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何辉 本章:第二章

    在昭义节度使李筠接旨到达京城开封的几天后,赵匡胤带着几个侍卫近臣来到开封城旧封丘门的门口视察。

    旧封丘门位于开封城内城北城的东侧。这个城门之所以叫旧封丘门,是因为它在唐代便建成了。

    唐德宗建中二年(公元781年),节度使李勉增建汴州城,汴州也就是开封。最初,汴州城叫做阚城,也叫坚城,该城池周围长度二十二里,东有二门,北边那个叫旧曹门,南边那个叫丽景门;南城有三门,自西向东依次为崇明门、朱雀门、保康门;西城有二门,自南向北依次为宜秋门、阊阖门;北城自西向东有三门,依次是金水门、景龙门、旧封丘门。

    后梁、后晋、后汉、后周都定都汴州城,汴州城这座古老的城池久经风雨,多有损坏。周世宗显德二年,雄才大略、不甘平凡的世宗下诏建设新城。新城建在旧城的外围,又叫外城。建成的新城,周围长度五十里一百六十步,是当时中原地区最大的城池之一。新城东有二门,自北向南依次是金辉门、新宋门;南面有三门,自东向西依次是宣化门、南熏门、广利门;西面也有三个城门,自南向北依次是新郑门、万胜门、固子门;北面有四个城门,自西向东依次是卫州门、旧酸枣门、新封丘门、陈桥门。

    从开封城外进入新封丘门后,沿着新封丘门大街一直往南,便是旧封丘门。旧封丘门是开封内城东北角重要的门户。

    不论是旧城城门,还是新城城门,在开封居民的眼中,如今都已经是身边熟悉的事物了。时间静静流过,用不了几年时间,人们便会对那些曾经以新面貌出现的事物熟视无睹。于是,听任它们在岁月中沉默、老去、消亡。它们即便在今后的岁月中再出现一些变化,一般也不易被察觉到。因为,人们往往会以为,它们早已经存在,它们就是那样了,它们就该是那样,不会再变化了。其实,它们一直在变,只不过在忙忙碌碌、喧嚣嘈杂的红尘中,被忽视了。

    其实,在很多时候,人对人的态度又何尝不是如此。

    那些不会言语、不会呼喊的城门,都经历了或长或短的风雨的洗礼,有的甚至经历了刀枪的砍刺,经历了烈火的烧灼;所以,各自呈现出不同的面貌,有的城墙坑坑洼洼,有的垛口面裂角缺,有的砖砌的城墙覆盖着青绿色的苔藓,有的土筑的墙面暴露出风雨侵蚀后留下的沟壑和洞罅。不过,无论它们怎么被忽视,怎么被摧残,它们都袒露着自己的躯体,淡然地仰着头,安详地静静耸立着,蕴含着在岁月中沉淀的无尽哀愁,却又显得无忧无虑。每当阳光照射着它们的躯体与面容时,它们甚至还流露出孩童般的天真和无由的喜悦。

    自陈桥兵变登基后,赵匡胤一方面致力于稳定朝政,一方面积极备战,以防各地节度使可能发生的叛乱和北部契丹的入侵。因此,视察开封各处城门的修缮和防备成了他日常必做的一项工作。

    旧封丘门内,是杨楼街。杨楼街往南,便是马街、马行街、东华门街、皇建院街等繁华的街市。在这些街市上,密布着各种小食店、绸缎铺,还有几处妓院和瓦子,平日里熙熙攘攘,甚是热闹。旧封丘门不仅是进入开封内城的重要门户,而且与内城的繁华街市相通,每日交通自然非常繁忙。这日,赵匡胤选择旧封丘门作为重要的视察对象,绝非心血来潮。

