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张仁才缓缓的伸手取过酒壶给田畴倒酒,沉声道:“子泰,我有一事相求。”
田畴道:“在下不敢当。张大人但有差遣,畴在所不辞。”
张仁看看眼前的田畴,微微的摇头道:“话不要得太满……因为我是想让你马上从张路快马赶回北平去帮助曹公。”
田畴吃了一惊,问道:“大人为何如此?”
张仁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大举相助曹公攻破袁尚,并甘愿舍去右北平数年的基业吗?”
田畴摇头。
张仁道:“因为我知道,曹公在剿除袁尚之后肯定会西讨乌丸。对那些漠北胡骑,我心中实有万丈恨意,有心进讨却无力而为。子泰在山寨中呆了两年吧,应该知道我建此佣军不为谋利,实是欲稍保北疆百姓不受胡骑年年劫掠之苦。只是后来袁尚与塌顿勾结,若不先助曹公除掉袁尚,讨伐乌丸胡骑就只是一句空话。”
“大人高义,田畴拜服!”
张仁摆了摆手道:“我不是什么高义之人,真要论我也有我的私心,或许我是在求名吧。子泰,我知道你熟悉北地地理,又有进讨乌丸之心,本已留书曹公举荐你为向导官,却怎么也没想到你几经波折,竟然就在我的部曲之中。所以我方才才会‘苍弄人,造化弄人’。”
田畴此时才恍然大悟,默默的点了点头。
张仁道:“子泰,除你之外,北平一带可还有熟悉进讨乌丸之路的人?”
田畴沉吟道:“实不相瞒,寻常人等只知沙漠大路,但有行止俱走此间。田畴弱冠之时气愤乌丸贼人频频寇我州郡,有心进讨却自知力薄难成。纵能统领军兵讨贼,若行大路乌丸极易探知早为防备,虽力战难竟其功。所以早年间畴曾数次别寻路径,终被我寻得两百年前北平旧日郡治平冈的卢龙口与白檀道。此道因年代久远,陷坏断绝,但仍有微径可寻,若是曹公借此道轻骑奔袭击塌顿于不备,则一战而可擒。只可惜知此道之人,除畴是因有心探寻之外可能再无他人知晓。”
张仁道:“所以我才会想要你马上从旱路快马赶回去。塌顿不除,北疆难宁啊。你可选取几个贴身侍从,快马路资我会马上给你准备好。”
田畴迟疑道:“能相助曹公扫讨乌丸,此乃畴之宿愿,畴自当笑而纳命。只是畴与曹公素不相识,如何能信我?还有为何不能直接从海路回去?再就是畴之族人……”
张仁盘算了一会儿应道:“子泰族人我定会好好安置;要你从旱路赶回去也是事出有因,主要是现在已经入秋,海上多为西北大风,逆风行船太过艰难,只怕反而会误了时日;至于曹公那里嘛……我马上修书一封便是。嗯……子泰在此稍等,我去取件东西。”
过不多时,张仁返回舱中,手中却拿着一把剑,正是曹操当年两度赐给张仁的那柄佩剑。之后史阿奉命寻机行刺张仁,为了示以恩赐或是出于其他的恶意就把这把剑赐给了史阿。史阿到夷州放弃刺杀之后便把这把剑又交给了张仁。算起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交到张仁的手上,却马上就要第三次还给曹操。
张仁把剑交给田畴道:“此剑乃是曹公昔日的佩剑,曹公境内识此剑的官员甚多,有此剑在手一路当畅通无阻。还有这封信你收好。”
把刚刚写好的信交给田畴,张仁接着道:“按从徐州直赴北平的路程比较短,但是中间的道路不通,郡治也不是很好……你最好是能直接赶去濮阳城,行程若快,五日可至。而且濮阳守将夏候敦与我有旧,有此信为荐他定会马上差人护送你赶去北平。我方才算了一下,若你能不计苦累且诸事顺利,二十日之内就能赶回北平。子泰,辛苦你一下,诛除塌顿在此一举。”
