因如此,让很多如贺铸这样的学生极不喜欢他;而也许是受到石越的影响,原本只会闭门读书的桑充国,教育学生时,却更加善于循循诱导,鼓励学生自己去思考、实践,对待学生,因为年纪的原因,也常常缺少“师道尊严”,有时候宽容得近乎放纵,甚至经常让人感觉他有点护短的嫌疑,同样,这样的教育方式,也让不少学生腹诽。在白水潭的时候,双方风格不同,倒并无多大的关系,毕竟白水潭学子数以万计,教授们风格各异也是正常的。但当二人教的学生突然只有两个小孩的时候,这种风格的迥异,却不免让彼此都对对方滋生强烈的不满。只不过程颐向来是主张练涵养功夫的,而桑充国又一直主张兼容并蓄,纵有什么不满,也只是藏在心里,从未表面化过。
不料桑充国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而且,还是发生在他眼前。
杨时、吕大临都是程颐的得意门生,司马光对程颐的评价,贺铸的讥讽,总是不可避免地会传到程颐与他的其他学生耳中的——就算杨时与吕大临不说,但这里再小,也是一个酒店,贺铸更是有名的大嘴巴……程颐或许不会说什么,但他的学生们却会更加感到委屈与不平;而司马光的倾向性与特殊地位,也许只会加深他们的这种情绪……然而,他们的不平,结果也只能换来桑充国的学生们更加刻薄的讥讽。
这无疑不利于维持白水潭的良好气氛。
桑充国虽然不再担任白水潭的山长,但白水潭在他心中,却始终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他当然不想白水潭受到任何伤害。
他这时候,根本意识不到这种裂痕的影响远远超过了白水潭的范围。桑充国的学生也好,程颐的学生也好,他们中的大部分,最终都会进入仕途。这裂痕不会因为他们考上进士而停止。而另一方面,对于旧党来说,这也不是一个好消息。旧党青壮派的佼佼者中,二程的学生占据了相当的部分。他们与司马光的政见也是素有分歧的,司马光对他们老师的评价流传开来后,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没有人可以预料到……
“原来在这里……人言汴京最好的美酒都在固子门,长卿可知道固子门最好的酒又在哪一家?”蔡京忽然笑着高声问道。
桑充国怔了一会儿,才知道蔡京是为自己解围,因笑道:“我却不擅此道。”
蔡京并肩与桑充国一道缓步向店中走去,一面笑道:“原本我也不知道。不过这次秦少游离京前,却带我去了一个好所在——便离此处不远,叫毕三家,是专卖葡萄酒的,我平生竟是再没有尝过比那更香醇的美酒……”
桑充国勉强笑道:“秦观自是极熟悉这些事的……”
二人在外面这么一说话,店中立时便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店中众人早已迎到了店门口。王谷远远便笑道:“蔡元长只管胡说,也不怕掌柜的逐客吗?”
蔡京留神打量众人,杨时、吕大临、贺铸犹自红着脸,勉强笑着相迎;邵伯温神色间也透着别扭,段子介看起来却是沉稳许多;倒是王谷看起来是松了一口气。他心里好笑,口里却笑道:“原来世用兄也在——我可不曾胡说,田烈武也在的。”
“田烈武?”一直没有说话的段子介立时关心起来。
一面说着,一面众人已簇拥着二人进了酒店——店中除了掌柜与店小二外,却再没有别的客人,蔡京笑着坐了,才又说道:“便是田烈武,秦少游与田烈武是故交,他这次回京,田烈武陷在狱中,他还亲自向皇上求过情来着。离京之前,他请田烈武喝酒,我却是与今晚一样,正巧碰上,吃了顿白食。”
“秦少游替田烈武求过情?”此时众人都不愿意再去触碰刚才的话题,杨时这时候酒也已经醒了很多,心中亦暗生悔意,因听蔡京提到田烈武,不由慨叹道:“田烈武真英雄也。秦观敢在皇上面前替田烈武说情,我等却从未听闻过,也令人佩服。”
“中立兄说得极是。”吕大临想起如今的朝局,也不禁叹道,“田烈武不过一介武夫,我等虽读再多经书,相形之下,亦觉惭愧。可怜我辈尸位素餐,田烈武却要被闲置……”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立时便听出他话中之意。桑充国因笑道:“田君也闲置不了多久了。”
众人不由惊讶地望着桑充国。桑充国却不肯再多说,只是低头喝酒。王昉从清河郡主那里听到消息,六哥虽然很早就升储,但因为年纪小,一直没有设置东宫官。皇太后、皇帝准备给太子陆续配齐东宫官,按祖宗旧制,同主管左、右春坊事,历来由武人担任,同主管左春坊事自然是杨士芳的,同主管右春坊事,高太后却亲自挑中了田烈武。不过这等大事,尚未公布,桑充国此时身为资善堂直讲,又怎么敢乱传?
他既不愿说,众人也不好追问。但店中诸人都知道桑充国平素是最不肯乱说话的,这里几个人,或者与田烈武有旧交,或是同情田烈武的遭遇,这时听说他这么快就将被重新起用,无不替他高兴。杨时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高声呼道:“果真如此,真是痛快!朝廷毕竟不肯令忠义之士抱屈!”