    旧封丘门的城门,是用砖砌筑的,城门上设有城台,城台修设了垛口,如果有敌人入侵,凭借该城楼坚固的墙体和垛口,城内的驻兵足可以抵挡一阵。城台上的城楼算不上高大,只有一层,面开三间,四根巨大的立柱支撑着单檐歇山式的屋顶,屋顶覆着筒瓦。如今,筒瓦上长满了灰黄色的、浅绿色的、深绿色的、暗褐色的各种杂草,它们或长或短,或疏或密,在那单檐歇山式的屋顶落脚生根,成为这个古旧城楼不可或缺的伴侣。而这座简朴庄重的城楼,仿佛经历沧桑的老人,默默地伫立着,不动声色地瞧着红尘的喧嚣。

    这天辰时,在旧封丘门冲着城内的圭形城门门洞的附近,有一个卖艺的正在表演,穿着各色衣服的路人围了一圈看热闹,挡住了赵匡胤一行前行的道路。

    矮小敦实的李处耘见前面乱哄哄的人群挡住了道路,立刻黑了脸,在黑色大马的马背上扭头看了赵匡胤一眼,粗壮的身体微微一晃,手中马鞭往人群一扬,粗声大喝:“喝,喝,都让开来咯!”

    赵匡胤见李处耘想上前去喝开人群,在马背上微微一举手,示意他休要动粗,同时沉声道:“老百姓讨个生计,不用为难他们。我们下马走一段就行。”这时,赵匡胤看到那群看热闹的人群外围,一个从大腿中段齐齐断了两腿的男人,正用双手撑着地面,半匍匐着趴在地上,面前放着一个缺了口的破碗,已经剩下半截的身子,里外套了不知几层脏乎乎油腻腻的破布衣,他正麻木地冲走过来看卖艺的人和从热闹人群中离去的人磕着头,乱蓬蓬的头发随着头的一起一落,如同风中摇摆不定的一丛乱草。这个没了双腿的断腿乞丐,匍匐在看卖艺的人群的外围,希望能够沾点光,多得到几枚赖以维持生计的铜钱。看到这情景,赵匡胤感到心头绞痛起来,不禁惭愧地避开了那断腿乞丐的无神目光。

    那可怜的人,他是怎么失去双腿的呢?是生来如此,还是战乱中所致?是啊!有时我们对牛、对马,比对人还客气。一个卑微的人,因为他们无法在出生时选择有钱有势的父母,他们也许一生都要在街头流浪,像狗一样讨生活,像老鼠一样在阴暗的角落里谋生。我在马上打天下,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这些可怜人的生活的细节!这是另一种形式的与世隔绝啊!但是,这些看热闹的,这些在纷纷扰扰的闹市艰难谋生的人,也许早已经看惯了那些可怕景象,早已经看惯了那些比他们更加悲惨的人,早已经看惯了那些卑微得无法言说的人。冷漠啊!冷漠!我决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可是,我究竟能做些什么来改变这些悲惨人的命运呢?我究竟能改变多少呢?五代的连年战争在我大宋国土上留下了溃疡烂疮。要做的事太多了!

    好吧,好吧!如果恶与黑暗永难绝灭,那就让我带着心底的光与希望,奉陪它到底!

    不,不,这样说是不对的。我何曾比别人高明多少啊?我的内心,不也是常常被冷漠占据了吗?难道我拯救了那些悲惨的流浪者吗?我甚至没有保护好我的亲人啊。好吧,好吧!那就让我带着我的罪,去同恶与黑暗战斗吧。好吧!如果注定要在黑暗中战斗,那就让我与黑暗战斗到底吧!

    一连串的想法像闪电一样划过他的脑海,他慢慢勒紧缰绳,用右手轻轻拍了拍枣红马的脖子。每次下马之前,他都喜欢这样拍拍它,仿佛是与老朋友打招呼一样。

    在做完这个习惯性动作之后,赵匡胤左脚在马镫上一用力,身子往前微微一俯,跟着迅速一扭腰,已然腾身下马。在落地的一瞬间,他感到腰背微微一痛,估计是某处肌肉有些拉伤了,不禁暗暗骂了一句:“见鬼!估计是近来在马背上的时间少了,竟然连下马也能拉伤!”