田畴接过信与剑,年青时想大破乌丸的旧梦似乎就能在这次实现,想了想便向张仁单膝跪下道:“田畴定然不负大人厚望!某之族人亦相信大人能好生安置。即如此,畴敢请大人火速送我上岸赶赴北平。”
张仁扶起田畴,把桌上的两杯酒端了起来:“话我也不再多什么了,这杯酒就当是我给子泰饯行吧……希望你能尽快赶回去,不然……”
田畴将酒一饮而尽,张仁也不再磨蹭,马上就安排着送田畴下船。送田畴上马离去时,张仁心中隐约的泛起了一阵阵的不安:“田畴不在,老郭肯定会跟随着曹操进入沙漠……也不知道他现在的身体怎么样。正史中老郭就是病死,上是水土不服,野史又老郭是自服食铅丸搞坏了身体……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老郭亲口告诉我他不吃什么丹药,那么野史排除;上次见面他告诉我旧疾已经复发过,大劫已过,看起来正史也能排除;现在就差这个水土不服了……老郭你可得攸着点!我能做的已经在尽力的帮你做了。”
田畴的快马已经在视线中消失,张仁又想了一会儿,唤过凌风道:“马上去安排人,派去北平一带探访一下……我想知道老郭他在乌丸一役后是死是活!”
狂风四起,沙尘遮日。
这沙尘暴已经持续了两两夜,曹操的几万大军根本就无法继续前进。每次狂风稍停的时候,众多的曹军不是想着前进,而是在拼命的挖沙,把被埋住的衣甲、行囊,甚至是同伴、马匹从沙里面挖出来。
此刻的曹操忧心不已,忧心的不只是无法行军,还有郭嘉越来越厚重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咳——”
又是一阵咳声从车中传出来,曹操抖去身上的黄沙,赶到车前问道:“奉孝可还安好?”
现在的郭嘉脸上已经没有了半分血色,强行止住咳声理顺气息,向曹操回应道:“嘉之贱躯,竟劳得主公如此费心,嘉心有不安。咳——只可惜嘉不识此间地理候,有负主公重望……”
曹操看到郭嘉如此,心底那诗人多愁善感的一面不知不觉的流露了出来,垂头泪下。
“报——启禀主公,濮阳夏候将军有使至此,来使具言务必要面见主公!”
曹操与郭嘉都吃了一惊,夏候敦派来的信使!难道濮阳有变?
“火速带来!”
没多久,一身黄沙、气喘吁吁的田畴来到了曹操的面前:“人田畴,参见丞相!”
“田畴!”
曹操与郭嘉同时惊呼,郭嘉更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力气,竟然从马车上跳了下来。随行的将官中有认识田畴的人,这会儿也赶了过来向曹操介绍。
曹操赶紧扶起田畴,郭嘉急问道:“日前欲寻田君为向导,却听闻田君受害于袁尚之手。今日田君为何在此?”
田畴把自己隐身张仁佣军,在琅琊表明身份后被张仁派来这里的事了一遍。众人听后呀然不已,郭嘉忽然仰大笑道:“意,意!主公,世清他对主公尽心如此,主公还会放心不下他吗?”
曹操摇头叹道:“难得世清如此有心啊。”
郭嘉的脸上突然回复了几分血色,笑着向田畴问道:“田君,此间离乌丸柳城尚有多少路程?”
田畴道:“单以路计,尚有十日。但以畴观之,纵行一月亦未能至。因眼下已然入冬,道中无水,且时有狂风卷沙而来,行路极难。畴敢请曹公暂且回军,另从一道轻骑奔袭柳城。”
曹操大喜道:“尚有他道可行?”
田畴用力点头,随即取出一张随身多年的羊皮图纸交给曹操过目,并细了该从哪条路奇袭。
曹操等人看过之后点头称是,郭嘉忽然笑道:“主公,不妨派人再往前行一点,立块木牌,告诉塌顿,主公因道路难行已经回军,进军柳城一事已经作罢……哼哼哼。”
曹操会意,指着郭嘉笑道:“奉孝你啊……嗯?”