“这一杯酒,我也喝了!熙宁十七年以来,汴京城里乌烟瘴气,难得有件能令人开怀畅饮之事。若有朝一日,能将狐狸豺狼一扫而空,便是醉死,我也乐意!”吕大临却始终无法忘记时局。
“与叔慎言。”蔡京却生怕惹出什么娄子来,落个“怨谤”的罪名,连忙好意提醒。
“怕什么?!”吕大临本来心里就不痛快,想着时局更是痛心疾首,这时被蔡京一说,反而更加高声,“叫皇城司的察子去弹劾我啊!我没什么好怕的……我只恨不能与司马公休一起被关进御史台!今日国家之害,莫过于皇城司!今日国家之害,莫过于皇城司!”他越说越是激动,说到最后,几乎已是高声叫嚷了。
蔡京见他如此,也不敢再劝。自从石得一勾当皇城司开始,皇城司已经积累了太多的怨恨。蔡京打量众人,却见各人都只是默默喝酒。其中段子介的脸色,尤为难看。他心中一动,猛地想起段子介现在的职位,不由也是呆住了。
听到吕大临痛骂皇城司,段子介此时的心情真是郁闷之极。他自卫尉寺丞离任后,便被调离了军法系统,进入枢密院在京房,担任同知事。在京房是个极重要的部门,不仅主管京师及附近诸路的防务、军政,而且还兼管益州路的防务、军政。在益州平叛的当口,尤其是个很有权力的部门。所以,除了知事外,在京房的同知事就设了四位。而段子介主管的,正是开封府殿前司以外所有军事力量的军政事宜。而在名义上,皇城司不隶属于殿前司,反而隶属于枢密院在京房。也就是说,段子介品秩虽然不高,却是皇城司的“现管”。
然而在实际操作上,休说是他一个小小的在京房同知事,就算是枢密使韩维,也拿皇城司无可奈何。
从表面上看,段子介早已不是当年的段子介。他投笔从戎,考武进士,原本是想立功疆场,但这虽是风云际会之时,与他一道考上武进士的薛奕、吴安国、田烈武、文焕也都建立了赫赫功名,他却偏偏进了卫尉寺当军法官。外任陕西,结果与他共事的向安北死于非命,高遵裕虽然被贬,但今年却又重新被起用。其实在做卫尉寺丞之时,段子介便已经见到太多的不公——妥协、交易、不了了之,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段子介不知道为此做过多少斗争。卫尉寺对于严肃军队的纪律,的确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是卫尉寺有太多管不到的地方,幻想单凭着一个卫尉寺,便能建立一个公正的军法体系,无异于痴人说梦。而且,段子介常常忍不住想,自己是用向安北的生命,换来了卫尉寺丞的官位。所以他终于还是忍受不了内心的痛苦,最终设法离开了卫尉寺,进入枢府。经历过这么多事情,段子介已经成熟很多,他本来希望自己能和别人一样循规蹈矩,按部升迁,最终能积劳升到五品后致仕。但是,有些人注定不能与普通人一样,段子介始终无法在面对不公正的阴暗面时,保持漠不关心的心态。
自己管不到的事情,他都不能漠然视之,何况,在名义上,他还是“应当”管得了的。
“三千多人……”段子介的语气,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什么?”蔡京没有听清,追问了一句。
“三千多人。”段子介抬起头望着蔡京,苦涩地说道:“今年,不到一年,皇城司办了一千多件案子,三千多人牵涉其中。现在审完的,只有三成,还有七成还拖着未办。结了的案子,定罪的不到二成……相比而言,舒亶不算什么。百姓不比品官之家,官司缠身,就算最后被判无罪,许多人家也已经被闹得家徒四壁了……”
段子介如同白开水一般地说着,平平淡淡,声音没有任何的波动,但众人却听到心里发紧。蔡京对百姓的生死并不关心,却是一直盯着段子介的眼睛看,仿佛想从那双茫然的眼睛中,看穿段子介的内心。
“皇上曾经亲口说过,皇城司之设置,本只是为了防止兵变,最初只管军政。但如今已有卫尉寺与职方司,这皇城司却为何还要保留?勾当皇城司本来有四到七名,内侍与武官参任,互相制衡,为何今日皇城司之权力反集于一人之手,其余几个勾当只能唯唯而已?祖宗之法,皇城司本当受在京房辖制,为何今日在京房竟不敢以一纸公文至皇城司?”段子介自顾自地质问着。
“本朝制度周密详备,本来皇城司不当存在,即使存在,也不能为恶,更不敢似今日这般为非作歹。”桑充国忽然接过了段子介的话,“但任何良法存在、发生作用,都需要有人敢去维护它。真宗之前,皇城司本可以四处探事,只因士大夫抵制,察子到了地方,便被绑送京师,甚至直接杖毙,真宗时遂下诏皇城司探事不准出开封府界,从此便成为定制……”
“桑山长说得极是。自古正进则邪退,邪胜则正退。今日奸佞能如此猖狂,是我辈之过。田烈武一介武夫,尚敢为国不惜性命;我辈却只会斤斤计较得失利害……”吕大临慷慨激昂地说着。
蔡京把目光移向王谷,却见王谷也正在看着他,二人目光相接,互相苦笑了一下,各自转过头去。蔡京手里端着酒盏,中指轻轻敲击着杯面,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刚才那个冒出来的念头——段子介是在京房同知事,他可以安排皇城司兵吏的轮调。太府寺左藏库是大宋最重要的财库之一,按新官制,左藏库历来都要由皇城司派出两名亲事吏监督,半年轮换……
如果……
蔡京又瞥了段子介一眼。如果段子介肯帮忙,又能找到可以收买的亲事吏的话,他就可以看到左藏库的出入账目。有了这个账目,蔡京就可以估算出方泽们挪用了多少公款……他又看了一眼王谷,倘若能够得到司马光的支持的话,果真大干一场,也不是不可能的!看看杨时、吕大临,便是让他们与吕惠卿同归于尽,他们只怕也不会迟疑。
“旧党也已经被逼急了。”蔡京在心里说道,“必须要设法见一次司马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