    自上而下的表率作用往往比大话、口号要有效得多。既然皇帝率先下马步行了,大臣与侍卫们又能再说些什么呢。

    “处耘,你去给那断腿乞丐送些铜钱!”赵匡胤对李处耘说道。

    李处耘瞪大眼睛,犹豫了一下,道:“是!”说着,离开了队列,往那乞丐处走去。

    赵匡胤则自己牵着马缰绳,慢慢往前走去。此时,他的侍从们也都已经纷纷下了马,跟在他的身后,慢慢走过人群。

    经过人群时,赵匡胤好奇地往人群里看了一眼,只见当中一个瘦子舞剑如风,剑风嗖嗖,剑影飘忽,一看便知剑术造诣不浅。舞剑人的目光与赵匡胤接触了一下,随即移开。赵匡胤也不在意,报之以微微一笑。

    那舞剑人的旁边,蹲着一个年轻人,有些驼背,弯着腰,拿着一个铜盘子,正微微低头,谦卑地接着观者扔来的铜钱。在赵匡胤看舞剑人的那一刻,那个微微驼背的年轻人用阴毒的眼光瞥了赵匡胤一眼,随即深深地低下了头。不过,赵匡胤并没有注意到热闹人群中的那个年轻人,更没有留意到那蕴藏着仇恨的阴毒目光。他的心思,正琢磨着如何应对更为棘手的事情。

    那驼背的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在陈桥兵变中被害的后周侍卫亲军马步军副指挥使韩通之子韩敏信。而那个舞剑的瘦子,则是侥幸从杀戮中逃脱的韩通的门客陈骏。原来,韩敏信此前为报父仇,潜出开封,到潞州怂恿李筠叛宋,随后回到京城,便与陈骏会合。两人商量很久,寻找各种时机观察赵匡胤的行动,希望能够等到机会展开刺杀行动。

    韩敏信在汴河边游荡了多日,从沿河的居民口中探听到新皇帝常常视察汴河疏通工程。让他不能忍受的是,那些愚蠢的居民竟然对新皇帝给予很高的评价。他心里暗暗想,这个新皇帝还真能演戏,假惺惺装仁义装爱民,不过要不了多久,这个新皇帝肯定会露出他丑恶的嘴脸。这个新皇帝杀了自己好心肠的父亲,他怎么可能是个好人呢?!他在睡梦中,不知将新皇帝诅咒了多少遍。

    汴河两岸,悄悄从枝头生出的绿柳叶,并没有在韩敏信冰冷的心中唤起丝毫的暖意。几日前,他在汴河边的一艘小船上仔细观察了新皇帝的行动,但苦思数日,也没有想出刺杀新皇帝的好办法。他很清楚,刺杀这个新皇帝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管怎样,人总得先活着。经过前番的遇险,再去大相国寺卖字画是不行了,为了谋生,也为了等待机会,韩敏信便想出了让陈骏卖艺、自己帮着收钱的办法。

    当赵匡胤从距他十余步远的地方经过时,韩敏信发现自己的心紧紧地缩了起来,他不禁暗暗后悔。没有想到杀父仇人竟然这样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如果此时能有一把弓弩、一支带毒的利箭就好了!可是,他随即又想到,即便给自己一张弓,自己肯定也不会射,更别说一箭射杀仇人了。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突然之间又思念起死去的父亲。“父亲,你曾经要我学射箭学用弩,可是我执意不学。为此我与你争吵,与你耍性子。那时,我就是讨厌你,你想将我训练成让你自己满意的儿子。可是,我讨厌打打杀杀啊,我不想学射箭,不想学用弩,不想学杀人!不过,父亲啊,现在我知道,你是对的。在这乱世,不是你杀了别人,就是别人杀了你!父亲啊,我终究不能成为你希望的儿子!”他恨恨地想着,在黑暗的仇恨情绪中,又夹杂着对死去父亲的歉意以及桀骜不驯的抵触心理。他曾几次想站起身冲到仇人面前,但还是忍住了。不能去送死!我没有荆轲的武艺,也没有荆轲刺秦的障眼法,这样冲上去等于送死!忍耐!忍耐!他将阴森的眼光投射在脚尖前那块灰色的土地上,看到几只蚂蚁前呼后拥,正执着地搬运着一小块食物的残渣。那块残渣黑乎乎的,油腻腻的,不知是肉,是面,还是其他什么东西。他紧紧咬着牙,将头垂得更低了。