哼完那几声的时候,谁都没有注意郭嘉已经昏了过去。或许,是刚才那一刻的兴奋,用尽了郭嘉身上最后的一点气力……
建安十一年冬,曹操从大漠回师,看似无功而返,暗中却依照田畴的指引带兵奇袭北平。柳城一役,塌顿战死……这一切与历史原本的进程是那么的像。
北平城中,郭嘉静静的卧在病榻之上,半睡半醒之间,他忽然间有了一丝明悟:
“臭子,张世清,你一直在想方设法的不让我来北方、不让我去沙漠,是不是早就料到这里才是我的大劫之所?问我的病因,问我的幼年,问我是不是服食丹药,又是不是你一直在为不让我来这里找借口?你这子,既够兄弟又不够兄弟,你到底隐瞒了多少事不让我知道?其实不管你瞒不瞒我,我想做的事,要做的事,你一样是拦不住我的,就像你想做的事我一样拦不住你一样。”
咳了几声,郭嘉隐约间听见城中有欢呼之声,唤过从人道:“快,速去看看城中出了什么事,是不是主公大胜归来了……”
没多久从人归来,但是曹操也一身戎装的赶到了郭嘉的床前。
郭嘉看见曹操亲至,勉强从床上坐起身子道:“主公归来,定然是大破乌丸,嘉恭喜主公了。”
曹操坐到床沿上关切的问道:“奉孝身体可有起色?”
郭嘉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主公,嘉以后只怕是不能再为主公出谋画策了……真是遗憾啊!主公,嘉死后可以贾文和接嘉之任。论才智,贾文和不在嘉之下,主公当多问其计才是。”
曹操大惊道:“奉孝何出此言?孤正欲携奉孝一同纵横下!”
郭嘉微微的摇了摇头道:“主公,其实嘉又何尝不想助主公一臂之力扫平下?只是命有归,嘉又岂能违背意?咳……”
咳了两声,郭嘉的脸上泛起几丝血色,微笑道:“主公,如今袁氏尽除,乌丸尽平,主公当收兵回许。只是依嘉之见,主公根基之地当屯于邺城。许都离荆襄、江表太近,但有兵事许都空虚,则极难防备他处。另外主公要切记冀州士子,当不记前嫌唯才而用,此为收心之道,假以时日则国之根本牢不可破……”
曹操看到郭嘉这样,眼泪都下来了。
郭嘉接着道:“主公,还有二事却有些嘉之私心,望主公能应允。”
曹操哽咽道:“奉孝只管明言。”
郭嘉道:“一是夷州,主公切记只可用为援,不可图。纵欲图,也当在扫平江东孙权之后,以势迫之施以劝降;再就是犬子郭弈,我死之后弈儿必来奔丧,主公当令其将我还葬颖川,守孝三月足矣,孝期一满便令其回夷州随世清修业;最后是刘晔夷州牧一事……望主公务必应允!”
“奉孝安心,孤应允便是。”
郭嘉费力的摘下床头的酒葫芦,拔开塞道:“命有归,嘉能候至主公大胜归来已然是油尽灯枯,现在能亲口完这些话,也算是心无牵挂了。主公,嘉最后再敬你一杯,可惜臭子不在这里。也罢,他要在这里不定还会和我抢酒喝……”
曹操颤抖着接过郭嘉这个从不离身的酒葫芦,含泪仰头喝酒。只是当他低下头来时,郭嘉原本举着的手已经垂落在了床边。脸上挂着的笑一如既往那么浪荡……
数月后,张仁在夷州接到了郭嘉的死讯,手中的茶杯竟被他捏得粉碎,血滴不住的滴落到地上。
“老郭,你怎么就是不肯听我的话,非要去沙漠不可……不过……至少你走定了你自己选下的路,接下来我也该如此。好吧,不管这所谓的命如何,我要去试试我命由我,不由!”
想完这些,张仁猛然把手中的碎片全部扔到地上,大吼道:“来人,速去把郭侍郎找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