    此刻的赵匡胤,于不经意间在自己仇人的眼皮下慢慢走过,并没有意识到藏在自己身边的杀机,并没有意识到死神的幽灵一度蹲伏在他的身旁。

    赵匡胤也同样没有意识到,除了潜在的叛乱与可能遭遇的暗杀之外,在这个新近建立的王朝里,还正酝酿着一个更加可怕的阴谋,它比公开的叛乱更隐秘,更防不胜防。

    赵匡胤带着几位大臣视察了旧封丘城门的秩序后,沿城门一侧的台阶登上城楼。赵匡胤往城墙的垛口走去。他走到一个垛口前,站住了,伸出两只手扶着垛口的两侧,远远往北面看去。天空很晴朗,他可以看到不远的北方,新封丘门更加高大巍峨的城楼高高伫立,在蓝色的天空中形成一道灰色的屏障。

    每当看到高大巍峨的城楼,赵匡胤心中都会涌起一种自豪感,与此同时,也会有一种热血上涌、头皮发麻的感动。因为这些城楼,总是让他回忆起自己经历的无数次惨烈战斗。如今,他渐渐意识到,自己成了一国之君,也许今后还要发生战斗,但他恐怕再也无法亲自参与,无法像其他战士一样冒箭雨、闯刀阵了。他为此感到微微有些遗憾,但是他并不后悔。他知道,自己还要想尽一切办法来减少杀戮,要尽力避免不必要的战争,但是,如果必须一战,他将全力以赴。

    他静静地站在城楼的垛口前。风迎面吹来,带着初春的大地的清新气息。他微微扬起脸,迎着风的方向,感觉到风轻柔地抚过他那早已在战斗的风霜中变得粗糙的脸庞。他向远处望去,他的目光,越不过远处新封丘门那道灰色屏障,但是,他却仿佛看到了在那灰色屏障之外,灰色和绿色的田野向北方绵延伸展,许多农人已经在田地中劳作;他仿佛看到了那田野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北方,那里是燕云十六州,那里有绵延起伏的燕山山脉;他仿佛看到了在燕山之北,辽阔的大地覆盖着皑皑白雪,河流尚未从冬日的寒冰中解冻,在初春的阳光之下反射着银色的寒光;他仿佛看到了在更加遥远的北方,那里有无边无际的森林与巍峨高耸的雪山。那里的百姓,是否正将白雪投入火焰上的釜盆?是否正从冰窟窿中打捞出大鱼?是否也期待着与家人围着火炉,美美吃上一顿饱饭?是否也默默向天地祈祷,希望能够与家人共享天伦,平安终老呢?尽管他曾经转战四方,但他还没有去过那遥远的雪国地带。那雪国地带的联想,完全是因为燕云十六州而引发的。是啊!迟早,我要收回所有的燕云之地。在那之后,也许我大宋方有资格与辽合议太平。欲达太平,我必自强!在这之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啊!不必要的战争,还要尽力避免啊!

    为此,赵匡胤已经做出了很多决定。登基后不久的春正月己酉日,他下诏重新在安州设立安远军,在华州设立镇国军,在兖州设立泰宁军。

    安州位于江陵府的东北,在后周时为防御州,唐开元时期户口达二万二千多户,宋初户主数为四千二百多。可见,唐末五代以来,百姓的流离失所是多么的严重。安州州境东西三百里,南北二百七十里,东北至都城开封一千一百余里,西北至西京一千二百里,西北至长安二千二百里,取道随州路程要近一些,为一千五百九十里。汉、三国、两晋之时,宋安州地域置有安陆县,属江夏郡,郡城在涢水之滨,一名石僮古城,云梦之泽就在此地,属于战略要地。安远军的设立,使大宋便于防备荆湖、南唐。

    兖州位于开封的东北,沿着开封与它连线的延长线,一直可以到达海边的莱州、登州。登州隔海与大辽相望。在登州,赵匡胤加强了水军的建设。兖州唐开元时期便有户口六万七千多,如今,最新的报告说有户主一万零二百多。根据魏仁浦的汇报,赵匡胤知道兖州莱芜县,乃是古来冶铁之所,有一十八冶所。这对于加强军队的军备而言,实在是具有重要价值。赵匡胤在兖州设立了泰宁军,西可钳制大名府,北可呼应棣州,东北可支援远在海边的莱州、登州,以防备契丹人自北面或海上入侵。

    华州,远在西京之西,在华州重设镇国军,实为一种暗示,以示新王朝重新注重西北。华州在唐开元间户口一度达三万七百多,宋初,户主约为一万一百多。在华州设立镇国军,同时使京城在西面的防御得到了加强。华州东至都城开封约九百八十里,至西京约六百里。如此一来,都城西面,华州、西京实际上构成了两个防御要地。

    赵匡胤在这三处重置军镇,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经过了深思熟虑。他如今可以运用他的权力运筹帷幄了。他现在开始慢慢尝试着去运用这种几乎是天下无双的权力,尽管这种尝试非常艰难。说这种权力几乎天下无双,是因为在当时,各地节度使依然拥有即便是皇帝也不可小觑的权力。

    唯有对正北面的地区,赵匡胤似乎有意没有下新棋子。但是,这不是因为他遗漏了北面,也不是他不重视北面。实际上,北面有着对新王朝有重要影响的军事力量、政治力量。

    在内心最隐秘的角落,赵匡胤清楚地知道,之前他没有杀恭帝,没有杀世宗的遗孀符皇后,不仅仅是出于对周世宗的感恩,也不仅仅是出于对孤儿寡母的怜悯——尽管在他的内心,这种出于天性的怜悯确实非常强烈,同时还因为他担忧周世宗的老丈人、符皇后的父亲——天雄军节度使、魏王符彦卿的反应。

    天雄军的镇所,正是开封北面的大名府。符彦卿乃是前朝宿将,勇猛过人,曾经在定州之战、澶州之战、阳城之战等几次战役中力挫契丹人,杀契丹人至胆破心惊,令契丹人畏之如虎,称他为“符王”。陈桥兵变之时,符彦卿正在节镇大名府,其兵威北可加于契丹,南可加于新王朝的都城——开封。赵匡胤也不会忘记,天雄节度使、魏王符彦卿还是自己弟弟赵光义的妻子汝南郡夫人符氏的父亲,而自己的弟弟赵光义实是周世宗的联襟。符彦卿的儿子,汝南郡夫人符氏的两个兄长符昭愿、符昭寿也都手握重兵,智勇过人。符彦卿的同僚、门生更是遍布各地,势力盘根错节。面对符彦卿这样富有威望的前朝悍将,他自然不敢掉以轻心。所以,他以怜悯之心,将符皇后母子迁到西京,也算有安抚符彦卿之意。而符彦卿为了自己的女儿和外孙似乎也不想与赵匡胤兵戎相见。作为一种示好,符彦卿在正月丁巳日上表请求呼名。赵匡胤下诏不允符彦卿的请求。不仅如此,赵匡胤还加封符彦卿为太师,安抚之意更是一目了然。

    除了稳住符彦卿,赵匡胤还积极调兵遣将,提拔亲信,一是为了笼络重要将领,二是为了使一些将领转换统辖地区,削弱诸将对原有节镇的统辖力。兵变之后,他没有让石守信回到原来的节镇义成军,而是让他赴宋州担任归德军节度使。宋州在开封的东南,让石守信节镇宋州,实际上是赵匡胤在京城与淮南之间布下了一颗重要的棋子。他一直对淮南节度使李重进不放心。世宗在位时,张永德曾经与他密议,说李重进有拥兵反叛之意。后张永德上书世宗,世宗未予理睬。但是,赵匡胤却从此对李重进产生了戒心。他对李重进的戒备,还因为李重进与韩通一向交好。韩通在兵变中几乎全家被杀,只剩下一个不知所踪的孤子,这件事,究竟会对李重进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赵匡胤不止一次用这个问题问自己。

    赵匡胤同时将原来的江宁军节度使高怀德调到了卫州,接任原来石守信的职位——义成军节度使。卫州在开封西北,澶州之西,是京城开封的重要门户。对高怀德的调任,显示了赵匡胤对他的高度信任。赵匡胤还同时任命高怀德为殿前副都点检,可谓将高怀德视为亲信,寄予厚望。

    对于南方的南唐,赵匡胤也不敢忽视。二月癸丑,他释放了后周显德年间的降将周成等三十四人,还派了专人护送他们回到故国南唐。

    是啊!大地是一副棋盘,稳固新王朝并统一天下就是一局棋!每走一步,都必须慎重,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五代之中,没有哪个臣子在道德上没有丝毫瑕疵!世间所有活着的人,为了生存,仿佛都挣扎在鲜血淋漓的角斗场中。血浓于水的亲人,昨日还彼此交好,今日便可能成了仇家;生死之交的战友,昨日还歃血为盟,今日便可能兵刀相向;即便山盟海誓的恋人,昨日还如胶似漆,今日便可能彼此恨入骨髓。“不用说别人,我不就是背叛周世宗的逆臣吗!”赵匡胤在心里,用深深的自责提醒自己,就如同用毒药来刺激自己麻木的神经。这种刺激方式,让他内心痛苦万分;但是他没有其他的选择,他知道自己必须清楚地认识到这个事实。

    所以,对于自己亲弟弟的丈人、弟媳的父亲——符彦卿,赵匡胤也暗中采取了防备,下了两颗重要的棋子。他防备符彦卿的两颗棋子,就是正好在此前北巡的慕容延钊和韩令坤。他派遣使者告诉两位大将便宜行事。所谓的便宜行事,表面上是针对契丹,但是,实际上赵匡胤已经暗中密令,如有叛乱者,格杀勿论。随后,在春正月己未日,他还加封慕容延钊为殿前都点检、昭化节度使、同中书门下二品;加封韩令坤为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天平军节度使。慕容延钊其时驻军真州、定州,北防契丹,南面就是符彦卿。天平军位于大名府近东,控开封之东北,领郓、曹、濮等州,一来可以护卫开封,二来也对符彦卿形成牵制。

    下了这几步棋子,赵匡胤的心里才稍稍安定。但是,他知道,五代以来,各地节度使密布,势力交错复杂,要说控制了局面,还为时过早。他感觉自己被黏在一张大网上,这张大网连线密布、错综复杂,比蜘蛛网更黏,比蜘蛛网更具有吞噬生命的力量。在这张大网的每根连线上,都淌着淋漓的鲜血,都系垂着无数死不瞑目的头颅。而他,赵匡胤,不得不站在这张大网中央,蹚着淋漓的鲜血,踩过无数白骨,去铲除四方潜在的威胁,去寻找可能的同盟,去争取生存的机会。

    赵匡胤思量着近来的一系列措施,考虑着下一步的举措。这时,他将眼光从远处收回到城楼脚下,只见从城门内缓缓露出一个白色的马身子,马背上是一个士人,穿着青色的襕衫。在这人之后,四个着短褐的仆役抬着一副檐子出了城门。城门口两个站岗的武士拦住了那士人和檐子,显然是在例行检查。这时,赵匡胤看见檐子的竹帘子一掀,一个妇人探出了半个头。赵匡胤看到她那发髻上金光猛然一闪,显然是阳光照在了插着的金钗或金花上。就在这一瞬间,赵匡胤愣住了。此情此景,仿佛昨日重现。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个妻子贺氏,那时,他们的两个女儿琼琼、瑶瑶和儿子德昭尚未出生。就是在一个像今天这样的晴朗的早晨,他偕她出城踏青。出城的时候,不是也遇到了这样的例行检查吗?那天,他也穿着一件青色的襕衫,骑在一匹白色的马上,而她,同样坐在一副四人抬着的檐子里。在出城的那一刻,为了接受检查,她也这样撩开帘子,露出那张清秀的脸,那时,有阳光照在她发髻的金花上,灿烂的反光也是那么一闪。就在这一瞬间,在灿烂的金华中,赵匡胤的思绪回到了数年前的某一刻。他想起了好久未曾想起的第一个妻子贺氏。如今,他与她已经天人永隔。逝者如斯夫!生死两茫茫!那一刻,如不是此时被阳光唤醒,恐怕会永远尘封在记忆的黑匣子里吧。他站在垛口,见那士人与那副檐子已经沿着杨楼大街渐渐往北行去了。于是他把目光转向东北方向,沿着旧封丘门斜街,远远望去。他看到在远处一片旱柳的枝条背后,露出几个灰色的殿宇的屋顶。那就是那天我带她去的东岳庙吧!它倒是仿佛从来没有变化一样啊!他呆呆地看着东北方的几个屋顶,搜寻着在时光中支离破碎的记忆,沉思了良久,方扭过头对后面的人说话。

    “掌书记,你随我过来。”尽管此前赵匡胤已经给赵普升了官,但是他下意识地仍然用旧头衔来称呼赵普。

    不久前刚刚荣升为右谏议大夫、枢密直学士的赵普赶紧答应一声,紧趋几步,跟了过去。

    其他几个大臣远远站着,默默看着赵普靠近赵匡胤。

    “我大宋朝的新科状元杨砺的为人才识如何?”赵匡胤心里热切地期冀网罗新的可信任之人,他心里也清楚,新的人才是否可用,还得征询赵普的意思。如果新人得不到赵普的认可,恐怕亦可能在自己的亲信内部造成巨大的隔阂;但同时,他向赵普询问起新科状元,也可使对方知道自己对此新人非常重视。亲信之间的相互砥砺,甚至是彼此的竞争,是他希望看到的局面。

    赵普没有想到皇帝会以这个话题开始,干咳了两声后,回答:“陛下恕罪,微臣只看过一眼杨状元的文章,而且是一手抄件,对其为人才识,实在是不敢轻易下评语啊!中书舍人扈日用大人权知贡举,应该熟悉杨状元的情况,陛下何不把扈大人传来细细询问。”

    “你这话说得滑头啊!好吧,不让你评状元的为人了。既然看过他的文章,就说说他文章怎样吧。”

    “陛下,微臣才疏学浅,未通读过几本书,怎敢评价状元之文啊!”赵普依然含糊其辞,回避皇帝的问题。

    “好了,别兜圈子了。到底怎样,说一说!”

    “这——好吧,陛下,微臣冒昧。微臣觉得杨状元的文章好是好,可实在是过于烦琐了。我大宋初立,当需干练之才,才能在千头万绪中理出当务之急,才能迅速为朝廷奠定稳固的基业啊!”赵普没有放过机会,狠狠地将未来可能的政敌打击了一下。

    赵匡胤听了,微微点头,说道:“掌书记说得没错,不过,五代法制与礼节毁败殆尽,我正欲用心思缜密之人重理朝纲,仅仅靠一些老臣还不够啊。掌书记啊,今后我拜托你的事情,也少不了啊!”

    “是!”赵普赶紧答了一句,心中对还未曾谋面的杨砺已经暗起敌意。

    “我准备赶紧传杨砺入朝,到时,掌书记替我多考查考查他!”

    “谢陛下信任!”

    赵匡胤满意地点了点头,话题一转,问赵普:“李筠将军最近可好?”

    “陛下,我在驿馆门口安排的探子夤夜来报,王彦升将军昨晚私下进入驿馆,而且,好像赵光义大人随后也去了驿馆。”赵普提到赵光义的时候,看似无意地在前面加了“好像”两个字,他本来不想加这两个字,但是考虑到赵光义毕竟是皇弟,这样说也许可以委婉一些。

    赵匡胤倒好像并没有留意到赵普话中的这个细节,用一种平淡的语调问道:“哦?你有何看法?”

    赵普心想:“这话问得可真叫人难答啊。这是问我对李筠的看法呢,还是问对王彦升和赵光义的看法呢?不过既然问了,我还得说啊,就先抓主要的说吧。”他低头沉吟片刻方开口回答。

    “李筠必有异心,陛下不如趁他在京,派人除掉他。放过此人,必有后患!”赵普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冰冷,心里想:“李筠,你休要怪我狠心。谁让我是个谋士呢,我只能为陛下考虑啊。何况,你已经有了异心,我就须让陛下在你行动之前做出行动。”

    赵匡胤微微一愣,左边的眉毛猛地动了一下,道:“那样子,天下诸侯估计会更加惊恐了吧,也容易失了民心啊!”

    赵普略一迟疑,他知道赵匡胤所说是有道理的。他是极其聪明的人,立刻意识到,自己作为谋士,心里所想毕竟是谋士的立场,君主的思想自有君主的立场啊。在历史的舞台上,在生活的长河中,许多悲剧就是因为人站在自己的立场去揣摩他人的心思而造成的。他暗暗提醒自己,赵普啊赵普,你一定要记住,你的主公已经是一国之君,不再是一个正在争夺帝位的节度使了!这样一想,他便答道:“陛下说的是,是在下欠考虑了。至于王彦升,我看他对陛下怀恨在心,陛下要小心。此人心胸狭窄,只会记得陛下对他的惩罚,却不会记得陛下对他的恩情。对赵光义大人,陛下也需提防为是。”

    赵匡胤听了,叹了口气,看了看远方,说道:“光义是我的兄弟呀!王彦升这人,你替我多留意着吧。对了,道济魏仁浦字道济。,不日可将何继筠之子何承矩调至京城,此乃大将之才。李筠将军身体有恙,朕明日就去看看他。”

    后一句,赵匡胤是扭过头对停在远处的魏仁浦大声说的。魏仁浦意识到皇帝对自己说话,微微低下了头,应了一声。

    这时,魏仁浦见赵匡胤转过身大步走到了自己的跟前。他听到赵匡胤压低声音说道:“你将何承矩调至京城的消息在京城内散布一下,同时通过契丹俘虏,把这个消息散布到边疆去。”

    “陛下,这是?” 魏仁浦不禁好奇地追问。

    赵匡胤微微一笑,用更低的声音说道:“调令是要发,但是不必让何将军直接来京。他要去的地方,我随后告诉你。你且将何将军调至京城的消息散布开来,这样做,一是为了稳定京城的人心,二是为了鼓励边疆的将士忠心效力于我大宋王朝,坚守阵地,护卫国土。另外,还有一个目的——嗯,这个还是以后再说。说不定这是多此一举呢。”

    魏仁浦见赵匡胤脸上露出神秘之色,当下也不多问。

    赵匡胤说完话,昂着头,迈步往旁边快步走去,仿佛要刻意摆脱魏仁浦似的,走了十来步方才停住。魏仁浦知伴君如伴虎,见皇帝大步向前又不言不语,便没有跟过去。

    “处耘,你过来一下。”赵匡胤在十几步外站定了,方扭头对后面的李处耘说。

    李处耘走到赵匡胤身旁,赵匡胤又站在了城楼垛口前,抄起手看着远方,背对着诸位大臣。赵普这个时候站在赵匡胤与李处耘的侧面,只见到赵匡胤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他对李处耘说了些什么。

    “陛下一定有什么安排。可是会是什么呢?”赵普心中猜测着,隐隐感到新皇帝正在谋划什么。

    魏仁浦心里也暗自琢磨:“陛下莫非对何承矩另有安排?所谓调至京城之说,恐怕是与西北局势有关。是不是为了迷惑什么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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